〖诗词鉴赏〗现代诗(三三二) 汤养宗的诗 现代诗鉴赏方法

现代诗(三三二) 汤养宗的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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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养宗的诗



汤养宗 1959年9月生于福建霞浦,有诗集《水上吉普赛》、《黑得无比的黑》、《尤物》等三种,2004年获星星诗刊与诗歌月刊联合举办的“中国年度诗歌奖”,2006年获人民文学年度奖。中国作协会员。

汤养宗的诗<1>

共192首:◎《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危险的家(长诗)◎一场对称的雪(长诗)◎未完成◎毕加索的肯定◎ 我与我的仇人◎桃花岛◎娜塔莎索菲娅或苹果的欲望◎让一个女人找到忘记岁月的方法◎在嵩山少林寺◎华清池 ◎河南平原◎开封◎洛阳牡丹◎玉 石 ◎写给龙门的一尊女石佛◎裸奔者◎洞穴◎蝴蝶的心脏◎毒药◎停尸房◎国家银行 ◎女人,在我眼里是向下的过程 ◎船舱洞房 ◎日食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断字碑》◎《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记》◎《我的地理》◎《有问题的复述》◎《坐拥十城》◎《穿墙术》◎《在汉诗中国》◎《试着在三十年后读到一首汤养宗的旧作》◎《重阳》◎《野猪》◎《秋风辞》◎《食牛耳者说》◎《磨刀记》◎《劈木》◎《在特教学校,看智障孩子们做游戏》◎《花地》◎《包皮》◎《在李白故里》◎《在斜阳西照的傍晚进入一座荒芜的乡下老房子》◎《平安夜》◎《我是一件人间遗物◎《有些词对我已没有威胁》◎《哑巴夫妻》◎《今天准备去植树》 ◎《国家仪仗队》◎《一个人的村庄》◎《挤牛奶的少妇或一些违背国家美学的事我也想大手大脚去做》◎《太阳系:八个或者十二个》◎《大风》◎《非线性生日》◎《散失》◎《多维艺术》◎《夜晚的树》◎《大地上的技艺》◎湘西秘俗之三《赶尸》◎《与东风谋面》◎《磨洋工》◎《致青年诗人》◎《大房子》◎《一场午夜的雨终于使我得到睡眠》◎《百足虫》◎《自己的岩浆》◎《相遇》◎李白◎想象一个被雷电击中的人◎《海啸》◎《暖冬》◎《三峡移民》◎《山径》◎《一根线头》◎《穿山甲》◎《缠绕》◎《贞节坊》◎《秋天》◎《默许》◎《大师》◎《我听到一只母蚂蚁对公蚂蚁的谈话》◎《对一匹母马的描述》◎《最后的清单》◎《生命中的一些指数》◎《二十年前的杭州站》◎《给某诗人》◎《一定有一匹马》◎《魔镜》◎《我曾经是那只稻草人》◎《一个孤独者在黄昏中散步》◎《美妇》◎《愚人节快到的时候》◎《大海的声音》◎《电脑里的那只蚂蚁》◎与蜗牛赛跑◎一个有故事的人◎一片树叶掉下来,或者说◎精子库◎千手观音◎一封不能寄出的信◎三月◎青草药◎柏拉图之恋之练习◎啤酒厂◎墙缝里有两个风情万种◎通知◎斑马◎空火车◎大海螺◎书籍◎《等待兔子的树》◎《在乡下看见的一堵墙》◎《写作与乌有乡》◎《事件》◎《要紧的》◎《一只狗看着行星咆哮》◎《一生真相》◎《三只蚂蚁》◎《最智慧的》◎《差点认为你比我更优秀》◎《阅读》◎《肾移植者》◎《铁匠》◎《背叛》◎《在许多无风的夜晚》◎《不平等》◎《在广场上唱歌的人》◎《菜市场》◎《登华山》◎《秦俑坑》◎《黄河谣》◎《羊腿记》◎《我的舌头我的方言》◎《身份》◎《老下来以后》◎《我已经替许多人活过一遍》◎《在孤岛》◎《磨洋工》◎《这一年,我又一直在犯错》◎《向低处致敬》◎《寄母亲》◎《抬棺材》◎《空气中的母亲》◎《答应母亲》◎《履历》◎《陪“母亲们”过母亲节》◎《暗房间 》◎《三月八日大街上遇退休妇女团体步行行动仪式,随感》 ◎《看护》◎《山径》◎《往父母坟地的路上》◎《亲人》◎《在许多无风的夜晚》◎《事件》◎《两年后的母亲或一次虚拟的对话》◎《责难》◎《裂开的脸》◎《拿掉或者充盈》◎《祖国啊!这位母亲在敲打我们的空气》◎《李不三传说》◎《对一次梦呓的记述》◎《厦门》◎《拧紧的水龙头还在滴水》◎《虎牙》◎《在雅典点起圣火的那个女人》◎《赞美一个妇人的若干种条件◎《尤物》◎《茫然》◎《希望你以最慢的速度老去》◎《拉大提琴的女人 》◎《一些违背国家美学的事我也想大手大脚去做》◎《花地》◎《玉手》◎《陷阱,或永远的遗稿》◎《这个女人是一座怎样的迷宫》◎《它们都令我心慌》◎《我命苦》◎《欢宴,或者一片狼藉》◎《一个人大摆宴席》◎《盐》◎《戏剧版》◎《卧室内的阅读》◎《轮盘赌》◎《广场上,倒着走的人已越来越多》◎《螳螂捕蝉或没完没了的毒药》◎《日子》◎《纸枷锁》◎《我与月亮的关系》◎《科幻片》◎《新年,与李不三的又一次谈话》◎《在白银时代》◎《像我这样的人,为何没有女儿》◎《五月三日,重游葛洪山,记下江山与“烧客”两词》◎《陪“母亲们”过母亲节》◎《两夜马永波》◎《坦白》◎《类似的话语》◎《凶器》

◎《寄往天堂的11封家书》

题记:竟没有地方可以遗失/钥匙、真话

或者假说。——聂鲁达

1

一年后,你在我身体中活了下来

向日葵的额头上,睁开了皇后的眼睛

你留下的开水瓶,竟然还有热水

它分明还在生活,仍然含有

捉摸不透的时间,你住过的房间里

用过的家具上,都能摸到心跳

对于你,它们都是灰烬

呈现着弯曲的样子,但一切都是活的

没有躲开我呼吸,去年的槐树

有三片掉落的叶子又重新回到枝条

在窗外,我转身的样子

让墙角的一只蟋蟀加长了音调

它没有被欺骗,而是在证实

你不是旧的,就在隔壁的房间

现在,那里响了一声,一棵小草

无缘无故在床底下冒了出来

仿佛我的眼睛是假的,煤油灯

自己点上了火苗,被照亮的

还有一枚多年前丢失的银簪

大街上,有人问到你的健康

我回答还在;这没有错

错掉的可能是我的嘴巴。有时

我会变着方式,与你留下的东西对话

它们问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就把它们搬动起来,“是呀

姿势变了,力气也重,但感觉到了飘。”

这一切类似于泡沫

可虚无就在实物中,它拐着弯

在一只器皿上发出了前些年的声音

这一切能得到你的证实吗

坐在你坐过的藤椅上,辨认着

左手与右手,那是我的要求

在掌心,哪一边掌握了更高的真实

2

我用这些保存了你。有时是一句话

一双谁的眼神,它们并没有提出要求

可已经被我享用。这就是事件

什么又要开口,我说我母亲也这样说过

离指尖只远一点点。大街上

出现了一个背影,我上前扶住

但它不是你,可大海总是相象的

尽管我抓到的是它的泡沫

雨水无端又来了,落在窗前

也落在你的坟墓前,但心跳

肯定是两种,而雨中的那只鸟

它的速度与方向,显得多么适中

一个老者对我说话,说着说着

就把你的声音释放出来,这是不可能的

却是不断在重复的事件

这些老人,身上都有密码

世界允许他们相互交换

昨天,邻居那个老太太也死了

正在变成你及其他母亲中的一员

添加或者迷失,那些不在的人

又会在另一个人身上亲切地来临

“让我在大街上认领一个母亲吧。”

我有这种愿望,可她是人群中的谁

一切能承载的,都在各司其职

而更多的花朵对我是侧身的

我想问,是不是你也在找我

你所置换的,既没有谁抵制

更不存在允许。可蝴蝶是真实的

会突然抓住我,来到一座公园

向一位陌生人问这问那,好象前一刻

你刚刚在这个人身上复活过

我学会了安慰,它一点也不造作

向天上流云打手语,也在街上

为突然出现的一张脸而惊讶

我知道你会来,用我所不熟悉的时间

教堂里传来了弥撒声,它是

空白的,但被弄脏的窗帘在飘动

一个上学的少女问候了我

就在那条小巷,你在眼前晃动了一下

3

回忆你死去的那个下午,依然显得

不真实,我们还在体会的时间

另一半突然就黑了;你死的时候

肯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前一刻

窗外一只喜鹊在叫,我就想

空气中那只小飞虫,是一定要去追捕的

你闭着眼睛,被我抱起,象个

全身乏力的婴孩扒在我身上

“这一回,要彻底靠一靠你,我再没有

办法,坚持呻吟。”我喊你

以为一转眼,一棵树又会醒来

这是我的经验,被大象吸进去的

并不都是水。谁制造了这铁石心肠呢

一个搬运工来了,他身材高大又无形

其实又不过是小伎俩,只把什么

从你身体中抽出,搁置,或者匿藏

仿佛这是一场虚构的事件

一扇门虚掩着,却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你一定还站在附近,试探

我的智慧,但不允许我再与你对话

你走进一块石头,成为它的一部分

一种昏暗,在那里显示了权力

我终于明白,这就是劫持,小时候

我常到邻居家把你找到,这一回

已纳入永恒的寂静。你的身体已改换名字

它空了,一片漆黑,但也不是黑

已没有一盏灯可以照亮它

这就是不可企及:瞬间变成了永恒,存在

归结为虚无。你成了

这问题的缔造者,拒绝热爱你的

一切事物,也关闭起想延续下来的爱

不存在重新打开,以及

所要靠近的触及。但哪怕是石头

你还是我的母亲呀,我只是想问

一个人被摄入空气,使用了哪些手段

你所完成的沉默,与石头是什么关系

4

妹妹和姐姐今天在我家吃饭,我们

都说到,你留在梦中的情景

破碎的片段,总是连不到一块

我们一下子有了三个母亲

象白纸撕开后留在各自的手中

不同的字迹各有秘密的次序

它们无法排列,可当镜像

拼在一块时,你便走动起来

当中的恍惚,相当响亮,且难以阻止

餐厅的天花板上,我前年

煮给你吃的那条鲫鱼,在那里

跳动着,你吃饭前照例的祈祷

使面前的碗筷又发出熟悉的声响

你死时,兄弟们一致同意

在你骨灰里,放进一对耳坠

因为有一些声音,你是需要的

你会加入,会夺下我手中的酒盏

重复善良的劝告,也许是裂开

你才得以完整:远方的两个兄弟

也说到你去过他们家,那么

你如今已可以同时居住在两个

城市中,你已经不再使用

传授给我的这种时间,你获得了

这种能力,嘴唇也是飞鸟的

它被四处安放,因为你的爱心

你的主给了你分身术,午夜的脚步声

被安排上不同的颜色,一些路标

已失去它所包含的作用

我看见你从梯口上来,可它

更象是植物展开的藤蔓

“汤圆的书读得怎么样啦?”

