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幽灵》 穿梭在黑暗中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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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幽灵

1.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把向明的事情写下来,其中也包括我自己的一段经历。但是,一提起笔,又感到异常沉重,甚至不知该写些什么。自从那年夏天以后,我的心境异常灰暗。因为我看见,整个河水都变红了;就连河里跳上来的青蛙,浑身都湿淋淋的血红,喘着气。我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以至我对自己的写作,也感到某种绝望。我常常问自己:你写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用?也许,它们只可能变成这片荒原上的一堆沙子;你写的书,也可能变成沙之书……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如同晚年的尤奈斯库,陷入某种不可表达之中。

但是,就在最近一段日子,由于这世界的某些原因,也由于自己内心深处某些恐惧和担忧,我决计还是把那些事情写出来。一方面,可以使自己内心的沉重压迫,稍稍减轻一些,使自己稍微吐一口气;另一方面,我觉得,向明的经历,与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经历,其实都很相似,其中也包含着许多发人反省的东西。把它们记下来,至少对当下的人们,是一个提醒;对于我们的后代,也能留下一些必要的记忆。不然的话,只怕这些记忆,会越来越被人们淡忘;最后,会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那样的话,昔日的噩梦,又许会在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大脑中重现;黑暗和恐怖的幽灵,又会在这片大地上重新肆虐。那样的话,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每个个人,都太不幸了。

2.

去年冬天,我去看望一个朋友。在小镇上下了车,天已经黑尽了。路边有一家小商店,门前灯光很亮。一大群孩子,还有一些妇女,正围着一个男的,看他在爆米花。我走到跟前,想找个人问问,朋友的家在哪条巷子。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向明:他正弯着腰,把爆熟的米花,从袋子里倒进一个小女孩的盆子里,然后收了小女孩手中的钱。接着,又把另一个小男孩端的玉米,倒进爆米机里,封好口。就在他蹲下身子,准备重新烧火时,他看见了我。“是你--?”他说,不自然地干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了笑容。这笑容也和多年前一样,冰冷,疏远,阴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其间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自卑和羞耻。

他蹲下身子,拉动小风箱,重新烧火。另一只手转动架在火上的爆米锅,使它不断旋转。他的三角脸被煤烟熏得很黑的,扑着煤灰;两块颧骨高耸,额上已出现几道很深的皱纹;身上的棉衣沾着泥巴,两手也黑乎乎的。蹲在哪儿,他的身子显得很小,一副凄楚沦落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身后有一辆架子车,上边架着些黑乎乎的什物,大概是些跟爆米花有关的东西。

我本想和向明说几句话。但看他只顾扑扑地拉动小风箱,专心爆米花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当着这些妇女和孩子的面,他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一切都已成了过去……所有的话语,此刻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现在,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盼着我赶快离开,免得我嘴里突然冒出哪句话,暴露他过去所有不光彩的经历,引起这些人的怀疑和猜测。

我问了旁边一个女人,她说朋友家在南边的巷子。我离开向明,立刻走了。

3.

向明当民办教师,比我早一年。他个头很小,身体也瘦削。但是走起路来飞快。办起事来,也是果断机敏,斩钢截铁,很利索。他给人的印象是短小精悍,脑袋瓜灵活,城府很深。在他那张三角脸上,在两条浓黑的八字眉下面,有一双狭长阴冷的眼睛,总是很机警地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却很少形之于色。向明的鼻子又高又尖,属于那种典型的鹰钩鼻。熟悉向明的人,都有一种看法:他的长相太像林彪了。但是没人敢把这话说出来。他们还有一种看法;这种脸相的人,比较有野心,必须小心提防。

向明属高中六七级。文革一开始,他就拉旗造反。听说,他当时在羊庄中学,曾当过“八一八”红色造反兵团司令,很威风过一阵子。文革初期,很多教师都被圈到集训会上挨斗。听说他打过许多老师。还把一个老师的头发,揪下一大把。又给许多老师,包括校长,教导主任,都画了许多漫画。并把这些漫画,贴到这些人脊背上,学校里,镇上的街道里。那些漫画,通常画的都是人的头脸,毒蛇、猪狗一类的身子。据说,当时有很多老师,被向明整得下跪,哭着哀求向明。可见他当时手段的确厉害。

文革后期,像他这一类鸟蛋司令,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用场了。于是,他只好灰溜溜回农村,天天跟农民一起起牛圈,铲牛粪,跟牲畜和屎尿打交道。他受不了。后来,就钻个空子,又混到大队里,跟几个人,给村里家家户户的门上喷“忠”字像。那事情我也干过:用一张硬板纸,把老人家的画像刻出来,画像下边套着一个很大的“”字。“”字里边又套着一行小字: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周围再套上一圈向日葵花图案。这样就制成一个模版。到每家门上去,一个人用手按住模版,一个人用油漆刷子蘸上红油漆,在上边刷。刷好了,把模版一取,老人家的画像就印在门上了。有时,也给他们的柜子上印。只是农民家里的头门,柜子,都很破烂,裂着很大的缝子。上面的黑漆,又脱落得斑斑驳驳。所以,印出来的效果,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向明回村后,很长时间,都在干这活儿。干这活比弄牲畜粪干净。生产队还给他记大工分。后来,他听说镇上的学校,要招一批民办教师。他又钻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

其实,向明进学校,当民办教师,只是当时不得已的一种选择。他心里根本看不起当教师。钻进学校,也只是想寻找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一个跳板而已。对于未来,他另有想法。他心在别处。

4

那年四月,我也当了民办教师,跟向明在一个学校工作。两人都教语文。

八月,暑期集训会开了。全县的中小学教师,都集中到羊庄中学和羊庄小学,搞“一打三反”运动。那时,我还没经过,教师搞运动是怎麽回事。接到通知,我就骑上自行车,带上铺盖,到羊庄小学去报到。

