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泉的小说《白马》及电影《白马飞飞》下载 白马飞飞观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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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马王星泉序  幕  任何人来到银河军马场,看到那原始的、狂野的、强悍而又对人亲和的马群,都会对生命的活力产生崭新的概念。  一九八一年十月,我接到银河军马场管理处主任杨清的来信。他的信唤起了我对草原和马群的怀念,他还提到我赠送给军马场的油画《越过暴风雨》。创作这幅画的时间是一九七五年,今天看来,这幅画包含着战胜那个黑暗年代的内容,特别具有纪念意义。所以,他把这幅画布置悬挂在新建大楼的会议室正中。信的末尾,他希望我再到银河军马场去体验生活,并特别强调说:“虽然,您的骑术很不高明,但是您爱马的感情比有经验的骑手还要真挚。我曾认识一位老将军,前天又到银河军马场来了。他同您很相似,对马的虔诚与热心经常表现为某种痴愚的性格。战争年代,他曾带过骑兵团队南征北战,很有些不平凡的经历。我知道他同他的坐骑--一匹战马,还曾有过一段传奇般的故事呢。他不大肯讲起那些往事。如果您能来,说不定能获得您期望已久的素材。”  经不住这封信的诱惑,我决定整顿行装,第二次去银河军马场体验生活。  由于公路塌方,汽车阻塞在新渡桥,耽误了一整天,第四天才到达松孜车站。我背着沉重的画具,朝银河军马场的小公路走去。刚刚到九里坪,道路便像涌入海口的河流一样,突然延伸开来,隐没在草原广袤的狂涛中去了。放牧的马群已隐约可见,军马场的建筑物还没有点儿影子。大榕树下的那几间茅屋已经拆掉,废墟上长满了野草。
记得那一年十月,我被“群众专政队”私设的刑堂昼夜刑讯,搞得遍体鳞伤,神经失常。生的欲求已经麻木,只剩下对自己生存空间的一片悲愤。几个好心的同志帮助我逃出“牛棚”,又介绍我到偏远的银河军马场躲避追捕。那天,我也是循着这条被茂密高耸的飞燕草和低矮的、像烟囱似的蒲公英侵凌得断断续续的小径往前走。走着,走着,竟走进了一般人“严禁入内”的军马场密龙山麓分场。
一匹淡栗色的小驹,不知从什么方向无声无息地来到我身边。奶驹打量我的神情凝虑重重,长睫毛把眼睛遮盖在阴影里,使透明的眸子变得更加妩媚。润湿的鼻翼轻轻翕动,好象嗅着什么气息,在寻踪追迹。微微张开的嘴巴,乳齿未出齐,一望而知它的年龄还不到两个月。小东西侧着身子在我前面走,四条长腿颤颤悠悠地说不出有多么娇嫩。每当我停下来,它也止住脚步端端地瞅我。稚气天真的样儿,就像引导我解脱苦难、回归大自然的天使,使我萎顿的躯体为之一振。临近分场管理处,它便欢快地逃开了。我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到这幢楼房里面找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求援。所幸军马场管理处主任杨清看了我带来的介绍信,知道我是个画家,同时也知道我是被打成反动派的牛鬼蛇神,接待我竟出人意外的热情。  “杨主任,您这儿要是不方便,我可以到别处去。”我不得不把话说在前头。  “安下心来吧!”他猜透了我的心思。  “我这里藏的民主派、走资派、叛徒、内奸何止十个。他们都和我同桌吃饭呢!您是画家,我们更欢迎,给我们画点山啊、水啊、树啊、马啊,装饰一下这些屋子吧!”  那年月,不怕株连就算侠肠义骨了。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在这个军马场呆了三个月。每天在草原上写生。那匹淡栗色奶驹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只有母马召唤它去喂奶的时候,它才躲躲藏藏,不让我挨近。马场主任告诉我:分场的马比场本部的马更骠悍,多是挑出来的名种马或选配繁育的良马。每匹马都有档案,包括父系和母系的情况、成长期的体高、体长、胸围、管围、体重以及步法指标、速度、外形特征的记录。这匹奶驹是杂交改良马种。父系摩根马是美国快步马品种。母系是我国三河马。体质坚实,头形清秀,有悍威。它在登记册上的名字是A-906,但大家都叫它“露露”。  我永远难以忘怀那段流亡岁月里露露给我的抚慰。它在草原上围着我绕圈儿奔驰,它跳越小河时跌在水里溅起的浪花,它带我到密龙山谷躲避暴风雨,它同我观看草原日出--那雄浑的天体间托出一轮血红的太阳,引起它惊异的嘶鸣。就是这旷世而近乎野性的生活使我重新振奋起来,一直坚持到迎来一个光明的中国。  今天的军马场,比六年前美丽多了。深秋浓重的色彩把大草原和密龙山脉整个包容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庄严、更瑰丽,也更脱俗。从前寂寞的牧场,现在划成了天然区段。靠近山麓筑起的一圈圈马群避风的围墙和用石头砌成的建筑物显得风格别致,与周围浑厚的环境非常调和。洛丹河荒凉的河岸也整修一新,河水清澈见底。我沿着河岸走了两公里,再也见不泥土倾塌、乱草壅塞的洼地了。草原的马群比从前散布得更广。飒飒秋风传来一声声马嘶。这声音唤起了多少凄凉而甜美的回忆。尤其在心中长久萦绕不去的,是露露那有魅力的形象。算起来,露露已经是六岁的壮年牡马了。  助人为乐的杨清见我意外地走进他的办公室,高兴得声音都走了调。他久久端详我的脸,觉得人生沧桑之变在我身上的历程竟如此艰难。因为我现在虽然容光焕发,却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  新楼很宽敞气派,走道里可以开动一辆汽车。会议室、接待室、大厅果真到处悬挂着我避难时给他们画的油画。没等我开口,他就对我说:“不巧。您想见的老将军到他下放过的省五七干校旧址--里容县去了。距这儿九公里,过几天就回来。”经他解释,我才知道老将军就是一九七五年我在军马场避难时见过一面的省委部长。当时,我同杨清从洛丹河散步回来,见左边浅山岗上有位老人一会儿来回踱步,一会儿停下眺望。杨清悄声对我说:“喏!那就是将军转业的戚部长。”
我见戚部长年龄已近七十,然而精神饱满,笔直地站立在山岗上沉思的模样像一座塔形建筑。走起路来一往直前,好似铜墙铁壁也阻挡不了他的去路。大凡经过南征北战、在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物都有这个气派。他的双鬓斑白,微微有点儿秃的脑门和阔边眼镜后面深邃的眼神像哲学教授。我同马场主任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才若有所感地躬了躬身。
杨清向他介绍我的时候,特别强调我是画家。他听了很高兴,但骨子里表现出来的冷淡,无论多么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
这次重新提起这位“冷面部长”来,我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反感。
“一九七五年您见过戚部长……”杨清觉察到我的情绪,解释说,“他虽然沉默寡言,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是个热情充沛的男子汉。试想,一个老将军到了垂暮之年还牢牢记住他同战马的友情,一有机会就到军马场来寻觅他失去的记忆,其感情何等深沉、何等执着。他给我们讲过他的战马的故事,其感人程度非同寻常。加之他描述事物简洁、客观,所以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您如果能听听他的谈话,对您的创作无疑将大有裨益。”
“露露呢?”我有意把话岔开。“它还在军马场吗?”
“在呀!好漂亮一匹骏马啊!”提起露露杨清眼里放出异样的光采。
我迫切希望见到露露。他不辞辛劳带着我跋涉了六公里,才在109组放牧场找到露露。它果真长成了一匹漂亮的骏马,不合群地站立在草原的一处斜坡上。它那优美的身段,高昂的头,飘扬的鬓,不由得令人想起马约尔的《大气》——一件形体超越了环境的雕塑。
事隔六年,露露早已忘记了儿时的朋友。它傲慢地瞟了我一眼,毫无表示。杨清跑到它的正面大声叱喝,它也只是换换腿,变一个姿势,态度十分漠然。
“它的古坚性格真叫人受不了。”杨清走过来,手里握着一束草在脸上拂动。“我们国家准备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现代五项运动’这个比赛项目,上个月,体委派了几个马术运动员来马场选马。我给他们举荐露露。您看,它的素质这样好,速度又快,体型又优美,都承认是匹难得的骏马。刚开始,在训练中心它决胜的意识很强,起跑、腾跃、并连、收腿的节奏掌握适度,跨障碍也步步恰到好处。可是,它情绪波动,像一个不稳定的音符。过一阵子,它又落后、犯规,反复数次偏离跑道,搞得大家都很恼火,教练正在考虑把它拉下来呢!”
“总有个什么原因吧?”我说。
“不知道。”杨清把草束丢在露露脚前。“反正它是个很难调教的家伙。您见过马术训练吗?”
“当然见过。”我说,“七五年你们马场进行马术训练,我每天必到!”
杨清低着头默想了一会儿。“那不算什么马术训练,”他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七五年冬天要淘汰一批军马去作运输挽用,所以先由驯马手试一试那些有恶癖抑或性情粗劣的马。真正的马术训练您倒可以看看,简直是自然界的奇观。叫人惊心动魄呀!……”
“啊!”我觉得又羞愧又惊奇。
“马术训练,勇力和技巧要求都很高。时时风云变幻,惊险紧张。像露露这类烈性的马,调教起来,一触即发,有如同猛虎拚搏。”
“真了不起!”我坐在草地上望着露露俊美的身姿,心里潜藏着一股自豪的情感。
一九八一年十月二十二日,银河军马场密龙分场举行马术训练。许多杆彩旗把广场划出一平方公里区域,在区域范围内设置起连接不断的障碍物。尽头是一片平地,地上划出一条条白线和各种虚线。年轻的教练举起右臂,把九个运动员召集到他面前。
“今天举行正式马术训练,是为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现代五项运动’作准备。”教练盯视着九个骑手,沉稳的声音充满自信。“虽然我们国家正在成为许多运动项目的强手,但也有不少项目很落后。比赛胜利固然是为祖国争取荣誉,实质上还反映一个民族的素质。世界将用敏感的眼光来测定我中华民族是不是强者……”
“教练!请问我国过去参加过这个运动项目吗?”一个运动员问。
“自一九一二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列入‘现代五项运动’这个比赛项目至今七十年来,我们国家还从未参加过。而发起这项运动的,不过是北欧一个小国瑞典。难道我们一个大国还不如一个小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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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马场饲养员牵来十二匹骠悍的骏马,奕奕神采好似给草原带来一道金光。教练转身把马匹安排在一条横线前面。我细心观察十二匹马,露露也在里面。它全身浅栗色,唯有四条腿脚管围处有一圈雪白的毛,所以,即使站立在那里,也给人一种即将驾云飞腾的感受。
“你们有信心吗?”教练提高嗓音对运动员们吼叫。
“有!”运动员们齐声响亮地回答。
教练用鞭梢特别指了指露露:“它!就是我们这次训练遇到的第一个高难度!”
露露一昂头,竟从马群中走出来,周围观众爆发出一阵哄笑。教练牵起露露的缰绳也禁不住笑了。
“这匹马体质极好,胸廓深长,背腰有力,马鬓高长,腿关节精壮结实,可以说具备了骑乘马的一切优点。训练初期,它的竞技状态比其他马匹要好。为什么连续训练就老是出岔,谁能够在今天的演习中答复这个问题?”
“我试试看!”一个穿着红色运动、体魄刚健的骑手举手向前跨了一步。
“我希望你能成功。如果这一次试跑仍然失败,这匹马就拉下来!”“教练,我一定成功!”
“今天你训练的思想准备是什么?”教练态度有些严厉地问。
“我决心用勇气和毅力去制服它!”
“只有勇气和毅力是不够的。”教练压低声音说,“心中还要装有一个全局观念。骑术是‘现代五项运动’之首,取得的成绩不仅关系到总分,还会给击剑、手枪射击、游泳和越野赛跑等四个单项运动员的心理和意识造成重大影响。希望你们充分理解这一点……”
穿红色运动衣的骑手向教练立正、行礼,左手挽紧缰绳,右手握住马鞭,一跃上了马背。露露顺从地听凭他驱使,在赛场前面的空场上兜圈。人和马是彼此映衬、相得益彰的。骑手胸脯毕挺,气宇轩昂,双臂平举;露露身躯矫健,精神饱满,四蹄得得有声。周围观众看呆了,殷勤地鼓起掌来。
骑手兜完第三圈就扬起马鞭,表示即刻可以起跑。教练把小旗一挥,骑手猛地催动露露往障碍墙方向奔去……
六百米距离内共有十五个障碍物,露露四蹄拉平,像离弦的箭奔越过一道道障碍墙。突然,出人意外地,马角度倾斜,露出一个侧面,在剩下五道障碍墙中间旋了一个急弯,把骑手无情地甩下地来。露露好似游泳健将游到底线翻身返回起点一样,一秒钟也未停顿,又从原路迅速奔越过一道道障碍墙。回到了起跑的空场上。四周的观众被眼前的事态弄得莫名其妙。教练也没有估计到这一着,急忙派医生和护理员把受伤的骑士扶到跑道外边的草地上去。他用惊愕的眼光打量这匹费解的马,决定亲自试一试。精于骑术的教练略一沉吟,就动作娴熟地跨上马背,任凭露露像酒醉了一般趔趄,他毫无松弛地紧紧扣住马缰,驱使露露向左兜圈,反过来,又向右兜圈。有时,露露被勒得仰头喷气。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慌乱得要命,好像露露要同教练决斗似的。便急急跑近一点,想看个仔细。这时,教练已催动露露向障碍墙奔驰。尽管我不懂骑术,但看得出来露露的动作不怎么利落,特别是跨越障碍以后四脚落地的刹那,有一点不明显的迟疑……果然,临近终点,露露蓦然停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把教练拽下马来。教练收紧缰绳,往后一坐,露露发出一声怒冲冲的嘶叫,全身直立,眼睛睁大,前蹄在空中不断划动。这样僵持了不到一分钟,教练再也驾驭不了这匹狂野、骄纵的马。它在障碍墙中间乱窜,甚至越出彩旗划定的区域踔腾叫啸,左颠右荡,把围观的人群骇得惊呼着四散奔逃。幸亏教练功夫到家才没有被摔下地来。但是,马已经疯狂了………
正当万分惊险的时刻,一个头发灰白、体形清瘦、精神矍铄的老人忽然出现在场子中央。他跳到冲过来的露露正面,扬起两支手臂,千钧一发之际,又倏地闪开。随着马的冲势,他紧跑过去,又跳到露露正面,又闪开……反复几次,比鹰隼还要迅猛,比狮子还要无畏。我一时辨认不出这人是谁,激动的马场主任已经兴冲冲地挤到我身边。
“快看!那是老部长,年轻人也不如他灵活。”杨清几乎是嘶叫着对我说。
受到老人反复逗引,露露渐渐抑制住勃发的野性,在距起点线二十米左右停下来。教练翻身下马,紧紧握住老部长的手惶恐地说:“惭愧!太感谢啦!”
“谢什么?我在你这个岁数还不如你哪!”老部长神情恳切地安慰说。
“把马牵走!”教练对饲养员喊道。然后转过头来对戚部长说:“我打算把它拉下去。”
“你要淘汰掉这匹马,是吗?”
“是呀!”
“要是你因为这匹马太野、太猛而把它淘汰掉,无异于取消了脾气不大随和的最佳赛手。”老部长庄严地盯着露露。“马难于调教不等于品质低劣。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年龄遇到的怪脾性的马,才叫人难受哇!”
“啊!”
“可是,那匹怪马却称得上真正的骏马。”老部长眼里放着异采。
“戚部长,您看这匹露露该怎么调教才好呢?”杨清插了一句。
“我来试试怎么样?”老部长带着谦和的微笑说。
我们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叫道:“好!好!”
老部长迈着大步走到露露面前,先仔细查看它的舌头和嘴角,松了松水勒,又顺着前胸抹到腹部,拉拉肚带,紧紧尾朱。用双手把马的前腿弯曲、放下,又弯曲、又放下。一切检查停当,就牵马在场上遛达。过了半小时,他才翘起一只脚登上马镫,另一只脚慢悠悠地跨过去。完全是老古板式,没有一点儿浪漫色彩。他骑上马背以后,又是单调地绕场子兜圈,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没完没了。好多围观的人群等得不耐烦,都渐渐散去,只有教练、杨清、几个运动员和我出于礼貌才呆在那儿观看这出非常乏味的节目。
老部长遛够了圈,带马到教练面前一鞠躬。
“请您给我作裁判吧!”他说。
“好呀!”教练一面说,一面跑到起点线旁。
老部长带马到起跑线上。
“预备!五、四、三、二……”教练一挥小旗。
砰!
露露背负着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紧随着枪声腾跃而起,飞速向障碍墙驰去。它飞越一道道障碍墙时,像一颗用牵引弓弹出的弹丸,一掠而过。蹄声的节奏、起落的轻重比谱写好的鼓点还要明快。
我看教练同我一样激动,手拿小旗不停地乱舞。
跑到终点,老部长把缰绳一抖,露露昂头发出欢快的嘶鸣,从跑道外沿奔回起跑线来。
“再来一次。怎么样?”老部长带马到教练跟前和蔼地问。
“真棒!”教练兴奋得朗声大喊,“再来!再来吧!”
露露踏着前蹄,耳朵不住地颤动。
“预备!五四三二……”教练一挥小旗。
砰!
露露比刚才跑得更出色。看来,它似乎凭着经验调整了每两道障碍之间衔接的连续性,所以,奔驰的速度、跳跃的节奏都显然大大加快了。跑完全程,它同老部长的动作彼此配合默契,像一个肉体的两个部分,连倾斜、俯仰、跳越都能够同步。
如此演习三遍,没有出一点岔儿。
戚部长在终点线跳下马。为了躲避大家的恭维,他把缰绳搭在马鞍上,不打招呼就径自走了。
晚上,教练和马场主任邀我去拜望他。这位沙场老将就跟被逼着在众人面前表演唱歌的姑娘一样扭捏,无论我们怎么夸赞他的骑术,他都回避作答。还是杨清旁敲侧击,引出了老部长的话头。
“您有过同甘苦、共患难的友谊吗?”杨清瞅着我问。没等回答又说,“有时患难之交不仅在人类中间才有。”
这个话题使老部长变得开朗一些了。
“是的,有不少动物都很通人性。”教练接口说,“甚至富于自我牺牲精神。”
“任何动物都不能同马相比。”戚部长用斩钉截铁的口气插了一句,“只有马能同人结成一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也决不分离。”
“狗呢?”教练嚅嚅着问。
“狗的确很忠实,却很谄媚。由于它巴结讨好主人的那种奴颜媚骨,把它的个性玷污了。”老部长像答记者问。
“猫呢?”我问。
“猫的声音和外形都使人感到温柔体贴的乐趣,但它的性格易变,有奶便是娘。除开捉老鼠这点儿实用性外,基本上是个玩物。”
“恐怕能同马相提并论的只有牛吧?”杨清很认真地说。
“牛的伟大坚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它太蠢。对人类只有愚昧的忠诚和无穷无尽的顺从。”老部长似乎觉得说过了头,又叹息说,“我也很尊重牛,但是,它可难于同马相比。马不止有贡献,还有品格。而且,它的勇毅绝不亚于驯良。人类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几乎都是战马将英雄在脊背上立下功勋的。“汗马功劳”这句成语,不就有这个含义么?所以,马术的基本点在于摆正马同自己的关系。不是让它奴从,而是给它友谊。语言、态度、一颦一笑、坐、卧、奔驰,一切微妙的地方,都要同它休戚与共。特别像你们叫露露的这种骏马,它是宁可死,也不卑躬屈膝听凭使唤的。”
老部长说出了驯马和骑术的精髓,我们才懂得他在我们觉得枯燥乏味的全部准备过程中,同露露达到相互的了解、真诚的协调、配合的默契,因而取得了成功。
当时我正在创作一幅表现抗日战争时期骑马英雄形象的油画,由于缺乏生活实感而感到万分苦恼。杨清知道我的情况以后,认为我不能再停留在马的表面形象上。于是,他戚怂恿部长给我讲讲骑兵的英雄事迹。
戚部长看过我画的各种各样马的形象,爱得不忍释手。但是,他说:“形象是有了,还要有灵魂。马同人一样,灵魂才能表现形象的本质。听说您来马场是因为您的创作里要画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的形象,是吗?”
“您说呀!”杨清敦促我。
“是的,我画了许多马的动态,都很不满意。主要是对战争太没有体会了。杨清告诉我,您同您的坐骑有一段动人的经历。您能介绍一点情况给我吗?”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这时却腼腆地笑了。他歉意地说:“一个冒险家老爱讲他的历险记,一个经历战争的人老爱述说战争,都有好表现和自我陶醉的嫌疑。”
“完全是两回事。我们创作这幅油画,多么需要革命前辈的指导和帮助啊!”我立刻向他解释。
“我真的能够帮助您吗?”老部长在阔边眼镜后面睁大了眼睛。
老部长追述他和他的战马的故事时,曾使我和温厚的马场主任两次流下了感动的眼泪。他的低频率的声音浑厚、平和,没有多强的抑扬顿挫。即使在最激动人心的地方,也语调平平,很少修饰,故而他的讲话有着深深的内涵。老部长叫戚念冰。故事开始的时候他才二十一岁,是八路军176师18团骑兵连的一个排长,后面故事里第一人称就是他。
我从老部长的叙述里,不只引起共鸣,还获得了启示。我苦苦思索:艺术的真正创造者是谁?艺术的力量到底在哪里?
人们的实践活动可谓声势浩大、庞杂万端,但在人类社会的记录里,只有几页简明扼要的文字,因为“历史”是庄严而精炼的。
艺术家从人类活动的史实中,探索创造另一部横向发展的社会记录,于是有了可歌可泣的情节,意境深远的图画,巍峨的性格和深刻的形象。这些记录十分详尽和深入,因为“艺术”是周密而精致的。
我的脑际浮现出一匹骏马在原野奔驰,它的长鬃随着动势飘拂,好似大鹏的两翼在气流中扑击。它从晨曦中奔来,哪个方向有它的起点?它向晚霞奔去,哪个方向有它的终点?它是谁?它叫什么名字?它经历过些什么事?