这是你要问的一句话,而我听后

会感到水往身体的另一侧流过

门前香樟树上,你的指纹留了下来

它符合我的梦境:在舅舅家里

为你准备午饭(上一个星期

他突然在家里小腿骨折)还为你

扑捉蝴蝶,好象你还处在少女时代

我们的谈话也被安排在一艘船上

它来自另一个星球,我找不到

它的导航器,却记下了那个码头

面前的黄昏,与眼睛并无关系

可屋顶上的人影,会通过

树叶的摇晃,一下子将你送到面前

5

一些事是不能争夺的,在死神

与你之间,我只好选择放弃

但汤圆不这样说,他问死为什么抓不住

他不可能与我们使用同一块云朵

我看重承载,他注意到了流逝

在同一阵风声里,我会两次以上地

把你的脚步声,细数在心里

再带着苍白的脸色,去关心

其他的事,你活着的时候

我争夺过许多愿望,争夺药物

冥想捕捞中一条鱼夺路而去的情景

劝说雨水往东或者往西

象一个隐士,醒来后对一棵树大声说话

放生,将市场上买来的鳖,野兔

重新归还给山野,让更多的路

留下来,对于整个世界我都是亏欠的

只让你在一种铃声引领下

重新站起来,我在真假之间奔走着

在夜间看星云,期待云隙间挂下来的

一句密笈,就象在平时

用小车就能把你接到城里住些日子

看不见的灵魂会因为我的道术

放弃你,他们会在另一些麦田

继续手上的农活,我以为已经开辟了

秘密的河流,并安排了它的眠床

我是错的,一枚荆刺埋在我摸不着的

肌肉中,偶尔,我还拿手电筒来照射

现在田亩上一片蛙鸣,但我不听

我生着谁的气,不刮胡须

换浮名浅斟低唱,一次跌进水沟里

醒来时已经天亮,这会让你放心不下

一个眼神,会一下子从草根中

钻出地面。这一年,我的十个脚趾丫

每天都痛恨着鞋子;错误

在两者之间一直纠缠不清

它们已不适合言喻,但一切都在犯错

你不是死去,而是被夺走

6

今晚的风是神秘的,窗帘无端地动着

在我走进卧室的时候,左肩被什么

擦了一下,是你回来了吗

晚饭后我注意到天气预报,说一股暖气流

正在太平洋形成,并逐渐向东海靠近

我闭起眼睛,想象你进屋时

脱下了布鞋,它其实

已不可能再沾有泥沙,作为

风的一部分,星星是它的伙伴

我的书桌上,茶缸里被加上了水

钢笔滚动着,过后又复原在那里

而那张稿纸,竟毫无根据地出现了一滴血

过去,我扔在地板上的诗稿

会被你捡起,现在它在那里颤动着

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椅子

吱咔了一下,一个幻影坐在那里

象我小时的一个迷藏,几只亲切的

小动物,一下子爬进了我体内

这座房子在哪里呢?许多

别人听不到的话,已被一个母亲

与她儿子接上,而在另一个故事片中

奇数突然变成了双数,我的方言

从不象现在这样光滑,不再有棱角

时间已与我的身体无关,屋子外

月光不断把香气送进来

我伸出了手,它悬在那里

一个私化的话题,卡在十指间

关心它的人站在一旁,也为我

着急,我明知已经被允许

但手心上仍然是一个空缺。手机响了

接通后信号时断时续,空气

已经被什么限制。电灯也熄灭了

屋外,正在进行区域性限电。

你在,也不在,我同时也知道

什么是可能与不可能,但我们有了

这种形式,证明血已找到属于自己的血

我再次得知,我还是你看护的儿子

7

因为你的死,我现在已经学会了

一门手艺,许多假的东西

在我手上已纷纷获得了真实的名份

在一扇又一扇虚掩或者紧闭的门之间

人们已看不到我的身影

一朵刚命名出来的花,昨天

连一片叶子也不是,而那个美女

前一刻还是男叫化,但我在他耳边

偷偷说了几句话,只有死亡的话题

仍然坚硬,我一伸手,就要缩回

我正在成为受人推崇的术士

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擅长点石成金

一匹奔跑的马,会转眼间

被我打进岩体,而天上的白云

又被我种植在泥土下

再长出玻璃,或者一枚邮票

人们信任我的假说,并纷纷

向我发出邀请,他们有太多的痛

象一夜之间发生皱折的地板

需要抚平;这是个丢失的世界

反抗它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复原

许许多多死去的母亲,也有着

回返的路,但我是世界的秘密通道

我已经变成了你的另一个儿子

一个丧失人母的少妇,要与我互换身体

我手中的蚂蚁,来自火星

不但有指鹿为马的要领,还会说

黑就在白里面,我所做的

这一切,只是顺应了你的死

似乎是你的死才成全了我的眼睛

因为这种颠倒,语言之堤的一个缺口

已被堵住,你的死给了我这种平衡术

自从你离开人世,我才得知

这个世界的最高虚构怎样形成

同时,我拥有了更为可靠的时间

8

走进你与父亲的暗房间,我就说

“火在哪里?”这里,原先有张雕花的

木床,两只大箱柜,我童年的宝藏

是你出嫁时的嫁妆。我是真正意义上

在这个房间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电视里漂亮的女主播这样说:

“我们在第一现场看到的

完全是你的眼睛不敢相信的情景”

现在我又回到你的子宫,我在

顺藤摸瓜,并要回了自己的气味

它比白炽灯更亮。“你从哪里来

就要回到哪里去。”过去,听到这话

我就笑,以为是制造人工隧道

这一刻,玫瑰终于呈现出它的灰烬

我在地上拾到一枚缝衣针,它的形状

已有些变形,经期的血也留下了香气

我回来收割自己的身体

在北京时间里,看到一个孤立事件

我已到家,但穿着黑衣的人

进来后衣服突然变白。你已不在

整个房间,成了你的某个器官

我努力地摸到了它的形状

应该在这里养一只布谷鸟,让它与

牵牛花的灵魂继续生活,看管你的影子

或者租用给一个铁匠,要他每一天

打铁,打造农具,这是我

所需要的主题,让大地的内脏

依然热气腾腾,并添加钢筋

一个人的脑袋最先从这里出现

他的眼球还是四十年前的那两粒

只是又一下子变成了蝌蚪,变成

时间里需要另存的一个邮包

现在,谁是领主也已模糊不清

他要回了所要的真实

又为自己的来龙去脉大哭一场

9

我收藏了你的几样东西,一张身份证

号码是352225250518204,你生命中的

这几个数字,花影重叠,有时看去

是几只奔豸在爬动,有绸衣一样的色彩

和香气,依然是充血的,但已不饮水

也拦不住,“我就是这种年纪的人

安静的,与你所要的时间,稍稍

旧一点的。”但亲切的通道

有自己的密码,它秘密发光,象一句叹息

八十年前的一个时间,对我还是新的

有痛觉,我拧它一下,完全是眼前的事

一本一九六一年印制的合作社社员证

牛皮纸的封面,扉页有红色的

两行竖排字,填写着一个时代

与你的关系,却与我今天的工作证

几乎一样大小。我翻开它

摸了摸一个平民的身份,也摸到了

自己三岁时的小脚丫,那时

我正躺在这小本子里吃你的奶水

马匹走过它曾经的山坡,草丛中

一个婴孩的哭声,吓到了它

两枚印章,一枚叫汤鸣颜,一枚叫李月仙

都很小,并且是扁的,与许多卑微的身份

相吻合,却没有一笔被刻歪

它们被放在上班用的公文包里

取出来,应该还能证明什么,它们

石质的活性,还没有过时

并长着眼睛和脾气,计较着我的什么

“我就是这两枚石头的儿子,在某一刻

在风声很杂的世上,石头会指责我。”

我是个有巨大遗产的人,在时间的

滚动声中,大风吹着,我是庄严的

10

对于你,我更多的时候只能是沉默

设法在每一天收藏几滴天上的雨水

记录闪电出现的步法,在瞬间

又想你一次。接下来的白天都是黑夜

它是长长的,一个接一个的

知更鸟在当中转动着脸,柯尔庄园

那五十九只天鹅,也睁开着

它们忧伤的眼睛。到处是

被我用手挠过的痕迹,我既打不开

自己的卧室,也无法回到

通往少年的路,大街显得恍惚莫辨

一个挑鱼苗的人也挑着一担幽灵

我无所事事,每天前言不搭后语地

喃喃自语,晚上在山头上打转

想象山脚的湖泊是谁的眠床,我一叫

一条白鲤便在水面上泼起浪花

我知道,在我与你之间,已隔着一层

帷幕,你那边是透明的,我这里

却昏暗无比,但一种叫骨殖的东西

不承认这种说法,它说还有迷藏

在继续,会说话的人还没有

把话说清楚,在明亮的空气里

许多人的眼睛是瞎的,在过去

你对我谈过真假的话题,要我在上学路上

避开水洼,说里头,可能正藏着

一个仙女,现在,许多蚂蚁

爬进了我体内,我保养了多年的胃

正时常被来历不明的风声惊扰

它本来长有一双老虎的眼睛,如今

也流露出了不安,“磨刀石在哪里?”

问这话的是稻草人,它就站在附近

语气拐弯抹角,其实已说出

我的要害,是的,我自己也是

黑暗的,我所缄默的东西里

正传来许多脚步声,但不知

面前的石头,被什么一块块搬走

11

“这里寄存着一个人的灵魂,在大道的

中央,是他们子女的脚印,以及

他们家族铺下的规则与誓言。”我想到

如何把这些信件送达的问题

这里,离你的天堂应该最近

我就在门外,你在里边,我与

其他兄弟的名字被刻在墓碑的左下方

它们在自己的笔划里呼吸着

象一棵棵小草,生活在自己的梦游里

在似乎相同的时间中,我进入了

一个空白区域,难以确定

手掌是否与你复合在同一面玻璃上

或者是下潜,摸到了自己所要的

水草。在一个特殊的年代

你曾告诫我,“要注意说话,在隔壁

可能正站着一对耳朵。”现在

我就在你的客厅?我一定是

被一种药带进来的,我打开一扇

紧闭的窗户,有人并不允许

说火焰会走失,里头的树枝

会无端被移植到别处。你成了谁的人民

拿星光出来给我吃,要我带回一些

宝石,说其中的一块

汤圆可能会喜欢。我见识了

这里秘密发光的生活,地理学里的

一些常识,已背信弃义

所谓伟大的标志,这里都有

我被你引领着,看到你从人世间

带来的几样东西,梳子,家谱

我在婴儿时穿过的小衣服

它们成了神迹,被一个叫作力量的东西

看护着,你的生活多么浩瀚无边

但既不能被我证实,更无法描绘

“孩子,你不要再写信了,你要说的话

母亲都知道。”是的,我其实也在

你秘密发光的事物中,但害怕回来后

就会陷入一场更大的黑暗,那时

你留下的这堆大火,就要真正熄灭

2005/8/2-8/26(母亲周年祭)

◎危险的家(长诗)

“我有一个危险的家。我是在警察局里”

——马原说的

(一)

我有一个危险的家。我需要

生活在警察局里,作为谁的宝石,或阴影?