运动总部设在羊庄中学。中学教师都集中在那边搞运动。小学教师都集中在羊庄小学。到会的第二天,全县的中小学教师,都被召集在羊庄中学的大操场上,参加宣传动员大会。沙城的组织部长(也是这场运动的负责人)作动员报告。他讲:这次运动的目的和重点,是彻底清查、揪出一批隐藏在教师队伍中的“5.16”分子。他们是一批非常可怕的阶级敌人。而沙城的教师队伍,一直是“山深林密老虎大,水浑泥臭王八多”。因此,这次运动,必须“深挖细找,反复扫荡,彻底肃清一切牛鬼蛇神”,等等。这位部长身材瘦小,面皮黑青,但声音高亢狞厉,很有煽动力。从他口中吐出的每句话,每个词语,都仿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直刺人的心脏。我听着,觉得像一匹豺狼蹲在黑夜的墓地里,长长地嗥叫。我心里冷刷刷的,感觉身体像突然掉在一片腊月的冰窖里,不由得打哆嗦。我相信,在场的每个人,内心的感受和我都差不多。其实,那时正是伏天——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以前,我参加过红卫兵大串联,跑过北京、西安等一些大城市。但对什么是“5.16”分子,完全一无所知。以前的敌人有地富反坏右。现在,又添了走资派和黑帮。“5。16”分子应该是一类新敌人。革命的敌人真是太多了。你怎么都消灭不完。你刚消灭他们一大批,又突然冒出一大批。就像大地上生出的无数野草。你放大火烧一次,看上去全死光了,可是,到了来年春天,它们又全都长出来了。

5

运动一开始,所有的教师,都按所在的学区、学校,分别被编入不同的营、连、排、班、组。各排、各班、各组,又分别被安排在不同的教室—白天在里边搞运动,晚上就在里边睡觉。我所在的那个组,被安排在羊庄小学的一个破教室。里边的墙皮开裂,破破烂烂,到处是尘土。桌凳都搬空了。地上铺着一层麦秸。中间用椽子隔出一米宽的走道。人勉强能通过。大热天,被褥铺在麦秸上,夜里一睡下,身底下便热烘烘的,像睡在火炕上。你全身流汗,根本无法入睡。再加上要睡几十人,每个人的鞋子,都扔在中间的走道上,发出一股臭烘烘的脚汗味,弥漫在这个狭小空间,熏得人不时想吐。苍蝇和蚊子又多。它们在你脸旁飞来飞去,不时叮咬,弄得人更加难受。

可是,没人顾得了这些。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名的恐惧。我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心里仍然害怕得不行。

阿伦特及一些学者指出;乌托邦梦幻主义,是一种恐惧的政治。为了强化自己的统治,它总是在不断制造出新的敌人,和新的恐惧。而且,这种恐惧,既是总体性的,又是弥漫性的。一旦它在人们之间产生,就会不断扩大,发生再生产。他们的话是对的。

后来,我读卡夫卡的《地洞》,心里又产生许多感触。那时,每个人都像地洞中那只可怜的小动物:白天黑夜,从地洞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跑到这一端。跑到哪儿,都感到不安全。跑到哪儿,都觉得灾祸即将降临,就在眼前。恐惧像地狱中钻出的黑暗幽灵,攫住了每个人的心。使他们每时每刻都惶恐不安,心惊肉跳。

6

我们那个小组,有两个人被确定为运动的重点(这是组织在背后提前定好的):一个是烟庄小学教师杨红军,另一个是梅鹿学校教师林明道。

杨红军本来是从一所农校毕业的。按理,他该去当农业技术员。可是,不知什麽原因,他没去搞农业,却当了民办教师。杨红军三十出头,身材矮壮,背有点驼。一颗大脑袋,一张黑黄脸,一双斗鸡眼。看人的眼神老是直愣楞的,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随时准备与别人啄仗。据说他数学教得不错。也爱看书,下棋,爱跟人辩论。一辩起来,就高喉咙大嗓,滔滔不绝,而且口出狂言。这个毛病,使很多人都很讨厌他。他们背后说,他脑子有毛病,身上有股二劲,是个二百五。我后来跟杨红军谈话,觉得他脑子挺正常,没什么大毛病。只不过他有时狂傲得有点过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很有辩才。

杨红军教书的那个学校很小,学生也少。教师就他跟黄芳两个。黄芳是教语文的,算学校的负责人。放晚学后,吃了饭,两人没事,就在房子里瞎谝。黄芳办公桌正面的墙上,贴着一副老人家和林彪在一起的画像。杨红军盯着画像看一阵,就笑了。黄芳问他笑什么?杨红军说:“你别看林彪紧跟在毛主席后边,手里拿着语录本,看起来很忠心。其实,他不是真心。他是哄老人家呢。”

黄芳听了很吃惊。他觉得杨红军这家伙,真是个二百五,瓜胆大,啥话都敢说出口。谁都知道,这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可是,这二百五好像不知道害怕。黄芳这么想着,可表面上仍装作没事的样子,反倒逗杨红军继续说下去。他笑着问杨红军:“你凭啥这么说?”

杨红军不明白他在装傻。他说他以前看过《奇门盾》,会观麻衣相:从一个人的五官相貌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此人的忠奸,或善恶来。“古人云:‘大奸似忠,大诈似直,’”杨红军说,“历史上,王莽、秦桧,都是这样的。为了篡位,他们都装作很忠心,很谦恭。可是,心里却装着祸心,谋着篡位。《古文观止》上说:‘月晕而风,缸润而雨……见微而知著。’你不信,把我这话记下,以后看么。”

黄芳听着,忍不住哈哈笑:“啊,你这脑瓜子还真灵,还能看到一个人心里去。你给咱把这幅画也评论一下,”他指着墙上那幅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的剧照,对杨红军说。那上边是阿庆嫂和新四军伤病员,隐藏在一片芦苇丛中,观察敌情。

杨红军听黄芳夸自己脑瓜子灵,有辩识人心之术,脑子一热,身上那股子二百五邪劲,又来了。他大嘴一张,信口开河,就高喉咙大嗓,胡吹狂谝起来。黄芳听着,一眼不眨地看着杨红军,只哈哈笑。

杨红军胡扯完了,瞎吹完了,打个哈欠,回自己房子睡觉去了。他把自己胡吹乱谝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黄芳并没有立即睡下。他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他的秘密记事本,把这天晚上两个人的谈话,一字不漏,都记下来。又仔细记下当晚是某年某月某日晚上几点。记完后,他把本子又小心地锁在抽屉里,才放心地睡去。

