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传奇正传(上) 天马传奇正传

天马传奇正传(上)作者:文 舟
天马传奇正传(上) 天马传奇正传
  董卓乱权,汉室友气数因天子的一声叹息化作十二匹天马,分投十二州而去。曹操、袁绍、刘备孙权,人人都想得到天马,因为天马便是江山。    第一章 琴鸣陈留    自从建安元年,曹操将献帝接到许县重建朝纲,一时间气象一新。混乱的世道一变。就好像挣扎于危崖的车轮终于被一块石头稳住。三年过来,天子脚下生活逐渐稳定,在乱世间颠沛流离的人们仓皇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缕安居乐业的曙光,于是在陈留地区(今河南杞县),许久没有听到过的优美琴声飘了出来。  文姬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顶,将焦尾琴置于瓦上。自家的房顶很结实,她倒是事先打听过的。可惜房子仍不够高,看不到城郊青青的草坡,只能见到层层叠叠的街巷,一排屋宇挡着另一排屋宇。视线到陈留不甚宏伟的城墙,便告中止了。  她伸长脖颈,顽皮地看着街上的行人,继而在屋顶上坐下来,将焦尾琴置于膝上。栖息在高檐下的一双燕子被她惊起,飞掠过眼前。文姬见了那双燕子,心中一动,轻抚琴弦。琴音清脆,直贯霄宇。  街上的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寻找,视线被屋檐挡住,却看不到她。  她启唇清唱:  “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  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  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  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  街上的人忘记了行走,纷纷伸长了脖子,听那琴声。直至余音没入长空,依旧鸦雀无声。  良久之后,众皆称赞:“谁家的女儿,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首好曲。”贩夫走卒皆笑逐颜开:“这家弹唱的女子不知道一曲要卖多少钱,听到就算是赚了。”  突然却有人号啕大哭,文姬从屋顶偷偷望去,所有的人也都望着那人。只见他儒生打扮,三十多岁年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头抵墙,用拳头奋力捶个不停,捶得墙灰剥落,也不知疼痛。文姬暗道,幸好捶的不是自家墙壁,否则把自己从屋顶上震下去也未可知。  有人认识此人,肃然起敬:“是孝廉卫弘。”  “你们可知,你们可知……”卫弘哭道,“此诗是少帝被囚时伤怀而作。只因为作了此诗,被奸贼董卓寻获借口,强灌毒酒杀害!唐妃被缢死,何太后被人从楼上丢下活活摔死,皆以此诗为由。”  “原来如此。”众人无不叹息。  卫弘哭罢望向屋顶,文姬赶紧缩回头来,听见卫弘在下面叹道:“听说少帝被囚禁永安宫的时候,无衣无粮,终日泪水不干。蔡家小姐弹唱此曲的时候,只怕是见少帝之所见,感少帝之所伤。蔡尚书殉难多年,有女如此,真是难能可贵。”  “您是说,弹琴的是……”  “此乃蔡府。”卫孝廉说,“昔日尚书蔡邕之女继承先父之焦尾琴,除文姬外,别无他人能弹奏此音。”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蔡大人家眷隐居在此!”  文姬笑笑,将焦尾琴包好,小心翼翼拖到屋檐边,不敢发出声音,蔡大人的女儿爬房顶要是被人发现,那名儿出得就大了。  蔡邕身死多年,昔日的尚书大小姐也落回平民百姓家。好在家道殷实,未婚夫卫宁与她青梅竹马。蔡邕身死之后,蔡夫人忧伤中也很快过世,她便成了孤儿。卫氏家族对她照顾有加,接来陈留避难。蔡文姬年方二八,出落得倾国倾城之貌,如今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说起卫家,乃是河东第一世家 ,大将军卫青、皇后卫子夫的宗族后裔。在这里有很高的声望。卫家世代经商,富甲天下。卫宁字仲道,相貌极为儒雅俊秀,不喜经商,只爱四书五经,是当世有名的大才子。  说到这里,应该没什么好后悔才对,上天待他们蔡家算是不薄。只是卫家乃是汉室大户,规矩甚多,寄人篱下的生活原本也跟那少帝一样,处处受人节制。等嫁到卫府本家,恐怕就连东张西望都成罪过了,文姬不喜欢。  上来容易下去难,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可堂堂蔡邕之女,名动天下的美女兼才女蔡文姬,怎么可能被一架梯子难倒。不过是现在梯子晃晃悠悠,稍微有点儿怕了而已。  “小姐!小姐!您怎么可以爬到屋顶上去啊?”从洛阳带来的俏丫环婉儿及时发现了,扶着梯子一直喊,惹得满院的奴婢都慌慌张张来观看,“一大早不见了小姐,大家急得跟什么一样。”  “嘘!小声点儿。死丫头,还喊!”文姬小心翼翼地将焦尾琴递给婉儿,“我为什么不能爬到屋顶上啊?难道怕踩塌他卫家的房顶不成?”好几个丫环、婆子心惊胆战扶着梯子,生怕她从上面摔下来。  婉儿笑道:“等小姐嫁过去,不但这里,卫家四百多座宅院,转眼就有小姐一半,房顶算什么。只不过姑爷的花轿立刻就要来了,小姐不在屋里好好打扮,却跑到屋顶上弹唱。让卫姑爷知道,又要发牢骚。要是传到卫家老夫人耳朵里,可就更不得了啦。”  “你这姑爷叫得倒是快。”文姬鼻子一翘,哼了一声,“可不是我要嫁给他的。卫仲道那果子弱不禁风,简直就不像个男人。我可不喜欢。”  她与婉儿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婉儿本名叫杨婉,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若不是兵荒马乱,也不会流落到她家。身边除了这个婉儿,便都是卫府送来伺候她的人了。随便一说话,都是向着卫府。文姬一想起来,便憋气得很。  虽然今天是大婚之日,可除了想爬房顶看看景色之外,也没有什么欣喜。只因为卫宁算是蔡邕的关门学生,蔡邕待如亲子,白小便跟她玩在一起。父亲在世时共读诗书,口常也无避讳;父亲死后,卫宁如同兄长,鞍前马后照顾她,实在是熟到不能再熟。  “卫公子满腹经纶,可是大才子哎!”婉儿抿口笑道,“就算比不上小姐,也称得起天下奇才。人人都说卫公子有老爷年轻时候的风范,跟小姐不知道多般配。性子儒雅些,也省得小姐受欺负。”  “你也向着他说话。他那是什么才华?怎么能跟我爹比。”提起这个,文姬不服。她轻踩梯子,从上面爬下来,拍拍脏乎乎的手:“人人都说仲道有才华,但其实不过是天天在家里愤世嫉俗罢了,开口便是‘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你那么大气你打仗去啊,还不是一样蹲在家里。”  “时运不济,文人奈何。卫公子不愿意侍候乱臣贼子,可不是没有骨气的。小姐现在后悔,电晚了。小姐现在满口叫着‘卫仲道那呆子’,也就能叫这么一会儿了,等下还不是要改口叫‘相公’。”  婉儿说罢,和一干丫环婆子偷笑。文姬爬房爬得裙钗散乱,手心也是黑的,婉儿拿过湿巾为她擦拭,埋怨道:“在屋里弹琴不好么?干吗还爬到屋顶上去。”  “因为以后就爬不得了呀。”文姬顽皮地做了个鬼脸,笑道,“他们卫家那么麻烦。”  “如果老爷在世,肯定也不让小姐这么没规矩。”  “才不会。”提起父亲,文姬不禁神往。小时候,蔡邕因为自傲得罪了中常侍王甫之弟王智,自知祸将及身,因而带着刚出生的文姬浪迹江海,远迹吴会。长达十二年之久。或许是继承了蔡邕的傲气,又或许是习惯了童年的颠沛流离,文姬总觉得这深宅大院狭窄,就像个筒子一般,把她圈得喘不过气来。  婉儿望着她。忍不住落泪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爷真是太像了。不过现在好了。小姐要出嫁了,老爷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文姬却忍不住道:“我才不想这么早嫁人。我好想去四处游历,跟着仲道这个呆子是没有可能了。”  “小姐大了,不可以这么贪玩了。”一千奶妈、丫环都禁不住摇起头来。“快点梳洗打扮吧,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你们知道什么?”文姬仰望苍穹,神往道,“没见过大海,不知道天地辽阔。爹爹曾经告诉过我,在乱世之外,虎牢关北,尚有海一般辽阔的大漠、草原,碧草连天,风起云动。我是多么希望爹爹带我去看一看……”  漂亮的红裙子拿来了,卫家送来的凤冠就放在桌上,鸽卵大的珍珠在上面轻颤。婉儿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普通人家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卫家富甲天下,卫宁当世才子;蔡邕虽然身死,门生高徒却遍及天下。这一场婚礼,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东南名士,留下千古佳话。文姬却呆呆地望着那凤冠,就好像自由自在的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  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好像看着什么宝贝一般。  “小姐真漂亮。像天上的人。”婉儿赞叹着,抱着镜子给她看。镜中的她唇红齿白,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文姬却暗自叹息,这便是女儿家的宿命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汉季失权柄,乃遭此厄祸兮啊!”文姬正想着,却听见有人愤愤说着,一把推开内院的门冲进来。不用看就知道是卫宁了。一干丫环婆子阻拦着,却阻拦不住:“姑爷,吉时来到,您怎么可以闯进来呢?现在是不能见新娘的,太不吉利了!您迎亲的人呢?这是……”  文姬干瞪眼道:“说着就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卫宁卫仲道。只见一顶花轿跟逃难一样歪歪斜斜撞在门口,街上人影闪动。奔走尖叫,也不知道卫宁干了什么。想干什么。总之,他没穿新郎的吉服,一件儒衫半敞,倒像是流氓一般。俊秀的面孔满是愤怒之色,跑得白里透红,喘了几口气,挥舞着粉嫩的拳头捶胸顿足道:“心吐思兮胸愤盈!”  文姬为之气结:“我就是爬到屋顶呆了一会儿,你至于么?又是汉失权柄,又是心胸愤盈!”  “我——胸愤盈!”  文姬叫道:“你要退婚趁现在!你们卫家了不起!当今曹丞相也要自称我爹的门生,没有我们蔡家,你们卫家能行吗?”  “非也!”卫宁还是喘不过气,一把扯住她的手,强拉着她走了几步。满院子的人都瞅着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体质赢弱,如同妇女,不知为何如此拼命奔波,累成这般模样。婉儿给他拿来一碗水,他却推开了,想了想,又接回来,咕咚咕咚喝干,一下碎在地上,少有的一副拼命相,结结巴巴道:“匈奴!匈、匈奴!”  “匈奴?”一院子男女老少都疑惑地望着他。  “匈奴人来啦!匈奴人破城啦!到处杀人呢,快跑啊!”卫宁大声喊叫。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有人问,匈奴人不是在关外么?  “不是。”卫宁喘息道,“早就入关啦!一直盘踞在河北一带呢!董卓死后,就一直没人管。袁本初(袁绍)那老匹夫,欲与曹公争长短,定是他默许匈奴洗劫长安,引狼入室!汉失权柄,遭此厄祸啊!”说着又捶胸顿足。  众人默然。听他说话这般费劲,而且怎么都不像是真的。  “快去收拾细软。”文姬急道,“现在到哪里了?”  “听说赵参将在城头上刚探了下头,就被人一箭射死!那一箭啊,赵参将原不将匈奴人放在眼里,我们城坚池固……”  文姬喝道:“说重要的!”  “城墙跟没有一样,匈奴兵一出现就骑着马直冲进城来,见人就杀,”卫宁一指门口,“刚才太守带人在西街打着,仓猝之间难以抵御,现在应该快到门口了。”  卫宁用手指的时候,四周已经满是波浪般的马蹄与混乱的喊叫声。一支箭射来,卫家的佣人喊叫声中断。尸体伏着箭栽倒在门口。顿时院子里一片大乱,丫环、婆子都尖叫起来。  文姬欲哭无泪,指着卫宁道:“都到家门口了,你,你还有空‘汉失权柄’?”  “我早说了,匈奴人啊,快跑啊!你们都稳如泰山一般,真急死我了!”  “但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像啊!正常人被匈奴人打到家门口,会有空‘心胸愤盈’吗?”  “快把门插上!”几个仆人抬起顶门杠子,突然一把弯刀从门缝里砍来,将中间的老仆当胸砍倒。余下的健壮家奴大叫着拼死顶住门,将门闩死。外面不停有人操着听不懂的胡话咒骂着踹门,踹得半尺厚的铜钉门板摇摇欲坠。墙头上一排乱箭飞进来,丫环、佣人惊叫着四散奔逃。高墙之外,都是胡人的呼喝叫骂声,但是有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道出一个名字:“蔡文姬!”  那一刻,文姬心中一沉。这伙匈奴人是为她来的。  婉儿跺脚急道:“老爷生前门生遍及天下,曹丞相号称虎士成林,事情如此危急,竟无英雄前来相救!”  “你戏听多啦!”文姬道,“汉失权柄,天下英雄如今都当强盗去了。遭此厄祸,我心也愤盈着呢!”  “我死微不足兮!”卫宁捶胸顿足地哭喊道,“父母兄弟皆将头悬胡鞍,妻亦受辱胡廷,纵死如何能对宗庙!我如何能不心胸愤盈!”  文姬气结:“我还没嫁给你呢!不用这么早就安排我受辱胡廷吧?”她又气又急,但是眼下焦急无助,也是实情。眼见大门摇摇欲坠,怀里有把小刀。原本是准备晚上用来吓唬卫宁的。文姬叹了口气,拿了出来,叫了声:“爹爹,孩儿要来见您了。”  婉儿一声尖叫:“小姐,不要!”  “不可!”卫宁扑了过来,夺过小刀,思索了刹那,突然伸手来撕扯她的衣带,“死则死矣,豁出去啦。”  难道他想在匈奴人破门前补齐洞房花烛、行周公之礼?  “死一边去!”文姬气急,一拳将他打翻。卫宁脸上中拳,捂着眼睛“哎呀”一声翻倒在地。不是她拳脚过人,实在是卫宁体格太过柔弱。匈奴人就在门外,这可不是色胆包天的时候。卫宁青着眼圈,竟然还扑过来。文姬又是一拳,将卫宁另一只眼睛也打青,外加耳光无数。匈奴人已经到了门外,都怨这书呆子心胸愤盈,我也愤盈着呢,先出了气再说。文姬心想。  “不是,我的意思是换衣服!你扮成男的装死!”卫宁吃了很多耳光,才把话说清楚。文姬闻言吃了一惊:“啊?”卫宁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衣塞给文姬,自己却奔入屋里拿起桌子上的新娘红妆套了起来,又托起凤冠戴在头上。  “你干什么?”文姬捧着他的衣服又慌又怕。  “我来扮成你,被他们掳走,你与婉儿便可以装死伺机逃走!”  “仲道!现实一点儿,不用管我了,快跑吧!”  文姬被这书呆子气得说不出话,但也非常感动。自己乃是大名鼎鼎的蔡邕之女,虎父无犬女,又岂能让卫宁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再说,匈奴人又不是傻子,男扮女装立刻就会被看穿的。