我一认真就要出事;相当于尾巴

悲惨地露出来。我在自己的书房里

练习着散步,不经预约

冰箱里就走出跳舞的鱼骨,在下水道

一首前些日听过的乐曲,则合理地

敲起了它的手鼓。这些都具有美好的一面

但接近了空旷的本质。昨天翻过的那本书

今天是不可能再翻开了,但电脑

已成为心目中的长老,在正午的一次

打开中,玛丽说:“我已经有两天

都没有高兴过。”它们已造就出

我的敏感性,并以两个词以上组成的烛光

从这个房门查到另一个房门。三口人

或三把宝刀(这是我已经习惯的命名)

在夜里飞来飞去,还有那个小姐

一条通身洁白的小狗,又在午夜时分

将自己的毛发脱了下来,它很雄辩

我指的是它的叫声;它一叫我的身体

就流出一些水;有什么作用了我,证实

我家庭的关系不是线性的,也不是

逻辑的;我熟悉这些情景,清晨,那个

送牛奶的少女又把一瓶鲜牛奶

和半斤漂白粉同时放在门口,瓶盖上

今天换了一张字条:“恭顺的玄学家

你的日子还有三天。”而我的妻子

不是这样说话,她会说“那个

来自乡下的表侄,今天在河边散步时

我又遇见了他……”好象与她擦肩而过的

更属于时代抒情的主色调,她带回来的

这个消息,与那张纸条偷偷抗衡着

这也许不单单是技术问题,也不单单是

态度和与谁对抗的形式

(二)

我儿子是这个家里的第三号人物(实质上

是第一号)这个人目前有点问题

他的电脑里有一千只手正向这座房子

伸出来,他说“我在这个世界才在

我不在才是你们的无奈。”某一天

他的书包里传来了八哥的声音,我用手

轻轻地掏了掏,结果只掏出了一只折断的

铅笔;手中的杜拉也在书中这样说

“它们都在变,不变的人只好变傻”

我喜欢过这样的黎明:本来是一群老太们

在树林里跳舞,顺着天色的变化

一些少女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里头

而街边的车辆喇叭一响,她们又

全部变了回来。这时候高压锅刚好

叫出了声音,你肯定知道什么叫香火

一个家庭的温馨;也就是说

这餐饭我已经准备稳妥,但参与吃饭的人

我实在拿不准各自用饭的目的

那盆炒鸡蛋在改变大家的眼睛,并有些

荒凉;它在叉开今天的生活

不能保证我儿子今天的期考成绩从70份

升到90份,我妻子的心情可能会变好些

从昨晚开始,她就预计,在今天

上班路上的第四个拐弯路口,有一个

向她打招呼的人是前些年流浪美国的

同学,而我一想到阿坚下个月要来

就想到从今天起就必须节省酒量

就必须把思考诗歌的问题往附近的

什么地方挪一挪,那空出来的面积

我又叫不出它的名称。去年

我是有许多场所的,我空出了大块的时间

用来制造友情或在午夜练习飞翔

结果是一事无成;(当然,在两鬓间

是又多出了几条白发)

(三)

我知道有许多主体必然是破碎的

紧闭住双眼,只好在书桌前写下一行

无关紧要的话:“如果不天天喝酒

生活里还有天坛?”中午时分

家里多出了一位客人,(这是动态视点?)

他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让我儿子

对着煮熟的一条黄花鱼

说起胡话:“一定是鱼不要了大海,

大海不要了它的妈。”而我听见有人在

按门铃,连续开了两次,就是没有见到

站在门口的造访者;我对客人说:“我们

喝酒吧。”那时我想起

一本书上的情节,玛格丽特

在雪地里摔倒,却一直坐在那里不动

她想雪总有要化掉的一天。这个人

要具备有玛格丽特的脾气就好了

那样,问题就会赤裸出来。我多么疲惫呀

好象这一生早就应该过完了

欢乐的事都很潮湿,秋风

老在我的衣扣之间打着死结。前些天

一个人在路边拿着三颗玉米在手中摆弄

人们就是分不清左手是一个还是右手是零个

那场酒局中,结果有三条大鱼

被吃掉了,两瓶红葡萄酒

通过两个男人的胃肠,相互隔着肚皮

在拍肩膀和挤着眉眼

当中记得自己总共上过两回卫生间

并在一闪之间,某个念头就通过我的生育件

灌进了这个城市该死的腹部

我每一次重返桌边,儿子总是说:“爸爸

我听见大海的浪花声了。”我敢肯定

这是那两块美国巧克力给害惛的

他母亲却大加赞赏:“汤圆长大了

他已经盖过了你的诗歌”

那时,有两只小鸟正在窗外篱笆上歌唱

它们的小脚一定正被什么粘着

(四)

这是我与妻子的一段对话:“我们

同时看见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妻子问:“你是指细节,还是

单独的人?”我说:“当然是

一个名字称谓下的单一个体。”

“这里有选择的问题,比如你看到的

是一座房子,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家。”

“而这座房子,却已不再是早上醒来时的

那座房子。”“是呀,我也是

经常在夜间发现床铺动了

感到自己正睡在一条没有河岸的河边。”

“我有更深的体验,那天,我路过

菜市场,带回来的,竟是身边那个少妇的

一袋子海鲜。”“这是不能避免的

我又梦见那列火车了,还是那

巨大的汽缸塞看得我喘不过气来。”

“经常是一朵花开过了,我再看

它又要从重新再开一遍;现在的夏天

总感到是一年中有了两个,好象身体中

谁又无缘无故要冒充自己过上一遍。”

“那天下班后,记得是往家的方向走来的

我穿过一条小巷,开头遇见到

一匹高大的马,接着,我们的房门

竟然在小巷的边上出现;这里头

肯定有诈,可也肯定是有一个更厉害的

魔术师,正在把假的弄得比真的还真。”

“那是轻微的症状,那年在云南的

摩梭族村寨,我朝着一棵树叫喊,我一喊

它便跑过来,我再喊,树叶已全部掉光

当时真不该去那样想法,我想

这颗树要是换成一个女人,那情景

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唉,也怪你

因为老得太快使脑子坏了,你的坏

基本上抵消了你的好。”“我倒是想

就让谁把我抓到火星上面去吧

你要不要一起去呢?你一去,我们肯定

又会生出一大堆孩子,那时

一个星球真正成了一个村。”

(五)

这是我要反复做的工作:在橱房

我把马铃薯先去皮,再切开,那当中

已经有一些语词,从刀的这一面走到了

另一面,这时我会恍惚想到自己下手切开的

是不是一只螃蟹?这鲜活的生猛海鲜

从解构的角度已经被全部看到;我面色苍白

为屑小的家务事也能呈现出的光荣感。而当我

同时把两本书籍搬到枕边(那过程

我已经从一个中年走到了苍苍白头)

竟发现自己整合了两个作家的大脑

叙述的托尔斯泰与逻辑的博尔赫斯

这使我的家庭生活显得难以接受

那里头出现了浮雕,有了本质与现象的

辩证模式,当中有某个人

站出来责问:“谁在说话?”我想起

那天在法庭上的证词

一直没有看到法官被感动和流泪

童年时我多么值得信赖,在一次散步中

是女同学先抓到了我的手。这问题

在栅栏内被再次推开:让我每晚上床时

就会下意识摸一遍自己的身体,象检查一匹

经常出了故障的柴油机。我听命地

在家里做些丑陋的事,把缝衣针

拿出来与牙刷毛相比较,怕在里头

还藏着一枚;也拿热水用来浇花

因为,气温已经悄悄下降;就在昨天

卫生间的一个电门坏了,我脱口说出一句

《圣经》,结果另一个电门也坏了

我遭遇的这一切,反让我感到

自己已经是谁的证人,也可能是太过于清醒

反而违背了自己的眼睛。但这不是

离家出走的理由,或去开一列火车

把什么统统带走。那就继续把缝衣针

取出来吧,继续与牙刷毛对比,继续展开

与时光作对的生活,想一想

别的谁在家里可能也是跟我一样

(六)

“我命定给自己带来了危险和灾难。”

这是我的家,必然也是我对真实的态度

不可思义的几个亲人,同我一起吃饭

看电视,这实在太不完整

好象仍然只有几张皱巴巴的耳朵,也只有

那几颗心脏,每一天都混在一起跳动

这可信吗?如果可能,我会在自己的书房里

栽种两棵榕树,有几个朋友

是深怀秘术的,他们今晚会来。会教我

在朝西的墙壁上坼下几块砖头

在地毯下塞进一张画好的符

春天转眼就要到了,我有一本书就要出版

那里头有几句话很是要紧的:“如果我不能

一直走下去,我的担心反而会减少。”

而汤圆正在快速地脱离少年,身后

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拼命地驱赶着我

我已经大部分忘记了书架上

那些书籍的情节。还有那些家具

也已经会在无状态下发出声响。这说明

我的紧张感不单单是时间问题

小时我出身在渔村,对一切都有询问的权利

不适当的问题,还可以

用竹篮子盛放起来,显示了我的敬畏与智慧

现在困难加大了,象一条狗不行了

心里的口沫吐得比嘴上的还多。墙上的挂钟

不是快了就是慢了。有时会连续吞下

好几片镇痛药,好象那是可口的粮食

它的成本与一条跛腿的野兽之间

已根本不能计算。逆反的笑话是

我还要去上班,还愿意在斑马线上停下来

而不是直接冲向车流,或者带伤回来

我既失去了勇气,也失去了评判

2003/11

◎一场对称的雪(长诗)

题记:(1)公元2002年12月27日

我家乡降下了一场二十七年

未遇的大雪。

(2)雪是白白的人儿。

——邻居张婆的话

(一)天上那群人

我知道自己有这一天,知道天上那些

没有通讯住址,QQ号,邮箱及手机号码的人

他们不过是睡在另一条遥远的河床里

我的忘却、孤单还有病痛会一下子被拦住

他们送来药粉、经语和照射

证实一场秘密还在,一部分还是帐单

把亏欠飘落在离我不远的一堆垃圾上

让我明白:我还有未完成的投降

还有虚拟的硬伤和不能覆盖的堆积

哦这场雪,让一罐额外的墨水瓶

在被铺白的大地上终于显现出来

使我有了为难,一种强大的面积

计较着刺目的污点,我已无法擦去

孤立被挑明,或者一条狗的小名

还可以被它的主人叫住,懂得我喜好的

小吃,偷偷钟情的母狗和跑过的街道

仿佛身体中的屋顶一下子洞穿了

有什么已经砸下来,我已难已搬动

大地白了,墨汁和乌鸦都要被公开

一只不可能的手把我从身体中拽出来

一群更高的环卫清洁工,在追问和责难

“你以为你丢失了吗?不!你从来没有”

