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夙:中国植物分类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上

互动百科:刘博士您好,非常欢迎您做客互动百科!我们非常想了解中国植物分类及命名的情况,请您为我们阐述一下植物分类和命名的基本的情况。
刘夙:分类应该说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事实上我们生活中到处也充满着分类,比如说这个屋子里面的东西,我们很自然的会把这四个橙色的东西称之为椅子,这就是分类,是把四个不同的个体归为一类。四个椅子中间这个东西又可归为另一类,叫做桌子。椅子和桌子又可以进一步归为一类叫做家具。所以事实上我们日常生活是离不开分类的。
  分类是人的一种本能,这也得到了进化心理学的证实。我们现在通过进化心理学研究发现,世界上所有的人群都有分类的能力,而且有时候他们对于一些自然物的分类都是一样的,比如所有的生物都是先分为动物植物两大类。
  分类学之所以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还因为你只有在分类之后才能更方便的去了解生物体,特别是能够尽快的找到它,搜到它。这就像图书馆里面找一本书,如果你不把所有的书用一种专门的分类方法进行分类编号,你要在成千上万的书里面找一本书是很不容易的,正因为有这种分类编号方法我们找起来才会比较方便。
  命名是分类当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因为命名等于给每一个个体命名,你有了一个合适的名字之后才能够比较好的去指代这个东西。有一个童话,有一只母鸡很想生一只黄色的小鸡,她生了一只黑色的小鸡就很不高兴,只是简单起名叫小黑,后来终于生了一只黄色的小鸡,她非常喜欢它,起了个名字,叫“毛茸茸的头光闪闪的眼睛红冠子尖嘴巴小宝贝娇娇”,一大串。有一天狐狸来叼走了小黑,她就喊:“大家快来啊,狐狸叼走了我家的小黑!”大家一听就明白了,很快来帮忙。有一天狐狸又来了,这回叼的是黄色的小鸡,她又喊:“大家快来,狐狸把我家毛茸茸的头光闪闪的眼睛……”还没等说完这一串名字狐狸已经走远了。所以这个名字要有简洁性。
  植物的学名还要符合一些科学标准,比如:两个东西不能叫同一个名字;这个名称必须在全世界都承认,不能说你这个地方用这个名字指代这个东西,在另外一个地方却用这个名字指代另外一个东西,这是不行的。不过虽然有很多规矩,植物的学名的构成还是很简单的,都是用双名法构成的。要理解双名法,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把它比喻成姓名。双名法主要是针对物种而言的,它是说,一个物种的学名有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属名,相当于姓,第二部分是种加词,相当于名,比如说银杏,它的学名是Ginkgobiloba,前面的Ginkgo是银杏属的属名,相当于姓,后面的biloba是种加词,就相当于名。

刘夙:中国植物分类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上)
互动百科:中文有没有双名法?
刘夙:银杏这个中文名就不是双名法。这个名字本身指代的是这个种,如果要指代它的属,得加一个“属”字,变成“银杏属”。
  不过有的植物中文名和学名有对应关系,这时可以认为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双名法。比如蒙古栎,属于栎属,“栎”字可以算是它的属名,“蒙古”就可以算是它的种加词。只不过,属名在学名里是放在前面的,但是在这种中文命名里面就放在后面了。
  植物的分类和命名,最传统的办法就是出去采标本,当然采标本有一些标准,比如说草本要尽量采全株,就是整个植物,木本不好采全株,那就撇一个枝条,但是不管什么标本最好要带花带果。回来烘干,做成标本,标本上要注明采集人、采集地点、采集状况——比如是有花有果还是无花无果。做好的标本存放在标本馆以后,分类学家就可以研究了。他们根据标本所显示的性状的差异,先进行鉴定,看看这个标本是不是符合已经命名物种的特征,如果符合的话,那就把它鉴定为已经命名的物种。如果不符合,是新物种,那就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