人类所能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骠悍的马。它和人同受着战争的辛苦,同享着战争的光荣……。这是一个天生来就为着舍己为人的动物……它不拒绝任何使命,所以它尽一切力量来为人服务。它还要超越自己的力量,甚至舍弃生命以求服从得更好。
——[法]布封《马》  一九四零年,彭总指挥了名震中外的“百团大战”。这是我党我军正面抵抗日本侵略军的一次规模庞大的阵地战。这次战役使日军伤亡损失惨重,从此士气一蹶不振。将军在总结这次战役的胜败得失的时候,认识到在当时拼气势、拼速度的战争中,日军所以能在节节败退时还有喘息余地,我们没有优势骑兵不能不说是一个因素。  我们师只有不足一个营的骑兵,马匹的素质很差。三百八十一匹战马中,一大半已经衰老,而且身高、体重、足力都达不到标准。  一九四零年九月,师党委决定进行骑兵建设。师长指定我同独立团骑兵连一个叫罗连玉的骑兵排长,带领两个士兵一起,出差到新疆伊犁的尼勒克去买马。这个地区以产骏马著称。  我赶到师部等待接受任务,罗连玉已先一天等在那儿了。他中等身材,线条十分匀称,面庞俊秀,声音圆润。当我握住他那白嫩瘦小的手时,故意使了点力,想让他叫叫苦。岂料他反握过来的力却十分沉重,这样相持了三分钟,算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晚上,师长亲自给我们交代任务。他谈话很幽默,声称我和罗连玉都是我们师最好的骑手,至于谁的骑术更高明,则没有表示,那时,我们都还在好胜心很强的年纪,当两对嫉羡的眼光冷不防碰到一起时,不免彼此都有点愕然。后来我才知道,竞争友谊往往是这样开始的。  我们一行四人用骡子驮上银元、药材、土烟和各种布匹来到尼勒克草原的沙尔马场。沙尔马场给我留下的是一段色彩璀灿的记忆。那里,日照时间长,大气纯净。蓝天、白云、彩虹、雪山、绚丽的野花、斑斓的马群,都非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我们从内地去到那儿时,好似个化缘的和尚。罗连玉比我灵活,他把场长拉到一边,嘀咕了很久,一会儿笑,一会儿争论,声音非常小。我小心翼翼坐在一条肢体不全的矮凳上,始终听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约摸有半小时之久,我见场长感情大变,兴奋得脸色红扑扑地直冒汗。罗连玉翻开大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支长枪、两支短枪和一叠五夹子弹,推到场长面前。  “这是送您个人的薄礼。至于马匹的成交,我们用银元付现。”罗连玉拉着场长的手,亲切的神情叫场长五体投地。“另外,还有三匹布、两百斤药材,由您分配给马场的职工。”  “我可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场长用手抚摸着闪着蓝光的枪筒问。“要是县政府来查问这许多马到哪儿去了,我该怎么说呢?”  “我们是抵抗日本侵略军的中国人。县政府要是查问,您就说这些马匹抗日去了。”罗连玉笑吟吟地说,一面把一袋袋银元从大麻袋里提出来。  我对罗连玉的非凡才能产生了钦佩,不禁向场长露出鄙夷的微笑。场长来不及分析我的表情,便赶忙邀我们进入“闲人免进”的里间屋去。
二  下午,我们便到草原上挑选马匹。草原风声呼呼,无边无涯的草原翻腾起伏。马群挺立在草丛中,像逆风的船队似动非动。有时,一匹受惊的马突然跳起来,在马群中奔窜,使挨近的马匹骚动,一会儿才恢复平静。静穆和旷野是大草原的性格,虽然草在喧闹、马在嘶叫,却如同夜间池畔的哇鸣,反而增加了静寂感。  我们骑马立在鹿岗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几十里内空旷的草原。马群一簇一簇,散布在银色的沙瓦河两旁。 “我们马场大约有一千六百匹马在这一带放牧,其中多数是骑乘马。你们选好的马,就赶进114号棚栏。”场长一扬马鞭,指着一处有号牌的棚子,同时又用狐疑的眼光对我们上下打量了一通,“你们会驯马吗?性烈的马是套不住的。”    “套不住的马我们才高兴呢!”罗连玉向我投来会意的一瞥,然后催动坐骑冲下坡去。坡下的马群受到惊扰,立即骚动起来,向反方向奔窜。  罗连玉在马背上立起来,腾身一跃,飞落在一匹高大粗犷的黄马身上。黄马野性勃发,狂蹦乱跳,左歪右斜,但始终不能把紧紧贴在它背上的骑士甩下去。  “把它赶进114号栅栏!”罗连玉骑着黄马对跑上坡来的场长说。  “您的动作真干净利落。有这样的骑术不愁选不到好马。”场长大声说,“明天我带你们上大湾头去。”  大湾头是沙瓦河最宽敞的一段,有的地方水漫到岸上,形成一片片沼泽地。在这里放牧的果然是优良的骑乘马。场长给我们派了三个套马的好手。我和罗连玉带着两个战士一面跟他们学套马,一面要驯服那些桀骜不驯的烈性马。这项工作比打仗更艰巨,三天以后,我们都成了一滩泥,躺在沙尔马场柔软的羊皮褥子上喘气。罗连玉比我幸运,在我们选好的一百六十九匹骏马中,有七匹是罕见的千里马,而他驯服了五匹。其中有一匹堪称所选马匹中最上乘的良骥。马场老会计给它命名“萨莎”。萨莎是一匹三岁的牝马。毛色黑里透红,好似披着一匹锦缎,光亮闪目。它体型修长、匀称,有一副憨厚的面庞。一双大眼睛顾盼有情,嘴角堆着笑意,谁都会误以为它是在注视你呢!我特别羡慕萨莎的步伐动作。它给人的感觉是灵敏、协调而有神韵。
罗连玉驯服萨莎没有费很大力气。他头天尽量找机会同萨莎亲近,晚上又给它单独上料。记得那天中午,天阴沉沉的下着潇潇细雨。罗连玉没有回来进餐。我不放心,寻到鹿岗坡,只见一乘骑在茫茫草原上来回奔驰。这天,草原上的马群都已回厩,所以有一种空旷的感觉。这急速驰骋的乘骑,使草原不安地动荡起来。“萨莎这小子!它只忘命奔驰了两个小时就同我和解了。”罗连玉一面拭汗,一面把萨莎亲亲热热拉进了114号栅栏。  我想,他真会因势利导,把握时机。要知道,萨莎还没有人驯服过呢!至于我驯服的一匹花马、一匹栗色马,也算得上佼佼者,但比起萨莎就逊色多了。幸好,罗连玉不是一个争奇斗胜的家伙。三天来,他总是坦率地同我商量研究,交换看法,没有一点儿以己之长、显人之短的表现。所以,尽管我有些汗颜无地,心情还算平静。  人生有许多可以追寻的记忆、悲哀的、快乐的、恼人的、幸福的、愧悔的,按印象深刻的程度在每个人垂老之年不断复印出来。“黄昏礼赞白昼,暮年礼赞人生。”这句名言,大概同这种感觉有关。有一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所占位置的深度和广度,几乎囊括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们休整了两天。到第六天拂晓,晨曦初露,紫灰色的天空中,几片浮云陡然镶上了金边。远处的山峦和森林,比近景更清晰地凸现在天际。我正提着水桶到鹿岗坡下的沙瓦河上去洗漱。突然,我惊愕地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这景象使我汗流浃背、呼吸迫促。一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从晨曦那个方向奔来。它的长鬃随着动势飘拂,好似天鹅的两翼在气流中搏击。四蹄拉平的时候,不像在奔驰而是在翱翔。它沿着沙瓦河飞来,旁若无人,简直是一位神的使者。哪里是一匹马!?  我慌忙丢下水桶向着白马狂奔过去,我有凭着弹跳飞上马背的特殊功力。当白马奔来同我平行的时候,我左手在它腹部轻轻一压,就飞身扑上马背。白马浑身一阵抖动,好似受到了凌辱。它蹶起后蹄迅猛地一个急转身,我还来不及调整好两腿的位置就摔到了草地上。我摔得很重,以致满口牙齿都被震得松动了。当我晕头转向从地上爬起来,两眼惺忪地望周围一看,只见白马就在我正前方娉婷地立在那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我。这时,周围静悄悄的。一只受惊的野兔从我们中间横窜过去,钻进了乱草的隙缝中。我已经被激怒了,男子汉的血气冲上了脑门。我挪动脚步,专注地窥伺着白马。它悠悠自得轻步向左边移动,但两眼一直正对着我。我们彼此警惕地转了几个圈。我觑见它转身的刹那,猛跳过去腾身上了马背。它收紧前蹄,全身直立起来,然后纵身向前疾驰。我顺着它乱踢乱跳的动势,紧紧贴在它身上,一直跑到沙瓦河畔,它也没能把我摔下去。  白马把我驮在背上,像驮着一个讨厌的包袱,已感到怒不可遏。它的嘶鸣充满了仇恨,尾音有些颤抖。我警觉地防备着它的任何动作,并且力求不激怒它,甚至我不揪项鬃,只是轻柔地抱着它的脖颈。看来,即使这样也并不能安抚它。当它踏着浅水在沙岸上小跑了一公里左右时,突然一个颠踬把我翻滚到沙地上。  白马摔下我以后并不逃逸开去,像先前一样,侧着身子站在我前面,好奇地盯视着我。我靠近它,它就跑开去;我停下来逗弄它,它也停下来招惹我。当我再一次机智地跃上它的背脊时,它又使着法儿把我拽下来。  大约到了下午四点钟,战友们在大湾头一块楔形洼地上找见了我们。再往前就是森林峡谷了。这时,我已遍体鳞伤,又饿又累,衣服裤子像一面破旗,迎风飘荡。场长给我带来了食物和水。罗连玉把我当成凯旋的英雄那样又是拥抱,又是欢呼。但是我很严肃,一点笑意也没有。  大概场长为我吃尽苦头又百折不挠的精神所感动,简单地讲了讲这匹白马的履历。他介绍说:这匹白马是匹牡马,三岁半。它的父亲卡宝是英国纯血骑乘种,曾在一九三五年伦敦赛马大奖会上夺得头魁。母亲圣菲是伊犁马同卡宝金马杂交的改良马种。它虽然没有参加过赛会,但据测定的速度并不逊于它的父亲。当时,我的牧场主出重金购得卡宝,回国后同伊犁名马圣菲匹配,产生了这头小驹。原意想驯为赛马,所以取名飞飞。飞飞长大以后性格倔犟,野放不羁。任何优秀的骑手也驯服不了它。在牧场众多的马群中,它不属于任何马群,而是自由来往于森林和草原之间。  飞飞两岁的时候,牧场主请天山的相马名手买买提依给它看相。学问高深的伯乐把飞飞周身上下细致打量了一通,连屁股也量了尺寸。最后,他庄严地宣告,飞飞确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它有三美、五德、六能。这三美是:形态美如龙腾虎跃,容貌美如秋水满月,毛色美如英英白云。五德是:尽责守职,胜任艰困,临危不惧,知死不避,不事二主。六能是:能日行千里,能识别路途,能辨认吉凶避危就安,能跨越深沟高垒,能浮游江淮河汉,嘶鸣之声能带动同类。可惜它又有两失一防。这两失:一是野性难驯,二是孤傲离群。唯有这一防是克主。照宿命的解释,就是命中注定要危害它的主人。有时是通过曲折的原因。  买买提依长叹一声说:“良马易得,寿数难寻。何必为一匹马随时去同死神打交道呢?”  他力劝我的主人放弃飞飞,牧场主对买买提依的话半信半疑,既不愿把飞飞卖出去,又不愿主宰它,所以形成飞飞目前的状况。  今年春天,昭苏来了几个驯马能手,几经试练仍然没有使飞飞就范。牧场主才下决心说:“谁要能驯服飞飞,飞飞就属于他。但有个条件是:飞飞的第一个后代必须送回马场来。”  场长的话使我受到鼓舞。加之罗连玉又鼓励我。他说:“要是我们共产党相信命运,就不敢打天下了。”  一个人一旦决心得到巩固,就会像磐石一样难于动摇。这时,暮色已近,正当我在贪婪地大吃大嚼的时候,飞飞已消失在茫茫的草原里。场长说:“明天它会再来的。它的好胜心强,不甘示弱。它会像预先约定一样,从什么地方离去,就回到什么地方来。”  当天晚上,我放心熟睡了九个小时。第二天清晨一切准备停当,罗连玉安排战士范玉清给我当后应。谁料,我们找遍了大湾头和沙尔的森林峡谷,不见飞飞的踪影。第三天也是声息杳然,失望的情绪使我变得萎靡不振。。  近照预定计划,再有十天就应该起程返回部队。马匹已挑选够数,包括五十匹拉炮车的驮马,总共三百一十四匹马。驱赶这一大群马上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场长又派四个马夫送我们到兴川。决定路线费了很多时间。除开考虑水、草、食、料、山川、桥梁、路障而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要避开日本侵略军的据点。我们研究先派张明返回师部,通知部队在平牟接应。  我同罗连玉相处愈久,愈感到他的品质真可谓璞玉无瑕,有成人之美而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的品德。  “从沙尔峡谷穿出去,有一段沼泽地。这里到安卢大约一百八十公里沙漠地带。只有鹿丹有一个湖,但湖水不能饮马。如果绕道嘉镇,则山路崎岖,需要精明的向导和最好的马带路。”罗连玉指着地图说,“老戚,我看你担当这个重任很合适,骑上萨莎在前面带路。”  “你不照样可以骑上萨莎带路吗?”我说。  “我身体不如你结实呀!”他说。  我如果过分推托,似乎有些拈轻怕重,只好一口答应下来。实际上,罗连玉见我没有寻得飞飞,情绪低落,所以有心安排我在前面领路,不露痕迹地把萨莎让给我。同时,我从场长那儿弄清楚,驱赶马群最艰苦的是后队。后队灰尘很大,需要特殊的忍耐力。而且一路上还必须收容那些顽劣的马和离群的马。  夜里月明如昼。我为白天的事久久不能入睡。我当然不能要萨莎,而且应该到后队去。罗连玉虽和我同岁,个头不如我莽壮,但在许多问题上显得成熟多了。他能考虑那么多事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够。我正在左思右想,忽然,从沙尔的森林峡谷那个方向传来几声马嘶。不像凄厉的狼嗥或恐怖的狮吼,这声音悲壮而哀惋,有吞吐大荒的气势。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飞飞。趁着月色,我到马厩挑了一匹速度很快的黄马,循声
前往峡谷。
穿过谷口,参天的古树矗立在前面,形成一堵雾沉沉的壁障。我驱马走上一条险道,绕过几丛蓊郁的藤蔓,果然瞥见飞飞立在一处突兀的山嘴上,还有一匹垂死的野马倒在它的蹄边。森林的月夜,本来就有一种空灵如玉的幻觉。这场景更加强了神秘感。我跳下马来,疾步跑到飞飞跟前,发现它的左前腿和前胸擦破了碗大一块皮。脖颈和鬐甲血迹斑斑。鬃毛乱蓬蓬地覆盖着前额,使面部更显得野性而固执。它旁边一匹褐色白点的花野马体形很大,横卧在血泊中,疲乏地垂着头。当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造成种种局面的原因是它们互相撕打?还是它们共同抵御过森林中的强敌?(后来我才听说,飞飞在森林马群争夺马王之战中打败了最后一个对手。)我走近前,给飞飞梳理鬃毛,抚弄它的伤口。它闭了闭眼睛,顺从地踏着前蹄。我呼唤它,它也随声应和,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它竟随同我回到114号栅栏里的马厩。  我带着飞飞回场部的事,惊动所有的人都来为我祝贺。我请马场的兽医教会我给飞飞涂药膏,包扎创伤。我给它上细料的时候,它温情地侧头凝视着我,那意思是:“我们终于彼此谅解了。”  罗连玉一直陪我呆到天明,而且把最好的一副鞍鞯给我。  临出发那几天,挑好的马匹都要烫字、编号、削蹄、钉掌、理鬃。马场像节日一般热闹。由于我每天仔细照料,飞飞伤口愈合很快。我牵着它到鹿岗坡下想试试它的奔驰能力、灵敏度和协调性,岂料这家伙一来到大草原,便像初见面一样,尥起迅猛的跳踉把我摔下地来。我一个前滚翻立起身,以为飞飞没有弄清楚我是谁,但急急跳到它面前呼唤:“飞飞、飞飞。”它叉开两只前腿,用陌生、不解的,甚至有点敌视的眼光盯着我,好像根本不存在我给它护理伤口这段交情。我不禁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又跳上马背。我已经失去理智,像对付一个恩将仇报的敌人,不断狂野地抓它,夹它,踢它。飞飞发出悲愤的嘶鸣,狂蹦乱跳。两个倔强而有恒心的性格狭路相逢,在这空旷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持久的恶斗。甩、丢、抛、扔,不知有多少次。
正当我拽住它奔到大湾头的浅草地带,暴风雨骤然降临,白茫茫的雨幕把我们笼罩起来。我全身灌满了雨水,马背又湿又滑,但我紧紧揪住它的脖颈,双足勾住腹部,使身体重量顺着它尥蹶的势头起伏形成向心力。飞飞见摔不动我,便沿着河岸狂奔,其速度使风和雨点碰到脸上都异常疼痛。突然,它在高速奔腾中来一个停顿,然后身子往后一缩,我随着不可抗拒的惯性像皮球一样从它的脖颈上翻过去。当我的背部沉重地接触到地面时,立刻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朦胧中一张柔和的嘴唇呼着微温的、有青草味儿的鼻息在我脸上摩挲。我睁开眼睛,看见飞飞俯首向着我,而且用身体为我挡住冰凉的雨水。我忍住疼痛支起身子,但站立不起来。这时,飞飞屈跪前腿伏在我的面前,亲昵的表情好似母亲向孩子露出奶头。我望着这不可捉摸的家伙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上它的背。它缓缓地四足伸直把我驮稳,便在风雨中一步一步往场部走去。我弄不清受到何种情感驱使,两行热泪已顺着腮帮滴落下来。
三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个刮风的日子,我们赶着三百四十二匹马,按预定路线走完了最艰苦的一段路程。还没有到达平牟,师长已派未来的骑兵团长关伯凯带一支队伍,由张明领着在兴川山麓迎接我们。当时真是人困马乏,我和罗连玉、范玉清都瘦成皮包骨,脸和嘴唇也龟裂起口子,眼睛也拭出了血。关团长紧锁双眉看完所有的马匹,命令就地安营,他把马匹分组,并很快挑出二十四匹已有病灶的马,叫兽医陈永正隔离饲养。只说了句:“长途跋涉,在所难免。”最后,他十分严肃地赞扬了我们,其严肃程度令人悚然。如果讲话里没有“出色完成”、“坚韧不拔”、“很大的胜利”这些词汇,倒还以为他在训斥人呢!  回到部队休整了五天,便开始建制骑兵团。关伯凯任团长,中间暂不设营。我任一连连长,罗连玉任指导员。师党委给我和罗连玉各记一等功一次,范玉清和张明各记二等功一次,同时把战马飞飞授给我,把战马萨莎授给罗连玉。  师长视察检阅骑兵团那天,新建的团队浩浩荡荡,阵势俨然,我从师长的笑容里看出他满意的心情。检阅过后,他由团长陪同,策马到我和罗连玉面前和蔼地说:“两个小鬼辛苦了。你们团长要我给你们记特等功呢。我看这特等功到战斗中去建立吧!”  从此一年多时间里,我们团队南征北战屡建奇功。我和罗连玉、飞飞和萨莎又立下二等功、三等功各一次。这段时间里,我同罗连玉、飞飞、萨莎朝夕相处,铸成了结实的、友谊的链环。  一九四二年,我军在敌后运动,开拓根据地,规模大的战争较少。为了实践给沙尔马场许下的诺言,我和罗连玉作主让飞飞同萨莎匹配,产下一头小驹。一九四二年九月,曾派人专程把小驹送回沙尔马场。牧场主为我们遵守信约的诚意所感动,特别叫送小驹的战士带回一头牡马作为回礼,至此,我算了结了一大心愿。  一九四三年,日军已处在竭尽全力扭转颓势的仓皇状态,战略计划也乱了章法,但是,其顽强程度却远甚于战争初期。这年二月,我们战区的日军放弃了越城,集结三个师的兵力企图夺得黄岭以西、座落在芷水两岸的三个小镇。当时这个莫名其妙的行动很费猜测,唯一可能是为它的大批辎重往东撤退打开一条隐蔽的通道。  我只记得当时我们骑兵团的任务是:主动出击,攻其中坚,使敌军首尾不能相顾。  敌人很敏感。战斗打响以后,立即紧缩到黄岭以南,摆成一个不规则的方形阵势,而且用坦克作前锋,开始向我方推近。我们面对的正是当年波兰骑兵冲击德国坦克的那种以血肉之躯拼搏钢铁外壳的残酷事实。不过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们团队也没有一个骑兵不愿意重复那种事实。  团长策马来到我和罗连玉面前,他命令我们掉转马头绕到坦克阵地的右后方,突袭日军右翼。全体骑兵随同行动,步兵十七团配合接应。  “那么,芷水南岸就空无一人了。”罗连玉说。  “是的,我们还要把芷水大桥让出来,如果你们冲垮敌军右翼,实际上就截断了敌坦克配合行动的部队。敌人的坦克就会麜集在这片空地上,没有回旋的余地,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我们管了。”  一缕清晨的阳光投射在团长脸上。我看出他在尽量克制内心的忧虑。“敌人的右翼很可能是重机枪阵地。如果……遇上的危险太大,你们是可以撤退的。”团长不放心地补充说。  虽然我们对地形了如指牚,但要绕道到敌人右后方,却比预想的困难大得多。为了避开敌人的火力点,我们得两次横渡芷水。幸好我们的马匹训练有素,竟没有一人一骑受到损失。  当我们经过千难万险来到敌军右翼阵地面前,才发觉这里的工事并不比坦克阵地薄弱。这是一处坚固城堡的高垒。堑壕在掩体背面,轻重机枪的枪眼像钢琴的键子那样密密排列着。也有几处缺口,可以窥见机枪的枪身冷森森地横卧在那儿,日军士兵隐蔽在堑壕中,只有戴盔的头攒动。  黄昏的薄雾渐渐升起。远处的枪炮声也愈来愈密。芷水南岸,我炮兵和步兵一定正同敌人坦克部队鏖战。  “我们不能再犹豫不决,倘若北岸失守,敌人就为所欲为了。现在,我带部队从左面硬闯敌阵。我牺牲了,你再上去。”罗连玉冷酷地对我说。然后,带一队骑兵冲散薄雾,在密集的机枪声里直捣敌阵。  我瞪大眼睛注视着阵地上的一举一动,只差把敌人的高垒工事看穿。时间滴嗒、滴嗒地随同我的心脏搏动在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罗连玉血染战袍带着队伍退了下来。萨莎腰部和后腿也受了伤。战场上至少十多个同志和他们的战马牺牲在汨汨的血泊中。这时,一匹空鞍的褐色花马嘶叫着在战场上盲目冲撞。敌人的枪声突然沉寂了。远远地,一个敌兵从掩体后跳出来拦阻空鞍的马。马陡然跳开。他又飞跑到马前面。几次反复,终于把缰绳挽住。范玉清很机灵,他举起枪瞄准……
罗连玉手臂一挥,把枪拨开。  “为什么?”我愤然问。  “我想起来了。”罗连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看他在做什么?”  日军士兵牵着马从缺口处进去了。  “我要藏在萨莎腹下,混进敌人阵地……”  他在我耳边低语。  “我不能去吗?你和萨莎都负了伤”我激动地说。  罗连玉愁眉苦脸地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嘱咐我说:“如果你单骑进入敌军阵地,只须迫使敌人机枪停顿几分钟……只需要几分钟,我就带领部队冲进来接应你。”  飞飞听到我召唤,警觉地昂起头。它那双永不知疲倦的大眼睛扬起睫毛,露出富于想象的表情。我挎上战刀和一支可以连发的短枪,跃上鞍鞯,再滑到它的腹下。它勒胸的皮带太紧了,我的手从它的肋下插过去,只能拽住皮带的环扣。幸好我的腕力很强,仍然可以紧贴住它的腹部。  趁着薄暮,飞飞跑到刚才激烈战斗的地方,居然能够做出落荒而走的样子,失魂落魄地横穿过战场,鸣声也单薄而凄。敌人掩体后面零星的枪声完全沉默了,跳出来两个士兵。他们看见空鞍的飞飞,便跑过来截它。飞飞很机灵,几个转身便靠近了敌人的工事。两个敌兵气喘吁吁跟在它后面,被不断摇动的尾鬃搅乱了视线,根本看不见我。  一霎时,飞飞腾跃而起,越过高高的工事(后来我估量工事的高度也暗暗吃惊)。它关切我贴在它腹下这件事,否则,它跳越的时候腿足