运动开始后,黄芳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号声中,站起来,掏出自己很久秘藏的小本本,指控杨红军,犯有污蔑伟大领袖,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罪行。又犯有恶意攻击革命战士的罪行。杨红军当时的反应,突然就像傻了眼。又好像被人从背后,一闷棍打在头上,立刻懵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嚎叫一声,蹲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起来。大概那时候,他才突然明白,黄芳当时为什么要装出那样一副傻样,逗他说那么多疯话。他可能还意识到了,他自己大嘴大帮子,只顾信口开河,卖弄嘴巴子,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可怕的灾难。

但是,他的嚎叫、哭泣,以及歇斯底里的爆发,没有任何作用,根本救不了自己。事情一旦抖露出来,几乎每个人都明白:杨红军这下算是彻底完了。他是被自己的瞎吹乱谝,彻底毁掉了。很快,杨红军的哭泣、流泪,就被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呼号声,咆哮声,怒骂声,质问声……完全淹没了。

《黑暗幽灵》 穿梭在黑暗中的幽灵

7

林明道是我上完小时的老师。那时他二十七、八岁,身材高瘦,皮面白净,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他的语文课教得好。性格文质彬彬,一副文弱书生相。他非常喜欢我。我也爱上他的语文课。就是从他嘴里,我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普希金、莫泊桑、托尔斯泰这些名字。曾经有很多次,他把我的一篇又一篇作文,拿到班上朗读。后来,他又拿给上下几个年级的语文老师看。那些老师又把我的作文,读给他们班的学生听。那时,我差不多算全校最有名的学生。

一次,他在班上读完我的作文后,看了我一眼,对全班同学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同学中间,将来会出些什么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些人,将来可能碌碌无为;而另一些同学,有可能做出很大成就,成为有名人物……。”他说毕,全班同学都看我。我感觉脸很烧。

还有一回,他在班上读了我的作文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跟我开玩笑说:“安顿,以后见了你爸,我就给你爸说,不要给你订媳妇了。将来,老师给你说一个。”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那些女生尤其笑得厉害。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几乎每次办壁报,他都要把我叫到他房子,叫我画报头,叫我抄文章。有时,他跟我一直熬到深夜。那时,我们班的壁报办得最漂亮,真是呱呱叫。校长多次在全校大会上,表扬我们班。

有一晚上,下着雪,我在他房子抄文章,直熬到深夜。他忽然从灶上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马肉汤泡馍,让我吃。那时,粮食已经很紧张。老师们也经常饿肚子。我经常饿得心慌慌。突然吃到那碗马肉汤泡馍,实在是香极了。

正吃着,校长从门外进来了,笑着跟我开玩笑说:“安顿,你现在就是你林老师的掌上明珠啊。马肉他舍不得吃,却给你吃。将来,看你怎样报答你林老师呀?”说得我脸红了。

有几回,林老师对我说,将来,我如果因为家里困难,上不起学,他愿意帮助我。每次听他这么说,我眼里和鼻子就有些发酸。考上马鹿中学后,我很少见到他。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想念他。

8

运动要整的对象一旦确定,其余的人就不那么紧张了。他们想:厄运已经落在这些倒霉蛋头上了。现在,我只要看风行事,管牢自己嘴巴,大概就不会出什么危险了。

按上边安排,我们首先要整的对象是杨红军。

杨红军一被带进会场,迎接他的立刻是雷鸣般的呼号声。人人怒目愤张,义愤填膺。很多人脸孔扭曲变形,脖子通红充血。仿佛一瞬间,所有的人,全都中了魔法似的,变成了杨红军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心脏怦怦狂跳,浑身忍不住发抖。我心里明白:一场残酷的捕猎杀戮,马上就要开始了。

组长叫几个积极分子,把杨红军带到教室中间过道上,叫他站端。然后,他开始审问杨红军:有没有说过那些反动话?

杨红军浑身哆嗦,脸黄得像土。他说自己没说。但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斥责声、怒骂声,立刻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撒谎!”

放屁!”

“胡说!”

“背的牛头不认赃 !”

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

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一种同仇敌忾、怒不可遏的样子。村请教师黄选,突然振臂高呼:“打倒杨红军﹗”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霹雷般的呼号声:

“打到杨红军!”

“杨红军必须老实交代!”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在这座破破烂烂、又脏又臭的教室里,人群的呼号声,呐喊声,吼叫声,斥骂声,像八月的暴雷,在空气中震荡。随着呼号声一起一落,教师们的胳膊拳头,也跟着一起一落。每个人的脸孔,都变得凶狂扭曲,异常狰狞。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怖气氛。犹如狂暴的飓风,尖声呼啸,摧毁一切,横扫一切。

我也跟着扬臂呼号。以前,我也参加过对校长,对教导主任,对班主任的揪斗。但那时我自己很安全。可现在,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恐惧。恐惧像一片黑暗的的乌云,每时每刻都压在我心头。

呼过一阵口号,又开始审问。组长坐在讲台上,喝一口茶,神闲气定,安详地看杨红军。看起来他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叫黄芳起来作证,揭发杨红军。

黄芳从铺里站起来,脸色煞白,两腿颤抖。一双大而无神的黄猫眼,左看右看,一脸的惊恐。他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本,开始结结巴巴,念上边的记录。小本本有巴掌那么大,红封皮。看去像本《毛主席语录》。黄芳把当晚的情况,记录得很详细。他一边念,一边全身发抖。两手捏着的本子,也抖得很厉害。看样子,现在他自己也害怕了。他可能从没想过,他这么一告密,把杨红军卖出去,既把杨红军害了,也把自己害了。他现在也怕得打尿战,没法控制自己了。

这时,向明一直在冷静仔细地听,并在他的小本本上迅速做记录。有好几次,他打断黄芳的话,讯问黄芳。这使黄芳更加恐慌。他把自己当时和杨红军的对话过程,又复述一遍。回答讯问时,那双大而无神的黄猫眼,惊慌地看向明。就像一只被逼到死角的老鼠,面对着一条冷飕飕窜来的长蛇,胆战心惊,却又浑身发软,没法动一动。

“你们两个谈这些话,谁先开口说的?”

“杨红军……”

杨红军先说了哪句,后说了哪句?在杨红军说了那些话后,你又问了哪句?”