互动百科:如果要起新名字的话,这个有什么依据呢?
刘夙:起新名字,首先看这个植物是属于什么属,一般情况下还是能把一个新的植物指定到一个已经命名的属,这样它的属名就定了,再给它起一个新的种加词就行了。也可能发现的植物太特殊,不能放在已有的任何一个属里面,我们就给它建立一个新属,这样连属名带种加词都要起新的。当然还有别的情况,不过上面这两种是最基本的情况:第一种是放到一个已知属里面,另外一个是起一个新属。属名和种加词在起的过程中都要遵守一些标准,不过任意性还是很大。

互动百科:我们国内的植物命名和国际上的植物命名都会用拉丁语吗?
刘夙:对,即使这名字是来自于其它语言,也要转换成拉丁语的形式。在国内命名也是这样,中国人发表的这些植物名称,学名也都是拉丁语。

互动百科:你们研究这个的都要懂一定的拉丁语吗?
刘夙:都得懂一定的,但是懂到什么程度差别很大,现在很多人做分类研究,自己不写拉丁描述,只好他请懂的人来写。但是现在懂拉丁语的人并不多。

互动百科:对这方面科研及从业人员要求会很高吗?
刘夙:
实际上分类学是一个要求非常高的学科,分类学家没有任何数据,他所有的数据都来自别的学科,宏观的形态数据是来自于植物形态学和解剖学,而这些往往是跟生态学研究有关。现在应用比较多的DNA序列,那是来自分子生物学,特别是生物信息学的数据。所以一个分类学家要想很好地进行分类的话,他必须了解各个学科的数据来源,这就要能够理解这些学科、这些数据,他还要学拉丁语。所以当一个分类学家并不容易。这就像是做一名翻译,要做得好,就要理解各方面的文化,各学科的词汇都得懂。

互动百科:那么我们新中国在植物分类和命名这一块都有什么成就呢?
刘夙:我觉得最大的成就是《中国植物志》的编纂,事实上这个工作应该说是主导了整个60年的植物分类和命名的过程。《中国植物志》的编纂工作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就有人提议了,但是你知道,那会儿因为客观原因,这个宏大的工程一直没有正式开始执行。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科教事业得到发展,这个时候编纂《中国植物志》的工作终于提上了日程,也得到了国家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这个工作从五十年代初开始启动,但很快又遭到了一系列的麻烦,像三反五反运动、大跃进等。

互动百科:很可惜中间中断了一段时间。
刘夙:
我们可以看中国最主要的植物分类的刊物叫《植物分类学报》,它在三反五反和大跃进期间,都曾经中断出版,虽然说它的卷册号都是连着的,但是其出版周期在那段时间拉得非常长。大家都把功夫用到政治斗争上去了,没有安心从事学术。好不容易到了六十年代,大家都安下心来了,这时候《中国植物志》开始出版了,最早的三卷(册)就是这时候出版的。但是文革又开始了,这样就又停止了。直到文革结束之后,这才是真正的恢复了,而且开始以雨后春笋般的速度进行,一直用了二十多年——准确的说到了2004年——总算是出完了,历时45年之久。

互动百科:《中国植物志》之后还会继续再完善吗?
刘夙:
之后会再更新,在《中国植物志》还没有完全出版完成的时候,被称为“第二版”的英文版《中国植物志》(FloraofChina)也开始出版了,现在还没有出齐。这套植物志严格地说跟中文的《中国植物志》没有关系,但习惯上被称为“第二版”,因为很多编写者还是原来中文版植物志的作者,只不过是根据这些年的研究成果又重新更新了一下。