不会弯曲成为之字。当飞飞前蹄触地的顷刻,我已翻身上了马背。工事后面的敌军见我突然降临,全都骇得目瞪口呆。我挥舞马刀把近处的敌兵砍个血肉模糊。回过头来,瞥见一股腥红的血液喷射在重机枪枪筒上。一个头颅被劈开的敌兵慢悠悠地倒过去。这恐怖的镜头使我恢复了听觉,(或许是速度使声音不能传进我的耳鼓。)我听到了杂沓的马蹄声。  一排子弹突然从我身边飞过,两个敌兵正挪动机枪对我瞄准身击。飞飞眼梢瞥见,尥起前蹄,一个箭步立刻将机枪踏翻,我的战刀迅速地拖一块软绵绵的物体。骤然间,一股湿的、粘糊糊的东西从手上浸到刀把上。  这时,罗连玉带领骑兵从工事的几处缺口蜂涌而来,闯进了机枪阵地,敌人惊惶失措,四处奔窜。我俯身用刀挑起一个空罐头盒向罗连玉掷去。他正勒马四处张望。当啷一声,罐头盒碰到他的马刀上。他见我安然无恙,不禁狂叫:“伟大的兄弟!骑兵万岁!”  飞飞确是一匹天才的战马。它在作战时很少千篇一律的动作。头颅的昂扬与低垂、身躯的转侧、奔驰的角度都能变化万端。所以,在敌人枪炮的准星里,永远是个瞄不准的物体。而且,它还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使我避开多次濒临的险境。我们突破敌机枪阵地之后,立即裹进了战斗的漩涡。我让受伤的罗连玉在后队同步兵保持联系,便带领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冲垮了还没有发挥作用的敌装甲兵阵地,一辆辆装甲汽车被阻击在一带陡坎下面,车头都向着西北方,背对着我们。它们本是一群接收坦克占领地盘的钢铁巨人,现在多么可怜地败在只有勇敢和意志力的骑兵手下。夜色降临的时候,罗连玉已同大队步兵赶来接应。,他好像伤势很重,但隐瞒着我。我握着他冰凉的手,不禁一阵心酸。  “呵!念冰,你好。”罗连玉无力地说。  “我像飞飞一样健壮,看你自己……”我拉他坐在一辆装甲汽车的踏板上,“你回师部去吧!你一定流血过多。”  “朋友!我最怕回师部了,回师部好像是丑媳妇去见公婆,多尴尬素。我喜欢连队,无拘无束。”  “你的伤怎么办?”  “可能是右边第七八根肋骨之间有一颗子弹,今晚你叫陈永正给我取出来!”  “陈永正可是兽医啊!”  “你有时不是叫我萨莎吗?”  “我就愿意人家叫我飞飞。”  罗连玉咬紧牙关笑了,他一定强忍住剧烈的痛苦。黑暗里,他站起来,向夜幕深处起去。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走不到两百米,他就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我一声不吭,把他背到一辆汽车车厢里,叫来陈永正。无师自通的兽医,居然给他取出了子弹。罗连玉比马更铁实,没有一声呻吟就熬过一次手术。  这天晚上,敌人对我们进行了疯狂的袭击,炮火连天。从它的攻势分析,一定想在天亮以前形成包围圈。  我正在等待师部的命令,团长自己来了,带着警卫员不可思议地从火网中突然来到。他的警卫员史诚跟他一个样,沉着、刚毅,一张愤怒的脸,难得讲一句话。团长说:“你们突破了敌军右翼,使敌人感到张惶失措。由于时间晚了一点,故而坦克部队在芷水南岸受到挫败后,残余部分得以逃往滨镇,但这是另外的问题。你们的任务总算胜利成功。目前,敌人摸不清虚实,把你们当成主力,正发疯地组织包围圈。师长命令立刻突围。”  团长摊开一张简单的地图,用粗短的手指头笃笃地指了指我们现在的位置,要我们向东穿出去,再绕道向北,同主力会合。  罗连玉提出一个疑问:“绕道向北,必须沿着黄岭山麓走,还得经过一处隘口,一旦遇着敌军,我们就无伸缩余地啦!”  “古人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就不能背山一战吗?”团长严厉地说。  罗连玉下颔的肌肉动了一动,忍住一句想说的话,眼皮垂下来看着布条包扎的胸腔。  “团长,我们向西突围可以避开黄岭的隘口,伸缩余地大……”我同意罗连玉的看法补充说。  “向西!就知道向西!日军黑森男爵骑兵完全可能布置在这条路上。”团长手指地图的西方靠近芷水一带不高兴地说。“宁可避开这支真正的劲旅方。去走黄岭的隘口硬打硬拼,损害我们的有生力量……我不是怕同黑森较量!”  我们团队之父没有听意见的习惯,他手一举,示意:“不必再说了!”就带我们走上土坡,计划突围方案。  炮弹不时在我们附近炸开,掀起一潮潮泥浪。我站在史诚左边,面对不断闪耀火光的敌方阵地,忽然想起故乡的莲蓬,凋谢的荷花花瓣在莲蓬周围无力地颤抖。。。。。。团长在讲突围计划,声音愈来愈模糊……我瞌睡得要死。  “突围的骑兵部队由我率领,你们保持同步兵衔接。”团长后几句话很响亮,使我猛然清醒过来。  “团长,您是在羞辱我们。”罗连玉抵触地说。  “为什么?”  “只有胆小鬼才由先锋调往后队。”  “不!那是因为你受了伤。”  “我可没有受伤。”我说。  “你可以跟我到前面来。”团长对我一瞪眼。  “我同戚念冰是不能分开的。”罗连玉望着天。  轰!一颗炮弹在我和史诚前面炸开,尘土飞扬,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泥土的味儿。史诚和我左胸至肩头的棉衣都被锐利的弹片穿过,棉花开肠破肚地绽出来。这只是瞬间的事,但我们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就像团长当年在并州战役被子弹射穿军帽却未停止做深呼吸一样,这已是我们团队感到自豪的风格。  “罗连玉既是我的指导员,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我憋住气继续说。  团长哑然失笑了,是一种古怪的笑。我只有在每次战争情势转败为胜的时刻,看到过这种笑。  “好吧!开始突围!”团长拨转了马头。
四   黎明,我们以锐不可挡之势突破敌军包围,冲出黄岭隘口。正要转道向北与主力会合的时候,突然同日军骑兵遭遇。这支骑兵正是团长称之为真正劲旅的黑森男爵骑兵团。  这里我必须先交待几句,现代战争技术和武器已经创造了一套新的体系,骑兵集体作战的方式已为现代化战争所淘汰。英军进攻马尔维纳斯群岛,以色列入侵黎巴嫩,您见过骑兵参战没有?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骑兵的威力却相当于现代的火箭部队,是庞大的军队中不可忽视的力量。奇怪的是,当时像火箭炮、长射程炮、坦克、潜艇、航空母舰、机枪、冲锋枪都已普遍运用,说明战争手段已具备相当高的科学技术水平,而唯有骑兵却保留着中世纪战争的特色。骑兵骑着战马驰骋疆场。冲击、肉搏、砍杀,还以多少个回合计算。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刚刚冲出黄岭隘口,就看见右前方宽阔地平线上烟尘滚滚,像汹涌澎湃的海潮铺天盖地而来。我和罗连玉都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日本著名骑兵--黑森男爵的兵力。我们互相会意地点点准备迎头狙击,因为,骑兵只能是进攻型的。  我命令一排长张明在团队前面举起军旗,又安排范玉清照顾罗连玉,因为他和他的通讯员曾刚都负了伤。  飞飞在我的坐下不停地换着蹄子,全身肌肉兴奋地抖动。它战斗的欲望很强,在危急的时刻特别兴高采烈。冲锋开始以后,我们团队好像带着整个大地在沸腾的喧声中向前推进。那天没有阳光,雾沉沉的原野横亘着两支庞大的队伍卷土相迎,其场面何等激烈。  张明的马跑得特别的好,军旗迎风招展,发出哗哗的声音。飞飞紧靠近红旗轻轻奔驰。在这种时刻,我对它总是油然而生一种疼爱的心情。  我们在同敌军短兵相接的刹那,就像北冰洋上两座浮动的冰山冲撞在一起,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怒吼。由天双方冲击很大,我挥舞马刀同敌人白刃交锋,直插进敌军很远的后队。右边不远的地方,张明的红旗时隐时没,东飘西荡,我在横向冲杀的时候,仿佛瞥见罗连玉在独臂拼搏。他和范玉清、曾刚都在张明左右护卫着旗帜。  骑兵们各自为战,全靠勇力、胆识、平时训练的武功和马匹的素质。我们同黑森男爵骑兵力的交锋真是一次严重的考验。我发现,敌人这些方面的素养很高,并且有典型的、武士道的虔诚与骄傲。他们很懂得“战争”,当我们把他们插乱,他们同样把我们插乱;当我们把他们截断,他们同样把我们截断。所以,当我们迅速合拢时,他们也已经迅速合拢,只是彼此交换一个位置而已。  这危急关头,我忽然见到团长,他大概缴获了一把倭刀,所以双手提刀在战斗中驰骋。他有左右开弓的武艺,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是他的敌手。他的到来,使团队有了主心骨,在散乱的战场上能随时取得一致。  团长对我喊道:“交换过的位置对我们很不利,敌军主力在我们南面,稍一迟延,很容易受到夹击。我们必须回头杀去。”  当团长带领我们再一次杀透重围,同敌军搏击,杀得难分难解的时候,我深深感到:飞飞真是一匹超群绝伦的神骏。当时,我正扑向敌军中路去抢夺军旗,四个敌骑包围着我,轮流同我交锋。飞飞善于把握时机,在关键的一霎时跃进、转身、闪避、或停顿,比受到攻击的豹子还要灵敏。我并不怕正面拼杀的两个敌人,对我威胁大的是另外两个敌骑奋力攻击我的后侧,我腹背受敌,处境危险。谁料,飞飞竟能在剩给它的狭小地盘上一个迅猛的急转身,右侧的敌骑移到前面,暴露无遗出宽阔的侧影。我趁势一刀把他挑下马去。他旁边的敌人慌了手足,急忙转成正面对我攻击。但我看出来了。他的马的动作比我的飞飞迟钝多了,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而刚才正面同我拼的敌骑急驰几步,想抢在我前面转身个回马刀。哪知,飞飞的速度此刻真如闪电划过夜空,只听见一串密集的蹄声,没有等敌人回过头来,我已紧靠他的马屁股,手起刀落,一颗带盔的头颅耷拉在后背上,可怕的尸体摇晃几下,就从马背上坠下来。我拍飞飞乘势闯到敌军旗下,它闪开敌护旗军官舍命的冲撞,然后收紧前蹄,后腿直立起来……我得以伸手一拉,撕下半幅敌人的军旗。这个胜利的动作,立刻搏得战场上许多战友的欢呼。那场景,犹如今天的世界杯足球赛,我队中锋踢进一个关键的球一样。其实,从战争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天真的举动,意义极少。但那个时代,骑兵作战夺得军旗,却起着决定胜负的作用,有时会因此扭转战机,转败为胜。后来,我还知道,黑森男爵曾亲自率人夺取我们团队的军旗。亏得团长、罗连玉、张明、史诚、范玉清和曾刚舍命死守,才保住我们的旗帜在这片昏天黑地的战场上飘扬不倒。  再说,我左手举起战利品,右手挥舞战刀,正向我方军旗奔驰过去。
突然,一彪人马横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勒住飞飞举眼一看,四个敌军的骑兵军官排成一堵壁障,愤怒的表情表示同我誓不两立。其中一个年轻军官佩带的军阶最高,衣着考究,骑马的姿势像皇太子检阅仪仗队,翩翩风度带上一点愁烦。如果他不是以侵略者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认为他相当漂亮。他脸上的线条朦胧优雅,十分像雕塑家接近完成的一尊云石雕刻,一双女性的眼睛怨而不怒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轮廓分明而又颇有诗意的嘴唇上面,髭须还没有成熟,仅有一层淡淡的汗毛,说明他的年龄估计超不过二十三岁。他握着战刀的手微微抬起来靠近胸前,能看见无名指上的钻戒闪耀发亮。无须多加揣度,我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官一定就是黑森男爵本人。  黑森男爵坐下一匹瑞雪花斑日本马,一望而知是关东的名马。手执一把倭刀,金属的柄上镂着细致的花纹。他止住左右从人,独自策马过来要同我决一雌雄。当时,只有两个战士跟在我旁边,我叫他们伺机而动,便拍动飞飞去同黑森男爵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同黑森这次单独交战,至今使我耿耿难忘。我无须详述交战的所有细节。坦率地说,我非常吃力地争得一个平局。如果没有飞飞的优势,我会败在他手下也说不定。  从黑森男爵起手的把式、路数,就可以看出他曾经受过日本贵族军校的严格训练,一定挨过暴打,受过饥寒,睡过硬板床,吃过糠米团;一定是个风里来、雨里去、舍死行军、亡命练武、并且用武士精神支撑着信念的人。否则他不可能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和非凡的勇力。有两次飞飞超越他的瑞雪花斑马,逼他来不及转身的时候,我乘着速度顺势一刀,
这是我的一手绝技,任何敌手都难于招架。这猝不及防的一击,黑森竟能反手相迎,两次从容闪避。换一个鲁莽的对手,只会愈来愈激动而乱了章法。然而,他却吃惊地、又十分冷静地注视飞飞的步法和突如其来的动势。大概充分估计了我的马的优势,便很快转攻为守,运用敏捷的 刀法来克服他的被动。有一个回合,我的战刀突然被他搅掉,飞落在我身边,颤悠悠地插在地上。黑森男爵没有直扑过平,却把头一歪,意思是叫我捡起刀来继续决斗。这个侮辱性的表示使我两颊发热。愤怒得发狂。本来,要是他不“不让一手”而挥刀向我,我可以纵马一转,侧身下去捡起我的刀来,并不至于构成严重威胁。为了雪耻,我俯身从地上抽出刀来同他亡命地奋战。但始终因为他的刀法严谨,找不出破绽。幸好,我的飞飞在一次并马交手中,突然尥起前蹄,偏头去咬他的瑞雪花斑马。他带马一退,被飞飞紧逼一步,把他撞下马去。我欠起身子,用同样嘲讽的表情向站在地上的黑森一歪头,意思是叫他跳上马继续决斗。  这次交锋的时间很长,直到双方的步兵赶到,用子弹把我们拆开。  我们团队同黑森男爵骑兵团虽然战个平局,但双方损失都十分惨重。他们往南撤退的时候谨慎、迅速,而且井井有条,不愧是一支素养很高的队伍。我们则同步兵十七团会合后很快绕道向北,到达我军主力防线。
五 黄岭战役结束,师党委对我们的成绩给予很高评价,给团部命名为“鹰骑兵团”,准备授予关团长特等功,罗连玉和我一等功;分别授予张明、范玉清、史诚、曾刚等三十一位同志二、三等功;授予飞飞和萨莎战马一等功。另外,尚有十九匹战马分别授予战马二、三等功。  关伯凯团长在师党委召开的连以上干部会议上,当着众人的面讲了一通感情冲动的话。  他说:“师党委准备授予我特等功,我感到惭愧。这次黄岭战役,我们团队阵亡七十六个战士,伤亡四十四匹战马。可能大家记得一九四零年那位九十八岁的老人带上两代儿孙送他们的曾孙刘欣来参军的事迹。(师政委插话:“是不是你经常派他往师部送信的那个非常腼腆的娃娃。”)是的,他担任通信员。大家也一定认识我们团队那位诙谐的歌手李志东。还有尹成--手艺高超的厨师,可惜,像这样来自不同地方、有不同性格、爱好、音容笑貌的七十六个同志已从此长眠地下。七十六个骑兵,长长的一个队列。我们最初建立骑兵团的时候,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团队的功勋怎能抹去我悲伤的心情?是谁造成这次的损失呢?我!作为指挥员,我在黄岭战役期间作出两项决定。一项决定是把骑兵团队从敌坦克阵地面前调开,去袭击敌军的侧翼。这是个常识性的决策,任何指挥员都能这样做。另一项决定是要团队向东突围沿着黄岭山麓走,意在避开黑森男爵骑兵团的拦击,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师长插话:“敌人早就摸清你喜欢铤而走险的性格。”)我们团队正好在黄岭山麓遇上它--黑森男爵的骑兵团。(师长插话:“这次你们同黑森的骑兵团战个平局,还夺得半幅军旗,就足以威震东亚。要知道,它在轴心国中号称无敌之师呢!”)但是,这并不能弥补我对战局估计的错误。(师政委插话:“师长和我都谅解你。因为你和你的团队用光荣的战绩把错误抵消了。”)我正要说明这个问题。当时罗连玉和戚念冰两位同志反对我的命令,我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师政委插话:“你就是有作风不民主的毛病。”笑声。)可贵的是,他们在服从我的决定的进程中发现自己的建议才是正确的,要是这个时候他们把责任和自尊心对立起来,稍一动摇,就会使这次战役一败涂地。然而,他们带领团队进行了勇猛顽强的战斗,用光荣的战绩弥补了我的错误。所以,我向师党委请求撤销我的特等功,把罗连玉和戚念冰的一等功升为特等功……”  团长的讲话素,引起在场军官很大的反响。因为战争很少有细节可言,全凭成、败、利、钝涂上最后的颜色。像团长这种一丝不苟追究动机,原因和事实的人的确少见。并且他是在胜利的档案里揭示自身的缺点。  “这次同黑森男爵骑兵团的交战,可全是、全是关伯凯同志指挥的。”一向口齿伶俐的罗连玉语无伦次地说。  “我认为关伯凯同志太自谦了,战争的局势变化谁能保证完全估计正确。重要的是他亲自带领骑兵团在危急中取得了胜利。”我补充说。  “我们拥护师党委的决定。”  “应当给关伯凯记特等功。”  大家议论纷纷。  师长走出座位,踱步到墙壁上挂着地图面前,眼光凝视着黄岭至滨镇这一段。  “同志们!”师长转过身来,眼睛扫视会场一周。“伯凯同志谈得很诚恳,他的讲话涉及了作为指挥员的风格问题。你们现在打仗,就只知道杀敌立功。殊不知除立功而外,还要立言、立行。好比说,除了才能而外还要党性。伯凯同志在光荣面前毫不饰非,这就是比立功更紧要。他辞掉特等功,正表现了一个指导员的高尚品德。我赞成他这样做。”  会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关于战马的评功授奖,我也有一个补充意见。”罗连玉说:“虽然萨莎在护旗战斗中战功卓著,但同飞飞独闯敌阵相比就逊色多啦!加之,念冰同志能夺取敌旗,飞飞也起了关键作用。我建议飞飞升为战马特等功。”  罗连玉的提议引起一阵愉快的喧闹。骑兵团队的军官全部认识飞飞,于是,其他兵种的军官热烈地向他们询问飞飞的情况。师长和政委都十分高兴,同意大家到马场去看看。  这天,范玉清把飞飞刷洗得白白净净,鬃鬣梳理得齐齐整整,于是,一个线条优美活泼的形体在如菌的绿草地上衬托出来,宛如立在巴黎罗浮宫前那个赤条条的天使。美丽的飞飞引起所有在场军官的啧啧赞叹。布封说得好:“在一个动物身上,动作的自由就构成美丽的自然。”飞飞正是如此。它一直保持着大自然赋予的美质,所以特别惹眼,特别动人。  飞飞见草场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便羞涩地退到一边,投过来天真烂漫的睇视。它偶然从围观的人丛中认出了我,就欣欣然径直向我走来,伸过温软的嘴唇亲我的脸。师部徐参谋高叫一声“别动!”咔!抢了一个镜头。

老部长的故事早已使我和杨清悠然神往。听说“抢镜头”,我赶快问是不是给我那张为白马造型作为参考的照片?老部长说:“是的。”我把摆在床头上的照片取来,这才懂得内在精神对形象的巨大作用。最初我看到照片,感到白马的头型、眉眼不过属于俊秀一类,经过故事的充实,特别是赋予白马“飞飞”这个离奇名字以后,那位相马的伯乐称它“容貌美如秋水满月”真是一点不错。厚厚的睫毛下面闪露的神采又庄严、又温存,面部轮廓高贵而富于幻想,一绺威武的额鬃从头上覆盖下来,加强了它妩媚的表情,它羞答答地努起嘴,挨在一个显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脸上,周围一群军人笑语喧哗……  “戚部长,这个年轻人就是您 ?”杨清兴趣盎然地问。  “是的,没有想到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听了您的故事,我才觉得给飞飞造型的几张草图只注意了它的外在形象。其实,它的性格、气质并不亚于一个勇敢的骑士。”我若有所失、惭愧不安,有如心灵没有关好窗户,飞去了一只小鸟。  “性格吗?气质吗?”老部长怅然一笑。“这个时候的飞飞其实才是个儿童。它的性格、气质真正形成的时期还在以后确。不是经历光荣,也不是经历惊心动魄的事件,而是平凡的、生命的际遇。作为我,对那个时期,对一匹战马竟至终生念念不忘,自有深刻的、难于启齿的原因……。”  我和杨清都沉默了。我们早已为之感心动耳,现在更被情节的发展而紧紧攫住。以后又怎么样了呢?
六  授奖大会搞得很隆重,彭总和贺老总当时亲自参加了大会。同通常的授奖大会程序一样,繁文缛节,无须赘述,只有一件趣事值得提一提。  这天早上,飞飞因特等功被带去用烙铁在尻部烙了五角星。光荣的标记使光荣的战马痛苦不堪,大概马夫忘记马也有神经系统,竟使它两处皮毛烫焦而露出嫩肉来。  范玉清之待飞飞,犹如奶娘之待婴孩,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见马夫给飞飞烫字时心不在焉的神情像在烙一块木头,结果烫出了伤痕,不禁勃然大怒,一把将马夫按在地上,非要用烙铁也在他屁股上烙一个五角星不可。范玉清的傻劲在全师都是知名的,若不是我亲自赶到现场,那马夫屁股上早已烙上同飞飞一样的标记了。  大会通知,飞飞烙上光荣的五角星后,要同其它立功的战马们一起戴上大红花绕场一周,让所有的指战员都看看这些忠实而又勇敢的战友。  范玉清牵着飞飞走在最前面,他屏息静气,十分庄重,步法老实古板,一望之下也竟使人肃然起敬。飞飞呢?它能够懂得人类的怀疑,在这万众欢呼鼓掌的时刻,它不像眼浅皮薄的市场马那样踌躇满志,也不像披金挂秀的御马那样昂首阔步,它好似一个能够自如地控制感情的演员,在幕布刚刚卷起的舞台上动作洒脱,表情适度,所以自能给人一种谦逊而又自信的印象。  飞飞后面是曾刚牵着萨莎。这两个呆鸟只知左顾右盼,两次越过去和飞飞平行,都被负责指挥的史诚挡住。萨莎似乎对飞飞尻部的五角星迷惑不解。它总是走上去,用鼻子去嗅这块光荣的符号,引起场上阵阵哄笑。  萨莎后面,十七匹战马都由各自的主人牵着,一字儿长蛇阵跟随,阳光把天地万物照耀得轮廊分明,线条清晰。这些战马就像凸凹镜下廓清的物体,一个个显出雄壮彪悍的身姿来。  在这十九匹立功的战马中,有十三匹战马是当年从尼勒克的沙尔马场带回来的。不知罗连玉、张明他们有何感想。我觑见罗连玉坐在离我不远的斜坡上,他那视而不见的、收敛的眼神,表明他在沉思。我则完全被带回到色彩璀灿的的尼勒克。蓝天、白云、彩虹、雪山、绚丽的野花,斑斓的马群仿佛又呈现在我眼前,当时我们忘情地在大湾头套马、驯马、赶马的各种镜头颠来倒去,从我脑际掠过。尤其有一个使人永志不忘的场景——森林的月夜,飞飞立在一处突兀的山嘴上,前胸受伤,浑身血流如注,——这场景从远处渐渐推移到我面前,又渐渐升高,从我视点的最上方消失了,眼前剩下的是一圈圈光环在闪动。原来,阳光正从正面照射着我。  我旁边,步兵十七团的小号兵贸然说了一句:“我要是骑上前面那匹白马,准能杀进东京。”

一九四三年五月,师党委决定举行一次赛马会。  赛马,实际上是骑兵的演习,但比演习更能激起热情。骑兵之于赛马,较之运动员之参加比赛,演员之登临舞台还要疯魔十倍。因为赛马的竞技主体不是人而是马。但是,马的速度、技巧、体力却是人培养的结果。由于这种间接因素,使赛马具备一种神奇的诱惑力。一次赛马,可以使你心情激动持续三个月之久。胜和负无非是个简单的是非法,但对骑士的影响却是异乎寻常的深远曲折。我就亲眼见过一个骑兵因惨败以后,反而从垂落的生命中奋起,用卧薪尝胆的精神把他的马变成了第一流的乘骑。  我们这次赛马的仪式和场地不算隆重,但由于骑兵团参加比赛的规模太庞大了,自然使比赛形成宏伟的场面。  准备阶段,各人把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并且要设法同自己的马造成一种默契,好似音乐家驾驭一架钢琴,可以随心所欲弹出神妙的乐章;我们则要协调好同马的关系,驾驭它达到高难度技巧和创记录的速度。何况钢琴只不过是件工具,而马却是有灵魂、有个性的动物呢?  这些深藏若虚的表现,就是在无话不谈的罗连玉和我之间也非常明显。我们每天在马厩碰面时,一瞥一视之间,彼此都流露出暧昧的微笑。  授予战马特等功的飞飞,无论走到哪里,碰见的全是颂歌。它的荣名更造成了我能胜不能败的心理负担。你们知道,一代拳王阿里因偶然失误经历一次失败以后,从此一败涂地,再也立不起来,其痛苦的程度不亚于丧失一个王国。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处境,可谓居高思危呀!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飞飞身上,胜利要像地球沿着轨道运行那样,必然地、准确无误地属于我才行。  我和范玉清起早贪黑服侍飞飞,把它牵到偏僻的地方训练起跑、越障碍、跨沟、冲线,并一次一次测定它的速度。现在我才知道,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在目本东京举行的赛马大奖会的记录是:一匹美国五岁牡马以2分25秒跑2.5公里获得冠军,而我的飞飞当时就以4分35秒跑5公里,距离长一倍,时间却不到一倍。这个记录,即使在今天也会获得世界冠军无疑。  范玉清非常执着地打听其它马匹的速度记录,甚至躲在山岗后面偷看别人的训练。亏他终于打听到:罗连玉的萨莎是5分23秒跑5公里,其它均在这个记录以下。  飞飞对于千篇一律的训练却十分冷淡,每次跑完它的路程,就静静地站在一边,好似闲着没事干的园丁站在花坛旁边打哈欠。我的急切心情同它这种情绪不可调和地对抗着。我对待飞飞的心理状态是矛盾的。固然,我同它在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对它的依恋之情已到一刻不想离开的程度;但另一方面,我又自认为我是它的主人,是统治者,有支配它、役使它、处置它的任何权利。它对于我,只能崇拜,只有服从。我不允许它有个性、有脾气,一切兴趣、爱好和情感必须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一定是在无意中流露了这种矜持的想法或可称为统治者的淫威。