那时候,卫宁必定惨死于刀下。  文姬用力拉扯着卫宁的手臂,想让他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卫宁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将她推开,硬将男子的外套给她套上,从地上抹了一把灰在她脸上,又从院中家奴的尸体上抹了血迹在她衣服上,将她强按在墙角。  突然间墙外一声马嘶,有人用胡语呼喝了几句,一阵大乱大叫之后。又是马嘶又是兵刃的碰撞声,砸门的匈奴兵都安静下来。似乎是匈奴兵中有首领人物到了。  “若你被辱,我便于九泉之下也难见令尊。此番一定要依我之言!”卫宁的身影突然变得很高大,慌慌张张的声音竟也充满了男子气概,文姬不由得呆住。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卫宁从婉儿手中夺过盖头蒙在自己头上,直奔文姬闺房,坐在床边。他身材瘦小,相貌儒雅,胆量其实极大。危急关头,仍能镇定自若,整理衣裙,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仪态来。最令文姬生气的是,她的未婚夫竟然真的有几分女儿相。  婉儿想要去收拾细软,但是刚到内院门口,便听见破门杀戮之声。她慌慌张张关上小门,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卫府这点家丁早死光了,匈奴人从四门杀人,四方庭院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文姬趴在地上唤道:“婉儿,快过来!”  婉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正要跑过来一起装死的时候,一只大手出现在墙头,一个身影带着风,像一只巨鹰落在院子里,浑身的铠甲叶子一顿。银光四射,挡住去路。婉儿“啊”的一声。说不出话来。  文姬趴在墙角偷眼看去,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那翻墙闯入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身上穿的是亮银锁子甲,头顶虎兽银盔,哪里是什么匈奴人,分明是个汉人大将军。不但是汉人将军,而且是个很英武的青年将军。谁说没有英雄救美,英雄这不就来了。  文姬正想着要不要站起来打个招呼,忽见那人一把将婉儿往自己怀里一扯,哈哈狂笑。这个英雄——恐怕不是什么好人。婉儿花容失色。娇小的身躯在那人手中就像一只小家雀一般,惊慌失措,当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哈哈哈,果然长得挺嫩,蔡文姬归我啦!”那人拦腰将婉儿扛在肩膀上,单手扯开门闩,沉重的门闩像柴草棍儿一样飞起来,差点儿打到文姬头上。文姬低头的时候,一个匈奴冲进门来,被那人提起虎皮亮银靴,当胸一脚,踹得倒飞出去,撞倒一片。与众匈奴兵一起在地上疼痛翻滚。  “西凉锦马超!”匈奴将领操着生硬的汉话指着那人背后。骂了一大堆含糊不清的话,也不知道是北疆汉话还是南疆胡语,文姬只听懂这一句。  不说还好,马超见有人喊出他姓名,反身回来惊雷般一脚,直将那匈奴将领踢得飞起来,越过墙头重重砸在院子中间,吓得文姬捂着嘴,生怕自己喊出声音来。  马超打个呼哨,一匹白马呼啸而来。马超将婉儿往马背一丢,翻身上马而去。只见他单手挥舞一杆大枪,将一个挡路的匈奴兵挑出两丈开外,带着一溜血光直飞到房顶上。左一个枪花,又一个枪花,马蹄过处,满地都是匈奴兵在地上哀号。  婉儿咬牙,偷望着文姬,一声不吭。文姬泪流满面,抬手欲呼,呼声尚未出口。白马已经消失于视野。从马超翻墙进来到绝尘而去,还没有让人理清头绪,就已经大摇大摆走了。看他如此娴熟。平日里定是经常掳劫妇女。  西凉锦马超?不是西凉太守马腾之子么?文姬心中惊讶,天下英雄,难道都疯了么?但是婉儿被马超掳走,总好过被匈奴人糟蹋。文姬默默流泪,祈祷上苍,只希望马超能厚待婉儿。  脚步声起,另一侧内院的门也被踢开,文姬赶忙低头装死。又是一队匈奴士兵手持刀斧,口中呼喝胡语冲了进来。腰里塞满了珠宝首饰。只不过抢的都是下人的假货。也不知道卫家其他的人都逃走了么?文姬心中焦急不已。  那伙人见到院子里昏倒的匈奴将军,吃了一惊。冲过来将那人抱起,又是打脸,又是灌水。那人竟然没有被马超踢死,悠悠醒转,“啊”的一声坐起来,大口吐血,随即用胡语大骂马超。众匈奴兵咬牙切齿之际,突然见到屋里床上还坐着一窈窕身影,身穿红裙,头盖红巾。  那匈奴将领恍然大悟,说了几句,众匈奴兵哈哈大笑。一起嘲笑大名鼎鼎的西凉锦马超竟然把侍女劫走,把小姐留下,当真是没见过世面。西凉有什么美女?马超除了他娘见过其他女人么?顿时他们将挨打之事全部忘记,一窝蜂拥进屋里,去看名动天下的美女蔡琰蔡文姬。为首的将领伸手便将盖头扯了下来。  文姬偷偷抬头,只见到一块红巾落地,暗道,完了,仲道这个呆子,只怕是要死了。  只听屋内嗡嗡议论声不绝于耳,众匈奴兵自是惊讶至极。卫宁眼睛上挂着两个刚打出来的青眼圈呢,匈奴兵一看定会气疯。可怜仲道之命休矣,自己又怎能弃他而去。文姬想,只有一起死了,才对得起卫家的恩,卫宁的义。  她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大喊一声:“我才是蔡琰!”突然那领头的匈奴将军操着河北腔调的汉话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倾人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人堆里传来卫宁古里古怪“哼”的一声。  众胡兵好似炸锅一般,纷纷用河北话说着“手好白!”“脸好俊!”“好香!”“好软!”之类的话,对卫宁动手动脚,还有“鱼可沉,雁可落”之类的诡异语言夹在其中。  文姬几乎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家伙,见过女人么?还说马超呢,匈奴人都什么审美观啊?  有匈奴兵奇道:“眼圈儿为什么是青的?汉人流行这样么?”  “嘘,没听说过‘青眼有加’么?汉帝对于宠爱的妃子向来都是青眼有加的。”  卫宁来了个花容失色,轻声细气道:“文姬命苦,将军救我!”  文姬把脸深深扎在墙角的牵牛花里,心情别扭得很:“你去死吧!”  为首的匈奴将军一连串胡话出口呵斥,用手臂奋力挡开众兵。大堆的匈奴兵从门外跑过去堵在门口,好不容易才轰开。匈奴将军抱着卫宁,高呼着胡语走出来,脸上都是得胜的笑容。一干匈奴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着,口中齐声高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王,大概是这天下无双的美女要献给他们伟大的大王去青眼有加的意思。文姬把脸埋在地里,假装没看见,心里乌七八糟,只想死了算了。  直到匈奴兵喧嚣而去,四周安静下来。  文姬从地上踉跄爬起,茫然四顾,卫家送给她的大宅已是一片火海。卫家家境殷实,匈奴兵尚在家中大肆搜罗值钱物品。  “焦尾琴!”文姬颤抖间如噩梦初醒,首先想到的便是此物。  焦尾琴乃是父亲蔡邕留给她的宝物,什么都不如这琴珍贵。传说是仙人赠予蔡家祖先,是蔡家镇宅之宝。琴音于夜间可传十里。纵是千军万马之音亦不可掩。父亲曾说,若为焦尾琴之主,于山林弹奏可取悦山神,于江海弹奏则龙腾海面,当真是呼风唤雨的宝琴。蔡家世代精通音律,只不过还没有人能真正成为焦尾琴的主人。文姬从小听父亲这样说,就一心想去仙山大泽,捧着焦尾琴弹奏一曲。  家里父亲的手书、名士所赠的字画都甚为珍贵,只是匈奴兵不识,竟都付之一炬。若是焦尾琴也被毁了,那可真是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文姬冲进房里,见焦尾琴仍用布包得好好放在桌上。慌忙抱起,往外便跑,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谁知刚出门,便撞进一胡人怀里,焦尾琴也“咚”的一声坠落在地上。文姬啊的一声惊叫,后退了几步,暗道:自己的运气真是不好。  只见那人一身匈奴将军打扮,身穿轻鳞甲,腰裹白狼皮,头上一顶野鸡翎皮帽,皮肤微黑,二十岁年纪,却莫名地显得有些沧桑,不像中原人这样白净。要说他是匈奴人吧,眉宇间却又透着一股英灵之气,极像汉人。他对她微微一笑,唇上有两撇没刮干净的胡茬儿,弧线挑起来,笑容竟有些迷人,和其他匈奴人完全不同。  文姬一下子怔住,那人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穿得像个文弱书生,并不如何在意。他神情豁达,既不像是来抢劫的,也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对文姬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文姬见他没有恶意,慌忙抱起地上的焦尾琴,闷头便走。一大群匈奴兵却正好冲进门庭,将她堵住,明晃晃的刀剑向着她便砍下来。文姬将头一扭,眼一闭,刀剑却没有落下来,只听见匈奴兵都恭敬地参拜那人道:“什伐大爷!”  文姬睁开眼,见那“什伐大爷”左右挥手,要他们散开,放自己过去。见她害怕,他竟然用很清晰的汉话说:“你走吧。”他对周围的匈奴兵说,“那些墙上的字画都是好东西,很值钱的。你们不识货,不要胡乱伤害蔡家的人!”匈奴兵眼神敬畏,齐声答应。  文姬心道,莫非真是上天有眼?这人也真奇怪,年纪轻轻,却被人称作大爷。看样子,似乎也不是匈奴的将军。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要是一张嘴,就全都露馅了。她可不会跟卫宁那么丢人,故意装作男人的嗓音。何况就算再怎么装,也是不会像的。  文姬壮起胆子,低着头紧紧抱着焦尾琴,小心地从匈奴兵中间走过。突然有一匹无缰的赤红色骏马跃至眼前,宛如一朵火云降世。将匈奴兵士撞得竞相栽倒,惊叫着让出门口。那马挺身摇鬃,一声长嘶,声音撕空逐云,金石震世。  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马儿!  四周的匈奴兵都用敬畏的声音议论着,生硬的“烈阳天马”之声不绝于耳,除了这四个字什么也听不懂。  “烈阳天马?”文姬正想着,怀中的焦尾琴突然不弹自鸣,“嗡”的一声,包着琴的布竟被自鸣的琴弦击得粉碎!琴音高亢,直冲霄汉,与马鸣合到一处。风云骤变,蓝天白云皆升起火色,镶着火光的彤云一闪,明光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文姬吓得一声轻呼,险些软倒在地。  “焦尾琴!”那“什伐大爷”见到焦尾琴,一下子变了脸色,一声大喝,向她肩头伸手抓来。  文姬缩着身体一躲,只见到那人额头有红光一闪,隐约有第三只眼在逼视着她,不由得“啊”地一声娇叫,被那人扯进怀里,衣衫宽大处露出半个白如羊脂的肩头来。文姬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一股奇异的目光扫视,巨细无遗,衣衫便像是毫无用处一般。她不禁浑身发软,脸上发烧,从脸蛋一直红至脚趾。  “什伐大爷!”旁边的匈奴兵奇道,“原来您喜欢男的?”  “正是!”那人哈哈大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还用力拍打后背,临了一只手滑下去摸到她屁股上捏了一下。文姬心慌意乱,张口想要大叫。  那人突然揽住她的腰,一口猛亲过来,将她的嘴堵住!文姬眼前一黑,拼命扭头,那人的嘴还是重重落在她嘴角,故意发出响亮的一声。周围一群匈奴兵一起哈哈大笑,文姬推开他,一抹嘴,竟是湿乎乎的——自己的初吻!  文姬登时眼圈红了,恨不得将那人一刀捅死,失声道:“你!你!”  那人似是早知她要叫喊,从怀里掏出一团布塞进她嘴里,吹着口哨,把她往地上一按,将她的手臂倒剪过来一捆,然后往马背上一丢,动作比马超还要熟练。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文姬两脚悬空,两滴泪水还在眼眶里,身体已经跟粽子一样在马背上晃荡。嘴里这块布是?文姬突然发现,竟是一团袜子!文姬顿时挣扎起来,两脚乱踢,但是那只袜子,是说什么也吐不出来的。有人递过一只布袋:“大爷,这么俊俏的男童,可别让别人抢去。听说左贤王那伙人都好这口。”  “多谢。”那人拿过布袋,将呜呜乱叫的文姬兜进布袋里,临了用手指轻轻地将她嘴里的袜子又往里捅捅,让她直翻白眼,彻底喊不出来。那匹红马扭头望着她,眼神甚是无辜。布袋口一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人说:“你们动作快些,汉人的军队很快就会调集过来的。”  四周的匈奴兵口里胡乱喊叫,夸赞那人武勇。文姬觉得马背一挤,那人已经跃上马来,一只手扶稳她的腰,免得她从马背坠落,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在她身上。马也不用催促,就平稳地跑起来。匈奴兵都齐声喝彩,似乎这匹马和这个人,就是他们崇拜的偶像。  那人的手不老实地在她屁股上摸来摸去,高兴起来,就不轻不重地打上一下。文姬的眼泪将布袋子都濡湿了,只是哭不出声音。匈奴士兵抢足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成群结队骑着马冲出城去。  马蹄声汇成一片,文姬耳边生风,一路上都是百姓的哭号,匈奴兵的叫骂和野蛮叫声。文姬又怕又急,在马背上颠簸,又喘不过气,就昏昏然晕了过去,昏厥中,眼泪兀自不停地流。    第二章 素手砸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姬醒来了。马蹄声渐渐稀疏,马上的男人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胡语,好像是要找地方去方便,就这样离开了大队。  耳边都是马腿蹭着庄稼叶子的声音,这马也没有鞍子,那人给她换了个姿势,将她扶起来坐着,抱在怀里,就舒服多了。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这样舒服,文姬也就忍了。马在庄稼地里一直跑,那人用手摸了摸布袋被眼泪濡湿的地方,大声说道:“这是哭的还是尿的?”  文姬气愤至极,拼命扭动,想要从马背上滚下去。口中发出愤怒的呜呜声。那人只是哈哈大笑,将她贴身抱紧,她越是在对方怀里挣扎扭动。那人就越是开心。文姬只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口气憋在胸里,喉头作响,眼前发黑,浑身僵硬。  那人察觉有异,将袋口一拉,露出她的头来,迅速将她口中的袜子揪出来丢掉,让她伏在手臂上,在背后拍了拍。文姬咳了两声,那人从腰上拿了一只水囊给她喝,她知道壶嘴早在那人嘴里含过不知多少遍。想着都恶心。故而扭头不肯接受。  那人见她嫌脏,生气了,一只手探过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捏开,将壶里的液体倒进她嘴里,又咸又腥,还带有酒味儿。