互动百科:国外有植物志这种类型的书吗?
刘夙:
非常多。

互动百科:《中国植物志》主要是针对我们国家的植物的研究吗?
刘夙:是的。植物志是记载一个地区所有植物种类的书,《中国植物志》自然只会记载中国境内的植物。

互动百科:现在在国际上,包括在我们国内,在植物分类学这块都有哪些不同的地方,有没有一些差距?
刘夙:
这个正是我博士论文研究工作的一部分,要比较一下这六十年来中国和国际上植物分类学的发展分别经历了怎样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背景资料里面说的,在五十年代初水平应该说差不多,但是后来就越来越大。虽然我们到八十年代已经条件改善了,但是仍然不断地拉大。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政治运动了,平白无故的耽误了差不多二十年。第二个原因:《中国植物志》的编纂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有助于我们摸清中国植物资源的家底,这个不光是对学术,对其它各个方面,不管是经济也好,环境也好,都有很大的帮助,所以这个工作是非常有必要进行的。但是这个工作说到底,它是技术性的——就是说它更像一个技术工作。因为编纂《中国植物志》的时候,虽然并没有明确说明要用什么样的分类学方法,但是实际上大家心照不宣用的都是经典分类学方法,就是我前面说的,先出去采标本,采回来主要根据宏观的性状进行分类研究。基本上八十年代当时为了编纂《中国植物志》而培养的大批分类人才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就是教他怎么采标本,怎么根据宏观形态进行分类,然后学点拉丁语。他们用的教材是一样的,连他们的博士硕士论文几乎都是一样的——如果硕士论文做的是一个科或者一个属的修订,那么博士论文就要做一小片地区的植物志的编纂——或者更专业一点说,叫区系研究。反过来,如果硕士做的是一小片地区的区系研究,博士就做一个科或者一个属的修订。这些人的培养过程几乎是一样的。很明显,这很像培养一个技术性人才,而不是要培养一个搞创新的科技人才,因为科技是要不断发展的,如果大家千篇一律都是这样培养,都是同样的方式,那肯定是会慢慢落后的。
  所以我说,当时编《中国植物志》对各方面都有很大贡献,但是在编的过程当中这种培养人才的模式不是一个培养科学创新人才的模式。所以在90年代初,当《中国植物志》的工作进行到末期的时候,大家就开始意识到植物分类学培养人的方法有问题了。尤其是这时又引入了SCI评估体制,这就对植物分类学大为不利。因为分类学刊物的影响因子非常低。假如你做的是一个非常没有经济价值的植物,那么你做了半天最终也不会有几个人引用你的文章——除了分类学界会引用以外,生物学其它分支学科都不会引用你的文章。这样一来,很显然你这本刊物的影响因子就不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文章质量差!
  所以SCI体制不适合评价分类学这个学科。但是引入这个机制以后,这个学科就受到了重创,这个机制引入以后,各个大学的分类学人才都凋零了,本来分类学人才在一些大学都有——比如北大也有,南大也有,而且北大南大曾经是分类学的两个重镇——但因为这个SCI的问题,学校觉得不能再设这个研究方向了,因为它严重拉学校科研水平的后腿,所以就纷纷裁撤掉了。

互动百科:当时学界有没有调整这些问题?
刘夙:
有些人就改变了研究方向;有的就离开了大学,到研究所工作;有的是已经职称拿到了,就退休了。但是他们退休以后,就彻底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了。中国搞分类学的现在主要就只剩下几个研究所,一个是北京的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还有一个昆明植物研究所,还有一个广州的华南植物园,还有云南的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和武汉植物园。高校里面基本没有了,北大清华早就没有了,林大还有个别老师在做。