飞飞是何等敏感的动物,它的消极冷淡,它的不协调性,实际上就是对我不服从,表示对立。我如何能容得这种叛逆性呢?本来,我已无法遏止胸中的愤懑,只不过眼下的比赛还需要它为我争得荣誉,所以,只好竭力耐着性子去激发它的热情,但没有用,这个性格倔强,一意孤行的家伙反而故意闹着别扭。在一次跨沟的时候,它竟然猛停下来,使我猝不及防被摔昏在沟坎上。幸好范玉清远远望见,跑过去把我摇醒。这时,我已忍无可忍,不顾范玉清的劝阻,跳到飞飞跟前举起鞭子在它脖颈上猛抽一鞭,不幸,鞭的尾梢卷过来,正好打中它的脸。飞飞浑身一震,慢慢侧过头来,怔住了,脸上那条鞭痕逐渐转红变深。它鼻翼不住地翕动,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可怜的飞飞,过去从来没有受过鞭打,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我立刻就后悔了,我知道它是最记仇的,侮辱性的一鞭很可能断送掉我们之间的友谊。我扑上去抱住它的头,几乎哽咽出声。范玉清恨恨地说:“太残忍了。”一面不住地抹它的脖颈,任性的战马终于安静下来。但我心里知道,它并没有同我和解。  晚上,我主动给飞飞上精饲料、梳鬃、刷毛,不声不响陪着它到半夜。几次我见它执拗的眼神从我身上溜过,却不直视我。直到夜静更阑,马匹都开始打盹,它才在眼角边露出一丝儿凄苦的笑意。  五月十日,成千上万的观众把赛场围个水泄不通。比赛分十九个组进行。每组五乘骑,采用淘汰制。各组的优胜者再组合成四个组,四个组的优胜者参加决赛。  我和范玉清牵着飞飞从赛场左角穿出来,到预备场地我们的位置上去,迎面遇上六个小伙子。  “啊哟!这不是立下特等功的公马吗?”其中一个人像见过走红的明星,好不惊诧。  “听说叫‘飞飞’。”  看台上不少观众也认识飞飞,立即对它发出喝彩和鼓掌。  我急急牵飞飞走进预备场地的栅门。  预备场地等于剧场的后台,乱糟糟一片,到处堆放着马具。五连一匹灰马大概临时发病,卧在地上抽搐不止。陈永正扑在病马上正在按摩腹部,周围的人却在闹哄哄地给兽医出主意。我见团长绕来绕去来到我面前。  “你有信心吗?”团长愉快地问。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你无疑会跑第一,但千万小心不要出错儿。”就像昨天中午师长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你可别骄傲啊!”似乎我已经是冠军了,只是别翘尾巴罢了。冠军,冠军,谈何容易。飞飞的竞技状态多使人忧虑啊!  “我的马情绪不好。”我说。  “怎么?”团长转过头去打量着飞飞,看到它没精打彩的样儿也开始担心了。“它怎么啦?”  “训练以来一直是如此,好像强迫它拉车似的。每次跑记录,它总是气咻咻地达到终点,然后远远地离开我。”  “会不会是病了?”  “我请兽医检查过了,它胸腔饱满,腰背浑圆,周身上下,正当身强力壮的年龄。”  “啊!”  “不过,它的记录还是可观的。”  “你应当协调好同它的关系,你注意到这点了吗?”  天哪!我只差倒过来把飞飞负在脊背上奔驰了。  “团长?我能做的,全做了。它的性格真叫人受不了。”我只得说。  “嗯!”团长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尽力而为吧。”  第一轮五公里分组赛,三连那匹骊马就陡然把速度记录提得很高,它以5分35秒的成绩在第八组比赛中获第一名。后来,罗连玉的萨莎又以5分20秒的成绩在第十三组比赛中获第一名。  我参加第十五组比赛,同飞飞的隔膜使我心情很紧张。虽然其他四名骑手抽签下来,见与飞飞同组,都摇头叹气对我说:“这不是陪太子跑马吗?白搭!”我骑上飞飞走进赛场,迎面扑来一阵阵掌声,夹杂着狂呼乱叫。飞飞肌肉松弛,没有兴奋感,却回头望望范玉清,闭了闭眼睛。这个动作更使我气馁。每当它闹别扭的时候,就这样子回回头,闭闭眼睛。  裁判员枪声一响,飞飞倏地冲了出去,十几秒钟之内,我旁边就见不到并行者了。它的势头使我忽然记起黄岭战役的一次冲锋。飞飞刚劲的腿能够把大地蹬开,几乎是悬浮在空中飞驰。速度把时间撇在后面,其他一切运动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慢动作。我紧紧伏在它的背上,以减轻空气的阻力。飞飞最善于高难度技巧,每次超越障碍的时候,全身腾越起来,过了很久前蹄才触到地面。轻盈的举止犹如蜻蜓点水,瞬息而过。经过主席台时,不知怎么,只觉得台口是弯曲的,旗帜静止不动。好几个首长离开座位站到台沿前面来,不过两秒钟,这些浮动的景象就拉到身后去了,最后一道沟很宽,第八组比赛时,我曾看见两匹跑得很好的马,跑到沟旁竟直立不前,往斜刺里乱跑,但在飞飞眼里,这宽宽的沟不过是平地上凹进去的一道逢。它只略一纵身,四蹄拉平,就跨越过去,我眼边只闪过在沟旁惊呆了的裁判员的脸。到达终点冲线的时候,我不禁回头望去,距离我最近的一匹棕色马至少有八百米。另外三匹马还不见踪影呢!  范玉清已经抄捷径到终点来接住我。他热汗淋漓,脸上粘满了尘土,兴奋而又酸涩的表情真像一个风尘仆仆来迎接儿子的含泪的母亲。飞飞似乎在我这儿受到委屈,一看见他就俯身过去表现出异样的亲热。  裁判员跑过来大声喊道:“戚念冰的记录:5公里4分30秒。”人群蜂拥过来簇拥着我,齐声高喊:“戚、念、冰--第、一”“飞、飞--第、一。”  多出色的记录啊!对飞飞抵制不住的感激之情淹没了我胸口正在萌发的怨怒。(我已经在嫉妒飞飞对范玉清的感情了。)我钻到飞飞项鬃下,以无法理喻的情绪拥抱了它。  进入第二轮比赛的时候,飞飞性情变得更加暴躁。它再次因在起跑前侵犯它人而犯规。裁判向我发出警告。  “17号注意(我的编号是17号)!再有一次犯规就停止你参加比赛的资格。”裁判员举起小旗说。  “裁判同志。”我跳下马来心情沉重地说,“我换范玉清同志参加第二轮比赛吧!我的马同我闹别扭。”  裁判员犹豫了一下,盯视着烦躁不安的飞飞。  “同意换人,只不过……”他拉长声音说,“这是要扣分的。”  我估计飞飞即使被扣了分,也可能争得冠军,便决定由范玉清来代替我。  “你生气了吗?”范玉清局促不安地解释说,“我驾驭不了它。我怎么可能比你跑得更好呢?你昨天的记录多棒!”  “我命令你去,你就去!不准讨价还价。你不见它在对我发脾气吗?”我粗暴地说。  范玉清换上衣服畏怯地骑上飞飞,还不断回过头来看我的脸色。飞飞对他顺从而又亲昵的态度,使我心里沁出一股无名的妒恨。我的理智完全能够意识到这种自私心理的可鄙,但自尊心把这种应当自责的情感模糊了。  场上一片沉寂。裁判高声喊道:“各就各位--预备--”砰!枪声一响,跑道上掀起一阵尘沙。五匹马一齐冲出去。平时,我自己骑在飞飞身上看不到它奔驰的状态。现在,我沿着跑道抄近路疾走,从人丛的隙缝中搜索飞飞的踪影。它同骊马几乎并排跑在跑道前面,所不同的是飞飞头颈端正,身体稳定,愈跑愈紧,速度有增无减,真像一枚有腿的炮弹;骊马则不然,它的头时而昂扬,时而低垂,身体摇晃,跑到中场(主席台附近)速度开始减慢,同飞飞的距离越拉越远。  范玉清很难适应飞飞这种凌厉的奔驰。他吃力地伏在飞飞身上,好似溺水的人不时抬起头来在空中吸一口气。我从捷径跑向终点,心情紧张地注视着飞飞绕大弯奔驰过来。跨越最后一道障碍时,它突然在障碍前面减低速,打着旋子。场上观众拼命叫喝、尖叫、打口哨。我更为这个意外事故急出一身冷汗。完了!全完了!这畜生把一切都搞糟了。骊马正从后面奔来,只须超越它,跨过障碍和深沟,飞飞就会在第二轮比赛中被淘汰。  “飞飞!”我不顾一切失声惊叫。他们离我很远,当然听不到。飞飞在障碍墙前面绕圈,没有冲力,它怎么可能飞越高高的障碍墙呢?我失望已极,软瘫在一个斜坡上。从此,我必须吞咽下留给我的一连串羞辱,还包括飞飞那一份。  刹那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当骊马冲到它旁边的时候,它竟腾跃而起,斜着身子越过了障碍墙。前面我讲到过:飞飞善于高难度技艺动作,跨过障碍后四足落地的顷刻,不像其它马匹会因为沉重的坠力而略一停顿,它能乘势用后腿弹跳而起,以增加速度。飞飞同骊马的高下之分就在这一起一落之间。两匹马跨过障碍以后,立刻拉开了距离。骊马并不示弱,一前一后跨过宽沟,飞飞终于领先冲线。  我跑过去接范玉清,又热狂的拥抱飞飞,激动的情绪使我们像挤在一块儿的三个煤球,互相倾注着热力。  “就怪你!我差点儿掉下马来……”范玉清像小娃娃一样哭了。  “是跨障碍那会儿吗?”  “是的!飞飞停下来转了几个圈,让我骑稳了,才越过障碍墙的……”   这时,我才弄明白,飞飞在障碍墙前面逗留的真正原因是多么令人感动,而我却骂它“畜生”。要不是它最终仍然跑第一,取得了决赛权,我将怎样对待它,自己也说不准。  因为头天晚上下过一场中雨,所以决赛这天,天色像水晶一样透明。彩虹从西跨到东。有人说像一座天桥,我说像一块马蹄铁。彩虹下面是无边无涯的平原,人群早就在跑道两边挤满了。决赛只有四乘骑参加:我和飞飞,罗连玉和萨莎,三连的周山和他的淡黄马,一连的张明和他的团花马。当我骑上飞飞在起跑点同他们碰面的时候,彼此用象征友谊的微笑互相致意。  “我获得决赛权已经满足啦!”张明偏头瞅着我说。  “老搭档,我真想退出决赛。”罗连玉怅惘地说。  “谦让也是一种美德呀!”我揶揄他。  “谢谢你的赞歌。你现在受到虚荣心的支配,已变得不坦率了。”  “你坦率?你不虚荣?可是你哪点和我不同?你现在不是同我一样站在决赛的起跑线上吗?”  “念冰,你太要强了。我要求退出决赛,主席团不准。”罗连玉恳切地说,“你自己明白,飞飞精神状态很异样。”  “异样又怎样?就是异样也决不会败在萨莎手下。”  萨莎不理睬我们的争吵,它靠过来同飞飞亲热。大概毛茸茸的额鬃刺痛了飞飞的眼睛,被飞飞用前蹄在它胸脯上狠狠一弹。它退后两步,茫然地望飞飞一眼,又不害羞地钻过来。罗连玉见萨莎太不知趣,就带紧缰绳,把它的头拉向后边……  裁判员跑到我们跟前抬起头问:“准备好啦?”  “准备好了!”我们齐声回答,只有罗连玉不吭声。  “好,现在各就各位。”裁判员跑回他的位置。  我永远忘不了枪声响过以后,从旁边冲出去的三匹马的背影。在这成败攸关的时刻,飞飞竟没有起跑。它突然在原地直立起来,前腿在空中划动,并且发出一声震撼人心的嘶鸣。事故太意外了,我全身血液好似凝固在血管里。当年鹿岗坡下对飞飞的狂怒一齐涌上心头。我勒紧缰绳,用靴跟踢它的腹部。它下意识地飞驰出去,前面三匹马至少已跑出一百米外了。  我没有来得及思索眼前的处境,只忘命地催动飞飞追上去。此刻我要缩短一米差距也非易事,因为三匹马都是竞赛中经过严格淘汰选择出来的骏马,非寻常可比。  幸亏飞飞的灵敏,迅猛和技巧表现出超群的能耐,它在冲上斜坡和跨越障碍时夺回了时间。大约在三分之一的赛程上,我和飞飞已同周山的黄马和张明的团花马平行了。后来听说整个赛场曾为飞飞出故障以后迎头赶上来的精彩表演而大大骚动。一个士兵忘情闯进了跑道,差点被萨莎踏死。  跑到离主席台五百米左右,我和飞飞已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追上了罗连玉和萨莎。我只感觉到场上的观众好像疯狂了,涌来涌去,吼声震天,不断有人违章横过跑道。  前面还有两公里赛程,有足够的时间超越罗连玉和萨莎。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飞飞又表现出使我猜不透的古怪行为,它始终保持逊后萨莎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我无论怎么催动它,它也不超越过去。甚至跨障碍墙时,我已忍无可忍,狂性地抓它、踢它、夹它,鼓足余力施展浑身解数。但没有用,飞飞好似恪守一项铁的规则,总是紧随萨莎后侧,直到冲线。  比赛场上人群喧腾,叫啸像潮水一般涌向终点。他们欢呼、喝彩,要求裁减员宣布决赛冠军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了。人们那种倾倒、羡慕的神色,我只感到陌生。我的全部心血、期望和信心,都像掉进水里的盐粒一样舒解了,溶化了,看不见了。最多只能尝到一点涩嘴的咸味儿而已。范玉清接住我时凄凉的眼神,好像刚刚送进孤儿院的孩子,我不忍心在他面前议论飞飞,只轻轻摆摆手,心照不宣地把缰绳交给他。我们彼此没有讲一句话,厌烦地牵着飞飞从人丛中走出来。迎面碰上熟人,几乎都敷衍几句言不由衷的慰问,就匆匆赶去向萨莎唱赞歌了。  我猜不透失败的道理,冲线的那个镜头还一次次在我眼前重复。萨莎的决赛记录是五公里5分22秒,获冠军。按第一轮比赛飞飞五分里4分30秒的记录,速度远比萨莎快。飞飞是有能力超过萨莎的,但是为什么输了?这个疑问苦苦地纠缠着我。  晚上,淅淅沥沥的细雨洒在身上,有点像冷却了的水蒸汽。我和范玉清牵着飞飞在润湿的大气中散步。水分被火热的大地很快吸收挥发了,路是干的。走着走着,飞飞突然停步不前,而且背向着我。我本来头脑粗疏,不会体察细腻曲折的情感,加之为这次赛马的失败伤透了自尊心。因此,立刻认定飞飞是故意捣蛋。  “你又怎么啦?”我蓦然冲上前去不耐烦地问。  飞飞抬起头来,用恼怒的目光盯视着我。  范玉清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渐渐地松开缰绳冷冷一笑,从此就像潜伏的疾病一样,对飞飞产生了可怕的厌弃。

羞耻,我为飞飞比赛失败感到的羞耻,比起它过去为我争得荣誉感到的自豪要强烈许多倍。那种恶俗的意识有如一个赌徒破产一样,根本记不起过去也赢过钱。我把别人的评论、安慰和善意的玩笑都看成是有针对性的风凉话。有一天在马房里,罗连玉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这么认真,否则,我会把萨莎带出跑道去的。其实,冠军怎么定,师长和团长都有分歧。师长说要按速度记录,团长说,那又何必对手决赛呢?依我说,飞飞为什么落后一米冲线,大概因为它是萨莎的丈夫,就像你说的,‘谦让真是一种美德’。”“我才不谦让哩!我也鄙视那种虚伪的谦让。”我冷冷地说。“有些人太好强,只认赢不认输。”张明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但明明是讲给我听的。我正在给飞飞梳头,不由得推了它一掌。“我给罗连玉认输,你张明可得给我认输。”我把铁梳往地上一丢,头也不回冲出了马房。自此以后,我把愤怒和憎恨全部发泄在飞飞身上,开始虐待它,对它毫不痛惜,稍不如意就谩骂和抽打。好几次训练下来,大家兴高采烈牵起各人的马到野外溜达或到河边洗澡,空荡荡的马房里只有飞飞孤单单而又憔悴地站在没有食料的食槽旁边。它不时地抖动嚼环,用前蹄刨地,然后侧耳细听。忧郁的神态正和中国古代那句著名的成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像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我不理睬它,也不许范玉清好好管它。它的饮食、清洁卫生搞得一团糟。一天黄昏,范玉清跑来对我说:“飞飞一个人(他号称飞飞是‘人’)在马房里打滚。”我急忙同他往马房里跑,在一根柱子前面我停住了。我见飞飞在地上辗转反侧地滚来滚去,白色的毛粘满了污泥,不时发出深沉的叹息,比号啕大哭还显得痛苦。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灾难,大都麻木不仁。我埋怨飞飞无缘无故兴风作浪。所以,无可奈何地把它牵起来,轻轻骂了一声“调皮”。方工业 由于声音和态度显得十分温和,任性的战马可能当成一句体己的安慰话,它顺从地站起来,眼圈立刻润湿了。九一九四三年六月,我军正处在大反攻前夕,骑兵团队的训练十分频繁。飞飞在训练中时常抛锚,特别是难度较大的技巧动作,它更显得迟钝、吃力和惊悸。我的团首长毫不容情,为了飞飞的表现不好而给我的难堪使我满腹怨愤,我愈来愈讨厌它了。在一次越野训练中,它卧倒以后竟直立不起来,只用哀怨的眼睛望着我,我正眼也没有瞧它,径直拉它离开正在跪卧起来前进的团队。我已经气得发昏,后面的呼唤根本听不见。我们涉水走到一处浅滩,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它喝水,唱着故乡的忧郁的歌。飞飞喝足了水,抬起头来只是喘气,那副疲惫羸弱的样子,使我怀疑它今后的作战能力。我想:“我得换一匹战马才行。”


老部长讲到这里时,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顿,呆滞的目光似乎在漆黑的夜里寻找光点。过了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没有后来的悲欢离合,我这个想法在人生的际遇中也就平平而过。岂知飞飞不是一匹平凡的战马,它终于使我为这样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后悔了一辈子。”


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日,这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同记住自己的名字一样印象深刻。 这天,后勤辎重科罗科长来我们师,送来新的武器、弹药、鞍鞯、马镫、蹄铁和各种各样杂物。汽车刚刚一到,他就来找人,带来师部曾参谋的信和一把小尖刀。曾参谋是我们团队调去的,同我私交很厚。罗科长还送来二十匹稚龄战马。他附带的任务是把我们淘汰和退伍的战马和骡子等等带走。我到广场上一看,这批新来的战马多是蒙古三河马,体形小一些,但很悍威。其中一匹枣红色的牡马身姿绰约,很惹人喜爱。罗科长怂恿我上马试一试。我跨上枣红马,感到它虽然温顺,却十分健壮,速度和灵敏度也非同一般,是匹很有前途的马。“我想换一匹战马,这枣红马很不错。”我跳下马背时对罗科长说。“你真有眼力,买这匹马还配搭了一匹骡子呢!”罗科长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就这样,我把飞飞当成淘汰的战马交给了后勤辎重科。中午,范玉清眼泪花花地跑到我面前,手里提着从飞飞背上卸下来的鞍鞯。“连长,你为什么把飞飞赶走了?”他控制住一腔怨愤。“我要换一匹好马。”我态度漠然。“把飞飞交给我,我愿意调教它。”“不行!你别给我找麻烦,我骑了枣红马,飞飞岂不更调皮?”“连长,把飞飞留下吧!”范玉清拉着我的手恳求说。“乱弹琴!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现在是战争!战争!不是御花园跑马!”过了一会儿,罗连玉来了。他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瞅着我,我知道他为什么来,闷着气儿不理他。“老戚,别使性子了,飞飞是可以调教好的。”罗连玉低声下气的说。“叫它去拉车,拉车比作战舒服。”我厌弃地吼道。“冷静点好吗?如果飞飞走了,你也不一定习惯。”“ 别来这一套,是你骑它还是我骑它?”“如果是我骑它,我就不会让它退伍。”“哼!自己骑好马,却让别人骑赖马。”“你……”
“虚情假意!”我还补充了一句。别看我平时口齿迟钝,在此关键时刻,唇枪舌战还着实有一手。
下午四点半钟,广场上热闹、嘈杂,人群推推搡搡,挤来挤去看稀奇。场子中央临时用绳子围了一圈,圈子里站满了准备带走的各种牲畜。十七匹衰老的战马,飞飞也在其中,它才六岁半,当然算不上衰老,只是脾气太坏,体力也不行了。另外还有十三匹骡子,九匹驴子,两条哞哞叫的老牛。这场面真像阿拉伯的拍卖市场。飞飞站在骡子和公牛之间,凄惶的目光在人群中间搜索,好似刚刚听过死刑宣判的囚犯,在人丛中寻找一张熟悉的亲人的脸。罗连玉没有来,范玉清被派到师部送信去了。我不敢看它,躲在一棵大树下下垂的枝叶后面。当时,我心里并不难受,像暴戾的主人赶走一个不顺心的仆役;而现在,任何时候想起这场景,都会使我心酸。五点钟光景,与罗科长同来的几个民兵大汉手上拿皮鞭,也不管这些被淘汰的动物对他们是否顺从,就举起鞭来胡乱的抽打,好几下重重地落在飞飞身上。飞飞是什么个性?它昂头蹬足正要嘶叫,被两个大汉子揪住辔头,无情皮鞭劈头盖脑地打下去。我简单直骇呆了,手足无措地挤到前面去。要么,把飞飞要回来吧!不行,太晚了。事实铁一样摆在我面前,我不是小孩子,再去求他们留下飞飞,岂不受人笑话。我只好眼看着它混在受鞭笞的一群里慢腾腾地走上大路,灰蒙蒙的尘埃遮不住飞飞那渐渐远去的悲伤身影。

团部分来那匹我中意的枣红马,我没有心思取名,就叫它“红枣”。一九四三年六月以后,我们团队转战南北,经历了多少战斗,我骑上红枣在阵地上驰骋,也可以说差强人意。每想起飞飞在战斗中凌厉的奔驰和闪电样的速度,不禁心中赫然。有一次,我们团队追击败退的日军,到了松河县境。团长的警卫员史诚快马追上来兴冲冲地叫我:“戚连长,你看见飞飞了吗?”“在哪儿?”我猛然一惊,在马镫上站直。“走远了喽。你注意刚才路两边民兵的骡马和大车了吗?”“是半个小时前吧!”“大概是,我看见飞飞站在大车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团队经过。唉!它又脏又瘦,要不是它尻部的五角星没有磨掉,我简直认不出它来了。”“啊!”我沉默了,带着无限的怅惘回头望去。那里只有绵延的路和无涯的田野,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五日发生的事。一九四四年二月,收复了宜城。刚刚胜利的狂欢,把一切声音融合成快乐的呼号。战利品堆在街上,粮食包毫无秩序地横在广场出口处,黄澄澄的谷物从口袋里流出来。人群拥挤不堪,弄得大半个城市烟尘滚滚。第六团的炮车被塞在路当口,喇叭嘶哑地吼叫。我们骑兵团队必须通过南大街到沙园——一个废弃的公园去宿营。罗连玉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不停地跳下马来清理拥塞的道路。好不容易挨到沙园,高墙坍塌了一处宽宽的缺口。我们的队伍就从缺口处鱼贯而入。靠近仓库的大院外边,许多骡子和马拥挤在食槽周围。一长排运军械的马车旁边,有一匹憔悴的、瘦骨嶙峋的马,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专注地望着我。“天哪!那不是飞飞吗?”我突然一怔,毛骨悚然地盯着它。七个月不见,飞飞已面目全非了。它的腰背满盖了痛楚的鞭痕,双肩被沉重的马鞍刮破了皮甲,胸胛和尻部几片毛脱落成灰里透红的瘌瘢,尻部左边那个光荣的红星符号几乎已经磨平了。尾巴被整齐地剪掉一大截,不协调地掉在屁股后面,像用秃了的扫帚。四条腿肮脏浮肿、线条模糊,全身毛发粘成片片,像扑满灰尘的杂草。从前那双如秋水般明净光亮的眼睛长满了血丝,浑浊无神。睫毛耷拉下来,没精打彩地、自卑地、甚至是含羞忍辱地瞅着我。我忍住一声抽泣,但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我走近飞飞,哭着抱住它的脖颈,怜惜、内疚、自责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我感觉到它似乎由于激动而颤抖,一瘸一拐地围着我转悠。我把一块干粮从飞飞的嘴角塞进去,我看到只有两排整齐的牙齿还像从前一样雪白。我必须弄清,它现在属于哪个部队?怎么落得这般境地?我拍了拍飞飞隆起的两腮,像过去习惯的那样口里打着唿哨,表示我要暂时离开它一会儿。飞飞偏着头,把我靠得紧紧的,一大滴泪水从它半合的眼里掉下来。是的,它不让我走,再也不愿我离开它,尽管只一会儿!我只好悄悄告诉它,我必须去找到它现在的主人。不!我得把它领走,无论它现在多么脏,多么瘦弱,多么难看。我给它讲了好多感情丰富的话,它才疑虑重重地退开,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我见沙园拐角处一个老兵坐在一辆装满弹药的马车车辕上抽烟,赶忙过去点头招呼,手指着飞飞站立的地方问:“老同志,请问那些车马是属于哪个部队的?”“不知道,我是辎重团的,住罗家坪。”他见我刨根问底的神色,大为骇怪,便指着仓库大院里几间平房。“那儿是宜城东五区临时运输连的驻地,可以去那儿问问。”我走进大院去敲第一间房屋的门,一个鬂发斑白的老头儿气冲冲地把门打开。“干什么?”口气之生硬,以为我来向他借米。“请问,这儿是临时运输连的办公地点吗?”“是,怎么样?”“门口没有贴个条子?”“没有人会写字。”  “那些车马是属于你们管吗?”我指着飞飞站立的地方问。“是呀!车马从不外借!”原来他怀疑我是来借车马的。“老同志,您误会了,我是176师骑兵团的,想见一见你们的连长。”“嗒!鹰骑兵团的,这个我还知道。不错!不错!”他的倔傲忽然变成了崇敬。“连长不在,指导员在。”老头儿从里间屋把指导员带出来。指导员是个中年人,很和气,身体又肥又壮,全身庄稼汉打扮,只上身罩了件八路军的制服。“找我吗?”他笑容可掬地问。“是的,我请问前面这些车马是你们管不是?”他不等我询问,就自我介绍说临时管运输连。这个连是宜城专区在松平战役之后由临时运输队扩大组成,大多为宜城的民兵,也有几个带上大车和骡子来参加的庄稼汉,所以大车的样式五花八门,有三匹牲口拉的,有一匹牲口拉的,还有人拉的。骡子和马原来总共五十八匹,都 是些拉车和推磨的老家伙,不是太老就是有病,常常在运输途中死去,现在只剩下四十四匹了……”飞飞竟编在这样一个连里,真是意想不到。“这些马里是否也有几匹战马?”我问。“呃!有两匹是退伍下来的。喏!”他手指飞飞,“这匹灰马(飞飞在他的印象里竟成了灰马),还有大树下在桶里喝水的那匹黑马。”“我想知道您说的这匹灰马是怎么到你们连里来的?”我急切地问。“啊!”指导员警觉地察看我表情的含义,犹豫一阵才慢吞吞地说道:“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来历。我去年十二月到这个连来,它已经在那儿了。”我寻思他也许讲的是真话,飞飞可能从后勤辎重科又受到一次淘汰。但远隔千里来到宜城,倒是件奇怪的事。“我们连有个陈排长,是个退伍老兵。他在去年春天,这里还是个运输队的时候就来了。你需要见见他吗?”老头儿一定是侦察兵转业的,转眼就把陈排长找来了。这位陈排长是个矮个儿,四十多岁,光头,黑黑的脸膛,高高的颧骨,浓眉毛,小眼睛。有表情的时候,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两条细缝。鼻子太小,嘴巴太大。虽极不协调,却显出一副良恭谦让的神态,身穿一件对襟大褂,一条反扫荡长裤,一双阔边布鞋。乍一看,像一个米店老板。等他伸出两只筋骨铁实、长满层层老茧的手来,你就立刻会改变看法,认为他是属于可以移山的愚公那类人。“陈排长,麻烦您了。”我同他握了握手。“哎,骑兵同志,未必您选中我们的驽马了?”陈排长惬意地笑着,觉得他这句话很幽默。“您可知道那匹灰马是怎样来到你们连的?”“您问它干嘛?”“它曾经是我坐下的战马,名叫飞飞,立过很多战功。”“啊!是战场上丢失的吗?”“不是。我很想您告诉我一些它的情况,越详细越好。”陈排长点燃他的旱烟,眼睛盯着地面,开始了他的叙述。“一九四三年十月,我在罗岱接收了十几匹马和六部大车……”
“请问是不是接收八路军176师后勤部的?”
