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一三三)
杨炼/哑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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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杨炼的诗 共8首:人与火组诗(选三)* 半坡组诗* 敦煌组诗 *《易经》、你及其他 *诺日朗 *无人称的雪(组诗)* 人日*(组诗选二)*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 哑石的诗
共53首:四行*折腾*目前*瞅*黑社会*梦*等待*辩经会*“那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纪念:1973年,某天*北风*七月某周末,与老孙、李君等游邛崃花楸山*清粥*听音会*戏剧*母语*露营邛崃连绵群山不知名之葱茏山凹中*“映山红”冷啖杯*师尊小传*酷刑*小巫*卧底*暗花*进山 *满月之夜* 雷雨* 黎明* 野苹果树林* 交谈* 尺度* 气流* 小动物的眼睛* 岩蝶* 亮处* 日常生活* 无题* 馈赠* 琴鸟* 幼鹰* 大鼓* 打盹* 在* 真实* 山中静湖* 岁月* 音柱* 曾有数次* 我被月色惊起* 哦* 海伦* 抒情* 守护神* 象征* 杨炼的诗 杨炼(1955- ),出版的诗集有《礼魂》(1985)、《荒魂》(1986)、《黄》(1989)、《大海停止之处》(1998)等。
共8首:人与火组诗(选三)* 半坡组诗* 敦煌组诗 *《易经》、你及其他 *诺日朗 *无人称的雪(组诗)* 人日*(组诗选二)*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
人与火组诗
休眠火山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
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
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
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
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
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
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
掠过群山,庞大如鹰
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
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
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
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
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
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
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
是它最吸最轻的一缕呼吸
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
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
它像野鹿舔食盐碱一样
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
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叶松早已飞惯危险的预感
四周耸立的绝壁,正午时的幽暗
沿着小径,一万年前的那次暴风雨
还在绿色苔藓上反潮
铃兰花旁若无人,跳着舞
开进狰狞的岩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鸟
收拢强有力的黑色羽毛
浑圆深邃的山谷
千万吨针叶形的寂静
在聆听树根下那口血红的钟
在监视:流尽叶脉的潮湿的火
让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为雨滴、小溪、浆果和松鼠的火
那颗暴躁的心在哪儿跳动
那灼热之手怎样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绿色的小岛
把远古信仰从每个黎明唤醒
天空,缩成头上一圈蓝光刺眼的年轮
即使葬身于这一种或那一种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着通红石头的火
一万年后仍将有这片森林,这种静
比大地还低
无数松子的小心脏依偎着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长,在太阳上冶炼金子
玄武岩台地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
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
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
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只鸟。流不动的洪水泛滥
万物缓缓逼近一双发光的眼帘
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
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
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像伟大一样无声
像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
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
所有春天从此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
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
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
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
一只蜥蜴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
一种最痛苦的骄傲,从火中降临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无数星群间延伸
野茅草发红了,岩石的呼吸
从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见的搏动
就这样突入命运,在瞬间
高悬的风景突入历史,在某个黄昏
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
无言而洁净
一块浮雕,已穿过烈火
再次敞开这颗洗涤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半坡组诗
神话
祖先的夕阳
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
大地和天空骤然翻转
乌鸦像一池黑睡莲
惊叫着飞过每个黄昏
零乱散失的竹简,历史的小小片断
从另一种现实中,石头
登上峭崖,复原了自己的面孔
祖先的夕阳
落进我怀里
像这只盛满过生命泉水的尖底瓶
一颗祈愿补天的五彩的心
茫茫沙原,从地平线向我逼近
离去石头,归来石头
我是一座活的雕塑
哦红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黄土
那儿,起伏着我童年的茅屋
松树和青铜器,在山坳里默默伫立
优美的动物献出温暖的花纹
骨珠串成的日子
我的大地肤色的孩子
当梦发白,饱含浇灌万物之水
第一个单音词,喃喃诞生
我游遍白昼的河滩,一条蛇尾
拍打飞鸟时的时间,化为龙
我走向黑夜的岩谷,一双手掌
摸索无声的壁画,变成鹰
早已不是少女,在这里一跪千载——
而把太阳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勇士
被风暴般的欲望折断了雄浑的背影
震颤着寂寞大海的鸟儿
注定填补满自己浅浅的灵魂
第九颗烈日挣扎死去
弓弦和痛苦,却徒然鸣响
一个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
在另一种光中活着
回过头,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
无穷岁月的播种者啊
只有这一片黄昏能触摸你幽暗的永恒
告诉我:金灿灿的肤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
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
六条龙倒在脚下,怀抱一座深渊
这石头,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
最古老的种族蔓延成一片高原
崩塌之后废弃之后,不加雕琢的美
经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
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
看呵,和绿色的田野纠缠不清的早晨
每天的未卜之辞,像一堆灰烬
而大地另一面,太阳的希望的篝火
灼伤第一个撒下小麦的人
第一个用血液摇撼海洋的人
固定在边缘,永远是第一次——
一座母亲的雕像
俯瞰这沉默的国度
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怀抱的尖底瓶
永远空了
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
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
又一次梦见那片蔚蓝正从手上徐徐升起
石斧风
——草
——树
山谷的杯子
倾斜
——满月
把我洗劫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1]
穴居的夜
白骨和陨石
青苔泛滥
我,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
没有眼睛,只有风
没有耳朵,只有草
没有手臂,只有树
和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
咬紧泥土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作流泪的梦
大地,无尽的朝圣
太阳的正午之光的绞索
早已勒紧
整个世界落在我身上
(白昼多么和谐地退入黑夜)
盘古的手大禹的手
如今只剩下一只手,我被埋葬
被历史抛弃也抛弃历史
石头的复仇是石头
善良,是千万年后锋利的一击
把豹子杀死
把不知不觉充满了罪恶的时间杀死
青苔,蜷缩,伸展
软绵绵的,小心翼翼的骗子
来吧!黑暗,只对自己真实就够了
我们已这样彼此安慰着
看惯了一切
只能让肮脏把纯洁包裹起来
而纯洁内部,又是一个更恐怖的夜
原子的地狱,无法拯救的地狱
渴望破碎,像火山在毁灭——
一道寒光,那唯一能等待的天使
我将彻底属于我!