文姬一口呛住,一些白白的液体直从鼻孔里喷出来,那人只是哈哈大笑,任她挣扎,将她头发一扯,壶嘴直插进她喉咙里,咕咚咕咚往里灌。  “锡林盟自酿的奶子酒,从不招待汉人,你们平时喝不到的。”那说着,按着她的脖子,直将她灌得咽都咽不下,白色的奶子酒往外喷,才饶了她。  文姬的帽子早就掉了,青丝散乱,伏在马背上狂呕。嘴里、鼻子里都是液体往外淌,纵使嘴里没塞东西,又哪里有力气叫喊,手被捆着,只是呜呜地哭,一面呕一面哭,也不知道流出来的是鼻涕还是奶子酒。那匹马同情地扭过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会怎样,更不知道卫宁现在如何了,真不如死了算了。  没有难受很久,便开始浑身发热,头昏昏的。“奶子酒?”她猛然醒悟,那个名字里有个酒,难道他想要将她灌醉,然后……然后?说什么也晚了,她看见马有六条前腿在那里晃,然后,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  在梦中,她梦见自己在荡秋千,四周一片火海。醒来的时候,依旧在摇。她摸摸头,疼得要命。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好像家里被烧了,她被人抢走也就算了,卫宁竟然也被人抢走了。荒谬!  她努力想要坐起来,却坐不起,因为她是趴着的,一动弹后脑勺就撞到一个人的腿,还有人将一只手扶在她腰上。  “谁呀?”她迷迷糊糊去推那只手,睁开眼,看见一只皮靴子的鞋面。很结实的靴子,是男人穿的,在她脸前随着颠簸晃来晃去,而她的胳膊正搂着那条腿。一块白色的石子飞快越过眼前,确切地说地面的一切正在眼前闪动。她推不开按在她腰上的那只手,那只手很大,手腕很粗。她开始察觉到那不是一个梦,她正趴在一匹马上,扭过头,那匹马也正侧脸望着她。再扭头往上看,见到一个男人笑嘻嘻望着她:“醒啦?”  “呀!”文姬大声尖叫,在马背上扑腾的时候才发现。下半身竟然是兜在一个麻袋里的!马儿被她的尖叫声吓得放慢脚步,一慢下来,马背就颠簸了,文姬只觉得身体飞起来又落下去,地面令她眩晕,马腿纵横,却没有可以抓的地方——要掉下去了!  “救命!”她一把揪住马鬃,脸色发白,眼前发黑,但是终于还是没有掉下去,因为有人稳稳抓着她的腰,拎住她的手臂,让她坐起来。  文姬的身材娇小,腰更加纤细。那个人随便一揽,就将她搂在怀里了,马于是又平稳地跑起来。文姬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被男人搂着,大惊之下用力推开抱住自己的手臂,尖叫着:“让我走!别碰我!”  那人没有防备,被她推得在马背上一晃。文姬挣脱那人手臂,就跟爬窗台一样想要从马背上爬下去。但是马背上光溜溜的,也没有地方可以抓,她又不敢用力揪马的鬃毛。腿刚垂下去,还没有碰到地面就碰到一棵长长高高的蒿草,在麻袋上打了一下,吓得她泪流满面,腿拼命曲着,不敢接触地面。马跑得如此快,落地便会被摔死,她可没有什么高强的武艺。就算撺不死,碰到马腿也够受的,被踩断骨头,还不如直接摔死。  “救命!”她死死揪住那人的衣服,那人自己坐稳了,也不管她,笑嘻嘻看着她挣扎,不管她的目光如何哀求。这个畜生!文姬恨不得用目光杀死他!但是现在还是得求他,到了生死关头,被人搂着总比落马身亡好一点儿。她目光哀怜,但是那人只是哈哈大笑。  文姬把心一横,我堂堂蔡尚书家的千金,怎么可能屈身胡虏。死就死了,怎么可以这么没气节。她眼中升起一丝坚决之色,将手一松,向后跌去。爹爹,文姬来见您了。卫宁,对不起!马上的男子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她,文姬嘴角升起一丝轻蔑的微笑。反正死亡会很快到来,总好过没边没沿的侮辱。身体所触很柔软,像是在飘。天空的云呀,很快我也会变成一朵云。飘到天上去……  天空的云飘了很久。文姬仰躺着,像在飞。手臂不管怎么挥舞,都抓不到东西,只有呼呼的风声撞进耳孔,渐渐听到那男子邪恶的大笑声。  一根长长的蒿草打在身上,像是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在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要是抽在脸上……文姬只看见地面在飞速倒退,马腿交错,她那爱惜如同生命的纤手差一点点就会打到地面。那可是弹琴的手,写字的手!一些小虫子撞在脸上,让她大声尖叫。仓皇间只见一丛带着刺的灌木枝叶正对着自己的面孔逼近,遮蔽了视线。  文姬不顾一切喊叫起来:“救命!”树枝临近了,就要打到脸上,文姬用手一挡!  一只手一把将她拉得立起来,文姬只觉得树枝在她身上蹭了一下,失声尖叫,叫得自己都觉得刺耳。很久之后,才敢将手从脸上拿下,耳中满是那男子快要断气的笑声。怎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凭空站立在上下起伏的马背旁边,被那男子扯着腰,不是坐在马上,而是凭空站着,就好像这匹马肋下横生有一块踏板一般。  她低下头,发现下半身被布袋子兜着,袋口的绳子捆在那男子的腰带上,而她的身躯就挂在男人的腰带上晃来晃去。  文姬眼前一黑,浑身发软,也不知道是被这“什伐将军”气得,还是因为方才的自杀行为太过紧张。昏昏沉沉中那男子不笑了,反倒是有些慌张地一把将她揪起来,用布袋子裹好,抱在怀里。这样既安稳,又暖和。马背上风很大,这样她或许可以喘口气。  但是文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了。她干脆就觉得自己快死了,寻死觅活反正都是一样的。昏昏沉沉中,她梦见自己在抚琴,周围风飞草长,静静地卧着一群马。  一群——马?  她一声大叫,从地上坐起来。一匹马卧在草丛里,扭过头望着她,咴儿咴儿叫了两声。  “你醒啦?”天原来已经黑了,身边火光闪动,那男子正在笼火,火光照亮了一张不羁的面孔,微微笑着,对她说,“我叫马兰。”  文姬呆呆地坐着,手指所触的地面柔软而温暖,低下头,竟是白狼皮。对了,平时那人是将狼皮裹在腰间的,想不到打开来有这么大一块。  “你们中原人的闺女太讨厌了,累赘得很。”马兰啪的一声将一根树枝撅断,丢进火里,言语中杂带着一点儿胡腔,呵斥道,“本来我跟人约了这个时候在河西会合的,结果现在才出虎牢关。”  文姬一点一点地回忆,有些混乱。但她还是想起来了,腾地站起来,愤怒地望着那人。杀人放火,掳劫财物,难道还有理了么?对方并没有捆着她,没有受到侮辱的迹象,不过藏在怀里的小刀被人拿走了,因此还是被搜身了。文姬用手护着胸,她的袖子很宽大,遮在胸前,好有些安全的感觉。  “你,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问。这个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焦尾琴,所以他不是寻常的胡子,是有目的来的。想起焦尾琴,她的心一紧:“我的琴呢?”  “你的琴归我了。”马兰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翻弄着一根架在火上的树枝,上面串着不知道什么肉,“来,给我弹个曲听听。”说着,指了指一边的兜囊。焦尾琴在里面露出一个角来。  “休想。”文姬坚决地说,“我死也不给畜生弹琴,你这个畜生,你们都是畜生。”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但是她很清楚,她跑不过马的四条腿。脚下碰到什么东西,银光一闪,竟然是她的刀子。这个人就随手丢在她身边了?  文姬一把将刀子捡起来对着那个人,马兰一愣,文姬叫道:“别动!”  马兰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手里拿着什么,手在屁股下坐着的行囊里一摸,抽出好大一把刀,随手丢在地上:“你喜欢就拿去用。”  文姬脸色发白,不敢去拿那把刀,但是也清楚手里的小刀大概对这个人构不成什么威胁。  “别过来。”她颤抖着,望了望那匹马。没有鞍子!她四下寻找,任何马具都没有。难道一路上真的就是这样骑过来的么?这样子,夺马而逃是不可能的。不要说自己基本不会骑马,就算很会骑,没有鞍子和缰绳也跑不出多远。  最让她气愤的是,这人分明拿天下的女人当作货物、牲口,根本不像是对待一个人。他是在藐视,女人会用什么刀子?女人就应该给男人弹曲、做饭、缝衣服,伺候大爷。  文姬一转身,冲着旷野跑去。  马兰无动于衷,等她跑了一段,才抄起弓箭,将一支箭拔掉箭头,轻轻射了出去。箭在空中画出一道弯弯的弧线,不偏不倚,击在文姬的左腿弯上。文姬腿一软。便扑倒在地上,小刀也脱手飞了出去。她咬牙爬起来,刚跑了两步,又一支无头箭飞过来,力道比先前重了两分,轻轻打在她腿弯。  对方是在威胁她,下一支箭,可就不知道什么样了。文姬双膝跪倒,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委屈地哭了,但是蔡家的女儿,宁死也不屈从胡虏。她擦擦眼泪,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光明。  马兰倒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倔强。  他确实不是匈奴人,虽然是胡人,但是与汉人杂居的羌人。实际上他是西凉锦马超的表弟,此番跟匈奴人混在一起来陈留打劫,乃是跟马超约好的,而目的,正是为了蔡文姬与焦尾琴。  一把琴,一个女人,都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马超经常去抢女人,而掳来的女人都是很容易认命的。乱世嘛,性命如同草芥,没有太多道理好讲。  他望着逃向荒野的蔡文姬,怔了怔,将手里烤肉的树枝搭在弓上,射了出去。文姬只觉得脑后生风,一扭头,一只烤鹌鹁打在脸上,“呀”的一声栽倒。烤鹌鹑的油溅在脸上烫哄哄的,和着草地的露水、泥浆。文姬知道自己跑不掉,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女人的命运,就像是手中抓着的青草,再顽强,也只能随人践踏。  对方嚷道:“跑哪里去?回来!”文姬只是趴在地上哭。  脚步声充满怒气,文姬抬起头,那个人已经站在身边,伸手向她抓来。文姬只当要挨打,将身体蜷成一团,一声哀叫。对方却没有打她,而是将她拦腰一拎,扛在肩头,又俯身将烤鹌鹑和两只箭杆都捡了起来,唯独没捡她的小刀。  那个人不算高大,但是很有力气。文姬从来没有被人扛过,只见到地面晃来晃去,还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便已经回到了火堆。那人将她往白狼皮上一放,用手掌在她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烤鹌鹑的油、地上的泥,都揉成一团,脏得很,抹不净。那人皱起眉头,一把揪住文姬的头发。文姬惊慌中用力挣扎,脑袋却被一把按到对方身前。两眼紧闭之际,感到一块布在脸上用力擦了几把。推开时,原来是那人用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脸擦干净了,这会儿将自己的手也在衣襟上抹。  文姬看得胃里一阵难过,那人的衣襟难道是抹布么?  马兰才不管她怎么想,将那个烤鹌鹑上面的泥用手指掸了掸,继续放在火里烤。烤鹌鹑冒出白烟,又开始滴落油脂,散发着香气。文姬咽了咽口水,肚子饿得要命,现在被烤鹌鹑一熏,就咕咕叫了起来。  马兰瞅了她一眼,将烤鹌鹑递了过去。文姬将头一扭,心里别扭得很。马兰将烤鹌鹑向她脸旁凑了凑,几乎要再次落到她脸上。文姬奋力一打,将烤鹌鹑打得飞了出去,高声叫道:“我不吃!不吃!”  对方火气上来,将她一把扯过来,扬起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又丢回去。文姬大哭大叫,坐在白狼皮上只是哭:“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马兰闷头将烤鹌鹑捡了回来,这只鸟儿也真倒霉,被一箭射死烤了也就算了,烤熟了还飞出去两次,回来又烤。既然蔡家大小姐不吃,那自然是自己吃掉算了。  文姬眼巴巴望着他,稍微有点儿后悔了。这人,难道,就这么,就不给她吃了?还会再烤的吧?还会有下顿吧?  那人吃饱了擦擦嘴,瞅了她一眼。文姬一哆嗦,据说天一黑男人吃饱了,就会想做些坏事,该不会就要对她出手?用手掩着胸口,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马兰见她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只怕自己再凶恶些,她自己就要死掉了。嗤笑中,伸手在行囊一抽,将焦尾琴拿了出来。  这便是焦尾琴?关系到建安天马下落的焦尾琴?  那是一面看上去很旧的古琴,五根弦,面板上有十二个金属圆点,呈独特的轨迹罗列,像是一排天星。琴板通体呈暗红色,但是较粗的一段却有着被火烧般的一段焦黑。用手摸上去,其实黑也并不是烧焦的,不会像黑炭般在手上留下黑色。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做的,非常沉重。除此之外,马兰总觉得这把琴跟其他的琴很不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看不明白。  他用手轻轻拨弄,琴弦发出沉闷的声响,很是难听。烈阳天马跑过来,用脸蹭蹭,轻轻打了两个响鼻,仿佛在笑话他。  文姬惊奇地望着那匹马,喜欢听琴的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漂亮的马,却跟这个坏人这么好。几乎是立刻,文姬就想搭救它了。马儿呀,你和我一样不幸落在强盗手中。要是自己会骑马就好了,可以带着这匹马一起逃走。  马兰饶有兴趣地研究着焦尾琴,但是一张琴就是一块面板、一块底板,外加几根琴弦。从烈阳天马对焦尾琴的反应来看,琴和马之间似乎真的有某种关联。天马一出现,琴就自己响了。  这琴弦在他粗粗的手指下面乱跑,马兰一根一根地弹了一遭,心里很奇怪。这琴弦,听着每一根声音都差不多嘛,怎么能弹出好听的曲子呢?难道是他这粗粗的手指不行?马兰兴致上来,用手指来回在琴弦上扫动,发出一连串嘈杂的声响。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旷野里传来阵阵狼嚎。  马兰吓了一跳,慌忙将琴放下了,侧耳倾听。  听了良久,没有什么异动。马兰松了口气,不敢再玩。他望向文姬,而女孩也在警惕地望着他。他便问:“这琴当真是仙人所赠么?”  文姬点点头。这张琴在蔡家传了一百多年了,父亲也曾对她说,这是仙人所赠。究竟是何仙人,就不知道了。此事真假亦不得而知,蔡家从未告诉过别人,为何这个胡人对此一再询问?看样子,似乎对琴的关注更胜过她本身。  马兰继而问道:“那仙人为何赠琴给你家,却不给我家?”  文姬鄙然:“赠予你家,跟给了牛马有何区别。”  马兰不怎么看书,不知道“对牛弹琴”的典故,自然也不知道她在骂人,想了很久,问道:“为何赠给我家,便如同给了牛马?我家祖上也是很风雅的。”  胡人风雅个鬼!文姬气道:“战国时候,有个琴师叫公明仪,你知道战国吧?知道琴师吧?”  “我知道。”马兰大感兴趣,因为文姬终于开始说一些他关心的典故。  文姬说:“昔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也!