“不是。好像是一个野战医院留下来的。您说的这匹马正是在病后初愈,害的是一种叫疝痛的病。全身脱毛,瘦得皮包骨。”
听到这儿,我才弄明白去年六月飞飞在马房里打滚,不是捣乱,是真正病了。它得了这种难以忍受的痛症——疝痛,所以训练时力不从心。唉,我当时冤枉了它,让它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里感到异常内疚。
陈排长咂吧着旱烟,慢悠悠地说下去:“这种马最麻烦,我们又不是办兽医院。所以,同去的人全都主张不要它。我见它年轻,骨架还长得好,又有一副惹人怜爱的相貌。如果我们不接收,它就会被当场打死。我带它回运输连,大家都讥笑我,说我收下一条废物。
“在以后的日子里,它要像牛一样恭顺、骡子一样有耐力,也就争气了。哎!它才不哩!这家伙脾气相当古怪,不愿套车,套了车总走着别扭的步法,还用蹄子踢人,没有一个人喜欢它。队里有个姓朱的小子,平时就热衷于恶作剧,现在更找准了对象。请问,这匹马叫什么哪?”“叫飞飞。”“啊,飞飞。这个名字怪好听的呢。我说的那个姓朱的小子,经常向飞飞投石子取乐。目标是它的额头,每投中一次,就引起大家的欢乐。有一天,一块石子正打在飞飞的眉骨上,飞飞突然跃起,尽管那小子拼命奔跑,还是被硬撞在一堵墙上,肋骨被折断两根,右臂关节粉碎性骨折,从此卧床不起。队里多数的人要处罚肇事的白马,没有人同情它。但是,当这群人来到飞飞面前,一见它昂扬的姿态,便都泄了气,谁愿意步小朱的后尘呢!“在队里,飞飞比任何一匹牲口挨的鞭子都多。而且上细料的时候,唯独不给它,常常塞些烂草给它吃。一遇到派推磨、拉车,别的牲口都给轮番休息,它却是一直不下班,有些人把折磨飞飞当成一种娱乐。“由于飞飞不合群,也受到同槽的骡子和马的欺凌。每次长途运输回来,普遍加喂豆子、麦麸和粮糠的时候,其它的骡马就团结起来把它挤出槽去。“十一月初,气候渐渐寒冷。天不见亮,由前线松河来了一份急件。区长亲自来找我,给我一项特别任务,说松河急需一批药品、棉花和绷带。罗岱到松河一百四十公里,当天必须送到,哎唷!这不是坑人吗?我急冲冲跑到马房套马。我打算套上那匹黑马,再备用一匹体力好的骡子上路。遇上小朱的小叔同几个年轻人给黑马上了鞍鞯准备去溜达。我说我要驾它完成紧急任务,他们一阵哄笑,对我挥拳头,七嘴八舌,闹个不停。‘你套那匹废物吧!’‘看你多么喜欢它!’‘它也喜欢你。’‘今天正好为革命争光呵!’“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我整理好车子,套上飞飞就出发了。万万想不到,一上大路,这匹窝囊废物竟腾云驾雾一般奔驰起来。我坐不稳位子,像一颗豌豆似的滚来滚去。等我清醒过来睁眼睛一看,飞飞过了石碑镇。霎眼之间就跑了三十八公里,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上路,我的车子超过多少骡子、马车,过路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下午六点,我就已经到达松河。东问西问,七点一刻才找到设在东山庙里的医疗队。队长对我神话般地来到大为惊讶,直到看完区长的信才深信不疑。“第二天一早,我的车子装上一些需要修理的武器,两个准备回罗岱的妇女和一个小孩子。飞飞马不停蹄、兼程赶路,晚上八点过一点就回到部队。“我当时真傻,没有请医疗队长写个回信。只有两张没有盖章的收条和令人生疑的两个妇女,队里没有人相信我到了松河。区长瞪大眼睛问我:‘老陈呀!军事急件,非同儿戏,你有几个脑袋?’“我结结巴巴辩解了很久。因为心情紧张,神色一定很仓惶,故而引起区长更大的疑心。最后,区长和保卫干事请两位妇女到隔壁房里询问。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区长笑吟吟地出来握住我的手:‘辛苦了,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我对看起来是窝囊废的飞飞,产生了格外的敬重。我对它说:‘辛苦了,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我给它卸下了马具又在食槽里特别加了黄豆和荞麦,这种温情的慰问,似乎使它深受感动。当我洗澡回来的时候,见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晒场上五匹骡子和三匹马正在发疯一般攻击飞飞。推挤、撞击、弹腿、嘶叫,闹成一片。飞飞因为劳累了两天,体力不支,正被他们交换撞挤在木栅上,肩部、腰部和腿部流着血,但它无声无息地忍受这些攻击,有时巧妙地躲开最凶猛的撞击,使对方自讨苦吃。“正当飞飞老老实实回到食槽边的顷刻,那匹凶狠的骡子又全身直立起来,从它背后踢去。飞飞急忙转身迎击。后面一匹黄马一下跳过来准备攻击飞飞的后腿,另外两匹骡子从左侧参加进攻。这种四面围剿的攻势,飞飞已招架不住……突然,出现一个意外情况,那匹也是退伍下来的老黑马一下冲到黄马身旁,把它挤出去二十多米,飞飞得以从这块空出来的地盘上重振旗鼓。两匹退伍的战马联合在一起,变成实力雄厚的威慑力量。凶狠的骡子首先败阵逃跑,其它助纣为虐的家伙也就气馁而散。“我本来正要抽响鞭子制止这场殴打,眼见这个结局不坏,也就装聋作哑,把骡子驱赶到各自的位置上。自此,飞飞更加衰弱了,胸胛和左前腿受了伤。我请兽医给它诊治过,但始终有些瘸,特别是长途运输之后,更瘸得厉害。冬月打长平,天寒地冻,敌人很顽固,我军粮食缺乏,要宰一批马供应前线。准备屠宰的马和骡子圈在一处,木栅里总共二十五匹,飞飞也在内。晚上九点左右,一队人来赶马。队长是个山东人,个子很高,人很和气,他点了数便把马群吆喝出来。马群争先恐后跑出木栅,我站在木栅旁边看,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飞飞最后走出来,它像壮士不求生还的神气,威威冽冽,凛然不可侵犯。我忽然接触到它的眼睛,那确是一双妩媚的、使人动情的眼睛。我的心软化了,开始可怜它。这时,队长走过来同我办理交接手续。我灵机一动耍了个花招,我说:‘这匹灰马还是留下吧!’为什么呢?他吃惊地问,同时向飞飞从头到足打量一番。‘这样一匹褴褛的、衰弱的瘸马,你留下它干什么?’‘因为它害了种类似麻疯的传染病。’‘啊!’‘肉只能埋到地下五米。’我让他牵走二十四匹,递给他条子让他签字。‘你有老婆吗?’我问他。‘有。’‘好,今天赶马占双不占单,算你有福份,祝你一路顺风。’“飞飞有幸留存下来,就应当争个好表现。但它仍然经常出事故、闹情绪。每当月白风清的夜晚,还要昂首嘶鸣。它的鸣声倒真是一匹战马,凄厉而哀惋,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可是很糟的是,一匹拉车的牡马不配有这种鸣声,犹如马夫佩戴元帅的勋章,反而令人鄙视。所以,这儿的人和牲畜个个讨厌它。“去年十二月飞飞临时运输移交过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仍然孤傲古怪而且固执……”
陈排长叙述飞飞的往事,听起来等于数落我的罪行。即使深感悔恨,也无法改变我所做的错事。飞飞的遭遇远远超出了我原先的设想。我以为它退伍到后勤辎重科,就像那些养得白白胖胖的骡子,悠悠缓缓拉几趟车,然后就无所事事地在食槽里嚼干粮。“指导员,我打算把飞飞领回去。”我心情沮丧地说。“哈,我可作不了主。”“还要请求谁吗?”“这可就麻烦罗!你得通过运输连再请求区政府运输股;同意后,由区政府转请示市政府后勤科;由后勤科签署意见,经市政府同意后,再向专区后勤后备案。正式函件批得下来,您才可以把它带走。”
我沉默了。这些手续真要命,我在宜城总共只有三天时间,虽然是骑兵团休整,但组织好士兵对马匹的保养就够忙的了。我仍然决定给飞飞办手续。给我讲述飞飞这段痛苦经历的陈排长赶快取来一张大纸,指导员立刻在纸的上方写了几行字,签上他的姓名。我正要把余下的大片空白纸裁掉,指导员止住我说:“您还有一大堆手续,要在这空白上填满呢!”我走出屋子时,半信半疑地笑了。我立刻到区政府运输股。运输股坐满了来办公事的人,一个拄拐杖的小伙子要我排在他后面。那时是整两点。我耐心等待了三个小时,眼见精明的股长处理各种繁杂的公务。会计大概把一笔账目搞错了,失声惊叫起来。股长无动于衷地继续他软绵绵的谈话。这种临危不乱的本领,若非久经锻炼一定不容易做到。轮到我谈问题时,股长说:“同志,现在下班时间了,明天来吧!”“股长,我的事情很简单,只须您批个条子就行了。”“什么事哪?”我把指导员签的条子递上去。同股长的谈话才使我真正懂得“手续”二字的含义。左说右说,磨蹭到夜色苍茫,他也毫不让步。他有耐力饿着肚子坚持己见,再也不提下班的事。我望着股长不进油盐的脑袋,真想把铜钥匙给他嵌进去。这时,进来一个白发小老头,第一句话就表明他是区政府的秘书。
“夜不谈公事嘛!”他说。
股长为了声明他的原则性立场,把我的要求冷嘲热讽地复述了一遍。老秘书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反过来问股长“这匹灰马既立过特等功,你扣下它给临时运输连拉车,对比太强烈了,只怕议论沸腾啊!再说,你的决定算数吗?这类难题交上去不就完了。”几句话使股长大彻大悟,立刻在我的条子上写了“请示后勤科”几个字,盖了一个章,并且告诉我,明天再到这儿来,请求区政府办公室加盖区政府公章,因为运输股这个章只能对内,不能对外。为这“手续”,三天时间我东奔西跑,四处求告,磨破了嘴皮,空白纸上盖满了图章,写满了“请求报告”的字眼。第三天下午六点,我从专区政府后勤处出来已疲惫不堪,但手续还不完善。我绝望地走回沙园,迟迟疑疑来到临时运输连马厩。飞飞一看见我,就喜悦地竖起耳朵,不停地踏着前蹄。“飞飞,明天我就要出发了,但你还得呆在这儿。办你的手续,真比冲锋陷阵还艰难哪!”我痛苦地说。飞飞完全能听懂我的话,垂头丧气地摇动尾巴,耳朵向后倒,眼睛半睁半闭,充溢着晶莹的泪珠。我赶紧掏出那写满字和盖满章的大纸,装成一副微笑的脸。我想飞飞绝没有人类的敏感,一定弄不清事情的严重性。岂知它竟然悲戚不能自禁地把头掉开,一大串泪珠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我踉踉跄跄地走回到营部,范玉清向我报告了几桩事情,我挥挥手叫他告诉指导员去。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痛苦的记忆给人的折磨远比痛苦本身更锐利。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日那天,飞飞离开我的镜头,现在从种角度不断在我的脑际闪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它被牵走时在我房前打旋,而且屈跪前腿是什么意思。还有广场上它同骡子和公牛站在一起时,那凄惶的目光。我痛恨自己的残忍无情。一个负义者的自负,像撩拨愈来愈大的火堆,烧灼着我的心田。晚上,罗连玉来到我床前。“你病了吗?真是。你消瘦多了。”他体贴入微地握着我的手。“没病。明天早上什么时候出发?”“五点准时,你快睡吧!”
一个念头像深海的章鱼用长腕的吸盘吸引着我。“把飞飞带走!”“把飞飞带走!”……我悄悄走出营房,在露水打湿的草径上走来走去。团里唯一懂得兽医的五排长陈永正从马棚那边走来,我避开他,走进一排矮树丛。“飞飞多么殷切地期望我领它走啊!知道我就这样远走高飞的话,它一定会感到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我不能背弃它……”我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出沙园缺口。忽然一声动人肺腑的马嘶响彻夜空,那是哀鸣?是呼唤?是长啸?抑或是叹惋?在这个世界上,知情者唯有我。这是飞飞的嘶鸣,是渴望战斗的嘶鸣。若非志在千里,一匹沉沦落魄的战马怎会悲愤如此!我在黑暗中寻觅道路。一足高,一足低,走出仓库大院,摸到飞飞的马厩。我看见飞飞正在侧耳倾听着,鼻翼张大,肌肉兴奋地抖动。“飞飞。”我靠近马厩轻轻叫了一声。飞飞胸脯抵紧食槽,伸过头来,悄没声儿地用潮湿的嘴唇摩挲我的脸。我绕到栅栏尽头轻轻打开栅门,弄出了一些声响。一声咳嗽,就是先前接待我的那个老头,提着一盏马灯,摇摇晃晃地从房里走出来。我赶忙卧倒在食槽边,老头儿一只脚正好踩在我的手上,我疼痛得直想叫唤,但忍住了。他四处查看了一阵,不见有什么动静,便准备回去。邻近几匹马因为陌生人而互相闯动。他疑虑重重地举灯在梁柱间照了照,又俯身在我脑袋旁边捡起一把榔头。老头拿着榔头挥动了几下,虎声虎气吆喝两声,就从我身边回房去了。我攀紧柱子站起来,轻轻解开飞飞的缰绳,牵着它走出栅栏。飞飞真善解人意!它的脚步轻得如同垫上了块绒布,走起路来声息全无。正在这时,运输连指导员从前门进来,背上背着一套马具。他关上大门,叮叮当当上了锁,回头就走向马厩。我蹑手蹑脚又摸回原先躲藏的地方,匍匐在食槽边。指导员惊讶地看到了飞飞独自站在院子里。“啊!你这畜牲怎么跑出来啦?”他收了收拖在地上的缰绳,粗鲁地骂道,“什么狗东西,连个马缰也拴不好。” 他牵飞飞走回到马厩,把缰绳紧紧绑在食槽上方的横木上,然后蹲下来点燃旱烟。黑暗中,烟头只是个火红的色点,一阵亮一阵暗,像闪烁的星星。我如同化石一样,凝固在湿漉漉的食槽边。夜太静了。尽管我屏住呼吸,心脏跳动的声音却有规律地播散出来。幸好飞飞故意不停地磨着牙干扰他的听觉,不然他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会感觉到我的存在。指导员非常自信地对黑暗嘟哝着只有自己才懂得的、莫明其妙的话语,然后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走进他的宿舍。 我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更加谨慎了。我摸到上锁的大门,轻轻拨弄了一阵,弄不开。这是一处高墙大院,另外没有出路。我只得悄悄摸回飞飞跟前,好不容易给它解开缰绳,一面低声向它诉说当前的危险。它毫不惊慌,屏住呼吸,带领我轻声向后院走去,不时回头望望,看我跟上没有。后院一堆土有半墙高,飞飞几下机灵的跳踉,蹬上土堆,我一时紧张得舌头发苦。凄苦的夜把世界裹得这样紧,我感到八方都是监视的影子,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好容易借着黑暗中事物的对比,才朦胧望见高墙外面仿佛是一片空旷的泥泞地带。飞飞毫不犹豫,它屈膝跪下,让我骑上它的脊背。当年东征西讨,驰骋疆场的气势威仪,一霎时在飞飞身上全部显露出来。它收拢回蹄,纵身一跃飞出高墙,轻盈地落在泥泞地上,几乎毫无声息。我骑上飞飞,奔驰到野外的榆树林里。夜色幽深,丛林漠漠,完全给我的盗马情节安排了一个阴森可怖的环境。我把飞飞的缰绳挽了一个活结挂在它脖子上,然后亲热地抱住它的头。虽然尚有不尽的苦难等待着我们,但此时此刻,这块新天地给了我们何等的温暖呀! “飞飞!我得暂离开你。明晨五点,你听见大路上骑兵行军的马蹄声,就赶上队伍来找我,我永远和你在一起。”飞飞动了动脖颈,退开两步羞涩地望着我。我向它挥挥手,转身向营房跑去,它没有跟着我来。第二天清晨,部队准时行军。范玉清骑马从后队跑来,向我报告连队行动和首尾衔接的情况。骑兵的行军如同龙腾虎跃,气势浩荡。在感觉上,其节奏、速度和音响则更像一阙进行曲。走上大路以后,我时时回头,看飞飞是否跟上团队。经过铁牟镇,便是山地了。行军已七个多小时,全团中间休息两次,马匹也添料喂过食,现在又继续趱行。我一面前后观望,随时指示部队的行动,一面失望地向烟尘滚滚的大路眺望,但飞飞没有跟上来。“飞飞没有听见部队的动静吗?凭它在战争中几年的经验,对骑兵行军路过会失去敏感么?”我焦虑不堪,若有所思地放慢速度,让队伍从我旁边走过。“你怎么啦?”罗连玉策马走来和我同行。显然,他已完全看出我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没有答腔,用干涩的眼睛瞅着他。他的坐骑萨莎平稳、矫健,速度控制也极其灵敏,特别是长途行军之后毫无倦容,这些都使我强烈地想念飞飞。“你一定有什么事?”罗连玉把马缰绳挽了挽。“我昨晚偷了马”“飞飞?”他吃惊地向四面察看了一阵,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但是,它没有来。”我望着远处,没精打彩地说,“我过高估计了它的智力。”“飞飞是萨莎的丈夫!”他用手指了指萨莎,诙谐地说。“你何必多费心机呢?何况飞飞变得又脏、又老、又有病,还能适应作战要求吗?”默默地走了好一阵,地势渐渐低平,却很开阔,队伍行进的马蹄声紧凑而又混乱。“马匹已经疲乏了,我得往后队去。”他掉转马头时,投过来关切的一瞥。“飞飞没有来,说不定是件好事。不然,你在团长那儿怎么交待?”虽然,初春的太阳在低温气候的调节下变得像李白诗里的月光那样扑朔迷离,朦胧清冷,但所有马匹都已经汗水涔涔,浑身冒着热气。士兵们在马上低着眉头,枪支东倒西斜,水壶碰得叮叮当当,和着单调的、乱糟糟的马蹄声,真是催人欲睡。我漫无目的地策马来到前队,战士们见我来到,散乱的队伍顿时编排好循序前进。我笑了笑,其实我无意深责他们。我正在怀念,独自想着飞飞。它不会来了。今后,天涯海角更难有重逢的机会了。真可谓相逢萍水而又失之交臂哪!太阳已经西斜。在南方紫灰色云层的衬托下,骑兵和战马都镶上一道斜阳的金边,分外光亮。队伍一直拉到地平线,好似直指苍穹的一把利剑。不知别的骑兵怎么想,我自己常常为之自豪的,就是这种气势,这种意境。我正立马往后队眺望,突然,看见地平线上一个黑点左冲、右突,迅速变大。凭着多年当骑兵的经验,立刻判断这是一乘骑在追赶我们的队伍,而且速度很快。我猜想会不会是师部有急件,便瞪着眼等待他追上来。霎那间,我惊愕得停止了呼吸,那不是飞飞会是谁?体态、风姿、毛色、头型,不是飞飞会是谁呢?远远望去,它虽然瘦骨嶙嶙,且左腿微微有点瘸,但它四蹄奔腾,凭虚御风,仍然宛如天马独行,不减当年华采。当它顺着大路一路追上来,临近队尾,忽然横向奔驰,很快超到前面去,切往队首。这一漂亮的战术动作引起欢呼,整个团队骑兵转过头去引颈观望,一时欢声雷动,好似迎接凯旋归来的骑士……
我们团队的骑兵,除了近几个月参加的新兵以外,没有不认识飞飞的,它曾经是团队的骄傲。现在它突然降临,使所有的人都兴奋、激动。人们忘掉了疲乏,不断爆发阵阵欢呼,场景真是感人。飞飞跑到我的旁边,不停地拱背跳跃,长声嘶鸣,扬起它的秃尾,露出雪白一排牙齿,欢快得不可名状。可是,我既高兴、又紧张,还有些害怕。团长是明察秋毫、作风严峻、疾恶如仇的人,我盗马的事,他决不会饶恕我。虽然,他对飞飞的赞赏非寻常可比。记得有一次战役,一举冲陷敌军阵地,他挽住飞飞的项颈鬃称赞说:“这马真是非凡,有追风的速度,有穿山的硬度。”但眼前这件事,他会饶恕我和飞飞吗?我催动红枣,疾步跑到团长面前。“报告!”我喊道。团长正眼不瞧我一眼,继续骑在马上紧步趱行,两眼平视前方。“飞飞今天跟上队伍,是我昨天晚上偷出来的,请首长处分我。”我大声说。团长咬咬牙,下颔动了一动,没有吭声或转动一下头颅。我跟在旁边直冒汗。飞飞一点也不懂事,在这严峻时刻,它却跑到团长面前晃来晃去。“晚上到团部找我!”团长在齿缝里迸出这几个字。
我停在原地等我的连队赶上来。才又随着队伍小跑前进。飞飞毫不谦让,它已经自己并入了队列。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豁出去了。只是迷惑不解,飞飞为什么此时此刻才突然光临。“它不可能像人一样沿途问路追踪而来。也不会是盲目乱跑,偶然巧遇。”我暗自分析,同时抬眼望望现在队列里得意洋洋的飞飞,又好气又好笑。如果它在凌晨队伍出发之时赶上我们,根据团长刚才的态度,一定立刻命令把它送回去,这一点甚至连我事先也没有考虑到。现在距清晨出发已十一个小时,距宜城一百多公里,这么长一段时间、这么远一段距离,飞飞在哪儿?会不会跟在队伍后面遥遥相望,直到相去宜城已远,才贸然出现,使归队造成既成事实……难道飞飞真有如此深刻的考虑吗?十二我一直站在团部办公室等待处分。一个多小时以后,团长和鲁参谋走进屋子。团长拧紧眉头,坚毅的嘴巴像锁严实的火药库大门。他从我旁边走过去时候,似乎我根本不存在。我挺直身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在眼梢感觉鲁参谋向我点头示意后离去了。过了许久,恐怕又有半个多小时,团长推开面前的文件,用挖苦的口气说:“你还有脸面到这儿来吗?”“首长,是您叫我来的。”“我叫你来的!你来只能使我生气,你懂得八路军的纪律吗?”
“我懂。
“你懂?那为什么去偷马?”他的声音愈来愈大。
“那原先是我的马。”我固执地说。
“你早就抛弃它啦!”
“……”我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
“共产党打天下靠战斗……战斗!哪里会去偷。真丢人!”团长吼道。“把那个飞飞给我赶走。”
“首长,您是知道它是赶不走的。”我平淡地说。
团长两肘靠着桌沿,耸起肩头,用手捧住长满黑须的下巴。这个动作加强了他的怒意。“你不能再带部队了,下去当战士吧!”他点燃一支烟,眼皮垂下来盯着桌上的文件。“是!”我回答得很紧凑,表示毫不犹豫。“还有。”他站起来,“隔离三天,写检讨。”隔离室比土牢更简陋,我只能在膝上写检讨,纸张被戳破许多洞。检讨是诚心诚意的。写了阶级意识、思想根源、错误性质、犯错误的动机、行为的后果——以及给党造成了损失,改正错误的措施,今后努力的方向等等。但是最后我写了八句:战士不爱枪,骑兵不爱马,他说他爱国,团长你信吗?
兀鹰护其翼,猛虎护其牙,非到搏击时,谁能辩真假?