太高傲了
不屑于死尽管不得不死
素不相识的脚步(同谋犯最后的亲吻)
满月升起来
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
卜告
从诞生第一天就已发出
我
独
自
醒
来
[1]“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引自迪兰·托马斯《哀歌》。
陶罐那么你,黄土,黑夜高原的严峻父亲,最广阔的梦的歌手
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
远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点燃东方之火
直到肩头的晨曦登上岁月的高峰,化为一片徐徐蓝色
你没有遗下赞美的艳丽流苏,生命巍峨的图腾
我们沉溺于寒风中,但庆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间进行
一代又一代参加绿叶降临的人们苏醒了,献给太阳神圣的祝颂
哦,黄土的女儿,无垠之梦的儿女呵,胸前文绣着
解脱阴影的鸟,和一头徘徊在悬崖绝壁上饥饿的野兽
越过狂暴的沙砾,黑麦田后面,期待
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终被抛弃的命运
你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
那舒展吞没我于天空敞开的苍鹰叫喊的心呵
大地之铜的号角,山岩磨亮的石英,裸露着——高原的父亲
你浩瀚的脚步驯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芦笛使痛苦垂落头巾
这强劲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赐赠给了我们
哦,黄土的儿女,无垠之梦的儿女呵,当正午的钟声
震颤空洞,让灵魂再次愈合祈求不朽的一瞬
那时人类的眼睛将从一枝怒放的白羽毛获得启示
而流血的手却紧紧攥住自己贫瘠又珍贵的命运
* * *
那么你,水,纯洁处女和我的情人
星星的针叶,散发咸味儿的黝黑大理石
从一个白色源头出发追逐天空的诱惑
世界因一声灼热的叹息忘记年龄
三角形草地上饿羊群风平浪静
你的帆无尽地漂过我的港湾
于是,异乡的树也不再孤单
伸手探寻云的内衣,梦的裙子
音乐芬芳四溢,像柔顺的紫丁香喷泉
你的姑娘们,野性又开朗
在阳光爱抚下注入深邃晶莹的海的睡眠
水手归来了,一只享受成熟快乐的胸獐
禽鸟骄傲地炫耀着胜利的五彩光芒
一个微笑永远放牧在晕眩的希望里
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并流连歌唱
你说:“万物源于水,仍要归于水”——
饱满的种子就被嗨风撒遍天空
怀着记忆的幽灵,隐隐现出面容
浑圆的美,深藏的罪恶,这就是我
捏成地球,旋转一轮雨后的虹
* * *
那么你,火,你的风暴,你的马群
就这样以炽热的铁蹄凌辱森林、蹂躏脆弱的海洋吧
一片帆也没有,一行候鸟的栅栏也没有——那是
垂死的乞求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那是衣饰华贵的悲痛的女人
火,你的欲望,你的兀鹰,盘旋到高处
给这人类葡匐的灰蒙蒙的世界加冕吧——黄昏
闪着它所有的盐,落日空空痉挛,乌云像烟熏的历史
是谁颠倒了那作为未来序言的简单符号
我们至今还在寻觅一个躲进化石的神秘象征
——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徘徊于天空尽头,绕过无数半岛
哦,火,你饿乐队,你击打岩层之梦的鼓槌
同样的忧郁无情摧毁着我的灵魂
时间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围剥夺我的质朴、我的褐色
而成熟的谷穗又一次忍受乌鸦啄空的心
我们瞭望着,也永远失去着,粗砂怀抱一切燃烧
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凶险信仰的使者
一只为世界呼唤死亡的天鹅,猝然发现蕴藏于雷电热吻中的光明——
太晚了!狂欢已注定创造这个脆弱的孩子
在漫长的折磨之后,带着血,赤裸诞生
* * *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个天空
