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大全》
《小学大全六卷首一卷末一卷或问四卷后编三卷》(清)尹嘉铨撰
民国六年上海文艺斋翻刻清乾隆四十年本 五册
此为我今春所得惊喜之书。我听到这部书的故事,还是在三十年前,那个时代能够读到的书,最多的当然是鲁迅,在他的《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买〈小学大全〉记》,当年鲁迅买这部书花了七角钱。十余年前,我在写《鲁迅藏古籍漫谈》时,却未能在鲁迅的旧藏中找到这部书。该书的乾隆原版,因为文禁时毁得彻底,使得此书现在很难得见,虽然在民国年间,《小学大全》得以重刻,离现在时不过百年,却同样也见不着。
因为没有见到鲁迅的旧藏,我不能确认他花七角大洋买到的这部书是元刻本还是翻刻本,然而细读他的这篇买书记,他在该文的第一段中就写道:“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乾隆时候的刻本的价钱,几乎等于那时的宋版。”而该书的原版恰为乾隆刻本;鲁迅又接着说:“至于清朝的禁书,则民元革命后,就是宝贝,即使并不足观的著作,也常要百余元至数十元。”鲁迅买得此书费银七角,买书的地方乃是上海的古书流通中心——四马路。在民国年间,上海的四马路不只是上海一地的古书流通中心,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南方最大的古书集散地了,那里的书商大多是行家,不大可能把原刻本当翻刻本卖给鲁迅,而让他捡了漏儿。鲁迅在本文的末端又说:“遗老们重刻《小学大全》。”由此可知,鲁迅知道此书在民国有翻刻本,虽然他的这篇文章中没有讲到,自己买到的这部《小学大全》是翻刻还是原刻,如此推论下来,以我的看法,鲁迅买得的此书,应当是民国翻刻本。
《小学大全》虽是禁书,被禁的原因却与其他清代笔祸大不相同,乃是由悍妻逼夫追逐名誉而引发者,颇具今人所喜闻乐见的八卦精神。有兴趣想了解本书故事的读者,可找来清代军机处文字狱档翻翻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审问该书作者尹嘉铨的全过程。
此书见于某拍卖公司图录中,厚厚一册图录,我感兴趣的书仅两部。于大量的普通本中看到这部书,顿时为之眼明,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今日终得一见,然而图录中所陈述的该书提要,却没有讲出此书背后的故事,估价也仅两千元至五千元。我觉得这应当是民国翻刻本,然而即便是部翻刻本,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出现在市面上,遂请友人代为参拍,出限价六万元。朋友闻之略感吃惊,问这普通之书,何以出如此高价,我向他大约解释了一番,并嘱咐他,在现场突破限价时,也可自行决定加价幅度,总之,一定要把这部书拿下。当晚接到朋友来电,先是卖关子让我猜,这部书最后拍到了多少钱,这种口吻让我觉得,该书的成交价可能突破了我的限价很多,于是试探地说十万?他笑着告诉我:“五千块到手了。”闻听此言,我心大悦,朋友接着说:“不过,”这是我最痛恨的两个字,“不过”之后通常没什么好事,朋友告诉我:“两千元起拍,就一个人跟着争,他每次加价五百块,我举到五千块时,他不加了,拍卖师挺可恨,不断提醒那个人加价,说加两百块也行,那人真没加,于是就拍到了,如果不出那么一位,两千块钱今天就能拍到手了。”我安慰朋友说,别这么想,五千块才是卖主真正的底价,本书的估价是两千到五千元,前端的两千是假的,是吸引人来竞拍的诱饵,后端的五千才是真价,卖主把价格拖到五千元,当然不能再加价,否则就砸自己手里了。但是,我也说了这么个转折词,但是这个转折是快乐的,毕竟我得到了自己思之多年的一部罕传之本。
三天之后,朋友将书取回,马上翻看,果真书后有宣统九年张锡恭跋语,此跋详细叙述了重刻《小学大全》的原因,末尾刻有一行“上海老北门内穿心街中文艺斋刻印所承印”字样。此书巾箱小本,刊刻尚算精整,每卷前有单独的牌记,卷首扉页墨笔题记:“湛师居泰和时所赐,培德谨志,二十七年七月”。上下款,上不知为何人,待细查之。
《北溪先生字义二卷》
《北溪先生字义二卷》(宋)陈淳撰
清康熙五十三年爱荆堂刻赐书楼藏版本,一册
此书见于雍和嘉成拍场,仅一册,书品一般,然该书却是理学名著之一,作者陈淳乃南宋大儒,其理学思想基本体现在《北溪字义》之中,然此书却流传不广。两年前,我到陈淳的故乡——福建漳州朝阳镇石井蓬洲社,去寻找他的遗迹,却没能找到任何跟陈淳有关的痕迹,他的墓在步文镇西洋村崎岭社,也同样荡然无存。这样的结果反而更加让我对北溪先生感到好奇,想对他做深入的探讨。我本藏有他的全集本,《北溪字义》的单刻本却未备,在雍和嘉成的这本图录中,看到了这部书,我当然想得到它。
《北溪先生字义》图录中标明的版本为“清康熙五十三年赐书楼”刻本。这个版本我从未听说过,康熙五十三年,的确刊刻过这部书,然而刊刻者却非赐书楼,而是戴嘉禧的爱荆堂。然而戴氏爱荆堂本却有《补遗一卷》《严陵讲义一卷》,此赐书楼本却无之。因非一家所刻,我不能断定赐书楼本是否残缺,爱荆堂本北京各大图书馆均未有藏,仅知上图和南图各藏一部,可惜来不及前往核对,好在图录标价为“无底价”,应该能以不高的价格到手,于是出限价一千元,请朋友代为举之。而成交价格确如我的估计,以这么低的价格拍到手,也称得上是一个小确幸。