……

黄芳一一回答。向明一边听,又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做记录。其中有几个关键词语,如“大奸似忠”,“大诈似直”,以及“秦桧”,“王莽”,等词语,向明又问了一遍,在他的小本本上记下来。对黄芳说的话,他也详细记下来。大家都看向明。一些人眼里露出佩服的神情。好像在说:这家伙厉害。就看他怎么收拾黄芳这狗屎货吧。

9

向明做记录时,我一直盯着他手里那个小本本。他的小本本也是红色塑料封皮,跟黄芳手中那个小本本有点像。我不知道,向明在这个小本本上,有没有记下跟我有关的事。要是他在这个小本本里,偷偷记下我平时随口说出的哪句话,或做的某件事,那我现在也危险了。要是他像黄芳一样,突然站出来揭发我,那我也完蛋了。

说实话,我对这种经常怀揣小本本,专门监视别人说话、行动的人,心里很反感。我在马鹿中学上学时,我的班主任马文跃,培养一帮子小走狗,经常背后指使他们,暗中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那些班干部和团员,每人都有一个小本本,装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发现哪位同学,说了对班主任不好听的话,或对学校不满的话,就立即记录在他们的小本本上。时间,地点,证人,一应俱全。谁想抵赖都不行。我记得,当时有几个小走狗,干这事特别卖力气。他们上课时,根本不听讲,一门心思监视别人。他们把小本本摊开在两腿间,眼睛东一盯,西一瞅,看哪个家伙这会儿违犯了纪律,干了自由主义勾当,立即记录在案。他们的目光,像锥子一样锐利,时时刻刻盯着你,毫不放松。任何人的行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糟糕的是,我那时就爱犯这些老毛病。我在自己不喜欢的课堂上,经常看小说。又给许多老师画漫画像。有时,还说班主任一些坏话。我实在不喜欢班主任那种德行。他教课很烂,满脑子一心只想着入党升官,向上爬。所以,就经常在整治学生思想方面,动歪脑子,出新招。他最爱向学校领导表现自己。

有一次,我在厕所撒尿时,对一个同学说了对班主任这些看法。没料想,班主任很快就知道了。他发动自己手下那帮子特务,可把我整惨了。他们在班主任的操纵下,一起揭发我,检举我,集体批判我……把我在会上都气哭了。我从小还没挨过这么卑鄙下流的整治呢。他们可真是一帮下流坯。好像他们把告密、叛卖,当成了一件光荣事。

有很多次,我很想把那些家伙的特务本本偷来,看看他们都记了我什么黑账。可是始终没得手。他们狗东西贼得很。他们睡觉时,都把特务小本本装在贴身衬衣的口袋里。或压在枕头下边。以防别人发现他们叛卖告密的内容。好像那是他们的密电码。我经常怀疑,也许是班主任教会了他们这些搞特务的本领。后来,就因为告密叛卖有功,他们这些王八蛋,都早早地加入了共青团。而我和另一些同学,却因为经常犯自由主义错误,老是被整得抬不起头来。

那三年日子里,我的心情真是坏透了。有段日子,我和好几个同学,都先后患上了小便失禁。每天夜里做恶梦,把被子和褥子尿得一塌糊涂……

所以,从那时起,我对那些名义上打着教育人、改造人的幌子,其实却是为了整治人、摧残人的各种运动,内心总是充满厌恶和憎恨。对那些经常怀揣小本本、以告密叛卖为荣、总想以别人的血染自己红顶子的家伙,内心充满厌恶和憎恨。我觉得,他们都是出卖耶稣的犹大。

10

向明对黄芳反复进行盘问,要他如实回答。黄芳急得黄猫眼珠子都瞪大了。他神情激动,说话结结巴巴,吓得像要尿裤子。他赌咒发誓,说杨红军当时就这么说的,他一个字都没加,也一个字也没改。又发誓说,他是在杨红军走后,当晚就记在这小本本上的,所以绝对属实,不会错。

我听着,深深吸一口冷气。以后,我不会相信这些家伙中任何一个了。他们刚握过你的手,可是一转过脸,就会把你出卖。

向明盘问一阵,合起手中的小本本,微微一笑:

“现在你老实回答,为什么要问他这句话?你心里猜他会怎么回答?”

黄芳突然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他的黄猫眼珠子,惊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张开嘴巴,不知说什么好。

向明看上去依然平静,一点看不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但他的话里,却暗藏杀机。犹如一把巨大的铁钳,一下子钳住了黄芳的喉咙,使他连气都出不来了。

“ 我就想着,让这二百五说些疯话,看他会怎么说……”黄芳结结巴巴地说,神情更加惊慌了。

向明又和蔼地笑了:

“这就对了。你心里有这种想法,却又不敢说出来。所以,你就设法引诱他,挑逗他,说出这些话。你是想叫他说出你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对吧?”

黄芳被这一闷棍一下子打懵了。他的神态更加慌乱,说话更加语无伦次。他的阵脚被彻底打乱了。

向明并不着急。他语气平缓,让黄芳自己说清楚。他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在逼黄芳给沟里跳。向明的神态很像一只猫:它抓住一老鼠,并不急于马上把它一口咬死。它要将它慢慢戏弄一番,然后才咬断喉咙,把它吃掉。

向明把矛头指向黄芳,很多人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他们虽然口里喊着打倒杨红军的口号,可是心里却更加厌恶黄芳。他们觉得黄芳做事太阴,暗中给人下套。所以,他们心里其实愿意黄芳倒霉。看见黄芳浑身哆嗦、口颤舌抖地为自己狡辩,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黄芳现在也完了。他本来只想着给别人挖坑,叫别人往下跳,却没想到自己会一脚踏空,正好落在自己挖的陷阱里。真是种瓜得瓜,天报了。

他们也很佩服向明。他只三言两语,几个回合,就把黄芳给钳住了。真是一剑封喉。不愧当年是当过红卫兵造反司令的。就像旧小说中描绘的那些武林高手:手一扬,飞镖直中要害,让敌手顷刻毙命。厉害。

黄芳站在铺里,脸色发白,浑身哆嗦,脸上冷汗直流。他东拉西扯,为自己狡辩一阵,却感到没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话。眼看着自己现在就要钻进自己烧红的瓮子,他急得两腿发软,几乎要跪下。