同一的星座带来雨季,幽暗的河谷萦绕回声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片海洋
同一的信风吹去祝愿,漂泊者的钟敲响黎明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块土地
同一的荒草遮断思念,小路流失了两行脚印
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次童年
同一的歌谣激荡秋千,瓦砾上起落斑驳的梦
穹庐他们从遥远的战争里回来了
他们从狩猎的血腥角逐里回来了
他们从田野和独木舟里回来了
落日
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
像狗朝空空的双手无可奈何地呜咽
站成石像的女人,狂奔的孩子
生活,又一次
在黄昏开始
他们从鼓声涨满不祥诅咒时就渴望着
他们从野兽被箭伤激怒时就渴望着
他们从谷穗的黑暗早晨鱼鳞般剥落时就渴望着
谁将回到自己的家
每天一次诀别,永远陌生饿道路
大地是穹庐,恶梦是栖身之所
幽灵般的阴影下幽灵复活
每个人的天空,死去,收拢
深深低垂,像一口钟
(呵!金黄的岛屿,凶险的海流——
除了那没有名字的她谁也无法征服我的心灵
水雾里腾起的幻景,太阳中的嘴唇
一棵阔叶树从我眉宇间颤栗生长
火焰的翅膀,无力抗拒吗风暴的邀请
啊!带上野性、要求和万古未驯的青春——
比熟透的果实更加醉人的皮肤
她,第一千个浪头,依然这样强劲
赤裸着迎接夜晚的折磨,进入封闭的煤
让粉红色贝壳尽情敞开,蜜蜂般抖动
爱吧!爱吧!这种奇异——
逾越了天空的界限,我以焚烧的痛苦啄食自己
穿过海峡飞逝的鸥鸟,怀抱鲜花的姑娘
长的仪式!汇集、摇曳在陡坡上
一只巨大的蝴蝶碎裂于海底的牧歌中
狂欢吧!死去吧!月亮呻吟着发蓝——
合一的时刻,大地之子化身为神
汲取智慧的时刻,我重新跨出孤独的边缘
在梦的中央、世界的中央、歌唱神秘的她
透明的她,除了她,谁也没有征服我的心灵)
他们走过河流,但是没有水
他们敲打岩石,但是没有火
他们彼此交谈,却互相听不见声音
盲目的岁月,剔净一具具尸骨
空空的双手,松开黄昏和苍凉的命运
在旷野和墙壁之间,往返于墓地
直到打鼾的嘴终于填满泥土
赢在黑洞洞的眼窝上筑巢
四肢被青苔淹没,那更沉重的夜色
没有什么留给孩子。甚至痛苦
太多悔恨,早已不值得悔恨
于是倒下,一堆失去余热的灰烬
冥冥中乞讨自己的灵魂
饥饿,也在疲倦里睡熟
拥抱着萤火虫的怜悯
(啊!爱的搏斗。美妙的对抗——
是记忆又不是记忆。十个月的黑暗纷纷翱翔
万物最深的哀痛,装饰着无辜的笑容
一个神话,一则留血的现实,坠自太阳
在辗转之后,我的生命又一次开始)
他们又一次回到这座呻吟着的和平的穹庐
他们又一次回到夜的牡鹿安然游荡的穹庐
他们又一次回到墓穴和旋涡下的穹庐
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
活着的脚践踏生活,死者玷污了死
一切被自己的影子所凝滞
像血的潮汐,脉络的青冷的月亮
脸和心的粘土,破碎的陶罐
爱是年轮,而树枯萎
语言如岩石,斧头已残缺
宁静的宇宙,厄运的星
这角落
更换着转向天空的眼睛
又一次步入被黑暗压弯的永恒
从黄昏开始
在子夜结束
墓地一、死亡和面具
暴风雪,再见;太阳,再见——
整个世界的化装舞会,你们找不着我了
尽管猛一回头,总像碰到我的目光
别怕,现在我们已不会彼此伤害
嘲讽和诅咒,眼泪和谎言,在我身后
并不比耳朵里蛆虫的骚扰更讨厌
瞧呵,黄土上走动着活的墓碑
黑压压地高高生长,像乌鸦的天空
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对神的蔑视
而对人,一副面具就够了:哭吧笑吧
你们找不着我,你们不能再杀死我一次
这儿,我终于感觉安全了——谢谢
二、送葬行列
在村庄北面,路消失,宁静开始,我是谁?
在村庄北面,浑浊的人流蒙着夜色,双手托起我的是谁?
被太阳回避,像潮水袭来,带我走完最后一步的是谁?
一首挽歌,给我阴郁祖先的节奏的是谁?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头的同行者是谁?
骤然陌生了,异乡人!为我挖掘墓穴的是谁?
匆匆汇合,远远流浪,与我分享这温热黑暗的是谁?
肉体沉默了,灵魂激怒着,环绕我哀号的是谁?
路消失,宁静开始,预期的蒙难中,我问谁是谁?
历史,伟大人类的卑微葬礼,我把谁双手托起?
夺走目光的水渗透呼吸的鹰,我代谁走完最后一步?
黄土内外,我让谁跟随祖先的阴郁节奏?
大地,久久铸成一座刑鼎,我将宣判谁的罪行?
哦,风,草原烧焦了!我为谁挖掘墓穴?