得书之日马上翻看,前有黄色书牌,天头刻有“康熙甲午岁新镌”,后有落款“赐书楼藏版”,图录所注确无问题,然而细翻内页,每页版心下方均刻有“爱荆堂”字样,如此看来,应该是赐书楼得到了爱荆堂的书版,再行刷印者。然而赐书楼藏版之本,却未见有著录,原因可能有二:一者,赐书楼得版后刷印不多,故而流传不广;二者极有可能是赐书楼藏本的书牌页丢失,藏有该书的单位,只能按版心字样著录。转念一想,其实已知的公藏单位仅两家藏有该书,无论是原版还是后刷,均可称难得之物。
《史微》
《史微八卷》(清)张尔田撰
民国元年孱守斋刻本,张尔田题记,王锺翰跋,一函两册
今春泰和嘉成公司上拍了一批王锺翰旧藏,该公司半年前也上拍过二十余件王氏旧藏,本场应该是第二批,古籍部分有近百件之多,余外还有几十幅字画,其中缪荃孙所书对联为我第一次得见。因为这件拍品放在了字画场中,无意间让我错过了拍卖,颇觉小憾,后闻该副对联以近六万元的价格成交。
《史微》堪称张尔田的扛鼎之作,甫一出版,就被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列为学生的必读书,内藤湖南通读此书后为之“倾倒”,然王静安却颇不以为然,认为此书“中多无根之谈”,可谓仁智各见。
此为《史微》校样之本,首页有孟劬先生所书校记,书内页亦有其校改之处,封面朱笔所书题记,亦出自作者之手,写明此书是赠予王锺翰者,卷末有王锺翰先生长跋,函套封面的题签则出自邓之城手笔。本场上拍的这批王锺翰旧藏之书,多有文如居士的墨迹,锺翰居邓家多年,其中有太多的故事可堪探讨。
王锺翰旧藏之物,无论古籍与字画,一律排在了每个专场的最前面。《史微》为“古籍文献专场”的第一号拍品,估价一万二至两万五千元,按潜规则论,估价的前端是起拍价,为虚价,后端则为实际底价,我希望能以真实底价得之,然起拍一万两千元无人竞价,以起拍价得之,大快。

《列朝后妃传稿》
《列朝后妃传稿二卷》(清)张尔田撰稿
民国十八年绿樱花馆排印本,张尔田题记,邓之诚书签,一函两册
《史微》被学界视之为张尔田的代表作,但作者本人并不认可这个定论,他自认《列朝后妃传》才是自己文才与史识的最佳之作。1914年清史馆成立,张尔田到馆任纂修,负责撰写多个门类,其中就有这个《后妃传》,然此稿却最终被否定了。张对此颇为不满,遂将此稿携出,重新加工,于民国十八年由绿樱花馆排印出版。该书为纲目体,清后妃密闻多赖此书而传。
此书系王锺翰旧藏之本,乃是作者赠予锺翰先生者,封面有孟劬先生的朱笔题记,此段题记的第一句即是:“此余从事史馆所纂,删修订补十一年始成,心力交瘁于此……”由此可知作者颇为看重该书,张尔田曾对邓之诚说,自己一生成就或在此书。
在清代留传的宫闱之事中,尤以“太后下嫁”最为人所乐道,经张尔田考证,孝庄皇后下嫁多尔衮的故事,实难确认。阎崇年在百家讲坛中谈及这段秘闻,对张尔田此书夸赞有加。
王锺翰的治学之路颇受洪煨莲的影响,故专治清史,其在燕京大学时,经邓之诚介绍,到张尔田处学清史,张让王每周交一篇不命题的文言文,以此训练王的文言文把控能力。张尔田与邓之诚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张去世后,邓之诚给他撰写了《钱唐张孟劬先生别传》,而此本不但有作者的手书题记,还有邓之诚为该书函套的题签,再加上王锺翰的收藏,这么一部小书,成为三位大家密切交往的物证,故以七千元将其收入囊中。
《御制人臣儆心录》
《御制人臣儆心录》(清)福临撰
清丁氏八千卷楼抄本,红格写样纸,一册
顺治八年,福临亲政后,分别查办了谭泰等多名权臣,后有感于陈僚之弊,故撰此书,意在训诫。然此书实由福临拟纲,再交由大学士王永吉撰写成书者,由内府刊刻于顺治十二年,同时刊刻了满文和汉文,不过两种文字之本留传至今者均不多见。今春泰和嘉成拍卖公司,上拍了近百件王锺翰旧藏之书,此为其一,乃是丁氏八千卷楼抄本。八千卷楼鼎盛时期大约在同光之间,为江南四大藏书楼之一,以其藏书之广,仍抄此书,由此可知,《御制人臣儆心录》在同光之间,已是难得之本。
该书所用的纸张乃是一种红方格写样纸,版心刻有“当归草堂”字样,故此纸应是丁氏兄弟刊刻《当归草堂丛书》时,专制的写样用纸,然查该丛书子目,却未见此书收入其内,故而用一些样纸抄写该书,并非为了刊刻,只作为抄书纸用尔。
八千卷楼所藏之书,整批售予了江南图书馆,当今全部归藏于南京图书馆。入公馆之前,八千卷楼旧藏之本散出者甚少,自藏书以来,这是我得到的第三部八千卷楼抄本。此书见于泰和嘉成古籍拍卖专场中,估价四千至八千元,书的封面钤有八千卷楼特有的四部分类方式用章,一望即之确为其旧藏,我以八千元得之,颇喜其价廉。■
本文作者韦力,文载2014年6月29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原标题为“甲午春得书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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