11

组长坐在讲台上微笑,不时喝一口茶。他用赞赏的目光看向明。他大概已经看出了向明的厉害。他可能心里明白,像黄选这一类积极分子,只能算做狗。只要你一声令下,打一个呼哨,他们就会猛扑上去,抓住猎物,狂撕乱咬。但他们没有头脑,不能一下子咬到致命处。他们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致命的杀伤力。但向明不同。他头脑精明,锋利的牙齿长在肚子里。表面看去,他和风细雨,甚至很文雅。可是他一出手,一下子就能致敌死命。所以,他才是这个运动真正需要的人才。真正的骨干和新秀。

组长喝几口茶,把杯子放下,清了清喉咙。然后,他拖长腔调,神情严肃,告诫大家:黄芳的情况,他要尽快向运动领导小组汇报和请示。等组织决定之后,再作处理。眼下,大家还是不要偏离斗争大方向。要集中火力,攻下第一个碉堡要紧。

组长说毕,又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他神情和蔼,面带微笑。就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百万红卫兵的老人家。还有点像坐在罗马斗兽场的看台上,观赏奴隶角斗士和狮子搏斗的那些元老院贵族。这种血腥的搏杀,大约在他看来,很有趣味,又充满刺激。

大家听了,觉得还是组长英明。因为他始终能牢牢把握好斗争大方向。于是,他们回过头来,又把炮火对准杨红军。

语文教师冯怀瑞,是个跛子(他们背后叫他冯坏水。也有人叫他冯跛子)。他扶一下眼镜,对杨红军厉声吼:

“杨红军,你还躲在后边装死狗呀,往前站,叫大家把你的真面目认清!”

冯跛子一喊,别人也跟着一起吼。呐喊声,斥骂声,呼号声,又响成一片。

在震耳欲聋的围攻声中,杨红军站在过道中间,耷拉着脑袋,脸变得像死人的面孔,一声不吭。不知啥时候,他手里也出现了一本小红书。在别人举臂高喊打倒他的口号时,他也跟着大家,一起举起小红书,高呼口号。仿佛表示,他也拥护这一行动。但是,他嘴里并不喊打到杨红军,只喊毛主席万岁。

这一来,可把大家给激怒了。他们觉得,杨红军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已经成了敌人,怎么能跟大家一样,有资格举起毛主席的红宝书,高喊毛主席万岁?他配吗?这实在是对伟大领袖的侮辱。对红宝书的侮辱。也在是在抗拒运动,保护他自己。这就叫打着红旗反红旗。有几个党员骨干和积极分子冲上去,围住杨红军,有人拉胳膊,有人揪头发,想把他手中的小红书夺下来。

可是,杨红军坚决不让他们夺走。他突然变得像一只狂怒的野兽,激烈地反抗起来,拼命地跳着,蹦着,扬起胳膊,把手中的小红书举得高高的,不让这几个党员和积极分子够着他手中的小红书。一边跳蹦,一边哑着嗓子,高喊毛主席万岁。仿佛在这危险的当儿,只有他老人家能救自己。仿佛他只要这么高喊老人家,老人家的耳朵就能够听见,就会派人前来,把他从眼前的大难中救出去。有一阵,他像一只激怒的疯狗,突然大叫一声,张口向一个党员的手臂咬去。这个党员躲开了。他又掉过头,张口向另一个党员骨干的胳膊咬去。弄得这些人对他没办法。

组长见夺不下小红书,就叫他们不夺了。杨红军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小红书,紧紧捂在胸口,眼里射出野兽般濒死的目光。那本小红书,此刻仿佛变成了唯一能救他性命的法宝。一旦被他们夺去,他的命也就彻底完了。

几个党员骨干和积极分子,气喘吁吁,回铺里坐下。杨红军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我默默地看杨红军。他的头发被揪得乱糟糟的,像干枯的乱草,堆在头上。脸上,脖子上,也出现了几道红印。嘴角淌着血。杨红军也默默地看大家。他的目光,像一匹受伤的孤狼的目光,充满了惊恐和濒死的绝望。还有说不出的伤心和凄凉。

12

有很长一段时间,杨红军这种目光,一直留在我脑海里。后来,在很多场合,我又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很多人因为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最后都落到很惨的结局:自杀,疯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另一些人则沦落街头,活得像叫花子一样可怜……

我每想到这些人的命运,心中就很悲凉,很沉重。中国人自古爱讲天人合一,讲人与人的和谐。可是,我心里不这样想。在一个充斥着阴谋、暴力和血腥的时代,一个充斥着叛卖、告密和杀戮的时代,天和人其实是很难合一的。人与人也是很难和谐的。因为政治生态不平衡。人和自己所处的世界,时时充满了可怕的冲突。如同一个人在黑暗的冬夜里行走,耳听到北风凄厉的吼叫,眼睛看见墓地里鬼火闪烁,黑暗中鬼魅的影子不断飘动,你的内心会平静吗?会安宁吗?不,你不会的。你只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尖锐的冲突,始终存在。你心里时时会充满悲愤、恐惧和持续的紧张。

13

一连几天,我们的炮口只对着杨红军,向他开火。杨红军故伎重演,仍用那套老办法对付我们。你只要一喊打到杨红军,他就举起小红书,高喊毛主席万岁。他给你来这一招,你还很难对付。你总不能说,他喊毛主席万岁有罪吧。也不能指控,他手举语录本有罪吧。他把老人家的小红书,当成了盾牌。你又不能把他的嘴捂住,不让他呼口号。因为,你想叫他交代问题,承认罪行。可是,他就是对自己的罪行拒不承认,坚决抵赖。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对他进行车轮战,神经战,变着法子整治他。他都一口咬定,说黄芳是在诬告他。就像瞎猫逮只死老鼠,他死不松口。可能他心里早已盘算好了,打定主意:只要用这种癞皮狗战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蘑菇战术,坚持拖下去,运动就没法给他定罪。他的小命说不定就能保下来。

杨红军这么做,我倒松了一口气。我想,也许这是上帝赋予人类一种特别的求生狡智,一种特殊的本能。这种力量太强大了。上帝既然把人生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他就必然要赋予人一种智慧,一种本能,使他能够应对这种环境,使自己活下去。不然,人怎么活下去呢?你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说到底,在某种特别酷寒、特别险恶的生存环境下,人与兽,人和其他动物,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他们都要求生,都想活下去。

此后,从杨红军身上,我们一直没有获得期望的战果。杨红军就像一头长满癞疮的死猪,任你用开水烫它,用火烧它,都不起什么作用。向明虽然厉害,但似乎也拿他没办法。杨红军大概识破了向明的诡计。任向明再三盘问,他就是死不开口。向明见这头死猪果真是蒸不熟,煮不烂,干脆就不再理他了。