从错误到错误像从家到家,我和谁在温热黑暗中重逢?
心,一只黑猫,抓破希望,我环绕谁哀号?
三、降临
她是妈妈的好孩子
像一朵雪花似的轻轻飘落
她是她自己梦中闪烁的冬青树
太阳的花手帕碎了
带走一片潮湿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
颤抖的大地没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瓮
与那串石珠、耳坠子埋在一起
与做不完的梦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
四、夜夜松涛
传说暗淡了,我们死了,松涛之夜
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
尸骨冰凉,身下石头的血却热着
牙齿残缺,而塞满胸腔的泥沙在咀嚼仇恨
爱情是一棵树,战争是一棵树,生活的千只怒目
把成群结队的名字吊起,像死亡狂欢节
我们悬挂进自己唯一一次骄傲深处
忍耐饱和了,昨天的风暴,闭紧一双最长最黑的睫毛
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
夜不动,祖祖辈辈的松涛在流逝
飞鸟不动,天空盘旋着,森林起落着
依旧满头青发的灵魂越站越冷
痛苦是一棵树,希望是一棵树,永恒来来往往
而我们静止,被提炼成一束白色的金属
我们沉默,用大地之手扼住这已属于大地的喉咙
魔鬼的青脸、死之脸,哦,唯一的凝视——
绽开星群之间夜的锋利的松针
我们的黯淡,有另一种可怕的光辉
路消失
宁静开始
祭祀这女人支离破碎,这男人早已阳痿
山谷死去,神和鲜血都从图腾柱上逃走
一片黄昏是一片海,万物沉睡
刚刚穿过白昼的地狱
脸被光腐蚀成一座最黑的废墟
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
珍藏的种子使我们一寸一寸发霉
使我们赤裸,任凭太阳和秃鹰扑打
由于无罪,已足够遭受惩罚
历史冷冷像一块巨石,被抵押的足音
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
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
悬崖碎裂,幽绿的烟缕长成树
大地无情如复活之梦
随风颤栗,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
茂盛而稀薄的泥土
喧嚣而珍贵的水流
明朗而脆弱的火焰
时辰到了吗?牛角号响起来了吗?
这些白白神圣的女人,空空气魄的男人
一个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
黄昏反过来,诅咒无数张地狱的面孔
一只鸟儿飞去,寻觅巢
一千个灵魂飞去,寻觅一座栖息的茅棚
没有一种复仇,在眼泪深处把它摧毁
没有一次爱情,让岁月静静流连
而不再被孤独击落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从大地洞穴中醒来的陶罐
找到果实,酿成酒
又碎了,红红的脚步在草丛里搁浅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许许多多独木舟
带着森林被砍伐时的意愿
在河流的节日驶进漩涡
海,始终像无垠之夜那样遥远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这里咆哮被野兽夺走。而时间射穿弓箭
炊烟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
影子倒向地平线,终于不再做声
即使迷失的语言重新发现
这座深渊下小小废墟的美丽
伟大它是否还在听:一群野猫的嘲笑?
即使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
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
在尽头,一千次厌倦却难以逾越的焦躁来自什么?
那用黑暗残酷诱惑并拒绝着我们的是谁?
牛角号,你的痛苦无所不在
横切月蚀,向爆发狂欢的头顶巡行
一个预感悄悄降落,一种舞蹈
从未知的高度,凌驾万物
我们被风暴漂白,鞭笞,跟随着命运
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旷野
背后是死亡发光的利爪
黄昏沉入节奏也沉入一只秃鹰的眼睛
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
哦,只有天空怒放于这万变如一的逼视里
大地的未来:土,是祭品
海洋的未来:水,是祭品
太阳的未来:火,是祭品
人在世界的龟甲上疯狂占卜
一代一代流失于复活之梦中
一代一代把自己献祭
而光或者夜,永远不过是一种可能
没有什么好怜悯的
没有什么好退缩的
歌声不能登临的高处,永恒苏醒
东方呵,我要求你无边的宁静选自关于诗歌的生活
敦煌组诗
朝圣朝圣的道路
远远追逐着侯鸟的背影
向西飞入沙砾和傍晚
向西
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
岩石在流放中燃烧
红色的苍茫,从历史走来
一匹巨大的三峰骆驼
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编成折扇
瓦蓝的墙,梦的釉彩
第一阵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张开你小小庙宇前的宽阔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倾圯
两眼中神圣化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
在夕阳的世界,超越了人类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纯真的田野羡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晓奉献的莲花
你是圣地。伟大的岩石
像一个千年的囚徒
有雕塑鹰群的狂风雕塑着茫茫沉思
春天与流沙汇入同一空旷
这棕黄的和谐里浸透你静的意志
时间风化了的整个记忆之上
树木被描绘,充斥绿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渗漏的全部清凉和愿望
又从富有节奏的手指涌出
挣脱诅咒,缓慢过滤的痛苦
在这里找到丰满的形象
爱情陷进虚幻而你从虚幻醒来
深藏奥秘,在夕阳的世界孤独伫立
脚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烟尘
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
东方的奇迹呵——
与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蓝天回荡
昏昏欲睡的头颅花白了
晒黑的肩膀继续生长
海市蜃楼,曾经相信过多少回
因此宁愿渴望危险的黄昏
一个沉重又沉重的传说
追求的痛苦,纳入终点的痛苦
真实的传说,迫使听众变成传说
夜要求一切——
陨落的躯体、强壮的均衡、群山个气魄
而你还将升到它们之上吗
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
你的海再次沸腾,你的鹰在黑暗的王国
等候开辟出新的大陆?