不合其耳、不合其手、不合其狼子野心、狼肝狗肺!你懂了吧?”  马兰瞪大了眼,想了很久:“不懂!”  文姬冷笑:“你会弹琴吗?你家祖上会弹琴吗?”  马兰终于懂了:“岂有此理,仙人也厚此薄彼。”  文姬很想讥讽一番,但是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地疼,想起自己的小命都攥在对方之手,欲言又止。夜风吹来,冷得要命。旁边有火,却不愿意靠近。肚子饿得咕咕叫,那人却没有半点儿再给她食物的意思。  马兰收起焦尾琴,抽出奶子酒的酒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擦了擦嘴,突然发现文姬在眼巴巴望着,于是问道:“看什么?”  “没什么。”文姬一狠心,将头扭向旷野,裹紧了衣衫。  马兰见她冷了,将酒囊递过去:“喝两口。”  文姬将壶嘴一把推开:“不喝。”  马兰愣了愣,将披风盖在她身上,文姬一把将披风扯到一边,鄙夷道:“你有本事杀了我,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就是冻死,饿死,也不用你们这些强盗的东西!”  披风落在火堆旁边,差点儿烧起来。马兰慌忙捡起,看看没有烧坏。这荒郊野外,晚上就是个冷字,披风是唯一可以盖的东西。气头上他啪的一声,用力抽在她身上。  看到文姬呜呜地哭,马兰吼道:“要不是你这么麻烦,咱已经在河西城里吃大块烧羊肉啦!还用在野地里冻着!不识抬举!”  文姬一声尖叫,扑过去,和他厮打起来,不过她哪里是他的对手,马兰抄起先前的布口袋,将她兜头罩进去,嚷道:“还是这样省心!臭丫头,就不能对你好。”  布袋里传来文姬的呜咽,微微蠕动起伏,寒风阵阵,马兰想了想,还是把披风盖在上面。  他心里叹气,为了轻装抢劫,暖和的衣服也没带。早知道,还不如多跟匈奴人混一阵,至少有吃有喝。最可恶的自然还是大哥马超,明明约好了的嘛。  原来,自从降服了烈阳天马,他兄弟二人便奉马腾之名来中原寻找其他天马的下落。而听人讲,这其他天马下落的关键,就在于蔡家的一把焦尾琴。临行前正好斥候来报,说匈奴人受袁绍胁迫,屡屡进扰长安周边。原本就有几支盘踞在河北的匈奴军,最近更大举洗劫长安、洛阳。但是因为可汗和几位贤王把这些地方洗劫得太厉害。曹军已经开始派兵巩固北部关口。有一支右贤王部正在刺探陈留的路线,极有可能避开长安的守军,去抢陈留。既然是袁绍默许的,匈奴兵从冀州人关根本不会受到阻碍。  河东卫家那么有钱,匈奴人去了第一个抢的自然多半便是卫家。马超于是想到一个畜生一般的主意,趁机前去,赶在匈奴人前把蔡文姬救走,然后再说明身份,到时候蔡文姬还要感激他救了她。从陈留到凉州长路漫漫,她举目无亲,自然要以身相许。只不过他既然去抢美人了,焦尾琴就得靠马兰来找。为了保险,原本便是胡人的马兰就跟匈奴人一路混进城。  马兰家中经营牧场,原本便认识几个匈奴的头人,随便打了个招呼,便混在匈奴人里带队进城。匈奴人太笨,杀不进城,那个汉人守将还是他一箭射下来的。在他进门之前,马超就应该把文姬救走当英雄,然后他去拿焦尾琴,事情就圆满了。文姬对马超感激中以身相许,他又拿着焦尾琴出现,反正文姬也没见过他,就说重金从匈奴人手里买的。谁知事情出了差错,马超不知道哪里去了,蔡文姬居然扮了个男装,跟他撞在一起。  “大哥老是这样。”马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将烤鹌鹑的树枝丢进火堆里。约了马超事后在河西碰头的,结果蔡大小姐太过累赘,赶不到。只好露宿荒野。  不过当坏人他还是很喜欢的。当坏人,总比伺候大小姐容易吧?想着,他凑过去往布袋上一枕,里面传来文姬的呜呜声。  烈阳天马站在一边,听着文姬凄凉的哭声,纳闷地望着他。马兰在文姬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拍,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将腿一跷:“听说汉人喜欢弹剑而歌,就算是风雅,我这也是在学习。哎,麻袋里的,唱个曲儿如何,我给你打打拍子。听说蔡大小姐琴技书法冠绝天下,唱曲宛如那个……那个什么,”说不下去,突然转到别的话题,“看你胸不大,屁股还可以。哎,你还活着吧?”  野地里,只传来文姬低低的呜咽声。马兰缩了缩脖子,骂了一句:“真他娘冷。”  同一时刻,漆黑的庄稼地里,也有人在烤着火骂街。  马超嚷道:“女人真是麻烦!若不是你骑不了马,咱们现在已经在河西吃大块烧羊肉啦!我跟三弟约在河西,现在不要说河西,连河内都差着老远哪!要是出不了虎牢关,你就有罪受了。”  婉儿趴在地上呕吐,抬头瞅了他一眼,但是总算没有什么怨言。一路上,她一言不发,一语不问,心里只想着,小姐是不是逃走了,卫姑爷又不知道会怎样。  马超给她拿些水,又拿披风给她御寒,然后故作正经道:“咳,为兄脾气不好,适才只是乱发牢骚。表妹,夜晚寒冷,为兄来给你御寒!”  婉儿愕然:“表妹?将军从何说起?”  马超轻咳两声:“表妹误会,误会啊。家父马腾,久仰蔡伯父才华。为兄亦常听人提起妹妹才貌,仰慕已久。此番得知匈奴大举洗劫陈留,特地不远千里来搭救。表妹受惊了!这许久只顾着赶路,摆脱匈奴追兵,不及说明,表妹勿怪!”  “什么表妹?”对方表情更加错愕,一张俏脸煞白,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耳光闪烁不定,“马腾之子?你是凉州锦马超?”  “正是!”马超总算能说清楚,“家父与蔡伯父交谊深厚,情同手足,叫一声表妹是不会错的。总之,此番为兄是特地来搭救你的,”说着,一把将少女搂在怀中,殷勤道,“路途疲惫,夜风寒冷。表妹不要着凉了。”  怀中少女将信将疑。凉州太守马腾跟蔡老爷认识?我怎么没听说过。不过,这个人是马腾的公子马超应该是不会错的。眼神闪烁了许久之后,婉儿道:“但我不是你表妹啊!其实,我是……”  “是不是真的该叫表妹都没关系,”马超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唇,嘘了一声,“重要的是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言罢,一个高大的身躯吻了下去。  婉儿“啊”的一声,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同一时刻,布袋蠕动,文姬在里面哭道:“我,我要……”  马兰坐起来伸个懒腰,烈阳天马打了个响鼻,跑开去吃草,顿时少了一堵挡风的墙。天色尚早,天边白茫茫一片,太阳还未爬起。被风一吹,马兰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马兰问:“你又要死啊?”  布袋啜泣着,濡湿了一大片:“不是的,我,我想……求求你!”  马兰问:“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更衣。”  马兰道:“更他娘什么衣,你又不见客。”他自然不知道,更衣是想要上厕所比较文雅的说法。他们天天骑着马走在野地里,满地都是厕所,就是凉州城里,也是一样找个墙角旮旯就解决问题。  布袋没有声音。  过了片刻,文姬微弱的声音颤抖道:“我,我想出来……”  “听说中原的女人是水做的,难道是真的,真是麻烦。出来就得乖乖的!”马兰揪开袋口的绳子,自行走到一边,解开裤子,对着草丛哗哗放水。文姬从袋子里钻出来,一天没吃东西,早已经饿得不行了,但更要命的是一天一夜都被捆在袋子里,没有给她机会方便。从里面一出来,便急匆匆逃进草丛里,红着脸望着马兰的背影。  马兰一转身,她便叫道:“不许过来!”  马兰愕然,随即醒悟,对着草丛哈哈大笑。文姬涨红了脸,也没有法子,只能低下头不去和对方的视线接触。马兰却没有如她想的下流,转过身去,将行囊放在马背上。  “还更衣呢,”马兰抖抖裤裆,哂然道,“想撒尿就直说嘛,难道说出口还能不让你去,非得憋着。”  文姬用最快的速度系好腰带,冷冷瞪着他。这人粗俗的程度,还在她的意料之外。  马兰回头瞅了她一眼,说:“没什么麻烦事了就上马。我们得赶到河西去。到了那里,你想怎么更衣,就怎么更衣。”  河西乃是离陈留最近的三不管地区,也没有什么太守,谁家军队来了就听谁的。目前西凉管不到,曹操和袁绍都管不到,或者说谁来了谁管。匈奴人比较多,但也都是乌合之众。那些什么王什么可汗,都担心有人打来的时候跑不掉,宁可住在匈奴人自己的地方,搭个帐篷。所以河西是个悠闲的城郭,打着大汉天子的旗号,却也没有府台,只有个把县令。匈奴人掳劫完财物后,喜欢在此落脚休息,汉人强盗、马贼也是如此,并且在此进行交易,官府一概不管。  马兰自然不知道马超跑得比他还慢,只道自己已经落后许多,便一心要往前赶路。文姬乖乖来到马前,见既没有鞍子,也没有马镫,往上扑了两下,都又滑了下来。马兰哈哈大笑,马儿也扭头望着她。文姬知道对方成心看自己有趣,一扭头,冷冷瞪着马兰。马兰呵斥道:“看什么?上去!”  文姬冷冷道:“要上你上,我上不去。”  马兰嘿了一声:“你能上去,那才见鬼了。”他弯腰揪住文姬的襦衫下摆,向上一掀。  “你别碰我,畜生……”文姬向后一躲,却被他揪住脚,急得泪光盈盈,也没办法。马兰将她的衣襟下摆全都揭起来,别在腰带上,托住她大腿往上一推,口中喝道:“上去!”文姬只觉得一股大力将她直托起来,一声尖叫,人已经骑上马背。马兰纵身一跃,便已经骑在她身后,一只手臂牢牢把住她的纤腰,大笑中纵马疾驰。  文姬只觉得两耳生风,吓得连声尖叫,双手乱抓,紧闭双眼。马背起伏,将她颠得飞起来,若不是马兰牢牢将她抱住,她早已经滚落尘埃。才跑了几步,马蹄高高跃过浅坑,文姬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到地面忽远忽近,又是一阵拼命喊叫。  马停住了,扭头望着她。马兰皱起眉头:“你鬼叫什么?”  文姬脸色煞白,无力说话,腹中饥饿,早已瘫软在马上。马兰摇了她几下,只觉得她气若游丝,虚弱至极。她一心向往的塞外风光,纵马踏青,可不是这个样子。  马兰大惊:“喂?”用手摸时,额头也有些发烫。见烈阳天驹自动卧下来,马兰惊道:“不会这么娇贵吧?”  烈阳天驹嘶叫了两声,啃了几口地上的草,又叫了两声。马兰幡然醒悟,将酒囊拿出来,塞进她嘴里。文姬却扭头,将灌进嘴里的也吐了。马兰一捏她的下巴,对着她的耳朵大吼道:“你找死啊?”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捏开她的嘴堵着灌进去。奶子酒含有很多养分,当真可以充饥。这丫头一直没正经吃东西,又急又怕,就病倒了。  文姬又惊又怒,没有力气推开他,嘴里都是奶子酒,也喘不过气,终于是咽了下去,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马兰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湿漉漉一片,松脱她的嘴,将酒囊一递:“自己喝!懒得伺候你!”  却看见文姬头一歪,身体一软,往地上一倒,一动不动了。  “爹爹,文姬坚持不下去了。卫宁,对不起……”文姬眼前一片漆黑。只是一心想着,我要死了么?  窸窸窣窣率的声音中,她又被装进布袋,迷茫中只听见马兰一面将她往布袋里塞,一面自言自语道:“倒也省事。”  嘴唇一软,又是那些难喝的奶酒灌进口中。文姬已经不会反抗,一点一点任凭那些酒流入腹中。胃里渐渐热了起来,像是燃烧,烧得她难受,意识便渐渐模糊了——大概这就是死了。  死了,都觉得自己在颠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阴曹地府的曲子,渐渐从远处传来。真是难听。虽然也是曲子,但只能用五音不全来形容。偶尔蹦出几个流畅的音符,上到某一个音,就会突然中断一下,让人觉得极其不爽。  文姬耳根一动,这糟糕的琴声对于她的刺激,还要超过悲惨的命运。  她睁开眼,见到一顶翠绿的纱帐。从被子上传来浓烈的脂粉香气,不太喜欢,但是暖暖的很舒服。屋顶不高,光线也很暗淡,几缕烛光从门帘的缝隙投进来,伴随着女人的笑声。  “这琴怎么弹啊?只有五根弦,就连徽,都只有十二枚呢。是个骗人的玩意儿吧,专哄您这样不懂琴的大爷的!”  “你懂什么,”马兰的声音传来,“这是古琴!仙人送的!”  “还仙人送的,哈哈哈!爷您真会开玩笑,”女人似乎在撒娇,和马兰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气也喘不过来,“哎哟我的妈……”  我还没死么?文姬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黯然,知道自己还在那胡匪手里,等待的是没边没沿的侮辱和折磨。说来也很奇怪,身体一点儿也不虚弱,肚子也涨涨的,感觉很饱。大概是睡了一觉,精神很足。  屋外的狗男女,笑声不断。文姬只凭声音就可以想象,两个人是如何一副不要脸的模样。她闭上眼睛,污言秽语却不停钻进耳朵里来。文姬用被子蒙住脸,突然想到这是妓女的被子,愤然中将被子一把掀开。  马兰呷酒道:“你不会弹琴,别怪我的琴不好。”  “我不会弹琴?小女子卖艺十年,卖身也有八年啦!琴都是七弦十三徽才对,我的大爷!”  马兰愕然:“是么?”  两个人继续笑起来,女子不时发出荡笑,说道:“这破琴送给我都不要。大爷是要奴家用自己的琴给你弹一曲,还是听些别的啊?”  马兰笑道:“你还会些什么啊?”  “那奴家就给大爷唱两曲吧。这琴缺了两根弦子,可是会走音哦。”琴娘轻轻用手拨弄,倒是也没有差得太多。启唇唱道:  “湟中春兮细雨濛,启门庭兮天未明。  急束绅带摘斗笠,君执犁兮妾引缰。”  这河西民谣从风尘女子唇里吐出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撩人。突然哗啦一声,门帘猛地弹起,吓了两个人一跳。文姬站在门口,冷冷望着外室。  这小屋很是简陋,一席宽阔的土炕上摆着个炕桌,焦尾琴就摆在上面,一对狗男女正扭头望着她,女子一身粗布衣衫,算不上好看,只能说是顺眼,衣服整整齐齐,其实倒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概是个琴娘。只是这年头哪个琴娘、舞伎不是陪男人睡觉,只不过高级一点儿罢了。两个人对着坐在桌子两侧,那琴娘一只手仍搭在焦尾琴上,有意无意抚着琴弦。  “这位爷醒啦,”琴娘居然有脸对她欢喜道,“这下大爷可以放心了。说真的,两个男人,一个如此爷们,一个如此白俊,就说表亲也不像。”  文姬冷哼一声,径直走过去,将琴娘一把推开。自己坐在琴前。那琴娘毫无防备,被她重重推倒在床上,吃了一惊,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对方为何发怒。马兰目不转睛盯着文姬,心里着实诧异。  只见素手一探。轻抚在琴弦上,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琴弦一动,突然便有波澜之声。袖如云朵,指若兰花,拨弄三两下,满室皆是风雨之声。长袖挥洒之际,琴音如拨云见日,直冲霄汉,气魄之大,举世无双。  马兰瞳孔收缩,反复望着她的手,她的脸,难以置信。她神情肃穆,便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一般;一双纤手似有看不透的魔力,襦袖之下翻云覆雨,发出金铁操戈之音。  