14

组长和那些党员骨干、积极分子们(他们之间是有一定区别的,骨干比积极分子的忠诚可信度,还要高一等)都有些气馁。他们又到教室外边的树荫下,开秘密小会。被叫去的一帮,除了黄选,又添了向明和冯跛子。向明现在成了最主要的骨干。组长对他很信任。好些人对向明很羡慕,认为他将来前途无量。冯跛子甚至有点嫉妒。他和向明在暗中较劲,争着在组长面前表现自己。

秘密小组会开毕,他们一帮又进来。组长在讲台上坐下,对大家宣布:现在,整个战役已经取得初步胜利。根据上级安排,战斗进入第二阶段的攻坚战。同志们要发扬继续作战的精神,乘胜前进;不打死老虎,要打活老虎。

大家听了,心里都明白,现在该轮到林明道了。

那些天,林明道一直站在旁边陪桩。他身体瘦削,神情冷静,笔直地站在过道上,沉默不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付不卑不亢的样子。

听说,文革前,他曾和几个人成立过一个什么鸟学会,自己任会长。他还为这个学会写了个什么章程。后来,章程里有几句话,就成了他现在挨整的罪证。

朝林明道开火时,火力远不如前边那么猛烈。呼号时,教室的吼声也减弱了许多。一些人只跟着举胳膊,就是不出声。林明道跟这些人,有的是老同学,有的是老同事。有些还是师生关系。听说向明以前也是林明道的学生。所以,才出现了眼前这种情况。

组长看出情况有些不对劲,就把那些骨干和积极分子叫出去,又到外边开会。从教室窗口,能看见他们一伙蹲在操场南边的杨树下,围城一个小圈,在商量对策。组长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显然他在给他们打气。然后,他们又回到教室。

形势立刻起了变化。首先是向明对着林明道开炮。向明率先挥臂高呼打倒林明道的口号。别的人也都跟着呼喊。气氛马上就变得紧张起来。

他们呼号时,我也跟着呼。不呼是不行的。不呼说明你心中有鬼。说明你心中同情林明道。所以我只能跟着呼,做出一种样子。

但向明显然不同。他的呼号声高亢,狞厉,充满疯狂激情。听到向明的呼号声,你突然会感到身上血液沸腾,嘶嘶燃烧。仿佛他的呼号声,有一种强大可怕的煽动力量,能使人的神经马上变得兴奋起来。我不明白,向明的个头那么小,何以发出的吼声那么大,那么尖厉,和震人耳膜。这声音里,有一种阴森森令人恐怖的东西。它使我想起一匹头狼,站在黑沉沉的悬崖上,向周围的狼群发出召唤的嗥叫。向明的这种激情,这种疯狂的煽动别人的本领,大概是他在当“八一八”造反兵团司令时,在激烈的大辩论中,锻炼出来的。

15

呼完口号,组长又开始发话。他叫林明道老实交代问题,不要企图蒙混过关。

林明道脸色平静,站在过道中间,翻开蓝色讲义夹,照着写好的稿子,一字一句,慢吞吞念起来。他的神情看去很镇定。可是,他细长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蓝色讲义夹也在微微颤抖。

林明道的稿子是提前写好的。里边每个字,每个词,都是他在那些不眠之夜,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他是个老资格运动员。在好几次教师集训会上,他都是挨整的对象。他也习惯了。

林明道念交代材料时,大家都在用心听。他以前是名牌教师。很多人都知道他。他搞的那个什么鸟蛋学会,曾惊动了省公安厅,专门派人下来调查。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最终却没有什么定论。这件事显然刺激了许多人的好奇心。那个什么鸟学会,居然引起省公安厅的不安,显然不是一件寻常事情。

林明道慢吞吞地念。向明在他小本本上飞快地记。他不时抬起头,看林明道一眼。我心里明白,他正在给自己的老师准备重磅炮弹。

林明道念的那段话,在“一打、三反”运动结束后,一直被很多教师广为传颂。他们把它当成一篇奇文。里边的每个词,每句话,都像军事战略家用石块、钢筋和混凝土修筑的防御工事。它留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人在面临黑暗和横暴的迫害时,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弥足珍贵的人类尊严。

但是,这个堡垒最后还是被向明攻破了。林明道念完交代材料,向明看着他的小本本,一连向林明道提出几个问题。向明首先想从心理上打垮林明道,让他感到恐惧。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每个人都能听出来,都是一连串的逻辑陷阱。里边暗藏着许多机关。你只要踏进头一个陷阱,那么,你就只能顺着这个陷阱,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一个跟头栽下去,堕入无底深渊。向明想诱使林明道掉下去。

但是,林明道显然看清了向明的意图。他很谨慎地回答向明的提问,小心地避开他设下的每道机关。他的神情也很镇定。回答问题时,他语气尽量显得平和。林明道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明白,自己此时已经陷入人生最可怕的一种境遇,索性就把一切都豁出去,从容对待。他既不愿意让向明看出自己害怕,也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有意在和运动相对抗。

有一阵,向明的讯问,似乎已经把林明道逼到了陷阱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林明道立刻双唇紧闭,沉默不语。向明再怎么追问,他都不回答。这情形很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突然被一群豺狼包围。他明知自己不可能从狼群中突围出去,但也不敢冒然向狼群发动进攻。他只能采取守势,和狼群保持对峙的状态。

16

“我问你:你是不是起草了这个反革命组织的黑纲领?”向明继续讯问。

“我写了那段话。”

“其中有没有‘发展马克思主义,丰富毛泽东思想’这句话?”

“有。”

向明冷笑:“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最高最活的马克思主义。现在对它们,你提出:一要‘发展’,二要‘丰富’——是不是你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今天,已经不够准确,不适用中国?毛泽东思想在今天,已经不够完善——或者说已经过时,没什么用了?”