垂死的母亲,又一轮冲动、激荡、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颗贫血的太阳抓住、摇撼、剥夺灵魂?
你,三危山,哪儿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铜镜
超越人的高度
以时间的残酷检阅自己
神圣从来是安宁的
只要看着风把一座座搅乱视线的坟墓磨平
只要倾听一代代寄托梦想的心的和声
只要沉思,并抬起头
间或数一数耐不住寂寞烧尽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圣永远是安宁的
高原一
漫游者,你在大地的颂歌中穿行,为我骄傲吧
家已遥远,你被风引领着踏上这走廊。别再回头吧
攀登金黄的高处,呼吸我如醉如痴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梦发蓝,白鸟在诞生第三天盘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对沙漠的广场宣喻
袒露爱情吧,漫游的伙伴,除了你谁配跟随我
孕育青铜的土地,孕育了铁,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红色,披挂雷霆, ——-的纯真隐约浮现
草原上有的是奔驰的马,黄羊闪着光冲向悬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岁月刻进冷静的花纹
野性的河流在太阳抚摸下只能是温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紧张,我的性格铸成方鼎
漫游者,用牙齿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对牛角被迫折断朝原野祭奠
山峰回声不绝,为了死去——成为一滴血
而我隆起于东方第一缕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亘古未变的土地
头晕目眩的中午打开一渠凉意,汩汩灌溉想象
大雁长鸣着仿佛远方的祝愿,为绽开的湖泊而悠扬
漫游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洁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属的汁液,激荡子夜的风暴的汁液
灼热的潮汐轰响着,涌向最深邃的人类之树
因为你,万物亲吻同一的水波,变成孩子
二
于是,一颗带来厄运的果实无法送还
森林的阴沉低语,枭的纷乱羽毛,战争与殉葬萌芽
贪婪的疾病,像发疯的蝗虫成群降落,黑夜
一个预定的结局,一条从终点出发的道路
石头的眼窝,盛满历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废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个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鸟翅擦净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卖艺人,锣声凄厉得把黄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给你的唯一施舍
没有泥土,衣衫褴褛的帐篷就在沙石间生长
骆驼草移植到腐烂的台阶上,喂养蝙蝠
一次次动荡和不安,驱散牧民的炊烟
从遗忘的伟大国度而来,闯进晨祷时的断壁残垣
思想被摧毁,一条肮脏的狗守望在废墟门前
年号,瓜分着永恒——没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众人的长号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胧
丝稠愰愰惚惚,听任蹒跚的铃铛踱出边界
异族的旗帜却给大地增添着奇异的温情
一声血腥的呐喊,一枚锈蚀的铜钱,一片灰烬
密密麻麻的伤口喘息着,凿成石窟
壁画在最后呕吐,搁浅了一动不动的生命
除了你谁也不配跟随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谜
只有你不再追问那滞留于卜辞上的余音、儿女
满载我们的孤独驶向无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创伤和饥馑为什么永远来自灵魂深处
而荒废古城朝世界讲述的那个寓言是真的
三
带着死亡的庄严,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个世界穿过黑暗合而为一
岁月是风,是水,是缓慢移动于我内外的同一叶帆
注入灌木和人类,波涛汹涌而又静止
白杨刺痛我,墙分割我。自由,一个绝望的诱惑
我在我心中无处可逃,但决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树,不是用黑暗包裹泪水的树
仅仅享受着睡眠的喷泉,被天空抛弃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岩石的马厩,乌云的鹰巢——到这金黄的高处来吧
漫游者,当你再次震惊于沦入
寂静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叶虫一样盲目而坚强
高高矗立于太阳舞蹈的河岸,远离青春
节日像绳扣,一个千度轮回的记忆,在心上磨着
只有坚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从我诞生的每个襁褓开始,在痛苦的每个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痴的欲望是一场暴风雨
漫游的伙伴,你的灵魂将飞入那只盘旋的白鸟吗
无拘无束君临世界,征收所有梦的奉献
那儿,火红的山清晰聆听着月光从脸上滴落
欢笑或痛哭、丰硕或荒芜、神圣或卑贱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轮——是星,是夜
我的树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蓝色无垠,像一缕烟
也许有一天,那最高的爱
恰自深渊而来,收拢一切——跟随我吧
静静分享那投入死亡的冲动中豁然辽阔的幸福
飞天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
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
我飞翔,还是静止
超越,还是临终挣扎
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
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
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
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
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
花朵摇摇欲坠
表演着应有的温柔
醒来,还是即将睡去?我微合的双眼
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
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
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