我把检讨书折好,敲开门,交给值班战士。他迟疑了一下悄悄对我说:“去窗口看看。”窗口很高,其实是个土墙的风洞。我垫起脚,眼睛只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突然,窗外扬过一个马头,无疑,那是飞飞。我急忙用双手攀住窗口,向外望去,清楚地看见飞飞——一头半截尾巴的白马,精神抖擞地昂起来,向窗口里面望。原先由于泥尘而肮脏地粘在一起的马毛,显然已经刷洗过,白得耀眼。胸胛和臀部被磨穿的、灰红的癞瘢,颜色更深了。范玉清在它旁边咧开嘴傻笑。“嘘!嘘!”我一只手扳住窗口,另一只手不断挥动,叫他们离开。范玉清仍然一个劲地傻笑,即使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候,他的傻笑也是没完没了的。而飞飞呢?更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它竟然毫无节制地嘶鸣起来。我只好离开窗口,以求他们迅速走开。不到一分钟,我就听见大声的呵责,还夹杂着棍子碰在墙上的声音。不知范玉清收敛了他的笑容了没有?紧接着就是飞飞的蹄声没精打采地渐渐远去。三天的隔离生活使人闷倦得发慌,但每天不定什么时候,总有一段插曲,范玉清带着飞飞到我的窗口外边来,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还能听到飞飞的蹄声、鼻息声,这对于我真是最大的安慰。但最后,总是以大声呵责、棍棒威吓和他们黯然神伤地离开而结束。最后一天傍晚,值班军官通知我直接回连队,团长以后会到连队来找我。我向指导员兼代理连长罗连玉报到,同时要求去当马夫。对养马,我确实有一套好手艺。养马非但要把马养壮,还要能驯马,把顽劣的马驯成温顺的马。罗连玉用不信任的痛苦神情眼巴巴地望着我。“你要相信我的要求是真心实意的。过去的事,我自己触犯军纪,能怨你吗?”我甚至可怜他的尴尬处境。何况我还听说,就是他因为每天派范玉清带飞飞来探望我,而受到团长的申斥。养马,其实对我很合适。繁忙、劳累、技术性强,既要有力气,又要有勇气。我们一共六个马夫,每天起早贪黑把马厩清理得干干净净,给马匹洗澡,梳理鬃髦,修理足掌和上料。最愉快的是我同飞飞能够朝夕相处。感情这东西很奇怪,不经过一番生离死别,不足以显示其缠绵悱恻的程度。现在我和飞飞之间一眨眼、一举手、一颦、一笑、一蹲、一站都是一种默契,以此表示相互的友爱。我这次请专业兽医诊断,飞飞基本上还是一头病马。七八个月前,也就是我逼使它退伍的那个时候患的疝痛,虽然已经痊愈,但留下了后遗症,它常常回顾到腹部,用前蹄刨地。它的瘸腿则是亚急性曲肱炎,因外伤引起又长期使役不当,使腿腱过度牵张形成的。这些都说明它经历了多少苦难啊!  我细心照料飞飞还有一层理由,就是补赎我的过失。我给它造成的不幸,已成为我良心受到谴责的标尺。一个人如果良知未泯,怎能不去弥补自己的过错?飞飞的身体素质毕竟是很好的,一经医治保养就恢复很快。但它古怪、偏执的脾气竟有甚于从前。有一天我在河边给它刷洗,看见苍蝇成群飞到它身上,而半秃的尾鬃摇来摇去,够不着驱赶他们,我不禁嘲笑说:“飞飞呀飞飞!你怎么可以把赶蝇的尾巴耍丢了呢?多难看!”岂知,骄傲的战马竟愤然离去,带着隐隐的怒意。
我一只脚踏在水里,望着飞飞的身影,一点也不怪它。这些日子,它真够悲惨、够屈辱的了。本来它的脾性就怪癖、孤傲,加上各种坎坷、厄运接踵而至,它虽然能够用超然的态度鄙视这一切,可是欺压、凌辱、迫害的痕迹已沿着背上一条条创痍爬上它的脸。现在,这美丽的脸再也没有天真的骄态,却时时流露出苍凉的神色。它身体恢复以后,肌肉也比从前更充实、再成熟了。除开尾鬃还没有长起来,只见臀部丰满,腹部滚圆,四条长腿线条挺拔,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轻捷遒劲的身姿,不仅使人一望而知那就是黄岭决战第一个突入敌军阵地的骏马,而且让你惊异地看到,它简直就是一部历史中一个悲壮的造型。同一年前那个白嫩、幼稚的飞飞相比,真可谓判若两马了。
我始终跟在它身后,宽厚地微笑着。我深信它善良的天性会很快意识到自己给人的难堪太过分了。果然,它刚刚走到草场的边沿就回过头来探望我的踪影,并立刻转身走近我,用润湿的鼻翼和嘴唇在我头上摩挲,充满了歉疚之情。有一天,团队在进行战术训练,人喊马嘶,战士分成小队在坡下广阔的原野上来回奔驰。我驾上飞飞拉一车草料横过大路向马厩方向走,远远看到这番景象,心情酸涩,不是滋味。飞飞呢?它虽然拉着车,却把头扭过去贪婪地观望,不时停下来用右前蹄踏步,好像战斗序幕刚刚拉开,正在等待冲锋的号角。天生的战马,永远向往战斗。下午,训练刚刚结束,罗连玉到马厩来询问备料的情况。他每天来问问这、问问那,找机会同我搭话,甚至问起我铡草时刀钝不钝?这不是无话找话吗?我明明知道他的用意,但装做毫无杂念,心安理得的样子。“连长,料已备齐,请查对情况。”我一面铡草,一面冲着他说。他旋过头来瞅头目我,叹口气道:“老戚呀!别折磨人啦!实际上我比你更不好受。就是团长,你以为他好受吗?”“有什么不好受?听说别人就要升任副师长了。”我还故意加重语气,“要没有这么点儿原则性,怎么能高升呢?”“老戚,”罗连玉严肃地吼道,“你也愈来愈不像话了,发牢骚也要有个界限。当初你要赶走飞飞,哪个劝得住你?你后来盗马,给战士们做的什么榜样?团长带这么多干部,历来最器重你,哼!背后还说这些忘恩负义的风凉话。就说训练吧!五连苟排长用脚踢马,你知道团长怎么剋他?团长几乎给他一拳头,而且骂:‘你像个骑兵吗?你只配骑驴!学学人家戚念冰怎么爱马吧!你要学到零点之几,就算你够格了。’可你怎么看团长?哼!自私!”罗连玉扭头走出去的时候,砰一声把门拉上。他这个人非到气愤之极,不会发这种冲天脾气。我当然感到羞愧难当,本想追上去认个错儿,又放不下面子,只好颓然坐到草堆上。别看我身体魁梧,浑身肌肉发达,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的意志力相当薄弱,还不如一个姑娘。
晚上,大雨滂沱,马厩里有十几处漏雨,我和我的同伴们在暴雨中爬上房顶,用草把加厚漏处。马灯在狂风中摇晃,很快就熄灭了,只能借助一次一次闪电照亮周围。我被狂风带着雨水泼洒,就像武装泅渡时被浪涛冲击,眼睛迷迷糊糊只能凭感觉动作。我旁边那个人手脚灵活,不断递草束给我,他还几次翻下屋檐,把大捆草背上来。有一次我踩在一处滑溜地方,随着一捆打散的草往下滚,被那个人用头和肩把我顶住,那时我已经掉到屋檐边上了。“你胃痛吗?”他怎么知道我闹过胃痛?这声音很熟悉。“不!滑倒了。”我猛然醒悟过来,“指导员,你怎么来了?”“老伙计!你在这儿,我有不来之理吗?下去,我有重要事情告诉你。”走进我房里,他自己穿着湿衣服,却要我换上干衣服,我当然不愿意。“我回去自然要换衣服,现在何必大家湿漉漉地凑在一块儿呢?”他说。“我再也不做自私自利的事情。”我特别肥“自私”两个字语气加重。“老狗记得千年事。”他笑了。于是我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冷得籁籁发抖。“今天下午师党委召开紧急会议,不久要在曲峒和日军会战。关副师长亲自指挥骑兵团,任命你担任一营营长,我是营教导员。”罗连玉抱紧双臂咬着牙说。“我当不了营长。连长没够格,还当营长哪?还是干我的马夫挺舒坦。”我缩做一团颤抖着。“好哇!我剥你的皮。”罗连玉双手插到我腋下,来扯我的湿棉袄。“剥皮不剥皮,大家光着身子抗日!”我当然毫不示弱,抓住他的领口,头顶着头,扭得难分难解。这时,门开了,门口站着三个穿雨衣的军人——关副师长、史诚和鲁参谋长。“好呀!你们在这里是玩日本的‘相扑’。”老首长笑逐颜开,和他平时的风格不大相同。罗连玉和我一齐松手、立正,他比我更不好意思,因为他从来是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关副师长异常亲切地叫史诚给罗连玉把棉衣、军大衣取来,然后督促我们把湿衣服换掉。“关于你的任命,教导员通知你啦!”副师长问话的口吻没有我犹豫的余地。“通知了。”我只好说。“我现在传达师党委对曲峒的作战部署,这是消灭日军有生力量,迫使其最后投降的一次重要战役。”关副师长费了整整一个小时,条理清楚地讲完了全部计划。最后,直盯着我的额角,仿佛要在上面找出什么痕迹来。“关于这次我骑兵团同步兵107团配合出击日军三木炮兵团、藤山爱一郎步兵师和黑森男爵骑兵团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可以说是整个战役的枢纽,起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如果日军炮兵阵地冲不垮,它就是一堵钢铸的墙挡住我军进入葱岭峡谷,收复曲峒,进取洪安,所以,戚营长,四月十四日拂晓,我骑兵团以A字阵形插进日军炮兵阵地时,A字尖上第一乘骑我建议由你担任。因为你和飞飞最有条件造成这个尖锐的角。你擎住团队的旗帜,我和罗教导员就在你的旗帜下面,不离左右。”“首长,我坚决执行你的命令!为了党和祖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可是,你……”“我同你一忠诚,也必须同你一样英勇!”
十三  每天战斗学习时间拉得很长,从清晨五时开始,直到深夜十二时,战士才各自回到营房。有一天,我把飞飞送回马厩的时候,非常满意它的表现。它不但跑得好,就是泅渡、匍匐前进、跳栏、跨沟等技巧训练,动作也都极其漂亮。它的耐力也特别强,证明它虽然是纯血骑乘种,血管里一定还流着三河马的血液。我摸它浑身汗湿,却毫无倦容。  飞飞在智力上也更成熟了。它时时表现出自己的地位决不是一匹运载的一具,就是说不只是一匹马,它能辨识几种不同的军号声和不同命令的语意,用不着我指使和暗示它,就能够准确地行动。最使大家惊讶的是,它能用嘶鸣唤起它的同类一起动作,犹如它是所有马的领袖一样。这种协调性,正是骑兵战斗集体特别需要的。例如:在训练跪卧匍匐前进忽而转为冲锋这个动作时,我们营的骑兵全部跪卧在一片浅山前的洼地上。为了使敌军对我们的冲锋措手不及,不能吹起冲锋号来统一指挥,必须训练用语意传达命令。当时,师长命令十二点三刻我营首先起立冲锋,岂知时间一到,部分战马(还是战马呢!)呆头呆脑,跃身起来,有的不住打旋,有的挤住一团,有的往斜刺里奔跑,立时混乱一片,战士很难控制这种情势下蠢动的马匹。在此关键时刻,飞飞收拢前蹄挺立起来,一声短促的嘶鸣,一霎间便唤醒所有的战马跟在它的后面迅猛前进。  这段时间,飞飞只有一个缺点愈来愈突出,就是嫉妒——神经质的嫉妒,我在四脚动物中很少见这种行为,它具有明显的对主人的占有欲。例如:不允许我给其它马匹上料、削蹄、钉掌、刷拭皮毛和外出溜达,也不允许其他马匹来亲近我。演习前一天,我牵了飞飞到林荫河道去,浅滩周围有上百匹马在河水里戏耍。路上,偶然遇到张明牵着红枣从对面慢步走来。自从飞飞归队以后,我就把红枣移交给他使用。他现在已提拔为一连指导员,范玉清派去当副连长。过去,我同红枣相处将近八个月,它谦恭自守,任劳任怨,从没有过苛的要求和偏执脾气,所以我们之间和睦融洽,自有一种令人感到亲切的感情。如今猝然相遇,仿佛见到了久别的朋友,我握住张明的手,又抚摸红枣的脖颈,依依之情溢于言表。这时,本来撇在一边的飞飞,突然撞到我的面前挤身于我同红枣这间,然后转过头用仇恨的眼光瞪视着红枣,鼻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相当于人类的一句唁骂:“贱货!”就这样一步不动隔在中间。  红枣面对飞飞这股子泼辣劲,眼里泛起一种温顺的畏惧,一步一步往后退缩。我和张明像看见一个泼妇把冷水浇在别人头上,只能张着嘴巴,惊异不止。  “你先回去吧!”我不无尴尬地说。  张明脸上堆着好奇的微笑,把红枣牵走了。  飞飞仍然站在那儿,不停地原地踏步。我和它彼此都用迷惑的眼光对视了好一阵子。
十四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  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  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  万里可横行。        ――杜甫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点三刻,日军步兵在重炮掩护下对我军发动攻势,拉开了历史上著名战役的序幕。日军的态势是以炮兵固守,步兵出击。炮兵战线很长,威力很强,阵地构成半个椭圆形,正对着我方主力部队。炮击持续到黄昏,我方三公里内的一切建筑,包括山麓下的村庄,全部被夷为平地,上千吨钢铁倾斜在我方阵地内。我步兵一0七团用血肉筑成长城堵住日军的进攻,到晚上八点,我军已将敌人压缩回炮兵阵地。  十四日凌晨四点,我骑兵团列成阵势,对准敌炮兵椭圆形阵地的凸出部分。这部分是由长射程炮、加长炮和平射炮组成的火力点。
我骑着飞飞,手里擎着血红色的军旗立在A字阵形的尖端。我的右边,关副师长骑着高大的花骝马巍然不动,他那副架势倒十分像一门平射炮,冷峻的、严肃的表情,表明他指挥的骑兵决计踏翻敌人的铜墙铁壁。我常常相信一个指挥员的意志力可以决定战斗的胜利,历次战役副师长那副严峻的脸就是例证。我的左边,罗连玉骑在萨莎身上,真好似张开两翼的鹰,在乘风翱翔。他从来是鄙夷危险的,所以处在眼前这个危急存亡的时刻,他仍然泰然自若,犹如出发游泳一般轻松。我也很欣赏他的萨莎,头部虽然有点憨相,却十分柔媚俊秀,体态粗壮有悍威,绰约多姿。它的灵敏度和速度、耐力在军队内是著名的。人人都说它同飞飞匹配,算得上郎才女貌。大概是一九四二年那次赛马会得来的印象。其实认真起来,萨莎比飞飞要逊色几分。罗连玉也承认,当时萨莎虽然争得冠军,但当着飞飞的面,也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副师长和教导员紧贴在我左右,使我充分意识到我们团队的力量。  天刚拂晓,敌人发动了进攻,重复昨天的故技,仍然是步兵在重炮掩护下向我方阵地进行强攻,但规模要大得多,说明昨天的突袭还只是试探性的。  面对这覆天盖地的人丛,我方岿然不动。敌军每前进五百米,就要犹豫和呐喊一阵。  我们隐蔽在一片土坎和矮树丛后面,翻过土坎是片缓缓的斜坡。我们的位置实际上要比敌人阵地低一些,这对骑兵是很不利的。任何人都知道牛顿关于地心引力的伟大发现,所以一定会自觉意识到坡度对速度的影响。但在骁勇的骑兵和他的战马眼里,坡度却永远是向下的,这并非自欺欺人,而是因为居高临下是我们的习惯。  等待敌人已经逼近,关副师长那著名的哑嗓子喊出一声并不清晰的命令,我擎起军旗催动飞飞,闪电一样冲上土坎,仅仅几十秒钟便踏进敌兵群。马刀挥处,我只见一张张恐惧和痛楚的脸,混合着血和烟尘往后飞逝而过。  这猝不及防的冲击,使敌炮兵沉寂了顷刻,也就在顷刻间它又恢复了轰击。当时,我骑兵同敌步兵混杂在一起,显然敌人的炮弹已不分青红皂白地狂轰滥炸。每一处爆炸的地方,我方骑兵和敌方的步兵同时倒下。这是天昏地暗、血肉横飞的场面,大地在摇动,时间的概念已消失,音响化成了天穹的振荡。我只有一个激奋的意识,向前!向前!密集的炮弹在我前面、左面、右面开花,子弹尖叫着从我头顶上飞过。军旗被穿过许多洞眼,几乎撕裂成布条。我偶尔从眼角感觉到副师长和罗连玉紧跟在我两旁,似乎,副师长铁青而严酷的脸上挂着血迹。  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已进入大炮瞄准线无法到达的地方。大炮赫然排列在我们面前,但它们已经失望而无用地伫立在那里,我们能看见无数敌炮兵四散逃亡的背影。我冲过那钢铁铸成的一排排重炮,似乎才听到悬浮在空中的胜利吼声。胜利了!胜利来得多么突然。我还来不及往后看,敌人埋伏的地堡里已喷射出火花。“机枪!”有人一声大叫,我立即感到右肩一阵剧烈的震动,便连同军旗从飞飞身上翻滚下来。我的军旗已剩下一根庄严的旗杆了,旗帜在战斗中变成了无数的碎片,飞洒在烟尘滚滚的战场上,剩下的一角我已缠在腰间。当时阵地上非常拥挤,飞飞被掀动着向前奔驰,我迅速跳起来,看见一匹空鞍的黑马六神无主地跑过来,我跃身上去,催动它跳过地堡跑了一公里,不见副师长、罗连玉和飞飞的踪影。我同行的骑兵大约有六、七十骑,又同左边冲过来的敌骑遭遇。我的右臂流着血,只好举起左臂挥动马刀,接连把几个敌人劈下马去。这时我才感到,我的黑坐骑多么不灵活,跃进得多么吃力啊!我遇到三个敌骑的攻击,如果是飞飞,它会侧身过去面对右面两个敌骑,而且以风一样的速度追上背过去准备转身的那个敌骑,我的战刀就会使他意想不到地掉下头颅。可是,现在,这匹黑战马只会喘着气团团打转。虽然我把右面那个有些肥壮、留着小胡须的敌人挑下马去,但是我自己却受到前面转过来的敌人狠狠一刀,眼前金光四溅,一阵剧痛滑下马来,好似掉进了黑沉沉的深渊。
十五  飞飞失掉我以后,为猛烈的冲击所掀动,冲出去大约八百米,就立刻返回来寻找我。开始时,我向你们提到的人和马结成一体形成的患难相守、生死与共的情谊,这时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由于我转瞬之间已跨上黑马向前奔驰,飞飞冒着危险转回到我落马的地方,在弥漫的硝烟中,只看见那根被子弹和战刀剥蚀得精光的军旗旗杆压在一匹死马底下,锃亮的金属尖头还在闪闪发亮。飞飞咻咻地嘶叫着在旗杆面前打旋。不知它作出怎样的判断,它躲开密集的子弹向西奔驰了一小段路,又改变方向往北追去,一路上跑跑停停辨认倒在地上的尸体。阵地可不是空荡荡的广场,随时有炮弹、子弹和横冲直撞的敌人威胁着它。  我军攻克了曲峒,捣毁了日军建立的连成一片的碉堡和堑壕。一0七团的步兵正在巩固防线和修筑几处制高点的工事。这次战斗敌我双方伤亡都非常惨重。关副师长头部和左臂负伤,斜靠在掩蔽部的沙包外面眺望零零星星归来的战士。他因流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清瘦了,警卫员史诚站立在他的旁边。  晚上七点左右,旷野上还有零星的枪炮声。一匹白马从暮蔼深处显露出来,最初只是一个流动的影子,渐渐地轮廓清晰了。它似乎在寻找什么,走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狐疑的步法,像只机灵的猎犬一路嗅着气息追寻猎物。  哨兵端起枪大叫:“谁?”  白马咴咴地嘶鸣两声,垂下头缓慢地走过来,亮出它脊背上的空鞍。  “哎呀!这不是飞飞吗?”另一个哨兵跳下山坡,跑到飞飞跟前。“戚营长呢?”“唉!”头一个哨兵叹口气说,“可能牺牲了。”  “我在这儿守卫,你带它进去吧!”“你可要注意左边那片矮树丛。”  一个哨兵直接把飞飞牵到关副师长跟前,“首长,看!戚营长的飞飞。”  “啊!”副师长忍耐着巨大的痛楚立起身来,“就只有你自己回来啦?”  失掉亲人的战马只用前蹄踢着地上的砂石。  副师长双手捧着凄怆的脸,史诚扶他在沙包上坐下。  “飞飞,去吃点草料吧!你的同伴都在那边。”副师长温和地说。
飞飞疾步在露天的宿营地穿行,它走到骑兵的营盘,疲乏的战士都跃身起来抚摸它,但是,没有人说话。大家心照不宣,飞飞空鞍回营地意味着什么。  飞飞独自走上无名高地,那儿的工兵都握着土锹和泥铲好奇地望着它。它站到在最高处俯瞰白天激烈战斗过的那一片阵地,思考着、判断着,在漆黑的夜里搜寻着。那夜满天星斗,地平线上闪着无声的火花。偶尔一两声遥远的枪响,四野荡着回声,更显得幽寂。  忽然,飞飞伸长脖子,对着苍天发出一两声应山应水的哀鸣,似乎在对这个不可知的世界发出诘问。别以为一匹马只会执行人的意旨,我深信它也怀有自己的信念和感情。它疲于奔命,不只是在寻找我,也在寻找那隐而不见的正义与责任。  飞飞在营地里穿来穿去,走到一处没有路的、长满杂草的斜坡,它毫不迟疑,竟躲开哨兵,不顾坡度危险滑了下去。它绕过峭立的山石和树丛,跳过一条深沟,在茫夜色里悄悄逸去。  当我军攻克曲峒之后,敌人想切断我前锋部队同主力和联系,所以,在曲峒东面插进一块尖刀形阵地,又在西面集结大批兵力以形成强有力和钳形攻势。它不知道,我军主力也正移动,要在它的攻势外面构成包围圈。  这一来,阵势的变化更为复杂曲折。要从曲峒回到主力部队也更危险、更困难了。飞飞要走的正是曲峒到主力部队这条既艰难又危险的道路。  白天交战的战场,到处弹坑累累,人和马尸横遍野,毁坏的大炮、卡车、武器散乱地丢弃在地上。硝烟还没有散尽,有些松动的泥土被炮车和卡车的轮胎压出扭扭曲曲、交错纵横、有花纹的车辙。这块被战争烈火烧灼过的土地,那么刚硬,那么悲凉——俄国画家格列拉夫曾经描绘过这样的画面,只缺少朦胧夜色里一个形体飘逸的白色影子——飞飞。  飞飞从敌人尖刀形阵地经过时,是匍匐前进的。但是,它的颜色太耀眼了,夜幕也遮蔽不住。敌人的哨兵终于发现了它。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吼叫,敌人伪装网里的探照灯立刻射出一根雪亮的光柱,在战场上扫来扫去。光柱尽头,那椭圆形光圈忽然停在飞飞身上凝固不动了,立刻枪声大作。  飞飞一跃而起,子弹扑扑地把泥土掀起一排排尘沙。它颠了两颠,以其特有的、捉摸不定的动作跳跃飞驰,按照灯的光圈紧追不舍,死死盯住它,莹莹白马便在雪亮的光圈里显出了千姿百态。这真是残酷舞台上最美的镜头。《天鹅湖》舞剧里的奥吉塔公主,被天幕上射下来的圆形光圈照射着婀娜起舞的场面也不过如此。  飞飞以变幻莫测的高速度奔驰,使它很快逃离了敌人的射击。它避开大路,顺着崎岖不平的阳曲河岸狂奔,半夜一点到达师部。守卫认识飞飞,放它进入警卫森严的防线。  飞飞来到师部是探查我的下落。它在各个营地乱窜,看我会不会坠马以后返回了这里。它在步兵、工兵、炮兵、辎重兵的营地一一巡视,询问的神情憨态可掬,引起士兵们深刻的同情。他们一群群围拢来,有的抚摸脖颈,有的拍拍肩胛。这些无言的慰问,飞飞是哽咽着接受下来的。  师长听说飞飞独个儿回到师部,很为惊奇,叫人把它带到司令部来。
“飞飞!”师长问,“你的营长呢?”  飞飞上前两步,用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师长的衣袖,,然后屈跪前腿,把头深深地埋下去。  这个动作使师长大动感情。他躬下身子抚摸飞飞的额鬃,回头对周围的人说:“尽管是一匹马,但它不只懂得战争,也懂得战斗情谊。有的人还不如马,像辎重团那个赵应,把受伤的同伴丢在战场上,自己独自驾车回来。看看这匹马,他不觉得脸红吗?”  师长吩咐把飞飞送进马厩,给它吃精饲料,好好犒赏犒赏。他不知道,飞飞失去了主人,十分痛苦,已经变得寝食不安了。  第二天凌晨五时,忽而大雨如注。飞飞又从师部跑出来,第三次到战场上寻找我。