向明问话一落,每个人心里都感到刷的一冷,脊梁骨寒森森的。好家伙,真厉害。一出手,刀锋就直指对手咽喉—这叫一剑封喉。林明道现在可真是遇到对手了。其他人,谁想把林明道放倒,刀刃不锋利。可向明不同。现在,每个人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残忍的兴奋。因为这将是一场精彩的捕猎和杀戮的游戏,有看头。

“不,不是这样……”林明道急忙辩解。很显然,这一击刺到了他的致命处。林明道突然脸色大变,冷汗从额头渗出。他的阵脚已经有些乱了。

“不是这样,你为什么提出;一要‘发展’,二要‘丰富’?为什么?”向明突然厉声喝问,声若雷霆。震得每个人的心都抖起来。

林明道沉默了。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很显然,他已经掉进了向明的逻辑陷阱。如果你提出,要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发展’,对毛泽东思想进行‘丰富’,那就意味着,你认为它们已经停滞,已经过时了。相反,你若肯定它们并未停滞,并未过时,也并不贫乏和有缺陷,那么提出‘发展’和‘丰富’,就完全没意义了。而这和他创立这个学会的宗旨,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这是一个悖论。林明道大概也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相互背反、无法自圆其说的命题中。

那些党员骨干和积极分子,马上来了精神。他们一起怒声咆哮起来:“快说,快回答!”

“快说,是不是要搞修正主义!”

“老实交代,不许耍赖!”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号声。

组长坐在讲台上,看着会场上狂风暴雨般的猛烈进攻,喝着茶,满意地微笑。他的神态,就像奥斯特里茨战役中的拿破仑:眼看着自己的军队,用猛烈的炮火轰击敌人,眼看着敌人溃不成军,脸上不由得浮出胜利的微笑。

组长和林明道是乡党,同住一个村子。组长多年来,一直当校长。林明道一直当教师。林明道有些瞧不起自己乡党。说他不学无术,是个市侩和党棍。这话后来不知怎么吹到组长耳朵去了。组长肯定心里怀了恨。现在,组长表面上看去,只是在搞运动。可很多人看出来,他对自己的乡党下手很重,一心要给他教个乖。

林明道沉默不语。党员和积极分子们,不断高呼打倒的口号。一会儿又气汹汹进行围攻。在热烘烘、臭烘烘的教室里,阵阵口号声震人耳膜。每个人的情绪,都变得狂躁易怒,和歇斯底里。

林明道站在过道中间,仍拿着他的蓝色讲义夹。他双唇紧闭,眼睛朝前看,神情显得很空茫。前边是一面破破烂烂的土墙,泥皮开裂,挂着些蛛网。此外什么也没有。此时此刻,大概他脑子里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他可能从没想到过,朝他进攻得最厉害的,不是别人,竟是向明。听说他以前很喜欢向明。现在,他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向明竟穷追不捨,好像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于是,他感到一种极度的伤惨和绝望。就像一头被牵进屠场的牛,四肢被绳索捆缚,眼看着一柄明晃晃的利斧悬在头顶,觉得任何反抗和挣扎都是徒然的了。于是,他目光里就只剩下悲哀和绝望,颓然地垂下自己的头。

阿伦特及一些学者认为:乌托邦梦幻主义,在制造人类的恐惧时,经常需要某种仪式。目的就是制造出一种超出对死亡恐惧的恐惧,以便对别的人产生更大的心理震慑。我后来想,“一打三反”运动中,对林明道和杨红军那些人采取那些办法,其实也是一种仪式: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害怕,让他们绝对控制住自己的大脑和嘴巴。

17

向明讯问林明道,不像黄选那一伙,闹闹嚷嚷,野蛮凶横,脏口骂人。他採用的手段,一直很文明。他只运用他的逻辑。他要让林明道按照他的逻辑,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自己给自己定罪。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的逻辑像冷酷无情的铁拳,一下又一下,照着林明道的脑门和腮帮子打去。直打得林明道眼冒金星,脑袋里嗡嗡响,好像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林明道根本没法招架向明这种进攻。此刻,他虽然身子直直地站在会场上,可是,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垮了—被他的学生彻底击垮了。

向明这样做,我心里很有些不忍。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一定帮着林老师,朝向明还手。可现在不一样——这是在运动中。我如果吐出一个不满的字,立马就会成为这个运动的敌人,站在林明道一边陪桩。我的民办教师的饭碗,马上就会敲掉。我的家人,也可能跟着受株连……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

有学者认为,乌托邦梦幻主义制造的人类恐惧,具有强烈的渗透性。当这种恐惧渗透和弥漫到人的内心,内化为一种自我约束时,这种恐惧的威力,才算发挥到了极致。这一点,是我在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18

向明继续朝林明道进攻。呼号声一阵接一阵。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真是一场令人心惊胆寒的捕猎与杀戮。此刻的向明,使我想起非洲草原上那种凶猛的鬃狗。它们躯体强壮,四肢强健有力,褐色的皮毛上长满黑色斑点,样子丑陋狰狞。它们强健的上下颌骨,足以咬碎任何大型动物坚硬的骨头。据说连狮子都害怕它。一旦它们包围某个猎物,这个猎物肯定就完了。在经过一阵痛苦的呜咽和挣扎之后,只能颓然倒地,一任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流进鬣狗们的喉咙。肉和骨头被胜利者们一扫而光。现在,向明就是这群斑鬣狗的首领。他正率领自己的同伙,一路发出死亡的呼啸,箭一般扑向那头受伤的猎物。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正是非洲草原上那种幅残忍血腥的杀戮图景。

此后,有好多次,我看电视节目中的《动物世界》,或《人与自然》,心里总会产生这种感触。我想,人类的生存,其实和动物界的生存斗争,差不了多少,也文明不了多少。所谓的文明和教化,其实只不过是让我们脱了一层猴子的毛。而深藏于我们骨子里的野蛮凶残、邪恶和血腥,甚至还不如那些动物。至少,它们不如人类这般卑鄙,这样运用阴谋诡计,捕猎和杀戮自己的同类。而且,动物之间的捕猎杀戮,仅仅是为了生存,出自自然的本能。它们的手段,也比较光明正大。人类就不一样了。人类常常是有意在作恶,残害自己的同类。而且又并非为了生存。据说,美国有个动物园的门口,竖着一张大牌,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认识你自己—世上最凶恶可怕的动物。说得太对了。