互动百科:那么国际上这个学科又是怎么发展的呢?
刘夙:国际上是这样,五十年代初的时候,主流还是经典的分类方法,但是五十年代出现了一些新的思想,最先出现的是数量分类学,又叫表征分类学,它的具体原理就不介绍了,只要知道是一种新的方法、要大量用到计算机进行处理就行了。到了60年代又有了分支分类学的新方法,从60年代开始,包括70年代,是国外分类学“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期,经典分类、数量分类还有分支分类可以说是三足鼎立,大家各自都认为自己的办法是最好的。但是进入八十年代之后,情况又逐渐发生转变。因为这个时候,分子生物学得到迅猛的发展,DNA测序技术在八十年代有非常明显的提高,这样就使得DNA的序列可以大量用于分类学研究,可以利用这个序列的相似程度判断物种的亲缘关系。先是在动物学界展开了分子生物学和分支分类的结合,称之为分子分支分类,到了九十年代植物学界也开始采用,这个时候大家就发现这个办法确实有效,一方面它有非常有说服力的理论依据,另一方面它的确解决了很多困扰了人们很长时间的难题。
我举一个动物学的例子,很长时间大家不知道大熊猫是熊科,还是浣熊科,还是自己成立一个科,三派观点争了许久,结果到了八十年代这个问题通过分子生物学解决了:大熊猫是熊科,所以现在基本上就没有人再持另外的观点了。现在分子分类在动物学里已经是压倒性的优势,在植物学界这种压倒性优势,在本世纪也已经取得了。有一个叫APG的,它是“被子植物系统发育小组”的英文缩写。他们先后发了三个系统,对被子植物的分类从分子分支的角度进行了新的探讨,第三个系统是今年刚发的。他们的系统已经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接受,与此同时,之前的那些旧的分类系统就越来越没人用了。所以说,进入新世纪以来,分支分类就可以说是重新一统江湖了。在国外,基本上这60年可以这么说:是经历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样的过程。可是,当八十年代分子分支分类在动物学界几乎已经一统天下、植物学界也已经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们国内却还在用经典的方法研究全国的植物。到九十年代分子分支在植物学界也一统天下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引入表征分类、分支分类的分类方法,才刚刚开始展开这方向的争论。

互动百科:当时有出国考察跟国外的交流吗?
刘夙:有的,但是当时跟国外的植物园这样的机构交流时,主要还是分享经典分类的经验,和分子、表征这些的交流就很少,这些交流是九十年代才明显增加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要转型就很困难了,因为这个时候还出现了一种新的问题,就是你要从事这种分子分类研究需要一些大型仪器,包括冷冻标本的超低温冰箱,做DNA扩增的PCR仪等等。这些仪器都很贵。你要做经典分类的话很简单,主要就是一个出差费,还有一个维护标本馆的费用,加上购买文献的费用,这就完了,看标本主要是用肉眼,最多借助放大镜,所以这样就不需要花什么钱。但是你用分子做的话就要提DNA,要扩增……这一套操作下来花的钱就很可观了。所以到这时候,经费就成了一个问题。

互动百科:出现这种情况时国家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刘夙:我觉得,国家还是比较照顾的,因为我们这边起码还是出了几个有影响力的院士,而且不管是自然基金委还是掌管科研经费的其他部门里面,也有几个人是分类学的同情者。所以分类学不能说特别糟糕,没有到弹尽粮绝的程度,但是总体上是越来越差。而且很多人有一种误解,总觉得我们的国家地大物博,光研究我们国家的植物就研究不完,但是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我们国家的维管植物种类占全世界的比例可能还不到十分之一,以前有点高估了,觉得有八分之一,现在看来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这时候你要开展更多的研究,就需要更多的标本,特别是要有国外的标本。因为这种错误认识,加上经费不够,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把钱花在送我们国家的研究人员出国采标本上。这种出国的考察在国外来说是非常正常的,英国、美国每年都会派出大量的考察队伍到像热带雨林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采集标本,他们每采一次回来都能够做出很多新的发现。但是我们的分类学家就是连中国的周边国家都没有钱去。这些年好一点,可以上缅甸、越南这样的地方。但是我们连日本的标本也不全,朝鲜的标本也不全,这些也都是离我们最近的国家。所以这个问题现在还是很严重的。

互动百科:我们希望有您这样的人才加入以后,参与这种情况以后,能引起国家的重视。
刘夙:我觉得我可能没有这个水平,因为我现在的研究方向是植物学文献和植物学史,成了冷眼看世界的史官的这样一个角色,那就很难影响到政策层面,你可以对这些事情置以褒贬,却没有力量去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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