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懿《灵魂有香气的女子》连载25 孙多慈:许多言语不如无声

孙多慈:许多言语不如无声

1953年9月的一天,或许是个天空阴霾、霪雨绵绵的下午,五十四岁的蒋碧微去中山堂看画展。展厅门口签罢名转身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立于眼前——虽然四十岁的孙多慈也不复当年青春盎然的“女学生”模样,却清雅温婉,别有韵致。

最终,快言快语的蒋碧微率先开口:“徐先生前几天去世了。”

向来沉默少语的“女学生”忽然脸色大变,泪水夺眶而出。

二十三年前为了同一个男子势同水火的两个女子,人生的唯一一次对话,居然是告知那个男子的死讯。

而那个男子,早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海的彼岸十五年音讯杳然。

徐悲鸿1953年去世后,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中,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有两个都写了回忆录:蒋碧微写于六十年代的《蒋碧微回忆录》,廖静文写于八十年代的《徐悲鸿的一生——我的回忆》。而唯有“女学生”孙多慈,从来缄默有加,评议由人,直到1975年辞世,也未曾为自己解释半字。

当然,她从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

洪晃曾说:“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有一种对五四女学生的向往。”孙多慈便是这种女学生的典范,即使1930年对她来说是个稍显灰暗的年份。

那时,她常常神情悒郁地行走在安徽安庆这座六百年省会的江城街头,仿佛一张轻飘飘的纸,失落地融入周围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

这一年,她不仅大学落榜,而且家道变故。

虽然祖父孙家鼐是清末重臣,历任工、礼、吏、户部尚书和中国首任学务大臣,父亲孙传瑗也是一代名士,担任孙传芳秘书和“国民党安徽省常委”。但是,因为卷入党派斗争,孙传瑗在女儿考试前的秋天被秘密羁押,直接导致安庆第一女中的首席才女发挥失常,与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失之交臂。

才女落榜总让人格外惋惜,当时在安徽大学任教的苏雪林曾回忆说:“我是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卒业的。民国十九年,到安大教书,又回到安庆,母校此时已改为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了。常听朋友们谈起:母校出了一个聪明学生孙多慈,国文根底甚深,善于写作,尤擅长绘画,所有教师都刮目相看,认为前途远大,不可限量。”

命运为孙多慈暂时关上了求学的门,却打开了艺术的窗,由宗白华引荐,她1930年来到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作旁听生。

一场落榜拉开了民国最著名的师生恋的序幕。

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主任徐悲鸿很快注意到一个女生,她眼神忧郁而流转,伏在桌上温习笔记时,刘海便斜斜地搭在眼帘,单纯素雅的脸总是在阳光下焕发出神妙的光彩,就好像阳光总能恰到好处地在她的发梢打出七彩光圈一样。

授课每讲到紧要处,他都要去看那个女生,如果她微微咬着嘴唇,表情疑惑而空洞,他便慢慢解释细细分析;若她嘴角轻轻上扬,黑亮的瞳仁里泼出会心的神采,他便默默一笑,继续下一段讲义。

这个女生的潜力与爆发力让他诧异。他以为她没有半点西画的底子,一年也未必能学出所以然,可一个月之后,她的素描已经在二十多个学生里中等偏上,这不能不让他震惊。

于是,孙多慈像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急速而迅猛地击穿了徐悲鸿的心。

于是,他写信给妻子蒋碧微:如果你再不归来,我可能就要爱上别人了。

只是,爱情哪里是这般收放自如,虽然徐悲鸿自认磊落,但情感的天平依旧失控倾斜。他为女学生画了幅著名的素描肖像,这幅简单的小画,居然耗了大师一个礼拜的时间。

他说:“多慈,你可是觉得我将你画得不美?可你看这双眼睛,多么清澈透亮,里面装的世界可是大大的美好多姿。而你说我画的太稚气,没有把握你的‘神’;可在我眼中,你初初十八,第一次离家来到南京,可不是这么个稚气未消的少女么?”