待得一曲弹毕,文姬以手扪弦,一丝余音戛然而止,两个人脸上筋肉都为之一跳,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她。  那琴娘额头上都冒出汗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春葱般的手。一个普通的卖艺女子自然不会知道,最早的古琴都是五弦。就算知道,也不会懂得古谱,更不可能会那般高深的指法。  文姬缓缓站起来,默默望着天花板。父亲,您为何教我弹琴?这一曲,文姬是弹给您听的。她弯腰,轻轻抬起焦尾琴,看了一眼,突然高高举起来,用力向着桌案砸落!  马兰大叫:“不要!”挺身扑在琴案上。咚的一声闷响,马兰头破血流,琴却没有被砸断。琴娘吓得大声尖叫,文姬捡起琴又砸,马兰反身用手臂托住,一声惨叫,手臂几乎被琴砸断。  文姬眼前一片昏黑,只是不顾一切地将琴抄起来,砸了又砸,每一下都砸在马兰身上。直到琴被马兰奋力抱住,抽不出来。  琴娘一把将她推到一旁,她才恢复心志,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马兰头上鲜血淋漓,抱着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一声呻吟翻倒下去,疼得缩成一团。她见到那些血,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缩在墙角。那琴娘去扶马兰,马兰仍用身体掩着琴,手臂一用力,呻吟一声,忍住不去大叫。妓女吃惊道:“这,这究竟是发什么疯啊?”  文姬尖叫道:“我的焦尾琴,与其让妓女乱碰,宁可砸了!”  琴娘失声道:“你,你——你是女人?”  马兰发出疼痛而又古怪的笑声,琴娘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大惊失色:“焦尾琴,你,你是蔡文姬?”  马兰愈发哈哈大笑,琴娘惊道:“这,我的天啊!”随即恍然大悟。秋波流转,对马兰调笑道,“怪不得大爷对自己的表弟这般好啊,口对口地喂汤灌药,我看了都感动得不得了!原来……你们是私奔的么?”  文姬听了,羞愤难言,突然拔腿向门外逃走。马兰慌忙伸手去抓,奋力扯住她的衣角。但是手臂被砸得青肿,一用力便疼起来,哎哟一声,没有扯牢。文姬挣脱他,一把推开门,夺路而逃,却一头撞在一匹马上。眼前红影闪动,烈阳天马就堵在门口,探头探脑。文姬向后栽倒,连声惊叫。烈阳天马好奇地望着她,用嘴拱了她一下。  “别走!”马兰大汗淋漓,头破血流也就罢了,一只手臂青肿难以支撑身体,胸腹后背也都被砸了许多下。他突然用一种文姬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腔高声唱了一句:“暖日策花骢哎,雨色为君青。”  他本来想用标准的汉话来念,突然之间全都乱了,羌语、胡语、汉语都混在一起。他长年混迹于羌汉杂胡之间,就连马超的汉话其实也不是很标准,情急之下,就更离潜。文姬呆呆坐在地上,扭头望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他想干吗。就连妓女和半身探进屋子里的天马,都一起怔住了。  马兰喘了口气,一本正经问道:“这是你写的吧?问你件事,草原上的雨,怎么会是青色的呢?”  文姬脑子乱得很,迟疑道:“我是写过几首《花间赋》。但是和你唱的不太一样……”她突然想起一事。恨不得立时放声狂呼,发足狂奔,以头抢地,以身试法……难道,就是为了问问她草原的雨为什么会是青色的,所以就大老远来洗劫陈留,把卫家烧成平地,把她掳走?  那琴娘在一边打着拍子清唱道:“暖日策花骢,芳草惹烟浓。翠袖依墙立,雨色为君青。应该是这样的吧?”  马兰点头:“对,对!我小妹特别喜欢。”  “我也特别喜欢,”琴娘满面都是兴奋之色,“想不到能亲眼见到闻名天下的大才女蔡大小姐!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文姬一声冷哼,扭过头去。自己的诗被风尘女子喜欢,到处去唱,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琴娘看出她的轻蔑,兴奋中说着半截便戛然而止,神色黯然起来。想起蔡琰嫌弃自己是妓女,竟要把焦尾琴砸掉,一时之间,竟是羞愧难以自处。  正在此时,烈阳天马耳朵一一耸,警惕地对外张望。马兰一惊,抓起弓囊,将文姬拖进屋来。不远处人声鼎沸,似有很多兵马正在逼近,马蹄声大作,有人焦急中大喊:“回来!”  砰的一声,一匹脱缰的白马踢烂院门冲了进来。胸口一团红色的旋毛,像血一般殷红,对着烈阳一声长嘶。烈阳却扬起前蹄猛踢,张口便咬,不要它靠近。那白马连声哀鸣,甚为委屈。  马兰大惊,他在凉州见过这马。  当时一个带有“颜”字旗帜的汉将带着这马,去凉州想要抢他的这匹烈阳天马,结果将白马羌人整个大寨杀光,当真是惨无人道。这马,莫非是被焦尾琴的声音引来?后面苦苦追赶的,想必便是那个带有“颜”字旗号的汉将。  对方的凶残,令马兰一声冷哼,搭弓瞄准了门口。盔缨一闪,马兰便放出箭去。那人想不到当头便挨了一箭,瞬间一缩头,盔缨落地,身后的亲随一声惨叫,中箭落马。  那人大怒:“什么人?我乃河北颜良!”火把举起,照亮那人凶恶面孔,黑脸膛上两撇乱须,铜铃大眼,满脸横肉。  马兰更不答话,连珠射出三箭。颜良挥刀拨开迎门的一箭,身畔两人却齐声落马。低头看时,毛骨悚然,箭力穿颅而过,都在眉心正中。马兰发了几箭,只觉得手臂异常疼痛。被文姬用琴砸的地方伤了肌里,现在有些发抖,拿不稳弓。抬头看时,文姬却冲在门口:“将军救我!”  颜良却只见到两匹马在院角纠缠,目光落定烈阳天马,两眼都放出光来,大喜中高声叫道:“放箭!放箭!不要伤了马匹!”天马面前,个把美女算个屁,窑子里长得好看的多得是。  一声令下,四周薄薄的土坯墙壁一起被推倒。无数士兵在尘烟中对着屋门、窗户暴风骤雨般猛射,十数人拿着长长的套索,来抓马匹。  文姬只见到无数燃起火光的箭头在漆黑之处向她举起,啊了一声。突然一个人冲过来将她扑倒在地上,耳中一阵弓弦乱响,也不知道多少支箭一起从窗户和门射进来,密密麻麻钉在屋里。火箭钉在床上,被褥燃烧起来。火光闪烁,浓烟四起。  文姬惊慌中坐起身,却是那个琴娘救了她一命。  “我一直都很仰慕你的……”琴娘嘴里流出血来,倒在文姬怀里,背上全都是箭,至少有十数之多。  文姬连声尖叫,马兰一把将她拖到墙角,将手指曲在口中打了一声呼哨。烈阳一声长嘶,踢翻两个人跑到门口。那些人怕伤到天马,乱箭立刻停止了。  文姬呆呆望着地上的尸体,马兰一把将她抱起来丢到马背上,她怔怔望回去,看着地上琴娘的尸体。马兰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对着人群直冲过去,她都浑然未觉。直到一根长杆挑着套索伸来套在马颈上,却被烈阳拖得人仰马翻时,她才惊醒过来,连声尖叫。  烈阳一声长嘶跃过断壁,四蹄一踏地面,一团烈焰在青石砖上爆裂开来。  四周的马匹齐声惊嘶,屁滚尿流中四散奔逃,将马背上的人都掀掉了。一名部将自诩百发百中,对着马兰的背影举起箭来,却听见一声长嘶,白马白义冲过来对他们扬起后蹄,拦腰将他踢得惨呼中横飞出去,周围几个士兵仓皇中对着白义举起刀来。  “不许放箭!快停!”那颜良冲过来旋风般一刀,血光四溅,对白义举刀的几名军士都拦腰断成两截,四周军士毛骨悚然。  “快追!”颜良上马猛催,白义却跑踏着地面,就是不走。颜良情急中用刀柄猛敲马臀,白义吃痛中原地跳了两下,还是不走。  颜良大怒,猛磕马镫,抄起马鞭,又要打它,却看见大滴的泪水从马眼中垂落。看得颜良那等凶恶的人也不禁一呆,手也软了。一声长叹,只好眼望着马兰离去。一团火一样的马影越来越小,就那样消失在长街尽头。    第三章 壶关道窄    烈阳驮着两个人一直跑出很远,河西城的夜是清冷的,没有人喜欢闲逛。  马蹄停住了,前方已是城墙。城门要到早上才开,城头上现在是“袁”字的旗号,看来是归袁绍占领。一群河西兵远远站在门洞里闲聊,听见马蹄声,只是慵懒地看上一眼。大半夜距离远,也看不清楚。  马兰拍拍马背,烈阳放轻脚步蹿进一个漆黑的街角。他用眼睛扫视那些门帘,直至一户挂有白底、兰纹图案的人家。门户不大,马兰毫不犹豫冲上去拍打门环。里面有人不高兴地喊了一声:“谁呀?大半夜的!”  马兰用羌语喊了几声,有个女人应了一声,里面的人立刻紧张起来,急匆匆打开大门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是羌人。男的是汉人。女的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看上去有些泼辣。见到马兰,目光在他腰际的马鞭上扫了一下,便弯腰向他行礼。男的还在迷惑,被女的一把推开。  马兰将马带进院子里,示意对方不要声张。他用羌语跟对方急匆匆说了一些话,羌女神情很激动,呵斥自己的丈夫没有规矩。男的立刻恭敬起来,手忙脚乱将他们请进屋,又小心地看看外面,关好大门。  他们说了许多,文姬一点也听不懂。马兰说到激动时。羌女突然啊地哭出声来。伤心至极。男的表情愤怒,阴晴不定,转身去捶桌子,气愤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人么?”  文姬就听懂这一点,心道,也不知是什么畜生行为,还比得过光天化日,掳劫良家大小姐么?她扫视屋内,这对夫妇似乎是做小买卖的。跟这马兰又会有什么关联?难道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撞到一家便跑进来的么?  马兰站起身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对夫妇都齐声发誓,这个她倒是懂了,只是不知道对方发誓做些什么。  马兰整顿行装,腰里别了一把刀,看了文姬一眼,说道:“你在这里很安全。他们会给你吃的,如果我没回来,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随即补充了一句,“那得是我死了,不然休想跑。”  文姬瞅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这人汉话说得从未如此标准,说的话也从未如此像是人话。  她目送马兰背上箭囊,走入院中,不知道他想去干什么,说实话很想问。那男子与女子轻声说了几句,追出来,说:“我也去!我可以帮忙!”他从屋后牵出一头毛驴来,拿了一个麻袋和一些绳索,和马兰一起小心地走出门外。烈阳天马探头要跟出去,却被马兰推了回来。那羌女轻轻揪着马鬃,将门关好,对他们叮咛说:“小心些!”  文姬望着,心里乱得很。  有个琴娘为她死了,只是个妓女而已,一个脏女人,但是她竟然也读她的诗,而且为她死了。  她不喜欢这样,或许那时候被乱箭射死,就一了百了。  眼下,她猛地抬起头,只有一个羌女而已,她要走的话,那女人会拦她么?对方看着比她强健,文姬立刻得出结论,战斗不是她的长项。  对方却不知道她在想些复杂的问题,先舀水到锅里去烧开,又亲切地来问她:“饿不饿?你是汉人吧?羌人没有这么白净的。我姓姜,你叫我姜雁吧。”  文姬点点头,对方当真对她丝毫戒心也没有么?她猛地站起来,颤声道:“大姐,你,你放我走吧!”  “你是女的?”对方怔住,上下打量她,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么,你是臧获了。”  文姬问:“臧获?”  “就是汉人俘虏。”姜雁不以为意道,“我那男人,也是我抢来的。”  文姬脑中登时乱作一团,抢男人,这也可以吗?  姜雁道:“你们汉人的女儿太娇气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活得像是牛羊一般。要是有胆子,还不如自己去抢喜欢的情郎。既然你不敢,就只好等着被人抢。’老天公平得很,活该如此,跟着马兰大爷,是你的福气。还哭,哭个什么劲啊?”  文姬嚷道:“我不是你们这些蛮夷!”说着,便朝着屋外冲去。  姜雁也不阻拦,倚门嗤笑道:“你打算跑哪儿去?”  文姬用力摇晃门闩,用手扒门缝,折腾半天,她力气甚小,顶门杠也未搬动。  姜雁道:“还说我是蛮夷,你懂什么规矩了?马兰大爷与我男人还没回来,你就敢走?能打开门,就夹着尾巴滚吧。反正你们就跟破鞋、破衣服一样,汉人有句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有一天男人不要了。就只有哭天抹泪的命。”  文姬一转身,大叫道:“我不是破鞋!你才是破鞋!”  “有点儿小脾气,还算有救,”姜雁嗤了一声,转身回去,“进来吧,我教你怎么做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原地发呆,将一根鞭子从门后摘下来,巨蟒般一舞,抽在地上叭的一声,叫道,“还不进来!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能的你!”  文姬吓得脸色发白,犹豫中走回去。姜雁也不为难她,给她一条毛巾,说:“我们姜姓是武王的子孙,没一个像你这般脏。”  文姬欲言又止,这是她愿意的吗?姜姓,是姜太公吧。“姜”和“姬”都是羌人的族姓,那么说,他们其实是羌人了。但是“马”,是汉姓啊。匈奴人还管那家伙叫做“什伐”将军,听着又像是胡人。  这到底怎么回事?  姜雁伸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把她的头发也散开来看,啧啧称赞:“小模样还可以。怪不得马兰大爷看上了。”  文姬哼了一声,脸上有不屑之色。手臂上一痛,被姜雁狠狠扭了一下,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滚。  姜雁呵斥道:“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没完啦!一个黄毛丫头敢看不起我们羌人,活得不耐烦么?”  文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用毛巾偷偷擦了。羌族人?跟匈奴人有什么区别呢?文姬搞不清,只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目前凉州地区往西、往北都是羌人的地方,兵力很强大,根本不受朝廷节制。  姜雁舀给她一些温水擦身体,把她的男人衣衫扒了,强迫她洗澡。其实,这个她倒是不用强迫的。姜雁拿着她的绣花肚兜看了一会儿上面的鸳鸯戏水图,抬起头,见她面红耳赤,呵斥道:“你放心,我不要!脏了吧唧。烧了吧!”  原本是为了洞房花烛准备的肚兜,想不到沦落到这种下场。  姜雁翻开箱子,打开包袱,拣出几件蓝色的崭新衣裙放在一旁,都是羌族年轻姑娘的装束,跟汉人区别很大,但是在河西地区,就不显得奇怪了。虽然对于文姬稍微有些宽大,但是料子居然也不差。  姜雁要她把衣服都换了,又拿出一把梳子给她梳头。梳了半截不怎么满意,拿出一些白色的线来系在手指上,给她绞脸,又用剪刀在额头、鬓角重新剪了几刀,使得头发容易结成羌女的发式。其细致程度,竟一点儿也不比汉人的大户人家里差。  姜雁道:“你们明天就得上路,所以脏衣服就丢了吧。你那身衣服根本骑不了马,怎么还是男人的?笑死人了。你不愿意跟我说,我就不问了。你们汉人的发式我不会梳,而且早晚路上会冷,还是这样好,利落一些,戴斗篷也不会乱。”  说着拿了镜子给她看,一边叹道:“这样多好看!你穿个男人的衣服,逃难去么?脸也脏兮兮的,没事就哭丧着脸,哪个男人对你能好得了,我都烦了。这样子一打扮,谁还舍得打你。”  