像遥远的大海上那艘早已沉没的小舢板

现在又要重新让它装载下一整船的童话

证实事物有了变故

(二)关于雪的诠释

关于雪,商务印书馆2002年5月

第290次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

这样诠释:(说雪是空气中降落的

白色结晶)它不说是黑色黄色红色蓝色紫色

----是白色结晶!大米和药粉的家族

一大片的大米,一大片的药粉,从空中降落

拯救和医治的主题,朝着谁向上伸手的方向

缓缓飘下,沿着一条诗歌的流线

(说雪多为六角形)多么仁慈和自足的形状

内心早已自我对称,像我看到的民间的窗花

出自我祖母那种人的手,每一辫花瓣

都把一句细细的软语再重复三遍以上

它们在天上就已形成,也不说为什么形成

神秘的图案自我少年起就已收藏

同蟋蟀和松香粒有着同样的香气

而完成它的设计师,我不敢揣摩他的容颜

(说雪是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时,由空气层中的

水蒸气凝结而成)这很重要,这使问题有了围墙

零度已下,事物刚刚够上凛冽

不是所有的雨水都能按自己的意愿变成雪

就像我,在一行诗句中常常找不到门

这是谁的意旨呢?刚好从零度起隔离另一些梦想

像是谁的国度,不是谁都可以进入,在我们心中

划出一条严肃的线,并且必须感到冷

(三)而我想到的几个组词

雪 豹

开始我单单以为它只是雪地里的孤儿

以为它依靠了寒冷的练习,在梦想中

建立了热血的高度,把那些相当假的

说成最可靠的真实。现在又重新认为

它就是雪地里的孤儿。别人不可能

让它在生活里再有另外的拐弯:把风雪

移到别处,把严寒或者那块石头

从自己的体内搬出来;它自己限制了这些

像玻璃球里头自己的黑暗,一艘船

不知道自己的载量,蛇测不出身上的腰

一只雪豹,它就是热爱严寒和高山

热爱雪地的白和雪地的孤寂,它长长的尾巴

好像要这个冬天永远没有个尽头,哪怕

摘掉眼珠,一年里惩罚它没有性生活

它还是要在那儿呆着,它的心脏靠近这些

靠近冷,靠近雪,靠近白,像它自己的威猛

在雪地已经没有对手。这类似于我妻子的

洁癖症,以及她日常里习惯性的呕吐

谁也不能夺去雪豹心头的那座雪山,降低它

必需的海拔高度,甚至比我的这些诗句

更底些,草草了结反而赢得更多的掌声

这不是孤儿难道还是别的什么

雪 白

上小学第一次组词就是这两个字。视觉高度

内心境界,白日梦,绝对值和精神关怀

不是染出来的白布条,不是粘粘糊糊的比喻

它在海伦身上,在一个帝王无限的想像力里

人世至上的高原,天鹅从湖面上醒来

甚至是荷马笔下的战争,若干个王朝的坍塌

比如珍珠,大海底下才有的热血

当这种白从深渊中升起,许多词汇立即狂奔

而它一直按自己的时间幽闭在两片神掌中

那是我自己的诗句,这天生爱在雪地奔跑的

孩子,喜欢弗里西西的石头和卡夫卡的城堡

他在黑暗中开锁,以为里头总有意外的房间

雪 耻

因为有太多的肮脏,这个词终于出现

看到这个词它的表情已经扭曲,两肋插着利刃

它有反扑过来的力,眼睛通常充血

接着戏台上有了这些情节:窦娥横下心预言

林冲在一个风雪夜走上不归路

哈姆雷特被生与死的问题折磨成人鬼模样

他们都住在一个叫做“白”的房间隔壁

他们想:下一场雪多么不容易

虽然这些男女都身处最寒冷的冬天

但天公迟迟不肯作美,天公有他自己的体温

雪作为我们看得见的玩笑引起了焦灼和愤怒

我们常常在一个暗室里揣摩着这个词

关于它可能的形状和体积

几个女子的名字

她们的名字都沾有雪的气味,这有点

不准确,但都这么叫着:雪花,雪妹,雪村……

我年轻时一个叫白雪的姑娘一直是我

崇拜的偶像,因为她叫白雪,我认为

她人好走路好腰肢好说话好唱歌也好

前年,一个叫雪桃的人投海死了,因为爱

也因为她还有雪一样的情怀

我一直不认为那是一种死,那是一种姿态

像什么在飘飞,不知不觉的去向

我一接到名片就有手沾到雪片的感觉,怕化掉

也怕一场雪来得太突然。那天

我看到一张名片上印着的小雪两个字,心头一抖

便问冬天现在大概处在什么位置

(四)雪里头的时空关联域

(1)

雪在我的书籍里埋下了时间。一粒粒金苹果

饱含激情地在里头呼吸着,那是雪

自己的气味,假想的古老喷泉

那是古希腊的大理石,用利刃凿下的花纹

雪在那些石头的身体中预订了座位

再无比光荣地裸呈出

大卫的羞处和拉奥孔手中的蛇

在罗丹的工作室,我看见一个裸体的贵夫人

与一块石头之间,白雪是他们相互换位的条件

雪以它自己的意志,叫那位女人无私地

开启,展蔽,火那样交出了自己的香气

雪稳固下了这些。雪身体中的秘密通道

像地窖也像谷壳那样包裹下了这一切

它们无比冰凉和高贵,只有在我的手抚摸下

才出现月光般的颤动和波浪

(2)

在一本叫《唐诗三百首》的古籍里

一个名叫李白的人,正随着他的朝廷

走上山坡,他是一个热爱月光的人

他只能依靠这种照射,呼吸到雪的香气

他不像杜甫,直接扒开雪,就能看到

自己身体中的骨头。而另一些无关紧要的

诗人,他们的文字也一阵阵飘过雪花

我认为那是他们心头的紧张

他们一生搬运了大量的雪片

去铺白文字露出的窟窿,他们要努力趋近

一个梦,说雪地里有自己可靠的足印

这是一生的喷泉所不能怠慢的工作

而那片雪白,又总是不小心地

被他们自己的墨汁弄脏。这使我有了警惕

热爱的脚步与可能的公里,睡梦与假象

雪无情地限制了我们,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限制了我身上的那份热血

我无法拐过一个弯:将自己叫住

而他们,又终于让用过的时光

在我身上复活

(3)

雪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开始有了难度

他把语言的洁白说成是无法搓洗的

这个人用自己的骨骼盖了一座洁白的公寓

那里住着语言和永远的积雪

而另一些人,如相对论的作者

一直与一场白雪在搏斗

他需要一种黑来证实:他终于看到了

宇宙中黑得无比的白。当他说看到

人类刚刚过上第二种冬天

一座座哥特式的顶端甚至是无形的

它们向上,与白雪对齐,让我们说到白

就意味着:大海的空旷,风的速度和一架

悬空的云梯。我们无法叫住它们

就像大街对面那个美人,是白雪还是影子

反让我们的目光显得虚假

我知道:就在今晚,一个被我称作大师的人

又要从他低矮的屋檐下拐过,可一场雪

正在背后追赶着他,他的念头适合叫做喷射

或者对大地的播撒。雪因什么而形成呢

有许多人都控制着一场雪

他们都无比迷漫,将那种白

继续逼仄和拷问着,直至使它的光芒

尖叫起来

(4)

而那场雪是无法回避的

今天,已有一些文字以提前的雪粒

说到它要到来。说到它就是说到深渊

一个患了帕金森病症的英国人

正颤着手指了指它大体的时间和方位

宇宙将被谁叫走,并有点反应不过来

它要走向一个洞口,像一个人内心装着

太多的墨汁,已无法顾及更多的黑

它对谁喊着:“我带着自己的命与你相见”

它要一次性完成对死亡的注射

那是一场多么浩大的雪雨啊!以最完美的

步伐,暴露了生命的孤单和垂暮

而我说:“星球的住所旧了”

生活——真正到了在别处的时候

我们身体中一下子涨满了大海

那时,我将听到一首无比清甜的歌谣

唱到母亲在怀孕,自己又有新妹妹

唱到从没有见过推迟的泪水

而另一个民间牙医,却仰望到了

一个老头口腔里真正的空洞与寒冷

是什么也让我看到这场极至的降雪

雪排列着自己的队伍,涌向深不见底的黑

全世界的女孩明天起将无法在海边看到日出

一切崇高的,终于都选到了自己的去向

那无数的黑压压的白雪啊

(五)美人·雪与我

在你们两个之间,我无法说清通过哪一个

找到了这具身体,我用无比膜拜的手

打开了你:这世界至高而孤绝的体位

让我沿着那些罕世的小路走进一座

花香满地的村庄。你现在真正从天上

回到一个男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

手上,神秘和傲世被我一一展开

难以至信地被我看管和梳理,你像

妖精那样自愿、冲动和难以克制

我绝不能说这是一个夜晚,这是什么时间

在这具我已无法分辨女人或雪的肉体上

你们当中的一个已被我真正接通

你向我急促地呻吟,讨好和坦白

那些道路深处的,惘若隔世的秘密

现在都为我把握,现在的你

多么具体,急不可待,颤抖,和情意绵绵

证明你的热血终于向我倾斜过来

你并不是永不可及,那些被神看管的

又偿还给了我,你神秘的通道已完全

被我打通,那里通向你的全部真实

我让你震撼,让你不再高贵,并将

试图保留的一切,一一向我拱手相让

我一下子从大地上刮走被称作全部的东西

像一匹马那样带你狂奔,这能说我嘲弄了

谁吗?我与白雪一起共同成就了一个境界

把征服当作是自己例行性的行为

(六)银匠们的工作

银 匠

有一部分人的工作注定是正在退化

又极端要紧。比如我的父亲,一个银匠

那份古老的活式,让他自己欣赏了一生

这个白雪家族的成员,他见识过的白

或者经他手收集起又撒向民间的雪片我不敢谈论

那些碎银,他叫雪米或者白米

我的父亲无疑是悲悯的,他的手活类似于

一种下跪,他散播在世上的那些银器

使许多女人有了更好的命运,也让一些小孩

自识字或懂事开始,就能自觉地认为

生命中必须认真看守好一种银质的白

就像我吃惊一些银器的灵气与预言

七十四岁那年,他在完成一生中最后一顶娥冠

他说是要翻过一座雪山,他将那些最好的纯银

倒进火炉里,像倒进自己全部的血液

整整三个月,我听见夜里他都在与谁说话

极可能是对银炉中的另一位女子,他是有目标的

他认为有一些银注定有自己的命运

父亲死去的那个午夜,我家中的许多银器

都一齐发出了尖叫,更令人震惊的是

第二天屋顶上,无缘无故飘满了白雪

银 饰

一个戴着银饰的女人比那个佩挂着

金饰和钻石的女人更加引起我的注意

也就是说她更能打动我,那类银天生这样

银饰会让一个女人更容易生出一对假设的翅膀

她想飞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她留给我

飞的感觉。谁早就许诺了她们

是的,那些银饰就是一句铮言或一份叮嘱

我们退开几步,试图让谁插进来阻止我们

依然没有人能拿掉它白雪的质地和祥气

那个佩戴银饰的女人,使黄昏更深了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这个世纪没有丝毫关系

但我会在手头的一部书籍里偷偷找她的影子

她们是刚从大地的远处回来的那群人

有我们陌生的消息,我们感到温暖的雪又多了

起码我会悄悄靠近去取暖,被她们照亮

各种的疾病不敢去揣摩一个戴有银饰的女人

她使生活里有了退却,以额外的力量

在另一座山岗上唱歌,爱恋,或者沉默

她们肯定喜欢我的母亲还有妹妹

也会阻止我的儿子在天亮时就说出一句脏话

我的生活仰仗这些雪山的背景

另一场更高的生活在她们心头活着,我这样想

我如果无法热爱她们,我肯定也无法热爱

自己的诗歌,我一生将无法看到一场真正的白雪

(七)可以与雪相排列的一些关键词

(1)