他在素描肖像右下角题道:“慈学画三月,智慧绝伦,敏妙之才,吾所罕见。愿毕生勇猛精进,发扬真艺。噫嘻!其或免中道易辙与施然自废之无济耶。”落款“庚午初冬,悲鸿”。

一片深情款款的热爱。

从此,徐悲鸿帮孙多慈张罗画展,为她卖画,替她加印画册,还偷偷变卖自己的画作筹集款项,准备她自费出国留学的费用。他对她的感情,怜爱、疼爱、珍爱兼有,远远超越了普通师生之情。

一个功成名就的男子无微不至、狂热浪漫地表达着自己的热爱,用不管不顾、劈头盖脸的方式,无论是画业上的指点,精神上的交流还是生活中的帮助。在这种不对等的爱情中,孙多慈似乎只有接受和感恩的份,她从来不发表什么意见,以她的聪慧和自尊,她绝不会没有丝毫想法;以她的温婉和顺从,除了报以崇拜、敬重与爱情,任何一点其他的念头看起来都像是辜负了。

况且,这样的爱情虽然带来了一些飞短流长,但受着大师的荫庇,她也着实收获了不少便利。

不过,大师的感情,热爱时是强势,厌弃时也是强势的。

为了和孙多慈在一起,徐悲鸿对蒋碧微发了一纸《分居声明》。字字绝情,句句寡义,没有半分的商量与交代,没有过对过往情怀的丝毫眷顾,难怪蒋碧微之后的恼怒与决绝,这种强势的抛弃与伤害几乎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否定。

于是,蒋碧微成为“慈悲”之恋最坚定的阻挠者,她使出浑身解数,把这段感情抖落成一桩沸沸扬扬的绯闻,以至于“慈悲”的朋友沈宜申拿着报纸上的《分居声明》去找孙多慈的父亲孙传瑗,想极力促成两人的婚事,这个在徐悲鸿看来“面貌似为吾前身之冤仇”的老人不仅坚决反对,而且带着全家转往浙江丽水。

分别之后,徐悲鸿曾绘制《燕燕于飞图》赠孙多慈,画面上的古装仕女愁容满面,仰望着天上飞翔的小燕子出神。孙不着一字,回赠红豆一粒。徐悲鸿见红豆触景伤情,答以“红豆三首”:

灿烂朝霞血染红,关山间隔此心同;千言万语从何说,付与灵犀一点通。

耿耿星河月在天,光芒北斗自高悬;几回凝望相思地,风送凄凉到客边。

急雨狂风避不禁,放舟弃棹匿亭阴;剥莲认识中心苦,独自沉沉味苦心。

相比蒋碧微严词利句的讥诮,孙多慈的些微举动,都能撩拨得徐悲鸿心海汹涌,难免让人感慨:多少女人的幸福都毁在了一张嘴上。苏格拉底为了躲开他暴躁又唠叨的老婆,宁愿跑到雅典的苹果树下思考;欧仁妮皇后虽然傲娇而卓绝,拿破仑三世依然驱车狂奔蒙泰涅大街28号,只为那里住着一位懂得沉默的女子。

蒋碧微遭遇孙多慈,也算是她的劫数。

如果碰上的是另一个和她同样有力气和手段的女子,她熟门熟路见招拆招,倒未必落败;可她那虎虎生威的“降龙十八掌”到了孙多慈这儿,却被纤纤盈盈的“兰花拂穴手”噎得如掌击棉,无处施展。

感情上,多话的女子大多敌不过无声的女子。

无声的女子懂得隐藏和留白,沉默得让人猜不透却欲罢不能,无形中为自己和别人都留了余地;多话的女子则毫无保留尽示人前,看似气势如虹,实则自爆其短。

男人心目中的经典女子,有几个能说会道、喋喋不休的?