心里说。本来就是在逃难的,文姬默默坐着,自从母亲过世后,就没有人给她这个样子梳头了。想不到重温旧梦,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婉儿帮她梳头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用力很轻,所以没有这种感觉。姜雁,其实应该是好人吧?虽然说话很不客气。  姜雁不时瞅瞅大门,叹着气,想必是在为自己的男人担心。但是她的老公不是她抢来的么?为什么这会儿看上去又很担心的样子。  文姬忍不住问:“他们去干吗?”  姜雁答道:“去收尸体,还有你的什么琴。”  “是那妓……是那琴娘姐姐。”文姬垂下头,羞红了脸。自己日夜挣扎,自顾不暇,哪里还想得起这件事。没想到那原以为毫无人性的土匪却冒险回去。“是的,应该去收敛尸体。那姐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好生感激她。”  “不知道,”姜雁怅然道,“生逢乱世,大家都疯了。疯了好,谁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了。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贱。”  文姬隐约听出些苗头,姜雁泼辣的言语中,渗漏出隐藏不住的悲伤。她不敢问,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是怪怪的。来洗劫陈留的是匈奴人,把她掳走的却是个羌人。在她想来,被掳走的第一晚就少不了被糟蹋,挨打、强暴都是免不了的。谁知两天过去,除了对她态度恶劣,不怎么尊重之外,倒也没有做什么太坏的事。每天就是赶路,天晓得要把她掳去哪里。  姜雁从墙上取下一把胡琴,坐在床边轻轻地拉,轻轻地唱。  “静坐床前凭弦吊,白马飞处好登高。  彤云五月草初起,碧空如洗风如刀。”  她是在思念家乡!为什么会如此思念?  忧伤的曲调浓浓地从琴弦间淌出来,文姬一下子便听得痴了。她原本便喜欢音乐胜过其他,这种靠弓子拉出的音色如此哀婉凄凉,影射出个人心境,静夜里寄托哀思,竟比那些快乐的乐曲动人十倍。  姜雁拉完一曲,呆呆地望着门口,便像是死人一般。文姬知道,她是在等待丈夫的脚步。那男人真是她抢来的么?看上去,他们很恩爱。如果跟马兰一去不返,她会不会很伤心?  好在脚步声响起来了。姜雁一下子跳起来,小心地凑到门板前。  有人低声道:“是我们。”  姜雁慌忙打开门,男人赶着驴,和马兰一起进来,回身立刻将门闩顶好。驴驮着一只鼓囊囊的麻袋,看上去应该是尸体。她男人松了口气:“那些河北兵正好不在,老天保佑,没遇到什么大麻烦。但是房子烧了,真是太可怜了。”  文姬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焦尾琴,终于还是免不了被烧毁么?不过这样也好,有灵性的宝物,就不该落人世俗手中。  大概,这也是上天注定的吧。  姜雁去拿过一卷芦席,跟男人一起将尸体卷好。马兰小声道:“天亮之后,还要拜托你们帮她下葬。听说她没有家人,朋友也甚少,还是买个好一点的棺木吧。”说着,拿出一些钱来,递给姜雁。  姜雁点点头:“我会办的。”  文姬从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一身规规矩矩的衣裙,带着羌女的妩媚,汉女的明艳,纵是黑夜里,也明光照人。  马兰和姜雁的男人都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姜雁用手扯了自己男人的耳朵,便只剩下马兰盯着她看。  姜雁道:“我给她换了身衣服。一个女孩子家,你老欺负人家,算什么大爷。”  马兰突然红了脸,一改蛮横无礼,结结巴巴道:“我,我着急赶路。”  姜雁反驳道:“你话都不跟人家好好说,明明是欺负人家。”  文姬伸手想去揭开芦席看一眼,马兰一把扯住,摇头道:“被烧了,不要看比较好。”  文姬跪下来对着尸体磕了几个头,扭头问马兰:“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  “叫……”马兰道,“我也不知道。萍水相逢,哪里会问人家叫什么。想不到却耽误了她的性命。”  文姬一怔,原来,都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既然不知道名字。又为何肯冒险回去收殓尸体?汉人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眼前这粗鲁的男人,只凭这一点就已让她刮目相看。  姜雁的男人却小声接口道:“叫秀兰。”  声音虽小,却还是导致耳朵被扯住。姜雁不停逼问:“你怎么会知道的呢?还这么热心帮忙,是不是有旧情啊?”  男人回答:“哪有?”话音未落耳朵已被扯大了一圈,委屈得很。  文姬不去管他们夫妇耍花枪,重新磕了个头,口中念道:“秀兰姐姐,对不起!”  他们回到屋子里去,都已经累坏了。只有一张土炕,他们便横过来挤在一起,两个人一床被子,和衣而眠。马兰将一床被子大半给了文姬,也不碰她,闭上眼便睡了。  文姬躺在墙角,裹着被子,睁着眼睛,根本睡不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经历,说出去,还能嫁人么?只怕回到卫家,卫家都不要她。  想起连日来的怪事,焦尾琴的自鸣,马蹄下进发的火光,那些都是真实的么?为何这些事情会找上自己?她隐隐觉得,自己有许多事情被蒙在鼓里,一个大漩涡在慢慢地吞噬她,她已经身不由己。  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别人都已经睡着了。要跑掉,或许是个机会。悄悄地坐起身,却听见马兰小声道:“焦尾琴。”  文姬吓了一跳,小心地扭过头,马兰仍闭着眼,说话如同梦呓。手臂从被子下面伸过来。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拽好被子,原来他并未睡着。  文姬知道,反抗也没有用。这些天早不知道被他占了多少便宜,这都不算什么了。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忍了。  马兰将脸凑过来,似是要吻她。她身躯僵硬,马兰却只是在她耳畔轻轻道:“听看到的人讲,焦尾琴被那河北人拿走了。”  文姬闻言一震,焦尾琴没有被烧毁?  马兰又扯了扯被子,强行让她贴近自己,算是可以躺得舒服些,轻声道:“睡吧。”  文姬幽幽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马兰似乎真的非常疲倦:“明天……再说……”敷衍着,将她搂得更紧,似乎担心她在梦中溜走。  一股男人的气味随着呼吸进入鼻子里,文姬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要喘气。一种失败的感觉让她脑中空白,我已经不纯洁了,我已经不纯洁了……  空白过后,又开始胡思乱想,什么都想。想了一会儿,马兰轻微地打起鼾。文姬小心地将他推开一点,才能够将他的面孔看清楚。这张脸睡着了之后很乖,不像醒着的时候那么坏;有北方男子的气概,但是也不过分粗犷。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顶多是不够斯文。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也读过自己的诗么?突然感觉很陶醉。  随即又想起死去的琴娘曾说,马兰口对口给她灌汤药,耐心得很,脸不由得红了。轻轻舔舔嘴唇,反正黑暗中,也没人看得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话。  被子暖和得很,文姬渐渐困意上涌,也就睡着了,睡梦当中,都是马儿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跑,跑出去,便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绿得像是要流出来,滴下来,便是绿给你看嗒。这不是自己原本向往的日子么?  一想到这里,突然被这个念头惊醒了。  离开河西的时候,姜雁送了很远。准确地说,他们是混在送葬的队伍里出城的,琴娘也没有什么亲人来送葬,都怕被河北人迁怒。但是这群河北人比较笨,第二天想起来去四处查问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送葬的人也已经出城,只得作罢。  在去晋阳的路口,姜雁夫妇和他们分手,对他们说:“从晋阳过去壶关比较近。那个颜良是河北名将,听说壶关过去是他老家邯郸,所以他要回信都去,一定会从那里走的。”  马兰点点头:“我一定得伺机把琴抢回来的。”  姜雁奇道:“一把琴,你没有啥大事还不赶紧带着你的新娘子回家,在这里溜达什么?”  “那可不是一把琴的事,”马兰不耐烦道,“你们别管啦。”  姜雁哼了一声,把文姬拉到一边,对她说:“你半路上把他推下马去。”  文姬迟疑道:“不行的……”想不到姜雁突然怂恿她逃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姜雁呵斥道:“你不愿意跟他,又不敢跑,死了算了,做女人没有你这么窝囊的。”  文姬又惊又怕,只是摇头,低声道:“不行的,我没有他力气大,推不动的。”  “那就这么做。”  姜雁附耳对她说了几句,文姬瞪大了眼睛,面孔通红:“这……这也行?”  姜雁点点头:“你想跑,就得把他推下马去;你不想跑,想他对你好,也得把他推下马去。女人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让男人在后面猛追。哪有整天哭哭啼啼的,任男人摆布。”她用手一捏文姬的屁股,捏得文姬哎的一声,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姜凤摇头道:“这么好的本钱,却不会用。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说完,便回到自己的男人身边,朝他们招招手,向着南边走了。  马兰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文姬望着姜雁,心里酸酸的,突然有些不舍,问道:“他们不回河西了么?”  “避些日子再说。”马兰把她往马背上一抱,自己也跃上来,“我入关之前,那些河北兵刚刚杀光了她家的人。她要回去祁连大寨看看,这是她该做的。”  “她到底是?”  “白马羌的二公主。”马兰淡淡地说,“几年前爱上一个汉族的小伙子,就一起跑了。白马豪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只是很生气,不愿意去找她。所以我们的人到河西来,就帮她给家里传递一下书信。”  “她是公主?跟男人跑了?”不过现在瞧上去更像是“带”着男人跑了,而不是“跟”着男人跑了,文姬大为惊讶,随即有些黯然,“汉人,也去杀羌人么?”  “怎么不杀。”马兰淡淡“嘿”了一声。“白马寨:烧何寨,数不清的农户、牧场,你们的军队见人就杀。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所以你们就来洗劫我们作为报复?”她大概明白了,但是也想不出什么正义的言辞去批评人家,感化马兰弃恶从善是没可能,因此只得幽幽地问,“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凉州的牧马人。武威到兰州之间的草场都是我的,我会带你回凉州去。”马兰淡淡地回答,仿佛只有这个称呼是真正让他满意,并且为之自豪的答案。  他分明不想再解释下去,只是将文姬搂紧,轻轻起伏,给了马儿一个韵律,马就跑起来了。似乎知道文姬会害怕,烈阳跑得出奇平稳,偶尔还会侧一下头。看看自己背上的人,而那女孩儿正用手揪着它的鬃毛。  文姬尝试着在马背上坐稳,但是马兰粗鲁地掰开她的手,不要她用手去抓马的鬃毛。  “有我抱着,你根本掉不下去。”他的口吻还是那么侮辱人。  文姬心中激气,难道女人就只能像只麻袋,以各种姿势呆在马背上被人揪着?乱世中,女人只能像一件东西,被人抢来抢去么?  这条路是东北来往长安的官道,经常会碰到各色客商、出远门的百姓,人人都用惊羡的眼光望着他们。文姬知道他们在看她,现在的她可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加上那匹漂亮的马,马兰就是天下最令人妒忌的男子了。  但是文姬不喜欢。  她不愿意她的容貌变成强盗风光的点缀,这个畜生,只是在不停地侮辱她,以此为乐。  “你,你要对我怎么样?”等到路上没人了,她轻轻推着马兰的手臂,靠紧马兰胸膛,嗔怪道,“轻一些,你抱得我太紧了——好疼。”  马兰一怔,这大才女怎么突然转性了?昨天还大哭大闹,要死要活。姜雁对她说过什么了?其实她那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文姬轻轻喘息,扬起脸,一张俏脸竟是红红的,娇艳不可方物。马兰突然心跳加速起来,恍惚中不停提醒自己,要是她提出“放我走吧”,那是万万不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是不是应该把各种缘由跟她好好解释解释?不然她一直担惊受怕,也怪可怜的。  只是解释起来,似乎又很不好办。  她会问起为什么跟匈奴人在一起,那就得告诉她,匈奴人去她家的时候他还有帮过忙,陈留城头上有个什么将军还是他一箭射死的,搞不好会跟她们蔡家认识,卫家的不少人,也都让匈奴人鼓捣走了。要解释得恰到好处,实在不是他的长处。说起来这都要怪马超,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没有按照约定来当英雄,也没有在河西碰面。不知不觉,手臂也就放松了。  文姬轻声道:“你……这样对我,我早就没法子嫁人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马兰只觉得眼前万道金光,两耳都是仙乐,轻飘飘不知是否身处梦中。这时候马背一颠,文姬啊的一声,坐不稳,用手乱抓。只因为抱得松了,颠簸起伏很大。  文姬一把抓住马兰的裤子,不是别处,却在裤裆。马兰只觉得血气往脑门上顶,裤裆里一根命根子瞬间硬到不行,简直便要大叫。一只小手颤抖着,猛然用力一捏。马兰正飘飘欲仙,突然疼得一声大叫,登时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烈阳天马跑到半截,马背上掉下去个人,只道应该是文姬掉下去了。停下脚步回头看时,却是马兰在地上滚。文姬趴在马背上,揪着鬃毛轻蔑地看着地上。天马不禁也打了两个响鼻,连声嘶叫。  “你?!”马兰身上多处原本被她用琴砸得青肿,此刻又跌落马背,痛上加痛,一只手对着文姬发指,死活用不上力;稍微好一点儿的那只手臂也夹在裤裆里,在地上缩成一团,爬不起来了。  马溜溜达达走回来,滑稽地望着马兰。文姬从马背上坐直了,抽出行囊里的那把大刀子,豁出去道:“我原本便没有想能活着回家。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不会再让你侮辱我!