已经载誉全球的荷马史诗

几乎不能翻译的屈原离骚

瞎子阿柄——聋子贝多芬

瘸子拜伦——疯子凡高

帕瓦罗蒂的歌喉——辛迪·克劳馥的腰肢

圣桑的天鹅与芭蕾舞的足尖

黑格尔的美学与印刷它的旧机器

莫斯科城的第一片白雪普希金娜

俄罗斯诗歌太阳倒在剑下的鲜血

青铜器,巴洛克。兰亭序,古兰经

诗韵大全,模糊数学。二胡,钢琴
〖诗词鉴赏〗现代诗(三三二) 汤养宗的诗 现代诗鉴赏方法

京剧脸谱,伯利恒教堂

把时间说得密不透风的奥古斯丁

把时间说成是大漏洞的霍金

在时间深处的尘末

在时间浅处的钻石

想象中的肖邦的十个指头

最高和最节制的随想:帕格尼尼

(2)

在悉尼歌剧院的几个翘角上,我测绘过

贝聿铭对称中的不对称

它们像我祖母留下的几把剪刀

锃亮,锋利,完全没有谦让的成分

那是两种分开的交叉,不可能中的相似

而我的祖母只用来剪纸

它的美是纤细的,就像她自己的乳房

饱满,丰美,却羞得对谁展示过

她生下的儿子,一个银匠,民间的艺人

也一直靠违背大的艺术才赢得自己的声誉

他不为秦俑深埋在地下感到奇怪

而某件银器会使他反复地结结巴巴

一天,我对他说起到齐白石的虾

毕加索的牛,他却说起门前的狮子

和横梁上的木雕,仿佛那是两个农民的事

一边种着箩卜,一边是白菜,西风吹来时

吹着两个农民的口粮,但哪怕天塌下来

他们晚上还是做着各自的梦

这个艺人不肯与谁对齐,自足而死心塌地

不知道更远的那边是金字塔和埃菲尔铁塔

这也没有什么,他有自己维护荣誉的方式

银在他手上,他的手艺使许多雪雨在人间

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他问我

“我做的活小吗?”这等于说

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都垃圾般堆放着

在这里,我像他拐过祖母的弯

我也拐过了他的弯,我嫌弃他干活时

哪怕我不跟媳妇睡觉他也要我把活干完

而他母亲的剪刀多好,总能自如地分开

他好像一直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是另一个

男人的,我不知这种脾气叫什么名字

(3)

它们都在天上被大风吹着,这些不能

弯曲的词

光荣而无法弄赃的绝对值,无比冰凉

几乎已丧失了自己的元素,我们用手摸去

又会立即缩回来

我们感觉不到那种灸手的原因

而我身后的书架上,是另一些人在争吵

他们在书页之间翻动着,有一些声音的弯度

已超过钢铁的构架,在一本叫《百年孤独》

的书里头和一本叫《复活》的书里头

有两种声音特别突出,我已经分不清

这两个老人是一对精神兄弟

抑或两个方向上永不能妥协的死敌

只有我还在打磨着自己的语言,在它的

正面与反面,一大片人还在喘气

“我自己的声音我历来无法听清”

(八)一张白纸与一片雪地

多么容易弄脏的工作,面对一张白纸

就等于跨进一片雪域,是谁给写作设置了假面人

要介入,推进,以针尖无法退让的锐利

一张纸,它其实是一条命。我写下第一个字

纸就尖叫起来“错啦!”像我踩进第一只脚

就发现把一片干净的雪地弄脏

没有被涂上墨迹的张纸,甚至让人想到

处女权,拒人于千里之外,千古的书生

总是留在门外徘徊,沉吟,练习爱恋

白纸善于奔跑,当它被一个诗人写下

它已经不在。我们相当惊讶它突然不完整的白

我们有了自己的深渊和无法度量的距离

那是一堵怎样的城墙呢?当我穿纸而过

总是什么让我重新惊醒过来,而更多的沮丧

仿佛这辈子再也翻不到第二页

要让文字并没有出现过那样纯白地

去对齐一张纸,就像我看见了雪

我吟唱过,他们说这个人也是雪

我无法说清一张纸是关闭的还是敞开的

我们的文字为何总要进入又要退出

一些文字上的小脚,我一直没有看清

额外的雪地啊,我从来没有看见它怎样化掉

我们无比景仰它,用手轻轻抚摸,喃喃自语

像祈求谁芳心的允许,让我们爱过一次

(九)雪,能说出和无法说出的

(1)还是天空中那群人

雪在天上,我还是想证明:你们都是些

什么样子的人?就像你们已经向我证实

一个词的内部,一直养着银水和珍珠

孤院深头一格木窗内饱满独处的烛光

仿佛是另一个朝廷的的白天还在

翻过一座山岗再一座山岗

还有一个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纵使我无法看清那隔世的容颜

要有怎样的一架云梯

才能够够着你们。在你们那里

取回更多的药粉,经文和银子

作为早年就与你们有着契约的人,我仍像

神的儿子流落在民间,心头有疼痛,晦暗

锁着眉头像每天都有亏欠

“我的村庄在白云那边”,我对谁这般说着

又在大街的那头拐向了菜市场

我要问为什么给了我圣徒的心灵

又要给我一付浪子的模样

而你们集体地在天上围着谁唱歌

将共同的白拥抱成一片。如果我也想降雪

我的身体还要积攒多少的水蒸气,将它们

转换,变形,在你们允许的范围内

承担起一份拟人化的工作和欣喜

说自己本来就能做好神示的工作

(2)雪并没有全部落下

雪肯定没有全部落下,我们无法快过

雪对自己的命名。它的掌心不会全部打开

也不会把珍珠的热血全部倒掉

在更深的许多座位上,肯定还有人

没有站起来,一些秘笈一直没有打开

那里面还有另外的喷泉,沉酣的面容

和冥想的话题,谷仓里的气息也更为浓厚

另一些儿童在那里戏耍,欢乐已经没有名字

自由也不再有理由,它的冰冷

对我们保持着距离,对于我们的仰望

他们深怀恻隐,却无法作答

雪在前头跑着,我永远无法抓住它的衣角

在地上,我们看到的雪也只是雪的一部分

我们看到了它的白,看到屋顶

一夜间改变了颜色,像自己的头上

突然有了光环,又在惊喜中生怕它化掉

少女在地上掬起一捧雪,因为寒冷

会随即放弃,绝大多数人已嗅不出它的香气

我说我吞下了雪,那只是一口解渴的水

而道路那头白了,我们有了被激凌的感觉

以为自己的脊梁也换上了一条骨,但我们

又很快会明白,那只是一阵子虚拟的冰凉

(3)让我在世上做一片雪花

那么,就让我在世上做一片雪花吧

让我给自己难度,也不要像他们所说的

一会儿就会被弄脏

让我虚拟于一种受权,虽然它的体积

连一枚小硬币也不如

肯定也没有面值,甚至没有地方交换

我的问题是给自己保留着,带着雪的脾气

格式,还有危险。多么单薄和孤立呀

我的妻子对我这么说

但这还不是全部,我的身份还会受到不断的

拷问:比如你要不要化掉?什么条件下化掉

我的快乐完全来自他们的焦灼和怀疑

我还会被什么逼仄到一边,被身体的温度

所不允许,也被爱护我的人所担心

连作为一块石头被踢来踢去的条件也没有

只有一些神秘的人在偷偷计较我的名份

他们说:这是一个正在受难的人,就让他

自己去处理那一切吧,我们管不了他

2003/1/3---1/13日初稿*

2---3月改

◎未完成

有时我左手做事,并没有让右手知道。

萤火虫,放在《赞美诗》

第107页。彼此懂得对方的光

却没有把手里的东西显示给另一个。

它们多么对称,均使黑夜

向附近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身体的与文字的,象我的十个手指

安放在各自的名称上。我转身

罗伯特与玛丝洛娃的一段对话也随我转身。

桌面上那两样东西依然没有握手

我也不给提示

看它们会有什么情绪

2005/5/16

◎毕加索的肯定

毕加索的肯定在那幅取名叫

《和谐》的画里头。他把金鱼

关进了鸟笼,又在鱼缸中

放入了羽毛很漂亮的小鸟

"你肯定它们的存身是可以这样

置换的吗?""我肯定。"

"你肯定它们中的一个依然

游得很欢畅,而那条金鱼

在鸟笼里同样也有悦耳的幽鸣?"

"我肯定。"

"你肯定它们接下来不会牙疼

身子越来越单薄,在夜里

又想偷偷换回各自的心脏?""我肯定。"

"你肯定在这样的鱼缸里,产下的

还会是鱼籽,而鸟笼中

生出来的照样是鸟蛋?""我肯定。"

"那么,它们是否也早就知道

你所安排的这一切本来是有效的?"

"我肯定。"

2005/6/1

◎ 我与我的仇人

我与我的仇人写下了契约,今后的春天

所有树木都是他的,我只能顺着这条河

去给一些树根治病,并给遇到的石头

取名,捉出过往白云身上的虫子

如果海那边吹来的是东南风,我只能

继续给树根治病,如果是吹来西北风,尽管这

绝对不可能,我便可以休息两天

但我不能借助春天的鸟写下什么诗歌

也决不可以想到现在英国是什么天气,包括

无聊得学一只公鸡,打鸣。他说

一个热爱春天的人只能是这个命。坚持十年后

他将给我一个惊喜

2005/5/

桃花岛

如果要赞颂,就赞颂你胸前的

那颗小痣。妖娆的密码

独立于你的身体,有说不尽的好处。

一只蚂蚁

又带着自己的铃声,出现

由小变大,来到我双手刚好可以按住的位置

我跟着一个成语写下: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们的国家,已允许人

买下一些无名岛,并命名

可以置下别墅,种花,养草,拥有产权。

那么,它是我的。

你的身体如果是既成事实的完美版图

已有统治者。就请把这颗痣

永远许给我,并容忍

我这个披头散发、放浪形骇的桃花岛主。

2005/5/26

娜塔莎索菲娅或苹果的欲望

吃我吧,吃掉我的籍贯

然后把我带走。吃掉山东省

把我的籽和核,子宫和睾丸

扔在福建;

我的香是1809年,或者1999年

所以你接受了我的诱惑,所以我

圣徒般饱满。一个啃我的男人

允许他想:这是香甜的乳房

我比你们拥有更辽阔的祖国

但无法拥有你们的牙虫

我的拜托强词夺理:吃掉我并播撒我

许多人在问:谁是娜塔莎索菲娅

2005/4/20

让一个女人找到忘记岁月的方法

让一个女人找到忘记岁月的方法

是让她找到一棵小草披到腰肢

的秀发。让她在火星上

生下一大群孩子。让她呕吐

吐出来的都是月光的唾液

让她争吵,为了一块来自

豹子咽喉里的宝石。让她

惊惶:她饱满的乳房,已成为

通往大海的路标。所有深呼吸的人

开始懂得,只有汹涌才可以叫作生命

——最重要的是:

让她读到我的诗歌

说身体终于中了一次头等的大彩!