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
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
夜来临。夜,整个世界
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
歌唱,在这儿
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
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
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
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
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
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
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
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
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
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
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
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
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
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雕塑力士
人站成石头,石头站成人
痛苦变了形,像魔鬼一样有力
一句单调的咒语使呼吸发蓝
脸发蓝,手臂威慑性地高高举起
蛛网纷纷,落满灰尘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肮脏尸体
黄昏时一次远足,曾到达无人的国度
廊柱腐朽,裂开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渊
蝙蝠吱吱叫着,泄露永恒背后的诺言
你摆出安详的样子,小心翼翼
生怕踩垮回声般的世界——
一脚陷入偶像同谋者的沼泽
一脚跌进夺门而逃的灵魂
菩萨
完美的裸体
被成千上万不信神的目光
强奸
心中之佛
像一笔所有人都在争夺的遗产
早已残缺不全
手合十
任尘封的夕阳写出
一个受难的典故
然而,你还是你
歌留给嘴唇,舞蹈留给风
荒野的清凉,总一样新
罗汉
千只眼闭而一眼睁在心灵峭壁上
千只手垂而一手开,莲花的茫茫
千年的孩子,肩负乞求孤独的含笑
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远的飞鸟
化为石头,悠悠伫立于日月之外
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掸去
俯瞰着崩坍:挥洒星辰,创造海
一个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复活
绿色的马群狂奔之后长成菩提树
伟大,这凌驾生死的冷漠的祝福
永远是霜降的季节,一片白蒙蒙
憔悴不堪的草根纠缠成朝圣之路
再次发现自己走在祖先的驿道上
世界很小,很遥远,却并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张脸之间是一种不可证实的距离
三张脸,三副梦游者的微笑
呆滞如变幻时间的同一个抽象
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
谁也无法逾越这层薄薄的黑暗
三张脸是三个无情重合的孤独
冷冷相望,风吹进每道裂缝深处
一颗沙砾往返于隔世
而一千个灵魂填不满这条峡谷
一个手势如此雷同——像被遗忘在空中
一千次黄昏含意模糊,暗示着命运
伫立呵伫立,今天是不是昨天
明天,谁又将挪用这个名字,剽窃这张脸
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
在时间早已划定的囚牢里,反抗时间
谁能测量死亡——一块被无数次打碎的石头
三条阴影 一动不动
和现实同样冗长
婴儿的啼哭中,认出祖先的声音
塌陷的嘴角嘲讽着悬崖上残破的奇迹
三张脸,看惯日升日落
向一线微光迎去
在呕吐里化缘
一个偶然的错误——彼此发现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成为别人的影子
在另一个世界,在骗走全部希望的时间里
或许出于无聊,人,追逐石头
却不期而遇被抛下永恒
[1]三世佛:并列的三尊过去、现在、未来佛像。
命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那么远
为什么会离开那么远呢?
——摘自一封来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问
没有人追问为什么来到这里
没有核实
白杨树的凉爽
风在最后一层阶梯上久久颤栗
黑夜属于另一个世界
幽幽的陶土灯盏 在我们之外
调色碟和水声
在我们之外
语言漫无目的地闪烁
像零乱破碎的瓷片
在我们之外
脚步轻捷
一群腐烂窟檐下饥饿的老鼠
不知该活还是死去
在我们之外
每一个在自己之外
行为在欲望之外
石级盘旋
幻想着屈服于一点偶然的烛火
可时间却到处是空洞
平静像最残忍的绞刑
从紧闭的嘴唇中
我们欢呼雀跃
被夺去那声临终的呼喊
避开有树丛的地方
因为怕听到一个拒绝
我们已经死去了
不能痛饮
不能停留
梦一般从亲手描绘的壁画前掠过
我们已经死去了
沙粒,谁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
蓝色的姐妹和绿色的苔藓
在移动的历史中移动
在天空和鸟翼上移动
挽歌是沉寂的永恒
我们已经死去了
那些祈祷我们的人都在为自己祈祷
那些泪水涨潮的喉咙里只有无情的风
哦,我的兄弟,爱的错觉
像荒野般肯定
毁灭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羊齿草向云蔓延着犹豫不决
曾经总有空闲来告别,总有意义
让时辰模仿时辰
日子模仿日子
在无边的春夜里骚乱
笑声模仿笑声
希望模仿希望
生命兑换成一个新的诺言
——只有这条道路
选择和放弃
赞同和反对
一切目标在一切追求之外
冷静和狂热
省悟和迷惑
一切内涵在一切表达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走吧
智慧的无知
空虚的充实
一切挽回在一切丧失之外
深刻的浅薄
强悍的脆弱
一切尝试在一切可能之外
这地狱就是我们自己
灯光和星光与我们无关
白杨树弥漫了每一个夜晚
没有人注视我们
石头是温顺的
连自己也很少觉察飞翔的心
看不见的梦或许美丽
我们寻找并且和期待一起激荡
仅仅因为
那至今没有获得的
也永远不可辨认
对于死者宫殿或废墟又有什么关系
土地已足够冷漠,风已足够喧嚣
手在别人的枝叶间挥舞
以前和以后——孩子使明天显得恐怖
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
再也没有一个剧烈的时刻
让歌谣爆裂,灰烬燃烧
无论悲痛与否
话语的沉默是确实的
遥远又遥远
哦,我的兄弟
颂歌不!即使残缺的岁月被兀鹰磨灭