19

以后的日子,天天都是这样:开会,讯问,呼口号,围攻,吼叫,谩骂,歇斯底里地咆哮……。向明继续运用他的逻辑,他的犀利,和他的辩才,向林明道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林明道还是那种老办法:偶尔回答一句两句,或者长时间沉默。任凭教室里的口号呼得震天响,任凭这群劣货怎么起哄,盘问,他都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吭。两眼固执地盯着前边土墙,脸上毫无表情。似乎他心中已经打定一个主意:不论你们怎样运用车轮战,神经战,不论你们想尽什么办法折磨我,反正,你们想要我自己给自己定罪,是绝对办不到的。哪怕你们把我杀了,剐了,我也不会那么干。

杨红军和黄芳天天跟着陪桩。教师们朝林明道开火时,杨红军一声不吭,只是用惊异迷惑的目光,看林明道,神情像一只猴子。黄芳的神情狼狈颓丧。他大概每天都在悔恨自己,真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向明每次朝林明道进攻时,我就紧张地看向明。我觉得,向明的逻辑是严密的,推理也无隙可击。但结论却是错的,荒谬的。因为它不符合事实。向明心里和我一样明白:林明道绝非如他要证明的那样,想要修正马克思主义,修正毛泽东思想。更不可能想要否定它们,自己另去发明一套什么理论。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也没那么大的能耐。林明道写下那段话,只不过表现了小知识分子的一种虚荣心。也许他渴望在自己那个小圈子里,表现自己有思想,与众不同罢了。

然而,向明却要用他的逻辑,证明林明道用心险恶,大逆不道,仿佛要翻共产党的天。这就像一个人睁大眼睛,硬要把白说成黑,把黑说成白。在向明的话语里,逻辑里,能指与所指的关系,完全成了任意的。语言完全被切除了存在之根,成了悬空漂浮的任意之物。这岂不成了指鹿为马,用舌头杀人?向明这么干,不仅使我寒心,也使在场的许多人,对他都有了看法。好多人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已经对他有了提防:一个人在这种关头,能对自己的老师狠下毒手,落井下石,还有什么卑鄙可怕的事情干不出来呢?他不像林彪,又像谁呢?

后来,向明之所以落到那种惨败的结局,除了他自己自行不义、自甘堕落之外,另一个原因,也跟他在这次运动中的表现有关。向明的这些所为,为自己最后的结局,已经种下了祸根。他所吞食的苦果的种子,是他自己早在以前,就已经埋下了。

20

运动进入到第二阶段,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白天,火毒的烈日当空照耀,给大地上洒下万顷火雨。气温每天高达四十度。你就是坐在那儿不动,也是满脸满身臭汗,不断往下淌。更何况这么多人,挤在这么一个热烘烘、臭烘烘的教室里。单是每个人脚上、鞋子里散发出来的脚汗臭味,就叫人闻着受不了。再加上你每时每刻看见的,就是人和人不断在进行的搏斗,撕咬,厮杀,一个对一个使阴谋诡计;耳朵听见的,就是围斗,吆喝,呼号,怒骂和咆哮……所有这一切,汇合起来,仿佛构成一幅阴惨惨十分凄凉的地狱图画。到处都是阴风怒号,鬼火燃烧。煎油在锅里翻滚,被判死罪的冤魂厉鬼,正浸在滚沸的油锅里,忍受可怕的毒刑,伸着白生生的臂骨,放声哀号,对天呼告……种种声音,不断刺激着人的感官和神经。几乎每一天,每一晌,每一小时,我都感到难忍难熬。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地狱的罪人,被关在地狱的火海冰湖里,不断在受折磨。每天晚上,在又热又臭的麦秸铺里躺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又过了一天了。还不知要熬多少天,才能结束?上帝啊,让这个运动快快结束吧。人实在受不了啦﹗

其实,怀着这种心思的,绝不止我一个人。很多人心里都这么盼望着。可是,每个人都把这心思藏在自己心底,绝不敢流露出来。

林明道和杨红军,黄芳,他们每天除过吃饭,上厕所大小便,其余时间,就一直站在教室过道上,接受讯问和围斗。不说别的,光是每天站这么十多个小时,也够他们受的了。每顿吃饭时,组长都要派几个人,对他们严密监视,以防他们逃跑,或自杀。晚上睡觉,他们想上厕所,也有人跟着他们去,寸步不离,守在一边,以防发生意外。实际上,他们比真正的囚犯还不如。囚犯关在牢里,晚上还可以安心睡觉。可他们不行。他们经常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他们在过道上站一整天,两腿站得发肿。夜里睡在铺里,脑子里还得考虑,如何对付明天的讯问和围斗。他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坐牢,会不会被杀头。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没有任何把握。囚犯们每天还有放风的时间,还可以舒展一下筋骨。可他们不行。他们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又热又臭的教室里。囚犯们虽然失去自由,但是,他们不必每天忍受长达十多小时的围攻、批斗和精神折磨。也不必被迫自己作践自己,羞辱自己,批判自己。可他们不行。他们是罪人。几乎每一天,他们像地狱中的鬼魂,被架在鬼焰熊熊的毒火上,进行炙烤,接受地狱的审判。而且,在罪人与罪人之间,还要互相揭发,互相检举,互相厮咬,互相吞噬。他们同被扔在地狱的油锅里,忍受滚油的烹炸,还要被逼着一个咬一个,一个啃一个——就像《地狱》中被打入安泰诺狱的鸟哥利诺,自己明明在忍受酷刑,还要像啃面包似的,把仇恨的牙齿,啃进罗吉艾利大主教的头颅,狂暴地厮咬,并不断发出魔鬼般的诅咒。

让人最难忍受的是夜晚。空气又热又臭,人人汗流浃背。苍蝇和蚊子,在黏糊糊充满脚汗臭味的空气里,飞来飞去,叮得人根本没法入睡。我脑袋里又涨又痛,就出了教室,到操场上想吹点凉风。在灰蒙蒙的月光下,我看见操场上这儿哪儿,都蹲着一些黑影。在南边的树影下,组长,向明,黄选,冯跛子,他们一伙蹲在地上,围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又在搞什么密谋。我一走近,他们的说话声立刻停了。他们像暗夜丛林中的一群鬣狗,在黑夜的掩护下,互相呼唤,悄然聚集,偷偷摸摸向猎物靠近。然后突然出其不意,发动袭击,大开杀戒,发动一场血腥的围剿和杀戮。他们是这漫漫黑夜和丛林法则真正的适者。他们所有的密谋和行动,更加深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暴虐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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