十六  再说,我被狠狠一刀砍倒以后,正掉进一条浅沟,沟壁的茅草覆盖下来,形成一处天然的庇护所。人、马和车辆都压不到身上。大概后来有一辆炮车从沟上拉过,压塌了不少泥土,把我下半截身子掩埋起来。我因为伤势很重,一直昏迷不醒。砍伤的地方由于气候寒冷,血拌着泥沙在头颈部分凝结成硬块,可能堵住了破裂的血管,不致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凌晨的大雨没有把我淋醒,高处的雨水却流进沟里把我像腌菜一样泡个浑身透湿。水还在渐渐上涨,再过半个小时我就会被全部淹没。这条濠沟正好是一块墓穴。飞飞恰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它五点钟从师部溜出来,径直来到昨天的战场转来转去。我躺下的地方距离敌军插进的阵地很近,幸好白色的飞飞包容在遮天覆地的白色雨雾中间,似乎消隐无形了。所以,在敌人眼皮底下,它几个小时辛勤地来回搜索,跑遍战场的每个角落,却始终没有被敌人发觉。  飞飞找到我是因偶然跨沟时瞥见我佩的战刀刀鞘露在泥土外面。我的刀鞘很朴素,没有特殊的装饰,只是在鞘套的下半部曾因浸满血而变成深褐色,这个特征它一定印象深刻。可能它太激动了,顿时四足颤动,站立不稳卧倒在沟旁。当它镇定下来,立刻俯身向着我……  我如同重温在尼勒克沙尔草原的那一次经历。仍然在朦胧中感觉到一张柔和的嘴唇,含着微温的、青草味儿的鼻息在我脸上摩挲。一阵剧烈的疼痛通过全身,使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飞飞正俯身向着我,而且用身体为我挡住冰凉的雨水。  我伤势太重,无力支起身子。我忍受不了雨水的浸泡,用劲往左一侧,剧痛使我再一次昏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苏醒时,上半身已经伏在沟外,飞飞正用头顶住我的背往外推。  我爬出濠沟,气喘吁吁地向伏在我面前的飞飞背上爬,但折腾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  飞飞一向善解人意,它见我挣扎得太痛苦了,就自己躬身伏在沟内,它背上的鞍鞯竟同地面平行。我只须将左腿搭上去就伏到鞍上了。对于长期戎马生涯的骑兵,向鞍鞯搭上一只脚,正如歼击机驾驶员之踏上座舱,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即将展开的职业性感受,这种感觉使我变得安宁平静。  上马以后,我并未忘记把战刀和自动枪抓在手上。  飞飞托着我缓缓地将四条腿伸直,全身摇了摇,我一下脱离开泥水淤积的土沟,好似离开了埋葬我的坟墓,只觉得浑身舒展,每个毛孔又渗透了生的欲求、战斗的狂热和亲情的怀恋,尤其是飞飞——这个性格巍峨的生物,它默不作声地在生死线上来来去去寻找我,把我从死神手里解脱出来,我已经不只是用感激来对待它了。  我腰间裹着小半幅破碎的军旗伏在飞飞背上,把自动枪横在胸前,一只手抓住扳机,一只手搭在枪筒上,像杠杆一样使枪支平衡。这个警惕的动作是为了对付突然袭来的危险,也使我的身体贴得更牢靠一些。  飞飞走得极慢,为了更平稳,它避开崎岖的、乱糟糟的山石土堆,绕着大弯往曲峒方向走去。  雨停了,湛蓝的天空上几堆浮云被风吹向天边,暖暖的太阳露出脸来,像一团旋转的火球不断往西方倾斜。一大片地平线被染成玛瑙一样的透明红。飞飞踏着泥泞的土地小心翼翼往前走,经过战争洗劫的战场,沉淀得万籁无声。我并不感到孤寂,因为有飞飞与我同在。  离曲峒不远,我们走进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树木。一匹受伤的黑马在林中踯躅,一瞥见我们,比迷路的儿童还要惊惧地在树后东躲西藏。飞飞咴咴叫了一声,黑马动动耳朵,就悲喜交加地向我跑来。我看它还不满三岁。十七我奇迹般地回到曲峒,在军内几乎成为神话,到处传扬,事实还被无比地夸大了。几个月后还有人这样问我:“听说你的战马把你从日本人的堡垒监牢里救出来的,是真的吗?”  因为我伤势很重,发高烧,在关副师长的营帐里躺了三天。他自己也负了伤,却像慈母一样地关心我。我每次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就急切地向他打听战局的胜负,我们的团队,罗连玉、范玉清、张明的情况……他只是掖掖盖在我身上的军毯。  “我们胜利了,你安心地睡吧!”其他的什么话也不说。  部队出发攻打洪安的头天夜里,副师长派史诚和三个士兵用一辆马车把我送到宜城野战医院,医生还没有来得及把我从担架上抬上病床,师长来了素。他默默地在我胸口上搁下白布包好的六个鸡蛋,这在当时是非常珍贵的食品,一定是专门分配给他的。然后,他带上警卫急匆匆地走了。医生说他刚从彭总那儿回来,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现在赶到洪安指挥战斗去了。  我受伤以后心情寂寞,感情也变得格外脆弱起来。只要听见医院里一个战士去世了,就会流下伤心的泪。半个月后有一天上午,阳光从窗外直射到床上,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旷野里才能有的明朗、清新和温暖。恍惚之间,有人坐在我的床头,我在强光的迷朦中只看见一个黑影。“营长,我来看你。”这是张明的声音。  “啊!”我惊叫出声,两只手不自主地想从床上撑起。  “你躺下,营长。”张明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我可以陪你一个小时呢!”  我慢慢看清张明那胡子茬占了一半的脸孔,硕大的鼻子硬挺在中间,支撑着一双细小的、含混不清的眼睛。他微笑着,充满凄苦的隐痛。这种强颜作笑,把我从许多天来的疑虑全部从心底里翻腾出来。  我想问他一系列问题,但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明,我真是事到临头不自由哇!这鬼地方简直管得密不透风,我问他们百八十个问题,一个也不答复我。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悄声说,高兴得直喘气。  “关副师长派我来的。”他从挎包里拿出许多慰问品,又心事重重地望着我,一面在包里掏什么东西,掏了许久才掏出两个纸包。  “这是罗……连……玉和范……玉清……的遗……物……”张明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遗物?”我周身一阵痉挛,像听到魔鬼的号角。“遗物?”我双手簌簌发抖,接过纸包。  “罗连玉和范……范玉清……都在曲峒战役牺……牺牲了。”张明结结巴巴地,强忍住悲哀,忘记我是重伤员,用力拉着我胸上的绷带。我拆开第一个纸包,里面是一顶褶绉了的军帽,帽沿上有两个枪眼,枪眼周围一团团暗红的血迹。我想起来,当时宜城新发下来军帽,我的戴上嫌小,罗连玉的嫌大,这就是我交换给他的那顶。  第二个纸包里是一根圈拢的皮带,从这根皮带可以联想到范玉清的军风军纪。他任何时候纽扣、绑腿、皮带都扎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名符其实的军人。捧着遗物——部队里最亲近的两个人的遗物,我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过去的岁月我们朝夕相处,而我是多么浑沌、多么自私啊!直到这时我才领悟到人生。我爱他们胜过爱自己,我恨自己胜过杀害他们的敌人。  张明给我讲述了罗连玉和范玉清牺牲的事迹,好似啃噬着我的神经。好在他的口齿不是那么清楚,还故意收敛着自己的悲愤,否则我真发疯哩!  据张明讲,当我被地堡的机枪射中左肩摔下马后,范玉清高叫着:“嗨!戚营长呢?”  当飞飞转回身不久,罗连玉和范玉清也相继掉转马头,驰回到我落马的地方。那时,飞飞刚刚向西追去。  一个战士勒马叫道:“戚营长骑一匹黑马冲到前面去了!”  罗连玉和范玉清催马向前疾驰。这时,战场上起了变化,黑森男爵骑兵团分两路包抄过来。但是晚了一点。我们团队绝大部分已越过包围圈直指曲峒,留在最后的罗连玉和范玉清有却有可能被截住。要知道,萨莎的速度仅次于飞飞,即使不得已要从敌人的鼻子底下通过也奈何不了它。然而范玉清的马是史诚换给他的那匹,耐力不够。所以,当敌骑拼命追赶的时候,他始终拉不开距离。罗连玉不得不迟延下来等他。  翻过山垭是一片平原,敌人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范玉清嘶声大叫:
“教导员!你快走!”  罗连玉不听,反而左右横驰掩护他。  我们的部队已遥遥可见,如果再坚持一公里路就能得到接应。追赶的敌人开始动摇,最前面两乘骑已逐渐放慢速度,嘴里喊着哩哇啦的日语:“不用追了!”“回去吧!”这时,一个肥壮的敌军官冲到前面,往右边紧跑几步,端起枪从范玉清背后射击……  范玉清在马背上一歪,向前扑倒,一霎时,又用力支撑起来,但在奔驰的马背上已坐立不稳。背上的血迹渐渐扩大,成为一条暗红的彩斑。这天真的孩子不到十七岁就去尼勒克驯马,现在刚满二十一岁,期间驰骋沙场,临危受命,还从来没有失掉过平衡。现在,他双手抓住缰绳高举过头。  “妈——妈!”这是他最后一声高昂的叫喊,然后慢腾腾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罗连玉眼见这情景,像从恶梦中惊醒过来一般,狂吼一声,收紧马缰,勒得萨莎前腿直立作了个180度的转侧。他好似一头为惨死的儿子复仇的母狮,直扑向那个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是个沉着、老练的骑兵。力士样的身材、粗大的臂膊,方方的脸颊,一张大嘴特别显著。含蓄的神情表示他精于策划,不易失算。当罗连玉扑向他的刹那,他横刀一挡,想乘罗连玉鲁莽和冲动时出现的闪失,报以凶狠的一刀。这在刀法上叫做‘横扫千军’。岂料罗连玉是个武艺精熟的骑士,狂乱的动作隐藏着致命的杀机。只一交手,日本军官脸上就立刻留下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冒出来粘满了髭须。这家伙见势头不对,带马一跃,急急往自己的阵地奔逃。其他五个敌骑也一窝蜂紧紧跟随。  关副师长在我方阵地的高岗上,用望远镜看到这次精彩的交锋,高兴得手足发麻。有时,攻克一座城池还不一定就有这种亢奋的感受。按说,罗连玉教训了那个混蛋就应该拍马回阵。而且,他平时善于思考,是个注重战略思想的指挥员。这天,不知怎么了,他勒马在范玉清的遗体前哭了。望望敌军官渐渐远远去的背影,他竟催动萨莎,不顾一切直追过去。  关副师长看到这个情况,把望远镜一甩,骂声:“胡闹!”立刻吩咐十个骑兵赶去接应他。  罗连玉骑上萨莎像俯冲滑翔的鹞鹰,越追越近,敌人六乘骑拼命奔驰,只不过像一群牛在前面蠕动。  杀害范玉清的那个恶棍回头看见追上来的罗连玉,惊恐万状。他脱离开跟随的五个骑兵,独自往右前方奔逃。远远地,已望见成行成排的敌骑兵,如同一道闸门那样排开在那里。他认为罗连玉怎敢独闯这坚固的阵地?紧闭的大嘴不禁咧开来,闪过一丝微笑。  罗连玉超过后面五个敌骑兵时,犹如拨开不相干的藤蔓,头也不摆一下,径直直奔那个正感觉侥幸的日本军官。  敌军阵地已清晰可见,一道人马筑成的壁障整整齐齐,威严地包围过来。罗连玉已逼近敌军官,但也迫近了危险的包围圈。可惜,他是个不知退缩的人。他紧催萨莎奔驰到同敌军官平行的位置,右手战刀一扬,闪动一派冷森森的寒光,敌军官本能地将头一缩,复仇的刀刃已劈进绷紧的颈窝。血从刀背上迸射出来,四面喷溅,一颗脱离开颈望的头颅,陡然翻过来,露出难看的、使人恶心的怪相。  罗连玉完成他的动作,犹如完成使命一样,沉着、冷静、一丝不苟。他侧身往后一倒,右足脱开马蹬,一抬腿将尸体蹬下马去……当他挽住缰绳,缓缓地挺直胸脯,环顾周围全是敌人的骑兵。  罗连玉孤单单地骑着萨莎,直立在敌人紧密的圈子中央,如何构成奇特的环境,他自己也不甚理解。他是一个信仰坚定的人,从来没有玩世不恭的颠狂。缜密的思考和冷静的观察力赋予他一个严肃的人生。他虽历尽难困,但安之如怡;他虽身经百战,却百战不殆。这样意志健全、神志清楚的战士,怎么可能糊里糊涂地造成悲剧?众多侵略军包围一个罗连玉,每一只持枪的手却在颤抖。  罗连玉骑着萨莎在圈子中央慢步,悠闲的神态好似在故乡的田野上观看柳枝发芽。熟悉他的人,才懂得这是他独有的、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  敌人的圈子愈围愈小,罗连玉勒住萨莎。这匹多年来任劳任怨、同生死、共患难的战马,仍然威风地、毫无惧色地昂首挺立。罗连玉用手抚摸它,俯下头去依偎它的脖颈,对它表示出真诚的疼爱。  立马在正前方的敌中队长高声嚎叫,要罗连玉举手投降。  罗连玉和萨莎都没有多余的表示,只有神圣的静穆。这使人猛想起瓦斯涅佐夫那幅名画:一个骑士立马在阴沉恐怖的草原上,他面前是一块石碑,碑上写道:“向左走人活马死,向右走马活人死,向前走人马皆死。”现在,罗连玉正面临着同这个骑士一的处境和一样的选择。
敌中队长见罗连玉毫不妥协的神气大为恼怒,他狂喊着发出命令,左边一排敌骑迅速散开,右边一排敌骑向罗连玉端枪射击,接着,后边一排敌骑迅速散开,正前方一排敌骑又开枪射击……  萨莎停止了踏步,前腿渐渐弯曲,后腿一阵痛苦的抽搐,全身随之伏倒。罗连玉垂下头,似乎向神圣的空间作一次短暂的默祷,便突然倒卧在萨莎身上……  后来有些人谈论罗连玉的死,还有点评头论足的味道。是无谓的牺牲么?是可以避免而不可避免的牺牲么?不在战争的严酷场面前,身历其境,风凉话谁不会!  关副师长曾经来探望我,以他的严厉,以他当时并不赞成罗连玉那次行动的立场,他是最有资格用批判的眼光来评论罗连玉牺牲的价值的。然而,当他提到罗连玉的死,用的是感慨的口吻,称呼罗连玉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我民族的浩气。”十八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我带着抑郁的心情从宜城野战医院转移到云阳市立医院。由于颅骨破损,伤品化脓,引起脑神经麻木,有时几天昏迷不醒。云阳市立医院是个正规医院,主任医师是个著名的外科专家,由他重新给我做缝合手术。  动手术那天,关副师长在手术室门口呆了五个小时。据说范玉清的母亲也曾从江西来过,在我身旁守了几天。但这一切都像是另外一个人
梦里发生的事,冥冥之中我能意识到,却不能看到。  到六月七日,我第二次从死亡中清醒过来,又能认识、理解、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一则不幸的消息使我疑心飞飞是不是被日军俘获,送到日本去了。  那天,我通夜失眠,眼睁睁看着窗户逐渐发白。为了排遣寂寞,我观赏着天花板上白色灰浆因剥蚀而填补过的地方。一块块形状,有的像猪,有的像鹰,有的像张开嘴巴的河马。有一块补灰像我床头柜上的茶壶。当我转过头看我的茶壶,一张边区日报正盖在上面。大概昨晚值班护士忘记带走,遗失在这里的。多少日子没有见到过报纸了,我这样的重病号更规定不许看报。由于强烈的好奇心,我轻轻地把报纸展开,细细阅读各种各样有趣的消息。突然,第三版顶端出现两行大字:  战马被俘,思恋祖国。  倭寇残暴,滥施酷刑。  我惊愕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蓦然想到了飞飞。  接下去是小号字:  [洪安消息]据八路军176师参谋部透露:日寇在翠叶湖畔俘获我‘鹰骑兵团’之通信战马一匹。日寇百般诱骗,滥施酷刑,战马怀恋祖国,长鸣不止。此种不屈不挠之精神,在我战马中已屡见不鲜。惜近日日寇扬言,无论该马驯化与否,均将运往日本本土。  读完这则消息,无异重新给我头上狠狠一刀。无形的血在我眼前弥漫,我再次掉进了黑沉沉的深渊。医生认为我伤口疼痛引起休克,立刻进行抢救。  几个小时后,我苏醒过来。  “会不会是飞飞被俘获了?”这个念头支配着我的全部思维活动。  我平生最气愤医院的规矩。医生禁止我打听飞飞的情况,几次团队有人来探望我,医生守候在旁边,不准多说话。其实我心里的渴望、怀念和生离死别之情,早就越过了他们的卫生标准,越过了伤口愈合的范围。  我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六月十八日。星期日,按往日的惯例,这天,部队一定要派人到医院来。我极想证明心中的疑团,眼睛紧盯住病房的大门,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使我震动,但没有人来。  到六月二十三日,我能够下床了。肉体像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心灵却是铁板一块。我不愿在医院里再呆下去,必须立刻回到部队,那儿才是我的家。由于长时间的伤口痛苦,思维简化,我已经多时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了。我摸到主任医师医务办公室,请求让我出院。  主任医师扶我坐在一张藤椅上。  “我们的抗日英雄,你的治疗才开始哩!”他仁慈的目光完全是在安抚一个娃娃。  “我请求回部队去。”我说。  “我们同样希望每一个伤员回到他们愿意的地方,但必须符合出院的条件,你的情况更不同。你的师长给你定了个出院时间。”主任医师摘下眼镜和蔼地说。  “多久?”“大概九月底。”  “啊!”我颓唐地靠在椅背上,衰竭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  主任医师是陈念慈那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大概把旧中国的弱点看透了,为了一个合理的信念,不怕失掉妻室儿女、花园洋房,只身来到朴素的、平等的、有魅力的革命根据地。他年龄不到四十岁,白皙的皮肤,庄重的仪态,深谙事理的眼神,使你极容易对他产生信任感。何况,我的颅骨愈合手术就是他亲自做的。  我把心里的痛苦和无数疑问通通倾注出来。我讲的事情一定使主任医师深受感动。最初,他一面听我讲,一面翻阅整理几个重伤员的病案,渐渐地,他停下了笔,专注地凝视着我。还特地把报导战马被俘的“日报”翻出来看。  “你肯定这匹战马是就是你的飞飞吗?”主任医师问。  “八九不离十。”我说,“我们团队攻克洪安以后,要回宜城有一条道就需要绕过翠叶湖,只有飞飞能识别这条路。而一匹战马在敌人面前宁死不屈,长鸣不已,必须具备特殊的品质。我之所以疑心是飞飞,还因为我观察过许多战马。它们英勇善战,慷慨赴死,有杰出的技能技艺,但它们对于战争的概念是单纯的,很难辨识复杂的环境。唯有飞飞,它的强烈感情往往服从于它的智力。我认为它能判别是非、亲与仇的界线……”  主任医师惬意地笑了。显然,他并不相信我的话,但又感到很有趣。  “你很富有想像力。”他微笑着说。  “不!”我执拗地瞪着他。“请你相信我不会鬼扯,世界上异乎寻常的事多得很,可别轻视一匹立过特等功的战马。。。。。。”  “这也难怪。我发现不少骑兵伤员都把自己的战马看成拟人化的朋友。特别在欧洲,把动物的本能解释成有特殊含义的行为的事已屡见不鲜。这是人类想像力的一种发挥,极为有趣。但在生物学上是不允许随便作出解释的。那里只有严格的、科学的解说,没有半点诗意。例如,雏鹰吞食蛇以后,昂首向着苍天,虔诚的模样很像是在祈祷。如果单就其行为的外观来说,岂不容易使一个热诚的教徒动感情?而生物家只有一句枯燥的结论:‘它的这个动作不过是为了促进消化。’其实,一匹马也就像雏鹰一样,只有动物的本能,切莫把它的行为理想化了。”主任医师耐心地开导我,然后,他不无幽默地说:“你的马的故事倒可以写成一部史诗。”  “我可没有兴致来给你说故事,更不想写什么史诗。”我大为气恼。“我只要求出院回部队。”  “出院可不行。”主任医师一点也不动气。“但是,我可以派人去了解,飞飞是不是‘日报’上说的那匹战马。”  第二天,主任医师自己到洪安去了。他负有经常到前沿阵地帮助医疗队解决疑难问题的使命。那时,根据地像他这样的医学博士并不多。  我躺在病床上,一直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六月二十八日,主任医师怅惘地走进我的病房。他用温和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又叫护士解开我头上、臂有、腿上的绷带,查看伤口愈合的情形。  “我需要给你谈谈。”主任医师神情严肃地说。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战马真是一只雏鹰。”主任医师领我到他的房间,从一摞大信封里面抽出两份报纸,一叠照片和三份报告。  “这是你希望知道的、有关飞飞的全部情况。有日报的两次消息,你们师部给军部的详细报告,还有黑森男爵被捕后在东京受审的情报、记录和照片。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一匹马真正完成了一部史诗——一部超越生物学范围的、悲壮的史诗。”
十九
自从我重伤住院以后,飞飞成了没有主的战马。副师长考虑发挥它的长处,特别是识别路途和应付危险环境的能力,临时把它分到通信连,担任同师部的通信联络工作。通信连有一位绝顶聪明而又颇为自负的通信排长潘清。他曾在黄岭战役中因及时送达一份战报立过功,后来又因为砍死一匹乘马记了过。这种功过相抵的印象,使战士们觉得滑稽。就是他对人的态度也如此,机灵的脸上会同时出现理智战胜感情的谦卑和忍让,以及感情重于理智的自负和傲慢。通讯连长把飞飞牵来。因潘清正要把团部的急件送往师部,路途遥远而且要经过隔在中间的日军据点,急需一匹好马。潘清挽住缰绳端详着飞飞,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神气。“这牲口秀眉秀眼的样儿,还立过特等功么?”他说。四月二十日上午十点,潘清骑上飞飞从洪安出发,下午四点十分抵达曲峒,休息半个小时,继续向宜城进发。当他来到阳曲附近,大路分成两个岔口,一是通向阳曲河,跨过大桥,顺着北岸走,岸边全是乱石纵横、崎岖不平的坡坎,道路被潮水和砂砾吞蚀成断断续续的段落,像是荒芜的野径被乱七八糟挖过一样。岸边杂树和藤蔓形成一堵连绵不断的天然屏障,随同阳曲河直到它的尽头。宜城座落在阳曲河最宽一段北岸,所以只要沿河而行就可到达师部。但这条路因河道迂回而加长了长度,大约要多走二十多公里。另一条岔路通翠叶湖。大片茂密的森林蓊蓊郁郁,遮天敝日,林中狭窄的道路曲曲弯弯,覆盖着厚厚的落叶。从岔口到翠叶湖大约十八公里,要到湖边才有宽敞的空地,绕过湖泊,森林稀疏了,有好几条道通往宜城。这是条捷径,同大路的距离几乎相等。大路和两条岔路都必须经过日军的据点才能到达宜城。走大路是不可能的,日军主力屯扎在大路两旁,中间设有路卡,只能走两条岔道。潘清在三岔路口旋了两个圈子,缰绳一摆就要催动飞飞走去翠叶湖这条道。本来,飞飞是匹久经锻炼的战马,完全听凭命令指挥。这次,它意外地拒绝执行命令。四条腿僵直不动,长脖颈弯向右边,正对着阳曲河那条道。潘清对飞飞的抗拒,十分震怒。他从来没有容忍过一匹马违拗他的意志。他用马刺猛踢飞飞的腹部,又把缰绳收紧,以致飞飞的头颈被拉成弓形,嘴角扭曲,眼球泛白,四足盲目地交换支撑点,在原地踩着零乱的碎步。潘清以为暴力能使飞飞屈从他的意志,又放开缰绳再一次催动飞飞往翠叶湖那条道上走。飞飞变得更狂暴起来,它倏地后足直立,前足在空中划动,身体转向阳曲河那条道,猛然落下前蹄,起步向前。情势已经构成骑士与战马之间对选择去向的严重分歧。如果潘清能够对飞飞这类骏马的异常行为稍加考虑,他是应该改变方向的。因为飞飞对两条岔道都有三次来往的实地经验。它是否察觉走翠叶湖道路狭窄,林木荫蔽,挡住了视线,一旦遇到危险,回旋余地太小;而走阳曲河北岸有宽阔的沙土地带,能放开奔跑。如此长的河岸。日军派小股巡逻队又怕游击队伺机歼灭,所以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可惜潘清根本不相信飞飞具有预测埋伏、辨认吉凶、避危就安的本领,只把它当成不顺从的奴隶,一个劲猛抽猛打,如像对付一头不愿犁田的牛。奇怪的是,当此非常时刻,飞飞竟然没有勃发它的尼勒克草原上的野性,连嘶鸣之声也异常轻微而短促。它忍辱负重,终于按潘清的指示,走向了它不愿意去的翠叶湖的路二十晚霞错落有致地在天边横陈,斜阳昏晕的余晖从云层深处散开,形成一团淡紫色的烟雾。大概是暮色将近了,森林里迅速阴暗下来,好似半空中关熄了一盏灯。静寂的小路上只有飞飞的蹄声空旷而悠远。前面,湖泊已隐约可见,白茫茫的湖面,在南面的树隙中分割成许多碎块。小路因树木的逐渐疏朗而变得宽阔了。迎面而来的,是下落的夕阳把整个大地、森林罩上一层晚霞的残红。天将入夜时,自然界焕发的油画般忧郁的色彩,不正如人在进入梦境之前那恬静的朦胧吗?突然,近处几枝树桠断裂,划过长空的枪响紧接着传过来,树叶纷纷下落。湖岸边突兀的岩崖后面跳出一队日军,树木深处也出现窸窸  的响动。潘清下意识地感到中了埋伏,立刻勒住飞飞倒回原路。飞飞对走回头路很犹疑,它的姿势表明它正要从左前方穿入密林,但这个分歧很短暂。一瞬间它已依从潘清迅速转身往回奔驰。岂知后路也已被敌人切断。潘清倒回去不到一千米,就看见十多个敌骑蜂涌过来,他绝望了,似乎也觉得后悔了。他呜咽着拥抱了飞飞的脖子——这个曾经给他提过忠告的生物,现在显得多么亲切可爱。勇敢的通信排长没有向敌人举起投降的双手,而是从腰间抽出决一死战的战刀。然而战刀还没得及抽出刀鞘,就被敌骑射中崩落马下。飞飞目不转睛望着死去的潘清好几秒钟,以表达它的哀痛。日军骑兵乱哄哄地冲过来,伴随着怪声怪气的吼叫。飞飞钻进密林,不料拖曳的缰绳被树根绊住了,它低头一挣,缰绳被绷断,它比云豹还迅疾地在茂密的林中飞驰,不时又停下来倾听左右前后的动静。这个曾在尼勒克原始森林里称王称霸的马王,来到林木荫翳的环境里,等于回到了自己的王国。黑森男爵骑兵团和一支日军巡逻中队驻扎在翠叶湖畔。还有三艘汽艇时刻在湖上巡行。当原田大佐向黑森男爵报告,一个中国通信骑兵进入埋伏圈时,男爵亲自骑马来到岩岸边。他从望远镜中观察潘清的行动。黄岭战役他同我的那次决斗印象深刻,尤其是飞飞的灵敏、神速的动力,曾使他艳羡不已。日本上层贵族圈子里,谁不知道黑森对好马的特殊嗜好和眼力。所以,他从拉近的镜头中立刻发现潘清座下这匹俊美的白马,正是他曾与之交手的那匹神骏。(黑林男爵一直在回忆中称飞飞为“神骏”。)飞飞逃逸密林以后,原田大佐来问:“男爵,要不要追捕这匹白马?”男爵大发雷霆:“用的着我吩咐你们吗?宁可丢掉一座城池,不可丢失这匹马……”男爵抽出战刀,嗖!一根茶碗粗的幼树被整齐地拦腰削断。原田大惊失色,他非常明白,男爵在军中无戏言。“我得亲自去!”黑森男爵态度和缓下来,露齿一笑,抛给原田大佐一包烟。日军五个骑兵中队出发,从湖岸拉到山腰,形成一个袋形的大包圈。黑森男爵率领五队骑兵从山下往山上索,原田大佐率领一队从山腰往山上搜索。森林里雾沉沉的,被搅乱的宁静酝酿着  一场猜不透的灾难。原始树木的空隙,长满苔藓的危岩,潺潺的溪流和深涧,陡然下陷的悬崖……到处是日军骑兵紧张搜索的影子。飞飞虽在交织着树叉藤蔓、怪石危岩的原始森林里,却如同在广场上奔走自如。它顺着一条流水开辟出来的隙地来到一处深潭。两棵崩倒的千年古树横亘在前面,足有七八米高。飞飞来回观察一阵,找到一处粗枝撑起来的穴洞。它艰难地钻过去,肩背被刮出一道道血印。当它站起来,抖抖身子,发现前面有一条通向山巅的路。这条曾是人类开辟的道路旁,岩壁上刻有一块两到三米的两个大字--“空林”。下边嵌有七块字迹已被风化剥蚀的碑刻,这条路尽管乱石纵横,草深齐肩,但缠枝抱干的大树让开来,架成一道拱形的蓬索。