2005/5/19

在嵩山少林寺

在嵩山少林寺,我摸貔貅,摸银杏,也摸浮屠

——他们所崇尚的男性生殖器;果然是

坚硬的手感,可以突破事物的那种

“在一种形式里我们超越了他人。”而福建男人

多吃鱼,在胃肠堆积贝类,提取钙和锌;也想在这条路上

有所建树

我年少时崇拜鲁智琛,在码头打群架,现在是阿什贝利

与夜间的一些飞禽,去年

甚至练过一段歌曲里的变调,带有玉石中的

花纹,已经可以在枣树前叫出梨子的名字

所以,我一生气,就开始练长跑

不象一些文字,因短促

过早泄出了本应好好看管的底气

李不三又在问:“你到底要不要饱满?”

象貔貅,只进不出

象银杏,顺从时间

象浮屠,长久地坚挺着

2005/11/3

华清池

华清池的许多阁匾上都写有我的姓氏。这让我有了

身体里还泡着别人身体的不适。这让我

有点脏。

在我哗哗的姓氏里,一个姓杨的和一个姓李的人正嬉闹着

他们著名的躯体

留下了著名的污垢

我用手摸了摸肋骨,那里就溢出

谁的体香,脂粉气,饱嗝,有人正在里头泼水,哼霓裳曲

接下来是舒适的呻吟

“这个姓氏肯定有一点点罪

或者这个姓氏里怎么含混着那么多身体?”

问过两遍后,我目光呆滞,冒虚汗

一只虎开始怀疑自己毛皮上的斑斓

在欢乐的英雄们里头

比如更远的古罗马,大理石宫殿,温泉里的凯撒与埃及艳后

我仿佛都一一参与过他们的淫乱

而我的身体

不知被别人租用着,抑或自己也是租用者。

2005/11/4

河南平原

我对李不三说:“好几个晚上一直没睡好,并一直想做爱

想用做爱来固定方位感。”李不三去过很多地方

还为我传授了

几种最省力又不花钱乘过路车的办法,其中最重要的

是脸上露出比平原更开阔的开阔

“只有开阔,

会让人感到天下就是他的。”

我问河南的山都跑到哪里去了,他说这符合一个人的形体

这是平坦的腹部,一般人无法领略腹部的好处

只有吃天鹅肉时才知道它的丰美

那天,我在电视里见识过约翰逊奔跑时的肚皮

开头是绷紧的,冲刺后

又剧烈起伏,后来的一则瘦身广告

让我见识了另一种万人迷腰身

一本书告诉我

“在平滑处你一定要认真对待。那里

会让你的目光沉静下来,你忍不住用手摸一摸

接受绸缎感由手心向全身扩散,蔓延……”

2005/10/29

开封

用河南话说:“开封中不中?”“中。”可开封显得非常假

有地下的开封与地上的开封,我俯在地上写明信片

就听到脚底下有人喊:“写错啦

这里就是北京。”秋风在开封树梢吹来吹去

大街上走来胸毛呼呼作响的梁山好汉。什么叫俄罗斯套娃?

开封就叫俄罗斯套娃,在开封刷牙一定要小心

稍不留意就刷出谁的旧牙,并可能

在漱口间就冲跨一座堤坝

我在开封买鞋垫,为的是害怕

黄河依然在这座城市头顶上流过

我问女导游:“开封之后还有开封?”

答:“开封有三座,一般人不知道他身处哪一座。”

2005/10/21

洛阳牡丹

突然想,瓦格纳是不是也喜欢这种花?他如果不喜欢

就让莎士比亚喜欢;这个汤显祖同时代的园丁

《牡丹亭》的好兄弟。

在夜里,一些恶鬼也喜欢牡丹,这是武则天

将牡丹迁出西安的最大隐讳。隔壁有个阿三

不能看花、说花、嗅花,他的花痴病让人望而却步。

武则天害怕这个等列式——

牡丹等同尊贵女人,花等同性器。

小时我的睡枕上也绣有牡丹,这使一些梦天花乱坠

我遗精,脸红,并朗诵: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今天飞机将我运送到洛阳来

与我一起跑进仿古街的还有一条宠物。在这里奔跑起来

是具备充分理由的,屋檐下有人说:“这个外乡人

一看就知道是个坏脾气的胚。”

2005/10/22

玉 石

“再不开口老子就扒光你这个女共党的衣服!”这严厉的拷问

来自八岁时一场露天电影里的台词。

开封人至少脚踩在两座城上面,其中一座属宋代

绳子或者树杈,包青天的判词,许多人苦心经营出来的爱情

如今部分是虫豸,部分已变成

天鹅的梦想。

一九八七年,我打开了我女人的身体,我摸呀,忙呀,

忙得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事。

小棉花是西村人,她一共读过三部小说

却被医生测出必须切除胆囊。

而本月十一日中午十二时许,

我上车就要离开西安,手拿一串蓝田玉的陕西姑娘

在车窗前递来不是蓝田玉的鸡血石,

问:“六块钱,要不要?”

2005/10/16

写给龙门的一尊女石佛

想象我离开你的这十三年,想象你在北京偷摘过青枣

想象你也有脚气。

前两天飞机上的报纸说,天龙座流星雨

充满悬念,因为今年7月3日,贾可比尼-秦涞纳彗星

来到离太阳最近的位置,强烈的照射变成了责难

将喷射大量气体,夹带小碎片,细颗粒

和尘埃物质,它们是不是

形同谁多年体内的怨恨?有颗粒状的,也有大块的石头

某个孤眠的夜晚,发出眩目的光辉

用短信息对你说,我在龙门看到了中国最美的一尊佛像

另几句想了想又删了:“我甚至能闻出她的腋香

来自一具我想要

却从没有涉及过的身体。”

2005/10/18

裸奔者

国家的好山河好象是他一个人的。他裸奔

把生殖器暴露出来,以为身上

也有老虎的条纹,那枚

无所畏惧的针头,是话柄吗

当然是应该抓住的话柄。“我舒服呀

我终于甩开《红楼梦》和卢梭

很远了!”臀上的胎记

也在绽放,一个养刺猬的老人

沿街喊叫着:“前面的人

快帮我逮住这东西!”而阔叶棕们

交头接耳着,关于棕针毛的生长

是不是也有值得看管的问题。一只麻雀

由于一块布的丢失,已经飞出

一只鸟的禁区

2005/6/27

洞穴

关于洞穴,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在某一个夜晚

我是进去了,二十年后,我还是这样说:

“它象花朵。但更象

永不能愈合的伤口。”我想我是细菌,是

一双迫不及待的鞋子。是长达几十分钟的

一次闪电。关于洞穴,我想我没有身份

其他男人也没有。“这是你的家,

你不能到了家门口,就扭头走掉。”这是若干

天前,我听到的真心话。关于洞穴

我卸下了蜜,卸下了许多块骨殖

那里头有高利贷,有精密的坡度。有豢养在

秘室里的一条跛腿的怪兽。有风声

当它吹来时,我想到了数字,是相加和相减

的数字。关于洞穴,你不能

随便说话,你不能这样说:“我是一个沉思者,

是冷空气。”你不适合这种容器

你无处藏身。你哭吧,在黎明前把眼泪擦掉

再好好学着做人。那么,你的白天

在哪里?关于洞穴,我有一架马车那么长的

记忆。我已经成了谁的饥荒。我掌管着

十八种部队,我的训示是:“要感觉到

空气在燃烧!”哈,那些听话的小蝌蚪

都是花朵的粮食。关于洞穴

更多的人还没有出来。

2003/12/7

蝴蝶的心脏

最唯美的结构就是蝴蝶的心脏

接下来才是它的性,在我们的左边或者右边。

它拿走的那件内衣,一直还留着

我闻过的腋香,我也在找它身上

彩陶一般的肚脐,以及肚脐下方

一座花园的面积;汉语习惯于这样写出:

“母性的,色彩的,窄和深的。”

留给我们的问题是叫醒它们和激活它们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照样这样想

蝴蝶在下午三点钟和下半夜三点钟是一样的

除非你装作看不见,你一旦看见

就意味着你遗忘了一件应该去做的工作

一团火已经与你有关

2004/5/12

毒药

我是一个毒药制造商,以下

是我的一些经历——

一九七三年冬天,所生产的

四个火车皮的毒药,那是一件幽秘的事

火车经过山洞时,三百只野兔

把它抢劫一空。一九五四年,我正在

与马赛亚恋爱,我说身上带有一枚毒针

她用手摸了摸,“这么大!样子

好难看……”一九八二年

或者是八五年,一个模样象孙二娘的人

来到我家,桌上放着一叠钞票

用来交换秘方,人肉包子?或者仇恨

的味道。三天前,我感到自己确实是老了

便到一所山区小学助学

当那位小姑娘给我戴上红领巾

我流下了一大串眼泪……

2004/12/14

停尸房

母亲被推进来后,这里的死人

便有了三个。看来

死者也是团结的,甚至也是

有力量的。私下里

他们可能开始了谈话,寒喧

或者诉苦。其中的一个

眼睛迷迷的,在看某位并不诚实的

哭泣者。隔壁那边是火化炉

火舌们在说着另一种话

我的二姐,一个处世无争的妇女

俯在母亲耳边轻声话别:

“进去后,你要避一避火……”

这句话,其他的死者肯定没有听到

其他死者,也忙着听亲人们的告别

这是诀别时刻,大家都很忙

一个小时后,母亲的骨灰被我捧出来

它是热的,母亲肯定经历了火

也可能,在关键的一刻

她果然避开了

2004/12/18

国家银行

那天,我到国家银行里存进了一笔钱

在门口,许多没有人认的鞋子

堆成了小山;“我是新立户的

名字就叫乌贼鱼。”柜台里的小姐要过了

我的身份证,她笑了;“我懂得也去过

这个叫作里海的省份。”

整座营业厅飘荡着海藻的气味

海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它沙哑的嗓音

看着自己递进去的钞票在点钞机里足足响着

三分钟,盐,防腐剂,香料这些词眼

竟然象溪流般也在我脑子里一一闪过

她突然说:“还要再点一遍,但这钱

决不是假的。”我回答:“我才是假的

在银行,谁都不会感到自己是真的。”

海浪声在这条大街上越来越大了

但这里有防弹玻璃,还有她迷人的微笑

谁是假的呢?是一座大海吗

在这家国家银行

我那天以一个乌贼鱼的户名

存进了一笔钱

2004/4/2

女人,在我眼里是向下的过程

那时我十几岁,我只喜欢她们的脸

认为那才是另一件东西,成长中

不能或缺的力量。无数的脸儿

一直鼓励着我,我的许多诗歌

都来自它们,反过来好象也是食粮

二十多岁,我更多的喜欢上了她们的

胸部,那一片汹涌着的黑暗

却又明显是阳光地带,只有那里

才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并常常有

捕捉小动物的冲动,用手伸近它们

而现在,我喜欢上了她们的丰臀

和硕长的大腿,那才是世界的圆形

坚实而有力,当中的力度,好象

与自己有关,其实还有多出来的东西

那很重要,那符合我殷实的发现

当我年老后,我依然会喜欢她们的

脸,乳房和臀部;但我身体中的气温

肯定比我所喜欢的更朝下降落,那时

我会经常到郊外走一走,象一切

梦寐中醒来的人,轻抚着掌心的冰凉

2004/2/16

◎船舱洞房

闽东沿海,几乎所有的"连家船"都居住着一家三代。他们白天捕鱼劳作,入夜便一家大小挤在窄小的船舱共席同眠。那么,在儿子们的新婚之夜呢?......