我知道跑不掉,但是我蔡文姬乃是尚书蔡邕之女,我当仿效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平生无二志!安肯屈身事贼!”说着,便将刀子横在颈上,流泪道,“你要强占我,我唯有死于此地!”  “谁要强占你?”马兰愕然,愤怒中捶地,手臂又是大痛,但仍懊恼中坐起,“我,我什么时候想强占你了?刚才明明是你自己勾引我!是我把你从匈奴人手里带出来,你怎么可以不讲道理!”  文姬怒道:“你和匈奴人一起,杀我家人,毁我清白,现在还想抵赖!”  “我占你一点点便宜而已!什么就毁你清白!”马兰气得大叫,言语也无赖起来,“亲亲小嘴,摸上两把。就算是开个玩笑,有什么了不起!想跟我睡觉的女人多得是,我懒得跟你解释!我抵赖了,怎样?你拿把刀架在脖子上做什么?吓唬我啊?我哪有杀你家里人?你哪只眼睛看见啦?”  文姬一呆,确实,没见他杀人,只见他跟匈奴人在一起。本来匈奴人见人就砍,倒是他来了之后说过,不要再杀她家的人,那些匈奴人都很给他面子。不对,不对,那也是匈奴人的共犯,差一点儿就被他强词夺理,哄骗住了。  文姬逼问道:“那你说啊,你去我家干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不小心走错门啊?你倒是说说看,你去我家做什么?强盗就是强盗,把我掳来这里,以为假意对我好,就可以,就可以……”说着脸红起来,说不下去。  马兰反而开始逼问她:“就可以怎样?怎样啊?”  文姬急了,一扭头,回口道:“就可以非礼于我!”心里气愤,这人,强盗还蛮有理的,一副理直气壮、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让她词穷起来。  马兰跳脚道:“老子在家呆得好好的,你家老头蔡邕死也不肯好死,搞一堆什么天马出来,害得老子颠沛流离,连累多少凉州百姓无辜被杀。要不是你表姐求我,我才懒得理你死活。我非礼你了,怎样?我就是要非礼你啦!”说着,把文姬往马背下扯。  文姬手里拿着刀,慌乱中一挡:“我父亲?什么天马?你,你别过来……”  就听哎呀一声,马兰手背被刀子划破,鼓起眼睛,站在那里。大叫道:“我今天就非得非礼你不可啦!你个死丫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天马,什么表姐!”  “你先让我非礼过再说!”  “我,我要砍你啦!”  “你还拿刀!”  马兰火起,反手一打,刀子从文姬手中高高飞起,飞出几丈开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几匹马因此骤然停下。一杆大旗,挑着大大的“颜”字,打头的军士都骑在马上,望着路中间的两个人,上千人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一员大将身穿黑甲,长得如同一只黑熊一般,正是颜良,骑着一匹枣红马跑到前面来,皱眉问:“怎么搞的?”  打头的偏将道:“将军,路中间有小两口吵架,刀子都飞出来了。”  两人犹在拉扯,男的扯住女的胸口衣襟,将女的拖下马来,嚷着:“都因为你家搞出来那点儿破事儿……”哎呀一声,手臂被女的咬了,挥手要打,也没有舍得,啪的一声,却被女的抽了耳光。女的叫道:“你别碰我!我没什么姓薛的表姐!没有!没有!你扯谎!”  军士议论纷纷:“男的出去混,说相好的是表姐,还有家里的一点破事儿,大概就是这样。”  颜良一脑门子气,吩咐道:“把他们赶走,赶路要紧。”  偏将应声得令,却有些不干脆,吞了下口水:“上将军,那小妞看着还真靓,这一趟都没见过这么靓的。”  后面远远地传来一声马嘶,颜良刚要带转马匹,听见那声马嘶,又扭回头去。突然瞥见烈阳天马,又仔细看看马兰——是那小子!  颜良一巴掌将偏将抽得跌落马背,骂道:“还看小妞,天马,天马啊!快抓住他们!”  马兰和文姬正吵得面红耳赤,忽听马蹄声大作,一扭头,河北人马黑压压一片,正旋风一般冲过来,不由吓得齐声大叫。烈阳一声长嘶,跑开几步,不忍丢下他们,在原地打转。几张大网一起丢下来,将人马全都网住。马兰和文姬尚扭在一起未站起来,数支长枪一起从马背上面压落。  文姬吓得尖叫,马兰将她伏在身下,长枪都对着他刺下来,却听到颜良大叫:“慢!”  一群人冲上来把网子收紧。又将马兰五花大绑。文姬尚在惊慌,一只麻袋当头罩落。文姬暗道,我心愤盈!为什么又是麻袋?经历多了,竟然不怕。  烈阳天马引颈嘶鸣,不断在网子里乱撞,四周数人数马都拉不住它。几根链球飞过来,绊住马腿。一群军士一拥而上,将马拖倒,才算是将它抓住了。一群人全都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坐倒一片。一些人犹在惊恐:“当心,这匹马会妖法,能放火!”  “不怕不怕!”颜良乐得合不拢嘴,像是抱女人一般趴下去抱抱卧在地上的马,“好漂亮的马!比我的白义还要漂亮,不愧是十二天马之首!”他左抱抱,右摸摸,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偏将惊奇道:“将军,是牝马。”  “牝马?”颜良仔细一瞅,宛如炸雷般哈哈大笑,“原来是母的。怪不得白义那个样子!错怪它了!快把它带过来!”  马兰向后面一望,只见一辆笼车由两匹马一起拉着,车上木栏里拴着一匹马,胸口一团血红漩涡,正是白义。此刻正不停嘶鸣,翘首张望,在笼中焦躁地乱撞。  颜良皱眉道:“它还不肯吃草么?”  马兰思忖,想必是昨夜之事后,白义出了什么问题,不太听话。颜良很疼爱此马,连骑都舍不得了,换了一匹枣红马。他们带着笼车,队伍行进缓慢,因而未听到马蹄声。  偏将为难道:“将军,只有一辆笼车。”  颜良哈哈大笑:“公的见了母,当然是母的坐车,公的还怕跑了么?”他说着母的,特地瞅了装着蔡文姬的麻袋一眼。  副将会意,指挥军士将车子带过来。颜良亲自小心翼翼牵着白义,怕别人牵不住,惹出事来。军士七手八脚将烈阳天马像宝贝一般整个抬进去,然后将装着文姬的麻袋也一起塞进去。笼门一关,白义围着烈阳不停兜转,嘶鸣。  颜良道:“快拿草料来!”有人将草料袋往车子上一挂,白义果然振奋精神开始吃草了。四周的军士都哈哈大笑,副将兴奋道:“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恭喜将军,将军立下头功,袁公一定会厚赏将军,大家也有的盼了!”  颜良感觉甚为得意,吩咐将马蹄的绳索松开。有个女人缩在笼子里,马儿也老实得很,只是不停用嘴啃着袋口的绳索,想要将文姬放出来。  又有人问:“将军,这两个人怎么办?”  偏将道:“还用问,男的杀了,大伙儿安营扎寨!女的带到将军帐里。”  颜良一个脑瓢,搧得副将兜了一个圈,脸面拧到颈后,几乎转不回来,苦着脸疑惑道:“将军?”  “还轮不到你作主,哈哈。”颜良来到马兰面前,盯着他上下扫视了几次,见他有很多小伤,不禁疑惑地看了一眼笼子里装着文姬的麻袋,问道,“被你老婆打的?”  马兰哈哈一笑:“没错。我是败给我老婆,可不是败给你这狗熊。有本事撒开马来,你我一对一,弓马较量一番。”  颜良恼怒中一晃头,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但是他情知这话也没错,于是割断他身上的绳索,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叫什伐兰。”马兰揉了揉手臂被绳索勒出的印子,昂然道,“乃是凉州的牧马人。”  “牧人?”颜良疑惑了半晌,情知他言中不实,但也无须多问,只是嘿嘿一笑,对马兰说,“我见你黑夜中射杀我数名军士,弓马不俗,不如连人带马投靠于我。当今袁公四世三公,这个幽、并、青、冀四州皆归我袁军。号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如今凉州天马既已在我冀州军手中,十二天马,我袁军已得其五。天数所归。何不共图霸业?”  他不杀马兰,反而力劝对方加盟,只因其中有个难处。  好马都有灵性,极认主人。天马更是如此。抢人夺马容易,驯服天马却是登天般的难事。袁绍军中遍寻四州,其实也只寻获三匹天马,分别名为白义、盗骊、骅骝。第四匹还未找到,交与他和文丑、张郃。三匹马只彻底驯服了一匹,在张郃手中。  他和文丑关系最铁,拜为兄弟。两个人一起努力,却只降服了半匹。他这匹白义还肯出来跑跑,只是经常不听话;文丑得到一匹盗骊,一年了,还未驯服,倒是把文丑踢伤过两次,四处请来的驯马师踢伤七八位,踢死的也有两位。现下他亲眼见烈阳连马鞍都不戴,便跟马兰如此亲服,心里便清楚得很,若杀了马兰,烈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听话,搞不好还要带坏白义。  马兰笑道:“连人带马?我若不从呢,便杀我么?”  “不杀。你也走不了,”颜良脸上横肉耸动,河北汉子,说话果然很直白,“只是尊夫人今晚就要进我被窝了。”  此言一出,装着文姬的麻袋在笼子里猛地一颤。马兰好歹是个男人,若是被那黑熊一般的畜生糟蹋,文姬宁可自己先死了。  马兰道:“这我还有得选么?”  颜良听他这般说,心中有数,连忙给个台阶:“将军可以问下尊夫人。”  马兰一乐,对着麻袋高声叫道:“夫人?”  麻袋里发出类似于打战的声音。  马兰问道:“是不是有句话说,大丈夫者应该威武不能屈的?小女子尚且仿效丈夫,安能屈身事贼,正所谓生死无二志什么的?”  麻袋里依旧是类似于打战的声音,好像是说,哪有?  马兰道:“好在我夫妇二人白身无主,袁公四世三公,听上去也不算委屈了。”  麻袋里颤了颤,就算是不反对。  马兰继续问:“那我是连人带马啊?是连人带马啊?还是连人带马啊?”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除了“连人带马”也没别的法子。马兰心里只盼着马超赶到河西,发现此事。他在与马超约定的客栈留了书信,希望大哥一路跟来,对方便要倒霉。马超新得了火镜先生送的那把好枪,一路都憋火想找个像样的对手打一架,这黑熊看上去甚是合适。  麻袋里嘤了一声,发出很像蚊子的声音。马兰点头道:“那便连人带马了。”  颜良一直在一边搓手,古来因为贤妻良母深明大义、断送了男子性命的故事他也听过不少。见马兰跟夫人说威武不能屈,原本有些揪心。以为此事断不能成,此时闻言大为惊喜:“快给什伐将军牵马来!”  马兰皱眉道:“我骑我自己的马就好。”  “这……”颜良有些犹豫,万一马兰骑着烈阳一下子跑了,那可是谁也追不上。  马兰不耐烦道:“你扣着我老婆,我走得了吗?”  “这倒也是,”颜良慌忙道,“去找个马车来!”觉得面子上有些难堪,特别吩咐道,“找个坐着舒服的!多垫些软物!谁敢对夫人无礼,就立刻砍了!”偏将被打得害怕,带着几个人上了马,一阵风般找车去了。  颜良转过来对马兰赔笑道:“什伐将军,咱们在邯郸小住几日,便立刻前往邺城,禀明我家主公。”  马兰道:“我不是什么将军……”  “立刻就是了。”颜良一心要他为己所用,哄他道,“英雄不问出身,你先跟着我,做个——做个校尉。邯郸乃是我家祖地,与邺城只有四十里。主公听说天马来到,一高兴,说不定当天便要见你,我定会大力举荐。立下些许战功,凭兄弟那流星般的弓马射技,什么上将军之类的还不是唾手可得。”  马兰摇摇头:“那得驴年马月,我老婆岂不是要一直扣在你家?等我建功立业,什伐夫人只怕也要变成颜夫人。”  颜良急道:“天地良心!我若对尊夫人动手,哪只手碰了,便烂哪只手!”说罢举手便发了毒誓。  马兰道:“你发誓有何用。”  颜良尴尬赔笑:“兄弟我是粗人,说话不打弯儿的。我家宽敞得很,就连兄弟你也一起住下。”  马兰嗯了一声,接口道:“晚上伺候夫人,白天伺候你……我这命可不怎么好。”  颜良就喜欢听这种荤话,登时哈哈大笑:“大家多多亲近,将来建功立业,为兄还要靠你多多相助,哈哈哈……”  马兰转念,这人虽然笨,但是还不蠢。要他一下子就放人放马,那是决无可能,只有暂时屈从,伺机逃走。不过又听他说,冀州有四匹天马,这个可是大事。  闲扯间,军士将烈阳从笼子里牵出来。烈阳嘶叫几声,扭头望着装有文姬的麻袋。那上面的绳子,都已经被咬断了。只是文姬缩着头,躲在麻袋里,不愿意出来被一群河北兵盯着看。那些河北兵的眼珠子里都跟有钩一样,瞅着她就好像立刻要扑过来咬一口。倒是白义把草料袋让给烈阳,在旁边打转,撒欢讨好。  烈阳毫不客气地享用草料,对于白义则不怎么感兴趣。  一干河北军士时刻准备抓马用的大网和绊马索等物。颜良不给马兰武器,自然多少还是怕他跑掉。  马兰推推麻袋,将手伸进去袋口,摸了摸文姬的头。文姬将他的手打开。马兰心中好笑,轻咳一声道:“夫人,是我。”  文姬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缩在麻袋里问:“你,你不会骑着马丢下我跑掉吧?”  马兰贴着袋口小声道:“应该不会,也不是绝对。”  “你!”文姬此时已经大概摸到马兰的性格,知道他故意这般说,便是成心要她害怕、着急。他越这般说,就越不会那样做。  琴娘非亲非故的一个风尘女子,马兰尚且冒险回去收敛尸体,何况是她这辛苦掳来的蔡大小姐。凡事都是需要比较的,跟颜良一比,突然觉得马兰还不错,起码是个人。不知不觉中依赖于他,口中“你”了一声,也“你”得如同蚊鸣一般。    第四章 袁曹争霸    袁绍字本初,自从杀败了公孙瓒,虎踞冀、青、幽、并四州,又有雄兵百万,正是想要过几天舒坦日子的时候。放眼天下,人人高喊“袁公必胜”,原本也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承想曹瞒小儿冒出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让他感到很不爽。曹操为人奸诈,名声不好,袁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反正曹操也打不过他,所以就暂且由得他猖狂。  他有四郡,原本也该有四骏才是。可是偏偏并、青、幽三州的天马都找到了,冀州天马却一直没有找到。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就坐在邺城,也不可能有人从他眼皮底下把天马带走了。  虽然派了好几万人,天天拿眼睛瞅着,但心里总是不放心,因为曹操占有的兖州、豫州,两匹天马都找到了,听说都驯得不错。他自己这里,却是三匹天马折腾了很久,只驯服两匹,准确地说一匹半——他那钟爱的上将文丑,还没有法子骑到马背上。打仗这个事情,是要离开自己家,去人家那里踹门子的,所以二对二,还是不太安全。  偏偏这个时候,刘备这个丢人的家伙开罪于曹操,跑到这里来烦他。原想不管的,结果刘备派来的人带着郑尚书的手书。  郑尚书郑康成名郑玄,与袁绍家里有三世之交,为人风雅得很,家里随便一个侍女都出口成章,袁绍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郑玄叫一个婢女办事,办的很不满意。训斥的时候,婢女还要回嘴。郑玄一生气,就叫人把她拖泥里跪着。过了一会儿,被另一个婢女看见了,幸灾乐祸道:“胡为乎泥中?(怎么会身陷泥途哪?)”答曰:“薄言往想,逢彼之怒。(去他那里诉苦,对我发怒脾气躁。)”  这两句都是《诗经》里的话,都有隐略的前文,意思是一个婢女问:“天黑啦天黑啦,下班收工啦,你怎么还为主子在泥里跪着呀?”  一个回答:“娘家弟兄靠不住,我诉点儿苦,就把火发我头上了。”  袁绍当时听到,惊羡得很,对这事情天天琢磨。但是天下哪有那么多才女,就是选几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天天关书房里,那也得从《三字经》开始,想要达到熟读《风·雅·颂》的水平,也不是三五年能教会的。