孤独的爱情,你的苦难就是你的光荣
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于倾圯的位置
永远向上攀登,又永远坠落
万物屈从于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紧的新的绞索
成千上万次叫喊,无声无息
人被历史反复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注脚,只剩睡意
不生不灭而无家可归,存在而难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礼地通向悬崖
乌鸦和狗流浪,这荒凉的圣地
(看到了,也听到了
盲目着,又寂寞着——)
永恒,一个残忍的幽默
刺满废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钟越过
现实之血,冲刷白昼的创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诅咒
我们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烬
无须抵抗:天堂或地狱的同一厄运
今天还在,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间小小的停顿,是灵魂醒来的时辰
峭壁上不满凶猛的洞穴
咬住庞大的虚空,一群蜘蛛出出进进
飞鸟,天上的朝圣者
所有岩石的悲剧,贯穿一声啼哭
我们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与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声
世界在自己心里发掘古老石棺之谜
我们等候,那或许的重逢
在各自远处,临近封冻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径
面对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脚下,道路像树一样冥思
万物猝然一抖,从墓碑到襁褓,仅仅一步
我们腐烂了,又穿过腐烂,跨出自己
不再晃动的地平线,那平静得可怕的脸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来的居所
无处眺望,每颗沙砾袒露着死去
无所乞求,风暴早黄昏之外
上千年的浑浊泪水,积满一座烛台
烧焦的飞蛾从未活过
而幽灵永远轻盈列队
这阶梯,首尾相连,到时空之外
(一个梦是一个世界,一幅壁画是一个宇宙
心中之夜无边无际
打湿每一刻、每一中现实,星宿沉沦——)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还原为石头
所有的祈祷失去光泽,还原为土
而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一支颂歌
把嘴唇缓缓揉进骷髅
战争揉进荒草,爱情揉进送葬的风
日月初开以前,狂欢退潮以后
万物近在咫尺,打开这一页
我凝视着我,慢慢醒来
(这最漫长的一刹是最短暂的
这最宏伟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
岁月之上,赞美不朽的宁静选自关于诗歌的生活
《易经》、你及其他
作易者,其有忧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轮夕阳
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辞
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
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
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
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
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头
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
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
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
恶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
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新闻
古猿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
而神,都把脑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裤裆
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
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
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
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
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
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
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
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
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
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
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诺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二、黄金树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
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般随着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四、偈子
为期待而绝望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五、午夜的庆典
开歌路
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
灿灿地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方向使我
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
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仅仅挤在一起,梦