要是能象鱼儿双双沉入水底就好了

但你别无选择

那就在爷爷奶奶当初成亲的舱里脱下吧

脱成美人鱼那样

酒喝过了,是时候了

这是多么神秘而诱人的捕获呵

遮上舱窗因为夜海的星空眼睛太多

而对并躺着身边的人却可以漠然

父母们还不是也当着他们父母脱过

弟妹们今后

也要在这艘船或那艘船

象你们今夜这样......

露出你礁盘般的男性来

露出你波浪般的女性来

带着海给你的粗犷野性

无拘地发出你对生命渴念的呼吸

所有正常的顾忌在这里都拉断了缆绳

有尴尬也不是从今夜开始

既然你们被鱼罐般塞在这舱内

可生命的渴念可以挤掉吗

传宗接代可以挤掉吗

岸上人们摇头就摇头去吧

没有更多的值得解释

也不习惯作什么太难的深思

你们只知道在这个新婚初夜

脱得象两条鱼和一家人挤一块

全家人默许

你们也愿意

看呵!多么神秘而生动呀

这艘船轻轻、轻轻地摇晃起来了

在这多眼睛的星空下

是海突然起风了吗

日食



看见与虚空谁翻动了一次手掌

由光亮到光亮当中肯定留下了尘埃

仰望中有最高的病一个非常光洁的词

在书写中跌落我们被分开

看到一个身体一凹入不可靠和永恒中

最大的临时性使亲切变形

伟大的信任有了一份负担

一串链条生锈了谁背过身去

把限制和转折暴露出来一次转身

堆积了我们被再次编造的空寂

使黑暗有了坡度有点粗糙和笨重

一朵没有开好的玫瑰

长久的忙碌和力的运用都走到了

反面事实卡在当中一贯的表达

出现了皱折墨迹留下来

火焰整整错过了一个页码接下来

我们各自处理了一整天的灰暗



令人害怕的天文学家的精确计算

你看到一只鸟儿的黑色思想某天的

妥协和习惯性的来临和离去

而我的认识仅从一个词开始使血脉

温热加固想象力于是我同时

也拥有一个态度也能看到它

拒绝流动不断更迭匿藏自己的小脚

有时我把它写出它多么漆黑

证明它不稳定的内核可以逆转的

条件可以不承负任何责任地

走进另一间暗室好象那就是终结

只有服从才能顶住它一种更深的规范

从它开始消逝的时候开始

如果我的遭遇还有谁证实这是不是

同一颗太了是

以物质的开口和缄默持住自己的惯性

我们看到它的身子并不在同一架梯子上

它的行为有时候是伪造的在整体中

有切开的时候它悬在那里

含混自我组合保持言说的要素

我们只借到它一部分的力而它的热血

也会拐弯象这真实的睡眠从不与人交换

如果这就是一个词内在的真实谁看到了

它的自我移动和增多从一个反向

一下子游离了我们长年的仰望



这是一个人的一次反身带走

正面的火和反面的火一次暴力性分手

不顾留给事物的秩序自我建立的路标

将哑默与它的气息隔开使试图打开它的

钥匙全部变形或者遗忘

或者秘密地封锁了我们即将启开的嘴

这个人等于反身后打开了自己一次他有了

某种搬运行为有些刺目

他拦住了我们使集体的倾向

和个人的影子被多次翻动这一切好象是

不真实的但他暴露了自己的手

贞女的或者是野兽的一只非常光明的手

我知道这是永不能抵达的提问

黄金在偷偷奔跑以我们熟悉的步伐

走向自己的反面不是物质的在与不在

这是一次转身一次隔开

事物的裂隙在这时出现相当于病和病床



而隐藏不是本身的真实隐蔽是

给我们一天时间而这天有点虚无

我们有了集体的丧失太阳不在

肉眼中发亮的东西已不存在势力

我们有了两种对立谁给我们证实

这是今天的凸出还是昨天凹入

这天我们翻动书页象个隔世的遗老

只有乌鸦是真实的它的品类在增多

那么肯定是谁偷换了一次我们的身体

恍然之中它好象还在只是它深了

它持续的顺序被谁问住这个身体

好象根本没有昨天

是更大的变换制止了我们问题

终于有了一次堆积我们的身体由此多了重门

与黑夜无关阴影中还有另一层力

无论我们是不是自愿提醒自觉行动



这就是我们苦苦追踪的太阳一对

最光明的翅膀也有它的秘密飞行

这就是我们仰望中的病一个真理

转换着双面的面孔在紧要的时辰

把污垢留下来这就是依旧的物质

在绝对以外保留了阴影

为什么物质不能一直爬坡中途

又要拐弯拿走一部分象亏欠

被叩门被追问在辩解中

把自己的代价暴露出来当一次

例行的生活被隔开时光在我们手上

已经弯曲失火我们甚至看不到

它躲藏的方式但是我们被绊住

那信赖和崇敬以及通用的语义

这就是我们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允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它火焰的心脏

仍然对我们保持警惕

它的轨道永远不留擦痕但疼痛

没有放过我们它的太多的金子

烂在自己手上而我们的申辩

过于紧张甚至毫无信誉



只是我们还有邈远的服从还要借助它的光

继续提炼热血借用它眺望

从黎明开始去连接下一个黎明

我们还要维护它的公转和自转

接受它所允许的明媚遵守和讨教

一些生活方式动物和人

还需要它分开路径并被疏导并被纳入概念

它给我们界定了一切永远处在中心

但是公开它的缺陷多么早放弃又是谵妄

我只想说我进入阳光我也是病的一部分

我只在被铺展被一个力组合而谁

证实了我能完全介入的方式中间被什么

替代过或者从没有想起

为了不让手上的面包突然变成石头

我维护这光明的主我秘密地

克服了无数的危险在规范中

保持纯洁在终结的地方再次开始

好象我永远是崭新的其实那是一个使命

那是自我编造的哑默被暂时承认的含义

但是我今天看到了日食一个

致高的境界终于流出了泪水

谁对我说∶"什么都要变黑!"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

——谨以此诗献给母亲

(一)母亲的病房

27床不住着母亲,27床是个生下婴孩就患病

的少妇,她的病也许早就欠那孩子

吃药,喂奶;灰色,红色;我带母亲进来后

就感到这地方不对,这是个

神秘地带;仿佛我作为一个儿子

已经不够,发现大地对于母亲们有太多危险

28床不住着母亲,28床开头是个姑娘,接着

来了个刚从婚姻上败下阵的女士。前一个

一天可以吃进五碗面条,让人感到巨大的

进取心,感到有什么还没有开始

后一个有时哭有时笑,身上明显

有东西多出来。是的,她正在等待一次手术

30床是我想象出来的,它并不在这间病房

但它一定就在周围,我找不到它

却对此保留悬念;也许这张床并不用于

病人,但它一定有许多变数

我的猜测给我带来恍惚,难道还有

别的什么需要摆设?这让我心跳

29床才是母亲的。你是老来得病

你不得这样那样的怪病,但你患下了

我不能告诉你的病;医生安慰我说∶

“一个人到了最后,总要被一种病

带走。”我听了很悲痛,也生疑

难道她们得了病都正常,我母亲反而应该?!

(二)“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母亲,我知道你疼在哪里,但我知道

你一定说不出疼的位置;你说不出

为什么会这样疼痛∶你往左躺疼

往右躺也疼;坐着疼,站起来还是疼。

仿佛你过去的不疼都是假的,今天

它们一下子都来了;一下子

要满出来;一个哑吧在你身体里

终于说话;你成了一座疼痛的仓库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它很深

我用手伸近时就走开。它很模糊

模糊得令这具身体是问题而不是身体

母亲,我的手已经摸不到你疼的位置

我现在的手不知道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的

但你终于疼了,象一棵树终于长出了果实

是所有的母亲,都注定说不出自己疼痛的

位置?它的左与右,深与浅;我母亲

的疼,太多;它,它们,已变得有点零乱

母亲的疼一直在走动着,这令我的手

无处安放;是什么在她身体中奔跑呢

蓝色的?红色的?还是去年对我的一次嘱咐?

(三)在母亲病房,有人向我祝贺生日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可我的母亲这一刻正躺在临死的病床

这个生我的人,五天后终于撒手人间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正对着八十岁的母亲

偷偷哭泣,他哭泣今天遇上了这个日子

在母亲的病房,我被提醒今天是生日

一个面容酷似母亲的人对于自己的容颜

突然有了为难,有了深深的触犯

生我的人,你把什么藏在了左手与右手之间

我是你生出来的仇敌,我威胁你

追赶你。这追赶,从我懂事后就开始

我是有欢乐的,我已积攒下四十多年的欢乐

我一直在增加,你却一年年在减少

我是用欢乐在追赶你靠近死亡的日期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要死了

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把我生下来

她曾经指望我,快快成长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要死了

这当中,有一个谁不容我商量、争辩、转移

这个生我的人就要死在生我的日子里……

(四)“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你就没有母亲啦”

“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

你就没有母亲啦……”

哦,母亲,血一样言语的母亲……

我揉着你的脚板,这我不能放弃的脚板

它在变小,变暗,变成不真实

我再也不想去崇尚什么,它正在

躲开我走向一条看不见的路

并对我,构成了最后的不信任

我揉着你的腰身,这已经变成了谁的

腰身?它曾经象一条甘蔗

所有的风吹来时,都珍惜它。

世界把甜水保留的那部分,被什么拿去了

我不能加盐,加防腐济,加香料

我揉着你的胸脯,哦,这阳光的

故乡,七岁时我还没有断开你的奶水

在我后来所见过的乳房中它是最美的

我记得它的形状,它的香,现在

病菌在里头建立了自己的粮仓

我揉着你的前额,这人世与生命的屋顶

摸着它我快乐,自足。与你的智慧接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事。我要在你

死后,剪下一绺你的白发,这束白的

我摸着它,这件事死神已经无法与我争夺

(五)深夜,与值班护士的交谈

“请告诉我,我母亲还能够活多长时间?”