飞飞睁大思考的眼睛,竖起两支尖削的耳朵,前蹄焦急地踢着泥沙。最后,它放弃走这条路,又钻了茂密的丛林,往幽秘的深处奔驰。这正是飞飞的聪明之处。当它在一块由细小的瀑布冲成的水流前停下来时,它所处的位置已经越过黑森男爵的周密组成的封锁线一公里多了。  黑森男爵的两支搜索队在密林中行将遭遇,但追捕的对象--白马,竟不知所终。男爵悻悻地望着刻有“空林”的岩壁,百思不得其解。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晚霞把湖面映得血红。树林的枝枝桠桠的细节隐化了,起伏的森林变成一片毛茸茸的紫红色地毯覆盖在大地上。雪白的、睥睨一世的飞飞,这时竟然出现在高山之巅,面对着瑰丽的晚霞和倒映着晚霞的翠叶湖。此时,黑林男爵的骑兵已经组成第二次封锁,包围了整个森林山峦。当他从望远镜里望见这匹神出鬼没的马时,不禁发出一声仰之弥高的惊叹。追捕飞飞的大队日军骑兵沿着陡峭的山脊飞驰。飞飞顺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向晚霞那个方向奔去。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拂,壮烈的姿势宛如一支飞越大西洋的候鸟,从几千里不能停歇的汪洋飞来,正用力竭的羽翼乘着气流,寻找望而不可及的陆地。飞飞终于甩掉尾追堵截的敌骑,独自跑到翠叶湖泮。这真是一幅凄凉的图画。飞飞前足踩着湖水,遥望着即将消逝的美丽的晚霞,不禁感触万端。它同任何美好的事物消失之前出现的阵痛一样,流露出英雄末路的悲怆。它缓缓地走进湖水,向宽阔的湖面游去。平静的湖面被荡起粼粼细波,向远处一层层漾开……黑森男爵率领骑兵赶到湖边时,飞飞已游到湖心。男爵命令原田大佐调用巡逻兵的两艘汽艇到湖中心去劫持飞飞。两艘汽艇划破湖水,驶到飞飞身旁。然后并排着夹持它游回岸边。飞飞还没有离开水面,十几条粗大的绳索已经像一张大网罩在它的身上……  二十一 
黑森男爵骑兵团豪华的款待,使没有见过大世面的飞飞局促不安。单独为它布置的马厩,宽敞明亮,整洁舒适。奶白的墙壁几乎没有脏迹,饲料是精选的,滤清的饮水清澈无比。粗朴的鞍鞯换成了镶金嵌银的雕鞍。它额上那绺野性的鬃毛也用金线梳编成妍丽的装饰。黑森男爵便服来到马房,嘴里衔着烟斗,对周围环境扫视一周之后,便用慈祥得近乎阿谀的目光来观察他的俘虏了。飞飞这时的境况倒像关在动物园里狭小笼子里的狮子,无可奈何的神情,表示它在新主人体贴入微的统治之下,生动的个性已被扫荡一空。男爵向原田大佐大谈他新得的这匹骏马,解释这马的各种长处,如醉如痴的倾慕、向往,同收藏家刚刚收到西汉漆器珍品的表情一样。“我姑父告诉我说:‘这个国家(指中国)有许多美好的事物,连德行在内。’可惜,我们不应该用称为‘进入’的战争方式来取得。”男爵满不在乎地吐露政治观点。“对于这次战争,我简直厌恶透顶了。”原田大佐慌忙屏退左右,送男爵回卧室去,为什么几句信口开河的牢骚,使原田吓得魂飞天外呢?五年来,忠心耿耿跟随男爵的原田,早被政治上阴谋倾轧的勾当搞得心惊胆战。男爵三次被人告发,官司一直打到陆军部,多亏天皇讲了话,说黑森男爵英勇善战,不可因言废行,才得到宽恕。黑森男爵是天皇的叔侄。父亲是海军部一个官员,足智多谋,曾在山本五十六大将麾下立过赫赫战功。他常常对男爵念叨一句东乡的口头禅:“如果你的剑太短,就向前跨进一步。”所以,黑森自幼勤学苦练,把主观能动作用发挥到饱和的程度。士官学校毕业后,他以优异的成绩送美国西点军校深造,回国后即选拔到陆军部供职。但他生性好动。喜欢罗曼蒂克的军营生活。由于精通骑术,枪法百发百中,曾经在东京赛马大奖会上获得过冠军,世界射击锦标赛塞尔赛区获得过第二名。两项记录使他在军界红得发紫,成为青年军官中的凤毛麟角。当时的陆军次长伊藤博文十分赏识他。侵华战争开始,委托他指挥一个骑兵团。黑森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束,但真正的精神教养却来自他的姑父。他的姑父吴寅是个从小随父亲加入日本籍的中国人,学问渊博,律身严谨。日本学术界对他研究鉴真东渡的几篇专论评论极高。东京大学几次聘请他任教,都被婉言谢绝了。他的绘画也造诣很深,赠送给唐招提寺的两幅画收进了日本出版界精印的《画苑集英》里,而且刊在第十页彩版上。姑母黑林森信子,美丽贤慧,精通诗文,对园林艺术极有研究,被称为日本贵族女子的懿范,受到天皇特殊的恩宠。黑森十一岁时,父亲任日本驻美国大使馆武官,偕同母亲在华盛顿任职五年之久。这段时期里,黑森除学校教育而外,完全由姑父母抚养长大,受到的熏陶可想而知。黑森案头的书籍中,翻得卷页陈旧的几部是:《史记》、《诗经》、《中国唐代诗歌集》、《拿破仑》、《孙子兵法》。芦沟桥事变爆发那年黑森正二十一岁。他受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欺骗性宣传,陆军部的嘉奖,父母和大多数亲属的钟爱,这一切都鼓励他去参加侵华战争。充满幻想、热情和虚荣心的黑森,身着全副武装——笔挺的细黄呢军官服、授带、佩剑、锃亮的军统马靴,骑在一头曾夺得赛马大奖会冠军的瑞雪花斑马上,接受日本天皇和首相的阅兵。军乐响起的时候,黑森和他的团队踏着节奏前进的神态,使各个兵种都相形逊色。年轻的英雄形象产生的巨大魅力,不但使整个日本倾倒,就是黑森自己也陶醉得天旋地转了。  当天晚上,黑森得意洋洋地保留着这身打扮,骑着瑞雪花斑马到姑父宅邸去告别。姑母早在花园的铁栏边等候他,一见到这情形,赶忙让他在厅堂的侧室里换上便装。姑母一边给他扣封领扣,一面告诉他说:“孩子,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点异常吗?”黑森走进楼上的书室,同姑父的眼光一经接触便觉得心跳不止。姑父见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衫,胆怯地跪在竹席的边角上,就像小时候背错了书害怕戒尺挨打那样,顿时软化了。“孩子,”姑父和颜悦色地说,同时望望盘膝坐在一旁的姑母。“你现在带兵到中国去,去尽一个军人的天职。你已经到了服兵役的年龄,因此,无论何种形式,他们都要你参加这场战争。但是一个人尽天职只能受到信赖,明大义才能受到崇敬。你相不相信,靠征服别的民族,占领别国土去建立自己理想的乐园--大东亚共荣圈,会是正义的事业呢?孩子!我预言,你去的那个国家是一片汹涌澎湃的汪洋大海,最终会将你们整个儿卷没。日本军队千心万苦、出生入死,争得的只是耻辱。我只希望你在这艘遇难的船上,勿去造就新的罪孽,而应祈祷上苍的怜悯。”黑森受到姑父影响颇深,一经点拨,就仿佛见到了未来历史幕布上的悲剧。“姑父,你相信我既是一个军人,又是一个义士。”“我并不要挑拨你同野心勃勃的军政府对抗。但是,你必须懂得,‘被迫的杀戮终究还是一桩罪行。’”姑父的话像回声般地在黑森思想深处反射出来。从他踏上征途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对这场战争在思想上产生了双重矛盾。 黑森开拔到中国后,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团队的情况,日本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给他派来的一个作过军曹的龟山弘吉来作副团长。此人胆小、猥琐,没有一点军人气质。然而,要虐杀手无寸铁的中国平民,特别是孕妇、婴儿和老人,他却比豺狼还凶残。他在团队里专横跋扈,搞政客手腕,听人壁足,窥人隐私,记录异己言行,打小报告。而最可怕的是制造谎言和冤案。一个士兵仅仅在寒冬腊月怨叹衣服单薄,经他的手一办,会成为“投敌叛变”的案件而执行枪决。震撼全世界的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来,最初,黑森根本不相信,不是几百,几千,而是数十万中国平民被无辜残害,日本人岂不变成嗜血的野兽、狰狞的魔鬼了?龟山弘吉却为此兴高采烈,他从司令部带来大屠杀的资料、照片和几份秘密报告,说明大屠杀是实有其事。而且声称,屠杀采用的残酷毒辣的手段以及造成的悲惨可怖的景象,都是合乎情理的。“他们的存在,会妨碍我们的存在。”龟山弘吉向黑森解释说。“南京的行动是我们全体日本军人效法的榜样,要中国人把地盘空出来。” 黑森正在愁肠百结,一听这话,顿时对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如同看到了一条竖在跟前的毒蛇。冲动之下,一掌掀过去,脓包栽倒在地上,呼吸和脉膊一齐停止跳动。原田见黑森闯了祸,慌忙叫军医来抢救。龟山弘吉刚刚苏醒过来,就到司令部告状去了。黑森为此受到停职处分,骑兵团交由龟山弘吉指挥。这个脓包在三个月期间尽吃败仗,团队搞得七零八落。合江一战,几乎全军覆没。情势所迫,日本陆军部命令侵华日军总司令部恢复黑森的职务。也就在这年冬天,天皇御旨召黑森回国袭了男爵爵位。黑森毕竟是参加了侵略战争,侵略战争在本质上就是不人道、不正义、不明智的。他虽然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这场战争的丑恶,但又不得不为丑恶的目的鞠躬尽瘁,这便是黑森的矛盾和矛盾的黑森。黑森男爵这天到马房来,细致观赏俘来的白马,发现飞飞的骨骼、相貌、眼、耳、口齿、腿足管围,无一不具有骏马的特征。不禁对这个造物主神妙的杰作产生了崇拜。黑森从小爱马入迷,已成癖好。不过,耽于这种癖好的人与好色之徒迷恋名娃妖姬不同。前者使人看到“英雄气”,只会受到鼓励;后者消极淫逸,人所不齿。正因为如此,黑森爱马一直受到骄纵,现在有了飞飞,其心情可想而知。两天后的清晨,黑森男爵第一次在广场上试马。他明白,真正的好马不会一见如故,让陌生人平平安安骑上它的脊背。他见飞飞甩动脖子,咴咴嘶鸣,又得得得地在坚硬的地皮止踩着不规则的碎步。这都是烈马常有的几个动作。所以,当马夫把缰绳交到他手上时,不由得叫他为之一怔。 男爵是东南亚著名的骑兵。东京赛马大奖会夺得的荣名,从一九三八年以来一直光耀到如今。现在,当着团队众多的士兵和军官的面,稍有差池,就会被贻笑大方,故而特别谨慎。他牵着飞飞在场上兜圈子,一面分析马的步法和对自己的反应。飞飞自从来到这陌生的环境,给它鲜明印象的是长期征战中熟悉的敌方军服的颜色,异样的语音,加之被捕时不客气的、粗爆的捆绑。飞飞懂得什么叫“仇恨”。 男爵飞身上马的功力,相当于武林大将百不失一的绝技。趁飞飞略一松懈的刹那,男爵腾身一跃,扑向马背。飞飞何等敏感,它骤然往前一纵,造成一段空开的距离,但男爵早已料到这一招,他看准飞飞倾斜过去的方向,用足在地上一点,再一次纵身跳上马背。这一来,引起了飞飞的狂怒。它不断尥蹶子,而且左耸右荡。它不情愿背的包袱,决心用恒心和毅力甩下来。要是一个单凭技艺的骑兵,一定坚持不住这样强烈的颠簸。黑森的长处正是具备持之以恒的勇毅。任凭飞飞怎样尥蹶子、跳踉,他把坚实有力的两腿夹住飞飞的腹部,使全身的重量往前压。飞飞冷静了,大概充分意识到对手的能量。它放松肌肉,绕圈小跑一阵,渐渐加速奔驰。当四蹄拉平的时候,猛然一跳,越过围观的人群,奔向广大的原野。男爵驯马是日本式的。既要同马的动势合拍,又要施加足够的压力,使马受到痛苦的威胁。飞飞疯狂地向前奔驰,使出在尼勒草原上让我吃过苦头的那个杀手锏--在高速奔驰中突然一个停顿,身子往后一缩。黑森男爵同我当年一样,随着不可抗拒的惯性从马脖颈上翻滚下来……可是,他翻滚下来,姿势是站直的。倏忽之间,觑定飞飞刚一转身,又腾身上了马背。飞飞几次较量,处于下风,被伤害的自尊心使它恢复了野性。大凡依靠原始的威力扫荡群雄、居于王者之尊的动物,气质上已有了很大的改变。它们往往宁愿死,而决不降尊屈贵,承认失败。鹿即使温顺,鹿王被打败以后决不灰溜溜地逃跑,总是悲壮地去自杀,何况是具有无畏精神的马。  飞飞最后一着是奔向翠叶湖。它像一头晒够了太阳乖乖下水的海豚,一溜烟就跑进了湖水里。男爵对这一着措手不及,一进入深水地带,水的障阻和浮力使他立刻失去了对飞飞的控制。他虽会游泳,但同飞飞能浮游江淮湖汉的本领相比,当然力量悬殊。飞飞趁水中优势,退开两米,向男爵猛踢一腿,然后自由自在返回到岸边。男爵受到沉重一击后,只觉得身体各部分已经解体,唯剩下疼痛的腰还能同他的意识相连。他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勉强支住身子不致下沉,灌满水的皮靴和衣服又太重了。幸好,此时原田带领骑兵赶到,把男爵救上岸来。飞飞踩着岸边的浅草,用搜索的目光定睛注视着被它伤害的对手,它的脾性就是喜欢把事情探个水落石出。若非这个脾性,它会在尼勒克森林峡谷里游荡一辈子,不会跟我驰骋疆场,历尽忧患,也不会把我从九死一生的险恶环境里救出来。如今,飞飞因为非要探明究竟而耽误下来的时间里,八个敌骑已把它团团围住,像插满铁条的樊笼。
二十二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日军骑兵全体官兵在当地人称为狼坝的广场上排成一个方阵,听候宣判飞飞的死刑。狼坝周围观者如潮,大多是被驱赶过来的中国村民。您如果读过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里关于刑场的描述,就大致能够想像这天的场面和气氛。飞飞站在广场西面的白色墙壁前面,十二个持枪的日军士兵排列两边,它昂起头紧张地呼吸着,眼睛眨也不眨,盯在读宣判书的龟山弘吉身上。它背上的马鞍摘掉了,裸露出全身的莹白色,这似乎就是它洁白无暇而又高傲的一生。龟山弘吉站在垒得高高的土台上,朗朗宣读对飞飞的死刑判决书。他读道:查为我大日帝国黄军俘获,编号0911,隶属骑兵司令部之白马一匹,实乃一冥顽不灵,桀骜不驯之动物。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因不服驯养,为振我帝国之声威,兹判决此0911号白马死刑,立即执行。   切切此布!龟山弘吉宣判之后,又握着他腰间的佩剑,铿锵地吼道:“惩罚它!惩罚这匹野兽!不能叫它轻松地死,为死伤的皇军官兵复仇!”行刑队带飞飞来到广场中央预先留好的位置站定,然后把它的四条腿分别捆绑起来,每条腿牵引一根长皮带,四面绷紧,形成一个拉长的米字。飞飞被拖得站立不稳,勉强交换着蹄子在原地乱踩,它抬起惊怖的褐色眼睛环顾周围  四名行刑队员,一个人手里擎着一根粗大的皮鞭,从四个方向走近它。龟山弘吉一声令下,抽响的皮鞭开始在飞飞背上飞舞,一下、两下、三下……不断的沉重打击,使它完整光滑的皮毛渐渐变得皮开肉绽。飞飞没有嘶鸣,虽然每一鞭都使它浑身痉挛,它仍然默不作声,眼里噙着泪,半是为了疼痛,半是为了屈辱。在广场周围观看的中国村民中,有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张明、史诚混迹其间。  他们是来刺探潘清的下落的,目睹飞飞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痛苦而又安详,四条腿不能动弹,浑身神经质地抽搐不停。人由于文明的教化,只有非同寻常的逆境才显示出有无气节。动物则不然,它们随时反映出或是奴从,或是不屈的个性。飞飞背部、髻甲、腹部、尻部的皮被鞭子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嫩肉。尤其悲惨的是肩胛上那层透明的粉红色薄膜,从裂开的皮肉下面裸露出来,仿佛整个肉体都被肢解。俗话说:“棒刑不及骨。”就是说棍棒打到受刑者骨头裸露出来,也就止于此了。然而行刑队的皮鞭并没有停止。飞飞沸腾着愤怒的激情,悲怆的头昂高高的。它一生中应付残酷遭遇唯一的抗议方式,就是对着苍天深呼吸。张明和史诚眼看着飞飞的惨状却无能为力,犹如站在岸边目睹载着兄弟的船遇难下沉,只有着急的份儿。这时,一部军用小车从大路拐进了广场,原田从车上跳下来,拉开另一道门,把黑森男爵扶下车。黑森男爵瘦削多了,头部和肩膀都裹着纱布,但军装依旧笔挺,腰间仍然佩着那支天皇赐予的短剑。迈着西点军校特有的步伐,上身挺直,下身略微摆动,锃亮的马靴碰在地上铿锵作响。他眉宇之间阴沉沉的,充满着诘问与愤慨。由于伤势不轻,矫健的步伐有些迟滞凝重,生怕失去平衡似的。广场上鸦雀无声,四个打手垂下鞭子,目光一致地瞅着黑森和原田穿过一块方阵走过来。黑森停在飞飞面前,望着它血肉模糊的身躯凝神不动。这个询问的姿态,把几个行刑队员吓得脊梁骨走了真魂,一齐俯下了头。他抚摩一阵飞飞的项鬣,转身向土台走去。龟山弘吉见黑森怒气冲冲登上土台,立刻像得罪了主子的奴才,腰弯得很低。“阁下,我处置这匹犯罪的白马,有什么不当之处吗?”龟山弘吉正了正眼镜惶恐地说。他站在魁梧的黑森面前,显得更瘦小单薄了。“没有我的命令,你凭什么宣判这匹白马死刑!?”“阁下,它使你负了伤,皇军的司令官怎能任一匹牲畜逞凶!?”“我问你是谁的命令?”“阁下住医院以后,团队由我指挥,我可以发布命令。”  “那么,现在团队由我指挥,我可以发布命令逮捕你?”“悉听尊便!”龟山弘吉恶狠狠地扭过头去。“你这魔鬼!”男爵嚷道。飞飞被送回到它的住所,仍然是那间华丽宽敞的房间。男爵带了马医,亲自来给它包扎伤口。这个善意的举动没有为飞飞所理解。它挣扎着在房间里乱转,起腿踢人,血肉模糊的身躯几次撞在雪白的墙上,在那里留下红一块、紫一块斑驳的血迹。后来,马医端来一盆温热的草药水往它身上浇泼,大概草药有一种麻醉和镇静作用,才使它渐渐安静下来。二十三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六日,飞飞怀着一种伟大的情感进入了弥留状态(请恕我对一匹马用这个高贵的字眼。)。九天来,它虽在痛苦里挣扎,但屏神凝气,既不呻吟,也不嘶鸣,只轻轻抖动它的鬃毛或竖竖耳朵。清明的目光恬淡萧索,仿佛窥见了天堂的厩舍。它的食槽里摆满了各种干草、青草、浸渍过的黄豆、小米,还有鸡蛋、鱼粉和脱脂奶拌的精饲料,饮水一天三换,它却从不去碰一碰。男爵以为它消化道出了毛病,曾经请高明的马医诊治,回说“除鞭笞的外伤比较严重,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是健壮的。它的病大概同情绪有关。”这句可深可浅的话,使男爵马上意识到那件令人骇异的事--它绝食了。这种现象在有灵性的骏马中也非常罕见。飞飞从五月十七日起,一粒料、一滴水不曾沾唇。五天后,四条腿再也不能负荷身体的重量,不是卧倒而是倾塌在地上,只有出神入定的头还高高地昂起。尽管侍候的马夫、马医、甚至男爵本人百般抚慰,它仍然一动不动。看得出来,它虽身体虚脱,心灵与智力却非常活跃,头部的血管清楚地显露出来,脉膊剧烈跳动,浑身热汗涔涔。它在沉思什么呢?谁也不得而知。它是向往尼勒克草原、森林、峡谷,还是怀念曲峒那排低矮的、潮湿的、破破烂烂的茅草棚屋?它心中的骚动还表现在每个清晨,侧耳倾听的动作中。过去,这个时刻,当我一走近它,它就欣喜若狂地拱背跳跃,把头揣到我怀里。现在,每天等来的,却是陌生而又讨厌的照应。无论马夫怎样细心照料,怎样语气温和,动作轻柔,这种干巴巴的爱抚是飞飞最嫌恶的。它从日本人最初残酷的鞭笞和后来的百般宠幸中,都只体味到失去自由、俯仰由人的俘虏境遇。到五月二十七日凌晨五点二十七分,飞飞终因绝食九天,耗尽体力而溘然长逝,享年八岁。临终时它眼里含着一滴清泪,但神态安详,视死如归,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就这样,白马飞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守着飞飞去世的有黑森男爵、两个马夫、一个马医。黑森男爵受到飞飞死的感化,心情大变,临来中国前姑父的讲话像庙堂的钟声一样来回震荡。他叫马夫在飞飞的遗体周围点了八支白蜡烛,然后跪坐在一旁静静内省自己人生的路。当天早晨七点,黑森男爵吩咐原田在翠叶湖畔最幽静的地方划了一圈墓地,把飞飞安葬了。他又亲笔写了赞颂飞飞的墓志,叫石匠刻了石碑,竖立在坟墓前面。
谁知,那篇朴素的墓志,道出了黑森男爵隐秘的思想,导致他成为日本军队中轰动一时的反战罪人。六月四日,龟山弘吉带领日本宪兵逮捕黑森男爵,近期罪证就是飞飞墓碑上的那段文字。六月十九日,黑木以思想叛国罪递解回国。日本首相东条英机亲自审理了这起案件。六月二十八日,东京第一法庭分开审判黑森男爵。法西斯独裁政府万万没有料到,在拥挤的旁听席上,竟有一大批听众不顾军警的镇压,狂呼乱喊着支持他。当黑森男爵自己站起来辩护的时候,他的讲话为一阵阵喝彩和掌声打断,迫使法庭不得不中途停审。黑森的辩护词里有这样几句评价飞飞的话:“……在我的记忆里,像矗立的富士山一样。马,也有巍峨的性格。我在战争的严峻时刻,结识了这匹马,它以纯真、傲岸而又勇毅的动物本能,迫使我几乎败在它的中国主人手下。有幸一年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捕获了它。我满以为我将驯化这个我喜爱的动物。中国的骏马会变成大日本帝国的良骥。然而我错了,这匹马界线分明,举措有度,无论龟山弘吉暴虐的刑戮,也无论我给以怎样优厚的待遇,它都无动于衷。那种坚定漠然的意志,只能用中国两句古诗‘炽炭一炉真玉性,浓霜千涧老松心’来形容。九天以后,这匹马终于为它的祖国绝食以至死。试问,一匹马尚不能征服,何况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我黑森岂能不爱自己的祖国。唯因爱之殷切,才不忍看到她被拖进危亡的深渊……”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国际法庭审讯战犯。黑森男爵案件又第二次轰动日本。你们可以看一下美国作家亨利。博克的小说《寒流》。那本书对此有详细的、引人入胜的生动描述。二十四
飞飞牺牲以后,我的战争生活失去了浓郁的色彩。一九四四年八月我伤愈出院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军无条件投降,整整一年时间,我参加过大小七次,换了三匹战马,没有发生过同飞飞那样恩深义重、缠绵悱恻的感情。一九四五年十月,组织上准许我一段假期回故乡探望母亲。回部队以前,我绕道曲峒,专程到翠叶湖畔凭吊飞飞的墓地。那确是一处幽雅秀丽的地方。三面古木参天,一面向着湖水。早晨,太阳还没有脱出水面,就照耀着高大的墓碑,使碑体正面染成了绛红色,远远望去好似古帝王陵寝的牌坊,非常庄严。张明和史诚曾经把飞飞临刑前受鞭笞的惨状详细告诉过我,不知为什么,这时只有这个景象一幕一幕在我脑际掠过,我禁不住跪在飞飞墓前恸哭起来。
我总想给飞飞留下一点永久的纪念,把我对它衷心的赞颂表达出来。我想,这匹马一生际遇奇突多变。它出生名门,父母亲都是当代闻名的赛马。当它还是奶驹的时候,就过着半野性的生活。它在山林里长大,养成了器局宏伟、磊落潇洒的仪态。它不可能有人类阐明培育起来的教养,却充分具备大自然赋予的美质。它聪慧、忠诚,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和特定的环境中,始终表现出只有英雄才具有的高贵精神。它曾为祖国抗击侵略者立下不朽的功勋。当我逼它退伍,迫使它在坎坷、磨难、侮辱、残酷的生活中挣扎,变得贫病交加,奄奄一息时,它仍毫无怨气。对于像我这样曾经一度无情无义的朋友,而竟始终如一、肝胆相照,还冒着危险出生入死救我于绝境,其度量、风格何等高尚!这匹马本来还可以大有作为,不幸被敌人捕获,在敌人的刑戮下,它从容就义,宠辱不惊,最后绝食以至于死,其品质气节又何等坚贞!
我在墓前徘徊很久,始终想不出永久纪念的方式。
中午,几个山民从墓前经过,他们好奇地问我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墓原版刻的日文是什么意思。我才猛然想起,对飞飞最好的赞颂是把黑森男爵的日文墓志译成中文。人们将从中认识它的永久性和世界性,时间和空间都将为飞飞所占据。于是,我向村民借来一把凿子、一把铁锤,在墓碑上日文墓志的右边空位上凿出几行中文来--  一匹骏马,  安息在此。  可惜,  我不知道,  它叫什么名字。  我只亲眼看见,  它用它的死,  写下了,我的民族的耻辱。
           黑森  一九四四年五朋二十九日
我在碑的一角还凿了几句译者的注文,在此安息的骏马,人们称它飞飞,这不是一个光辉的、轰轰烈烈的名字,而是会在大地上逐渐升高的形象。对于它,忠诚即是信仰。   终篇
老部长讲完他的战马飞飞的故事,银河军马场已是夜阑更深。我们坐在温暖明亮的小屋子里,却能听到外面广袤无垠的森林原野上,远处传来一声朦胧的马嘶。啊,那广阔的天地不就是化育万物、诞生像飞飞这类骏马的母体么?“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啦!”讲故事的人察觉听故事人若有所失的惆怅神情,赶忙补充了一句。“多令人倾慕啊!我接触的马也够多了,只一个分场的马匹就数以千计,怎么从未见过像飞飞那样神威又通人性的马呢?”杨清还沉浸在故事里。 “我丝毫没有把飞飞神化,我讲的是它的真实面目。而在有些人心目中,动物是谈不到性格和品质的。平凡的马总比平凡的人更平凡一些。”戚部长笑了笑说。我感慨道:“马何必要像人呢?我看,好多事情人倒应该像马!”“你们知道露露的情况吗?”杨清神秘地向我们眨眨眼睛。“露露怎么了?”我急忙问。“露露现在的记录惊人哪!”杨清憨笑着说,“据它的教练告诉我,它的速度已超过一九八二年五月伦敦赛马大会的冠军记录,可能获奖呢!” “对啦!你们的露露气质上有些像飞飞,就其体貌、性格,神采来看,都不在飞飞之下,何言银河无骏马?”戚部长突然站起来,双足自然形成跨马的动作、勇士的非凡魅力一下子在他身上复活了。“这倒是真的,教练体会了您的驯马精神,现在又选拔出好几匹好马咧!”杨清背出七、八个名字来。 “所以说,‘天生我材,必有一用!’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戚部长朗声大笑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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