即使教得再聪明,在他如此威武的袁公面前也缩成一团,说不出个屁来。一个个唱歌跳舞于点儿别的还成,就是做不到郑玄那般风雅。  拿着郑玄的手书,袁绍被勾起了往事,敬佩、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又很郁闷。究竟打不打曹操呢?不给郑老师面子是不对的,人家那么风雅,自己永远也达不到。不够风雅也就算了,再被人说不敢去打曹操,那就更不风雅了。  袁绍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想着郑尚书家里的婢女,殿上一群文武官员各说各的。  谋士田丰说:“兵起连年,百姓……仓库……不要打吧,定个三年计划再说。”  审配就说:“打啊,打啊,干吗不打啊?明公之神武……”  沮授蹦出来:“不可不可……曹操不比公孙瓒……”  郭图:“不打白不打,因为打了也白打……”  许攸:“打不打看谁人多,谁人多?咱人多!人多就是硬道理,讨贼以扶王室,我们才是正义的……”  一群人吵做一团,袁绍头昏眼花,拿着郑玄的信,心思早就想到远处去了:“唉,这乱……那几个婢女都叫什么来着……”正郁闷,突然有头黑熊一样的东西冲进殿来,吓了他一跳。  “主公!主公大喜!”颜良满脸都是小皱纹,喜气洋洋,挥舞着手臂跑进殿里来。武将议事也不能穿甲胄,汉人崇黑,所以袁绍朝中服色均为黑色。颜良穿了一身黑色的朝服,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合身,跑动中,便更像是一头黑熊。  许攸等文士都皱起眉头,咳嗽几声:“没规矩!”  颜良本来也不在乎那一套,咧开大嘴:“主公,凉州天马到手了!”  袁绍一下站起来:“真的?”掰着手指算算,一二三四五……也不知道数到几合适,总之比曹操多,一时兴奋过度,振臂高呼,“打!”  “主公且慢。”却是田丰出面阻止,四周安静下来,田丰躬身道,“还不知真伪,况且天马未曾驯服,不知可否为我所用。”  袁绍一怔:“是啊。”  “主公多心了,这点末将也想过。”颜良慌忙道,“我是连人带马……那个连人带马……”费了半天劲,才将事情讲清楚。  袁绍早已迫不及待:“那马呢?”  “天马不肯离开主人。”颜良道,“而那牧人什伐兰,未曾禀明主公不敢带来邺都。故而末将斗胆,将他夫妇二人软禁在家中,听候主公发落。”  “做得好,做得好!”袁绍大喜过望,一挽袖子,“备车,快带我去看!”  “主公不可。”许攸又跳出来,成功扫了他的兴,还振振有词,“天马者,天数所系也。如此轻易捡来,是否算得功劳也就算了,安知会否有诈。”  “你!”颜良大怒,但是也说不出话来,因为确实来得很容易,壶关道上捡的。  上将文丑与颜良乃是结拜兄弟,立刻跳出来破口大骂:“小人如许公台者,未曾见过。若说天马有假,就是对天不恭,如何能得上苍保佑!”  许攸涨红了脸,不忿道:“我这是为主公的安全着想……”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颜良终于搞清许攸的意思,大叫起来,“我对主公忠心耿耿,凭的是掌中宝刀。今日若非身处朝堂之上,便一刀劈死你!”  许攸伸颈道:“你砍啊!此去邯郸四十里,怎能让主公屈身犯险?你还敢说对主公殚精竭虑?你居邯郸多年,至今黄巾余孽尚未扫平。你当我不知?这途中许多凶险……”  四周文武谋略之士各说各话,互揭老底,渐渐面红耳赤。  袁绍坐在椅子上:“我这头真疼……这跟郑尚书家可怎么比啊。”  这时候,有人急急凑上来,却被殿前的武士拦住。袁绍抬眼去望,是刘备派来送信的人,名叫陈登,也是那小子的重要谋士。  陈登一个羸弱如鸡的人,奋力推开面前交叉的长戟,对他道:“袁公,何不前往邯郸一看究竟?若是果真如此,则可当机立断,唤我主刘皇叔即刻带徐州天马来助,冀州之势承天启地。天数如此,袁公不可坐失良机!”  刘备有天马?袁绍闻言如梦方醒,对,刘备那小子坐领徐州,肯定有匹天马才对!这个一二三四……啊,大殿之上扳手指数数有点丢人,大家都在看着。袁绍轻咳一声:“各位爱卿,随我一同前往颜将军家一看究竟如何?”  颜良大喜:“我立刻回去准备,为主公摆宴!”  许攸:“路途艰险,还须先清理黄巾贼!”  田丰:“大家都去,冀州空虚,不可不防,可先……”  袁绍:“我的头,救命啊!”  审配:“主公当振作!”  袁绍拍案奋起,大殿肃然——主公终于发怒了。  袁绍气馁道:“不要再说啦,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不去!”大殿上一片哗声。  颜良家是一个很大的庄子,还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做霸王庄。  文姬坐在厢房里,心中很不安。来到邯郸已有数日,她和马兰并没有什么机会说话。实际上,是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说话。那黑熊怪将她安置在一个小偏院里,墙外都是冀州兵。不能出院子门,也没人跟她说话。偶尔有两个丫环跑来送东西,都又立刻离开了。昔日听人说,打入冷宫多么凄惨,今天才算是知道了。  马兰不知道被叫去哪里,一直没有回来。文姬心情很复杂,想跟他说说话。说不到一起是一回事,但是这种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另一回事。她惦记婉儿,惦记马兰,惦记姜雁……突然想起,糟糕,把卫宁忘记了。他应该死了吧?死了么?  文姬走出厢房,在院子里折了一朵花,在那里扯花瓣:“死了吧?没死吧?死了吧?还没死么?”  卫宁最后被她揪成死掉了,没啥意思。既然他死掉了,想也没用。马兰哪里去了?该不会去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吧?说过要让他去杀人、证明立场的。天知道他要去杀谁?不过咒他一下也无妨,文姬另揪了一朵花,在那里念,死掉,死掉,死掉……  突然听见院子里一片忙乱,兵士和丫环、佣人穿梭不停,有个老太太在台阶上作威作福:“快!把这些花摆过去!砖缝都得擦干净,要是发现有一丝土擦不干净——就用地毯盖上吧。还有那些旧灯笼,都得让他们换成新的!”  典型的得势地主婆。  文姬从门缝里猜测,那是颜母,一位年逾七旬,却满面红光的肥婆。这里张灯结彩的干什么?  文姬突然心底一寒,该不会,马兰已经被杀了,然后这个颜黑熊要纳自己做不知道多少房小妾,明目张胆做背信弃义的禽兽之事?不会吧?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不是真的要咒马兰的。那个黑熊还有手下一堆冀州兵都色眯眯看着自己,谁敢担保他不想染指,终于反悔,自己这个天生丽质,害了马兰性命……  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黑黑的胖子走过来,正是颜良,满脸都是欢喜的小皱纹,一张大嘴笑得怕不要咧到耳根,穿着一袭大红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文姬倒吸了一口凉气,跑进屋子,插上门,惊得手足冰凉。冀州袁绍指使匈奴人洗劫陈留,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家的大仇人。若是被这冀州黑熊凌辱,她是真的宁可死掉。  外面院子门一响,文姬浑身一哆嗦,突然蹦过去搬过椅子顶在门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屋子里能移动的东西全都推到门口,桌椅板凳,堆成一堆  马兰猛打了几个喷嚏,骂骂咧咧擦了擦鼻涕:“这是谁咒我?”想想很多人皆有可能。  马厩中,白义低声嘶鸣,回应者不是烈阳,却是隔了几道门的一匹老马。  几日来,马兰就在这里闲逛。  颜良将他和文姬分开软禁,便是怕人马两空。袁绍若打赢曹操,接下来就会骚扰凉州。不管谁输谁赢,姨父马腾都不会高兴。在马兰记忆里,姨父生就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不过将这些漂亮的马儿带回旦马牧场去,姨父就会很开心了。  白义是一匹奇怪的马儿,它就像是一块磁石,将马兰吸引住。一只蜘蛛爬至蹄下,白义悬起前蹄,静静地看着蜘蛛爬走。马兰不由得惊呆了,这匹胸口布满血毛的白马,心地竟是如此善良么?这样子,它又怎么可能喜欢当一匹战马。那颜良杀人取乐,血溅马鞍,魔王一般的人,白义又怎肯心甘情愿让他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  “跟我走吧!有一天放到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去。”马兰手里捧着一把燕麦,这样对白义说。  白义吃了燕麦,但是精神很不好,侧着头,退回到马厩里。从它的眼中,马兰知道它明白自己的话,但是,它不愿意。为什么?天下会有马儿不喜欢大草原么?  听到那匹老马的回应,马兰明白了。  他快步走到那间马厩,一匹年迈的母马静静站在里面,见到马兰,打了个响鼻。几乎是立刻,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马兰冷哼了一声。  “阁下就是什伐兰?”那人言语中皆是不屑之意,“听说你会驯马?你也驯服了一匹天马?”  马兰对于此人的出现颇感意外:“阁下是?”  “连我都不知!”那人嗤了一声,装模作样道,“我是颜将军的首席驯马师李义。这匹白义,就是我驯服的!多少马师都无法驯服,我只是略施手段,便让它服服帖帖。”  马兰上下打量他,一副市侩嘴脸,身材瘦削,手臂细如麻秆儿,面孔长得很不规则。体重压不住马,手臂拉不动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驯马师?驯狗都未必驯得。最可笑的是,嘴还未擦干净,油乎乎一片,想必是吃着半截东西,闻讯跑来。  马兰心中鄙视,不拿正眼看他,只是侧目望着栏中的老马,突然心中一震。那匹老马肚子上布满鞭痕,竟是新伤未愈,伤口渗出血痕,在白色的马腹上格外显眼。  马兰走过去,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燕麦。老马竟不敢来吃,反而向厩内退了两步。马蹄交错间,露出两根皮子做的绊索,拴在马蹄之间。马嘴上有嚼子磨出来的伤疤,显然是痛苦挣扎所致。  马兰额头一阵酸痛,天眼一阵鼓胀,仿佛是被那伤痕所激怒。马兰眼前出现了一幅情景,这匹老马被拴在桩子上,被李义用鞭子狠狠抽打。老马哀鸣,那李义并不停手,直到看不见的远处,白义也跟着哀叫起来。  “原来如此。”马兰明白了,不忍再看。  这匹老马,便是生下白义的母马。白义不听话,老马便要挨打。这便是眼前之人驯马的法子,他不是什么驯马师,他只是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这匹老马是白义的母亲。  “什么叫原来如此!”李义大怒,马兰分明瞧不起他。正要伸手去推马兰,忽见马兰一仰头,紧闭的双眼中滑落两行豆大的清泪。李义倒是呆住了。  天马也会被凡俗之情羁绊么?  是了,舐犊之情,又怎么会有天地之分。母亲姜凤一生泼辣,但若不幸落到这般境况,自己只怕比白义还要难做。  李义觉得十分诡异,大白天就有人在他面前哭起来,迷眼了么?是了,一定是迷眼了,于是扁嘴叫嚣道:“还不快给我滚!这马厩重地,是你该来的么?有我……”  话音未落,马兰一脚踢在他两腿中间,李义张大了嘴,疼得山河变色,说不出话,只是一只手指着马兰,倒了下去。  马兰从一边拎起挂在厩外的马缰,对着李义用力抽打。马缰绳上有铁环,打人比鞭子更狠。李义抱头惨叫,在地上乱滚。方要站起,马兰又将他踢倒。等站岗军士闻声赶到,将马兰扯开时,李义已是血痕累累。  马兰呸了一口:“你打这马一鞭,我便抽你十鞭。”  冀州军士奋力将他拉走,李义兀自在地上哀号。直到马兰走出很远,李义才爬起来,气急败坏道:“你等着!”  话音刚落,马兰推开抓着自己的军士又向他冲来。李义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面无血色,裤裆里一阵温暖,暗叫不好。好在更多的军士冲来,将马兰拖走,一位副将一面拉住他,一面高声道:“什伐将军!什伐将军息怒!上将军有请!”众人七手八脚将马兰拉走,马兰犹在破口大骂:“你给我记住,你再敢打马,我便宰了你!”  李义直到马兰走得看不见了,才敢叫骂:“什么东西!一个野人、降将,上将军给你几分颜色,居然就敢开染坊。回头让将军狠狠修理你!”  四周的人瞅着他的裤裆,都在偷笑,被李义一望,都干咳了两声走开了。看见地上抽他用的马缰,和厩中瑟缩的老马,李义气不打一处来,将那根马缰抓起,举手便想抽打。马眼甚为恐惧,李义手到半空,突然瞥见旁边有人远远望着,顿时不敢落下去。一旦传到马兰耳中,听说羌人都甚为野蛮,万一真的一刀砍死自己……于是便不敢打了,对一边的马夫头吩咐道:“这匹马从今天开始不喂了。”  “这……”马夫瞠目结舌。  李义火大,对着马夫劈头一鞭:“什么时候喂我说了算,听见没有!”马夫只好唯唯诺诺,跟躲避瘟神般逃开。  马兰走了很远,仍在愤愤不已。周围的人不明就里,副将道:“什伐将军,不必跟那小人争执。主公就要亲自来看马,正是将军的大好机会。颜将军这会儿也正四处寻找将军呢,却不料正在这里跟人争吵!”  马兰问道:“我拳脚如何?”  四周一起点头夸赞:“甚好!”看来那李义在整个庄里人缘甚差。  颜良正穿得跟结婚一样站在软禁蔡文姬的跨院外面,见到马兰大喜:“什伐兄弟到哪里去了?我已经在主公面前为兄弟美言,主公稍后便到!”  马兰打眼一瞅,院子里一群人捧着绫罗绸缎站在门口,纳闷道:“怎么搞的?”  颜良看上去也甚纳闷:“不知道。俺是老粗,突然想起,连日忙碌怠慢了夫人,赶紧差人送来衣物,想要问问尚有何短缺。可尊夫人在里面用桌子顶门,难道疑心我有意加害?”  马兰顺口道:“噢,她平时喜欢弹琴,你把我们的琴还给她就是了。”  “琴是她……”颜良面色古怪,突然甚为紧张,“什么琴,这,没有啊?”说话都支吾起来。“啊,河西那晚的琴声,不是那琴娘所奏,原来却是尊夫人么?我说嘛,一个妓女怎能弹出那等曲艺。”  马兰奇道:“你突然引兵过来,我们匆忙逃走,将自家的琴忘在屋里,不是被你们拿走了么?”  “这,哪有?”颜良一张黑脸变成红脸,一看便是在说谎。  马兰倒是不好再问了。颜良既然是个老粗,不可能认得焦尾琴。但明明有人看见是他拿走了,为何会抵赖?  马兰的眼神看得颜良心中七上八下,慌忙说道:“我这就叫人为夫人去找把琴便是!”  马兰摇头:“我那娘子弹得一手好琴,一般的琴,可过不得她那手。”  颜良对着身后的人急道:“你们都听见啦!快去!重金去买好琴!谁家有好琴,立刻给老子抢来!他娘的,还站着发呆!”一掌抡出,将身后数人吓得一起拔足狂奔。  他越是这般做作,马兰越是觉得诧异。颜良又道:“我已经为兄弟准备了披挂。”他一挥手,一大群人捧着鲜亮的衣甲过来站在一边。  马兰向四周一望,有男有女,有花有草,笑道:“难道要我在这里换么?”  颜良如梦方醒道:“尊夫人堵死了门。”  马兰不耐烦道:“给我们一点时间嘛,你们再不走就更慢了。东西放下,忙自己的去!”说着将颜良连带一千丫环、军士全都推出了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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