“你需要她还能够活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她能停下来吗?

比如,象一场疲倦自己拐了一个弯。”

“这已经不可能。不过,除了死亡——”

“请不要对我使用这两个字。”

“这应该算是选择,生命会自己收场

死亡也从来不需要药物来医治。”

“但我已经把她送到了你们这里——”

“是的,她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了

许多将死的老人都到过我们这里。”

“这么说,我为母亲所做的事

根本没有意义……”“你说的奇怪

好象是,我们的职业首先没有意义?”

“也许我把什么说错了,但在我母亲

与你们之间,谁离开得了谁?”

“你说出个关系到我们饭碗的问题……”

“我是说拯救一条生命——”“是呀,

许多儿子,最终都没有把母亲救回

但最后,却把自己的病给治愈了;”

“一个母亲病了,她的儿子一定也病了?!”

“往往是母亲将死的时候,她儿子

才明白在人世间什么叫病……”

“难道只有母亲的死,才能够换回

一个儿子应该得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早已捏在你母亲手里

只是她,还没有到放手的时候。”

“那么,这儿子的病是什么病——”

“是呀,是什么病呢?……”

(六)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在他们中间,躺着一个半昏迷的母亲

也许死亡的路途总是往回走着

他们守着对你的诺言∶要让你

死在自己的家中……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多么残忍,看着大恩大德的母亲

竟然象看着一尊将要处理的废墟……

这是母亲在最后的路上,这是五个儿子

要把自己的母亲,从谁手中,争夺回家

事实上,这是一次没有温情的回家

临别时,却被医生说成是爱心行动

半昏迷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将

驶向那里;但是,五个儿子

一点也没有办法叫这心疼的轮子减缓下来

只有车窗外黄昏的阴雨,在敲打着

这样的时刻,五个儿子共同承担了

自己的无言;五个儿子

现在成了五个哑吧,他们象五个陌生人

对所有的语言失去了信心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要把将死的母亲送回到自己家中

这条路上,有人正在赶送鲜花,也有人

往市场运送食粮,但五个儿子

咬碎了牙齿也要把母亲送回家中……

(七)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

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我觉得

她只是从守着她的儿女们中抽身后退了几步

然后还站在那附近;象一所

安静的农舍,天黑,闭门,就寝;但里头

灯,依然亮着

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顿时

进入黑暗!抚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一片

悲痛的我们比碎裂的玻璃更加破碎∶

尖锐、不成形状、难以收拾;而身后有一个声音

这样说∶“我多么不愿意让你们变成这样……”

(八)表列式∶关于母亲的几段履历

19岁时你就染上了霍乱,并传给了

身壮如牛的生父和长兄;一贴

救命的草药,来不及拉回邻居的少年

却奇迹般把你给救活。也是这时

你无法赶到自己红色的婚场

乡村从此留下了一句流行的话∶

“有隔夜的豆腐,没有隔夜的媳妇。”

还有一句话许多人不敢公开说∶

“那小子福气,娶上了天仙般的美女。”

20岁,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

到38岁止一共生出五男四女(在我

前面的一个姐姐,据说一生下就夭折)

八个孩子给了你生活的思维与能力

也使你信上了基督教;我听过

你为我缝补衣服时所唱的歌谣

也看到在暴风夜,你为出海的父亲

念出的祷告;50年后你成了这个半岛

最有福气的母亲,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34岁你生下了最后一个男孩,为了

答应这个男孩的要求,四年后

你又为他生出一个妹妹;可见这孩子

从小就有点怪异,你对他这样说∶

“你才是我心头的一枚针。”因为

你会这么说他后来就爱上了诗歌

你不知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多远,但你会

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诗稿,象小时候

你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上补丁

在许多夜晚,你一般只数了数露在

被窝外的脚丫,就知道哪一个孩子

还没有回家;你生下的孩子实在有点多

这让人想到亲爱的祖国……在我出生时

国家闹饥荒了,我吃的是你的奶水

你和全家人吃的是野菜,你说∶

“再破的一条船,也要撑到岸。”就是

这句话,八个孩子一个个都走了过来

一个家或一条船,没有下沉

46岁时你因胆结石住院开刀,大哥对你说

小弟好象开始懂事啦;79岁时你又为这病

动了手术,80岁寿诞上满面春风

不到一年,你又在这家医院向我交代了

后事∶“不要卖掉那座老屋,你们八个

都从那里走出来。”好象我们很缺钱

好象我们会干傻事;但你把我们给你的钱

剩下那么多,其中一笔留给了教堂;而后

死于一剂强心针,面目非常安祥

(九)这部电话我再不敢把它拨响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

拨响——8776653 它还在老家那边

母亲的枕边安放着,也许这一刻

你还在守候着我的问候

听我说“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你的声音还能从那一边传过来吗

以天堂的突然来信,让我再一次握到

自己的闪电;我会再一次听你这样说∶

“少喝一点酒——我知道再喝时

你又会忘记了我这句话。”

现在你永远关闭了,不,是劫持

是突然的空和突然的漆黑

一条河流已被谁搬到另一条河流上

那里留下了河床,寻水的小鸟

在河边发出凄凉的叫声

一次,你突然来电话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我

为什么觉得这样心慌……”

今夜,我也是这样心慌!“母亲

你也没事吧?今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我曾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跟你说话

说那里有我小时候见过的白云,你说每个人

的身后,都有一块白云;这是真的?

你在今夜哪一块星云上?8776653

仍然是你的电话号码吗?如果,我也能接通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拨进

可是,它竟然响了!母亲

这是你的声音吗?“喂,儿子,我在听着——”

◎《断字碑》

雷公竹是往上看的,它有节序,梯子,胶水甚至生长的刀斧

落地生是往下看的,有地图,暗室,用秘密的呓语带大孩子

相思豆是往远看的,克制,操守,把光阴当成红糖裹在怀中

绿毛龟是往近看的,远方太远,老去太累,去死,还是不死

枇杷树是往甜看的,伟大的庸见就是结果,要膨胀,总以为自己是好口粮

丢魂鸟是往苦看的,活着也象死过一回,哭丧着脸,仿佛是废弃的飞行器

白飞蛾是往光看的,生来冲动,不商量,烧焦便是最好的味道

我往黑看,所以我更沉溺,真正的暗无天日,连飞蛾的快乐死也没有

2008-4-15

◎《五月四日登目海尖,采花记》

我根本做不了把花朵称作女儿的父亲,也不想抵御

上天布下的迷魂阵,我肯定要老病重犯

并愿意再犯一次:提着灯

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这漫山遍野的杜鹃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我一一叫出它们妖精般的名字,还安排了妖精们

今晚的宫殿。我是大地喜爱的病人

喜欢摸桃树的耳朵

对春天的小虫言听计从

在世上,他们一直限制我说醉话,魂不守舍,内心起火

象现在

一个人在山上大喊大叫:“我就是你们

要捉拿的采花大盗!”

2007-5-5

◎《我的地理》

我的地理是一条迷宫般的海岸线,在闽东一个叫霞浦的

地方,那里水气迷濛,人与神混淆

潮水磕磕碰碰,不知要涨起还是退缩

天养出水怪天从来不管

葬身鱼腹的人使一些鱼在水下呱呱乱叫

你想象话的说话吗?你想得美

这里不说话的人天生不说话

开口的,就象我,断断续续,不玲珑,不左看右看

大鲸钻出海面喷水

喷了也仅仅是为了对自己的身体

作一次挤压

2008-3-16

◎《有问题的复述》

“照镜子的盲人,是终于得到镜中真相的人。”昨天

我终于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而最早

它不属于这种表述:“照镜子的盲人

是那面镜子所要的镜子。”去年,我其实

曾将它改动过:

“照镜子的盲人,是镜子所要的最完美的的人。”

2007-2-23

◎《坐拥十城》

东边有两座城池造反了,北面的还没有

北面还插着我的旗,西边有旱情,南面下着雨

我一个人过着多么混乱的生活

在斗室里嗅来嗅去,点着十盏灯,看哪一盏率先扑灭

要派鸽子带去鸡毛信,还有给困在另一座城里的王后

发去信息,一些蚁群说粮食不够用了

衣袋内几枚硬币,正反面翻来覆去

星象忽隐忽现,版图忽多忽少

为了让十个指头能够按住十匹悍马

我通宵达旦把钢琴弹了一遍又一遍

2007-7-25

◎《穿墙术》

我将穿墙而过,来到谁的房间,来到

君子们所不欲的隔壁

那里将飞出一把斧头,也可能是看见

锈迹斑斑的故乡,以及诗歌与母亲的一张床

担负着被诅咒,棒喝, 或者真理顿开

我形迹可疑,又两肋生风

下一刻,一个愚氓就要胜出

鬼那样就要到了另一张脸

而我的仇人在尖叫:“多么没有理由的闪电

这畜生,竟做了两次人!”

2006/7/29

◎《在汉诗中国》

老天留眼,让我在自己的国度当个草民

让我在两条河流之间,看星星在树梢上摇晃

接受该来就来的雨水,也要和

脚下的蚂蚁说话,一些瓷器依然被我作为气体摆设着

街边,有人排着棋局,然后在一旁抽烟,直至天黑

村西有戏台,看戏的人将自己责难

墙角有花朵,片刻之后,就要放弃对谁的感激

在一切低处的物类中, 有小脚不断踩到我

我认得一些汉字,会写诗

与自己祖国的母语一直热恋,对人说:

“哪怕你骗我,也幸福得要死。”

2006-6-13

◎《试着在三十年后读到一首汤养宗的旧作》

作为一个时光魔术师,三十年后,我回到一首

汤养宗的诗歌中。文字已变成魔镜

我看到了他壮年的身体,他那张还在燃烧的嘴唇

过去的火与眼前的水,他大大方方的情欲

大部分语词依然神经兮兮,依然没有谁看管的样子

辨认成为相互的鞠躬,辩驳从两个身体

又达成一致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火焰,仍旧被控制得这么隐秘,着实的

显示了一种工艺。我读到:“我的未亡人,你看见的光

尽管有点假,但一定是刺目与庄严的。”

那时,已不知谁是听者与说者,但我心口在紧缩

指头在几个关键的字眼上停下来

那里没有讨好,没有向谁低头

也没有狡赖与搪塞

仿佛只有完美的病人对另一个完美的病人

仿佛一个苍老的父亲见谅了他苦难的儿子

2006-5-17

◎《重阳》

上午无法登高,下午无高可登,晚上

在一场酒事里,终于好事促成

高高的酒,一步一个台阶的酒,在山顶有大风吹来的酒

我终于看到了空茫,这千人插足, 你要我要的空中之茫

200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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