蒋碧微败给了孙多慈,“慈悲之恋”却败给了时间。

孙多慈曾与徐悲鸿做过“十年之约”:十年,你也有个了断,我也有个结果。

结果,十年之后,两人早已天各一方。

徐悲鸿应邀去印度讲学,五年不归。1942年回国时,孙多慈已尊父命嫁给当时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1946年,徐悲鸿与廖静文在北平结婚,在一幅红梅图轴中,孙多慈题道:“倚翠竹,总是无言;傲流水,空山自甘寂寞。”徐悲鸿见后,在梅枝上补了一只没有开口的喜鹊。

一个怅然若失,一个欲说还休,悲欢离合总无情。

只是,十年之后,孙多慈已不再是天真顺从的女学生,而成了没落大家庭的顶梁柱,她需要的不再仅仅是爱情,还有稳定的家庭和适合创作的环境。

到了一定年纪,爱情便不再是生命的必需,不管它曾经怎样绚烂热烈地存在过,而生活和事业却将继续。

许绍棣提供了她所需要的一切。

创作上,孙多慈有机会游历庞贝古城、巴黎、伦敦,参观了大量流落异国的中国文物,尤其是敦煌壁画,广开眼界,画风渐变。

事业上,许绍棣聘她为英士大学讲师,又聘为“国立杭州艺专”副教授,1947年助她在上海办画展,1949年带她迁居台湾。之后的许绍棣担任台湾“立法委员”,已然是政坛要人。于是,孙多慈又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接着去法国国立美术学院从事研究。回台湾后在台湾师范大学任教授,并于1957年获“台湾教育部”美术类金像奖,后来担任该校艺术学院院长。

没有许绍棣的关照,一个柔弱女子在风雨乱世获得这样的成就谈何容易?婚后,孙多慈不再动荡、冲突和迷茫,她被照顾得稳定、踏实而安宁。中年的孙多慈,气质绝俗,风度高雅,透出生活优渥的澹远宁静,熟人评价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许多语言,常以微笑代替”。

这样的性情使她后期的画风明显脱离了徐悲鸿一派的大开大合、奔放豪迈,而转向细腻、稳健、婉约。

果然,轰轰烈烈爱着的人,不一定是最适合的伴侣。

果然,选择一个男人,就是选择一种人生。

1975年,六十三岁的孙多慈患乳腺癌去世。孑然一身的许绍棣望着四壁的画作,感慨“览镜白头嗟耄及,可怜归计日迟迟”,叹尽了孤身一人的愁绪与感伤。这个男子,虽然曾被与王映霞的绯闻缠身,却允许自己的妻子在家里为徐悲鸿守孝三年,也是难得的宽容与雅量。

1980年,许绍棣病死台湾,与孙多慈的骨灰合葬在阳明山。

大多传记提到孙多慈,总是唏嘘感慨,仿佛她承受了特别的委屈与不公,仿佛她错失徐悲鸿是莫大的遗憾,可是,谁说错过不是成全?相比孑然一身的蒋碧微,或者相伴七年便天人永隔的廖静文,她这一生,理想与现实,名气与名声,爱情与婚姻,艺术与事业,何曾缺失过什么?没有一样她不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却四两拨千斤,抖出了灿烂金光,她遭遇的每一个男子,都对她流转着陌上花开缓缓归的珍惜。若说遗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古难全的事,又有什么好强求?

这个沉默的女子,似乎才是命运最大的赢家。

或许她早已明了,生活波诡云谲,说什么呢?既然未曾真正失去过什么,不如无声吧。



治愈你:

年岁渐长,我们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懒得倾诉。

那些美好的事,封存在心底,会浓缩成一颗甜蜜的糖;那些忧伤的事,压缩在心底,会消逝成一缕浅淡的风。

高调晒幸福,图遭人嫉妒;委屈说辛苦,再填一次堵。像孙多慈一样话不多的人,眼睛是明晰的,心里是明白的,气韵是淡然的。

她们清楚,世界上真正值得说的事不多,就像真正过不去的坎也很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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