见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
寻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
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穿花
诺日朗的宣谕: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无人称的雪(之一)
一场雪干燥 急促 模仿一个人的激情
兽性的昏暗白昼
雪用细小的爪子在树梢上行走
细小的骨骼
一场大火提炼的玻璃的骨骼
雪 总是停在
它依然刺耳的时候
关于死 死者又能回忆起什么
一具躯体中秘密洒满了银子
一千个孕妇在天上分娩
未经允许的寒冷孤儿
肉的淡红色梯子 通向小小的阁楼
存放尸首的 白色夜晚的阁楼
你不存在 因而你终年积雪
(之二)
雪地上布满了盲人 他们看不见
一首死在旅馆里的诗
和 繁殖着可怕阳光的山谷
他们在同一座悬崖下失去影子
变成花园日规上黑瘦的针
用笑声洗脚
用一只死鸟精心制作雕花的器皿
野餐时痛饮鲜红的溪流
正午 盲人盲目分泌的溪流
他们看不见 一首诗里的游客
都裸体躺在旅馆的床上
无须陷落 就抵达一场雪崩的深度
(之三)
一盏陶土小灯 是你送给黑暗的礼物
雨声和雨声的摩擦中
诞生了你名字里的雪
给你文身的雪
疼痛 放出关进岩石多年的鸟群
一只是一个辞 而你是无辞的
风暴 是城市屋顶上一座空中墓园
天使 也得在窝里舔伤
像头黄金的野兽蹲在昔日
被水显形的人不得不随水流去
一场大雪犹如下到死后的音乐
你在名字每天死后
袒露一具没人能抚摸的肉体
让天空摸
从雪到血 摸遍火焰
直至黑暗 偿还不知是谁的时间
(之四)
黑夜像一个疯子的思想 敲打
我们的头颅 使我们相遇
危险的雪不存在距离
像两片星光下驰过同一座山峰的马
被一枚埋入夏夜的钉子扎着
听鬼魂们洒水 清扫月亮
听 墓碑说谎 炫耀人生的艺术
我们都是下山的 雪
天生无人称因而能挥霍每个人的死亡
黑夜在病床上 挥霍妄想时
疯子们的村庄在弹琴
蜡烛不朽 钟声泼出眼泪
一副白骨漫山遍野脱下日子的丧服
而 我们冻结成一整块石头
(之五)
这山谷不可登临
一如你里面 那座白色夜晚的阁楼
被雪邀请时 花草一片寂静
视野 像一杯斟入黑暗的酒
在不同地点燃烧
被雪拒绝时 你是无色的
栖息在伤口里的鹰 用阳光小声哭泣
岩石 慢慢吞下你
而你的性闪耀你死后不可能的亮度
你成为唯一的不可能了
一生的雪都落下了
白色夜晚的阁楼里 钳子在夹紧
鸟儿脆弱的睡梦里 天空无情欢呼
女孩胸前甜蜜的梨子 掉进
雨季 雨声 就在你里面到处追逐你
一个人赤裸到最后无非一片雪
在山谷脚下洁白 刺眼
走了千年还没穿过这间没有你的房子
(之六)
只活在时间里的人知道时间并非时间
一块岩石本身就是一首诗
而阴影 镌刻成一把湖边的椅子
每年六月的野草 在这儿朗读
雪 死者银白的书
那铁丝鬃毛的刷子仍固执刷着
一双泥泞棺木的鞋子
一副纸手铐 更使囚犯胆战心惊
这一个个字 写下就错了
刻上悬崖的字 搭乘着失控的缆车
日复一日粉身碎骨
跳入一首诗的诗人只配粉身碎骨
比死亡更逼真的想象里
雪是一次漫步 仅仅一次
六月就齐声腐烂 死者的肉体摇着铃
所有人 摇着此刻完成的孤独的铃
比想象更逼真地死亡着
雪 离开太远了 不得不埋葬一切
人日*(组诗选二)
地·第二
秦始皇
蝎子出没的道路与狼嚎的暗绿色
自我阉割的男人与繁殖狂的风
依山起伏 墙 列戟
丛生腹地
窃窃私语策划黑夜的深度
多年了,他忧心忡忡地拨开沙枣和红柳
剑气如虹腰斩大漠,飘飘一顶阳光的伞盖
他梦见高耸箭楼上无常的食肉鸟
棉絮抖动,勤勤恳恳的虱子
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疯了毁了英雄的一生
又远又可憎 :秦王扫六合
虎视何雄哉
石头是冠冕 而众星为低
连绵的景致
正午太阳杀人的秘密
一条紫红色的河垂直落下
使目光一触即溃
终于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
他惊醒,从身下女人的裸体上听到风暴
铜像的眼泪硕大无比,滴、滴
淹没了深宫
萧萧
树脱光拒绝的语言一地金黄
墙长出耳朵
幽暗心计里一根蜡烛
过渡成飞檐上叵测的铃声
血 谄媚
习惯于蝗虫交尾的宫廷之乱
完美无缺,屈从卵巢那一阵颤抖
床和太监的窥视,在薰香的早上合谋
墙,勒死他
篡位的蛆,笑着 :其石曰
始皇死而地分
一条裙带 一块皮肤
一种冷或水之割裂
躲入自己如地宫
层层防范绘成百川
而水银之月干了碎了
像塌陷的胸骨
影子佝偻的太阴历已绕过毒箭
溜进来 读
病与年轮
山·第一
“现在 诞生就是死亡”
灿烂的日子 被凿穿的七个洞穴中的光明
猝然老了 夏季赤裸裸着欢呼
尾巴碧绿越缠越紧
彼此的身体
都成了有阴有阳灼烧的肉
爱已死去 陶醉 天空迸发新的杀机
耸入云霄的头颅白雪普照
怀里的太阳悠闲散步
玩着火 泥土织品与神的色泽
一头黑鸦蹲坐终极
巨大的毛孔中蟾蜍爬 爬 斜穿拥抱的昼夜
而光 前后左右
瞎着
尖尖的快感自围困中射出
扯断脐带 那腐烂的梯子最后溜回天上
两只野兽 以走投无路的血相识
两双长长的手臂使岩石遍萌绿叶
死 降人生者的皮肤
旋转 透明 像耳鼓深处的音乐
令人作呕的心——埋葬 山向海洋奔去
肉弯曲 一个预兆风暴的圆
环绕月亮 脸是石 梦是石
黑暗凿刻下 彼此啜饮亮而干渴的水滴
大地孤独的符号:它
注:“人日”是杨炼自创的一个汉字,字形为篆书的“人”字顶着一个“日”字。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
大雁塔1.位置
孩子们来了
拉着年轻母亲的手
穿过灰色的庭院
孩了们来了
眼睛在小槐树的青色衬裙间
象被风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静地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
我被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寻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生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2.遥远的童话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柔软的光辉
照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着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环绕着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惶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每滴汁液的一颗星
嵌进铜镜,辉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金币似的太阳
在我诞生时候
我欢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着釉彩的宫殿、血红色的
墙,那些一个世纪、又一世纪枕在香案上
享受着甜蜜梦境的人们
灼热而赤诚地歌唱
却没有想到
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一个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饱满而空旷的陵墓流去
为什么在颤抖的黄昏
那个农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阴澈的瞳孔里却溢出这么多忧郁和悲哀呵……
终于,销烟和火从封闭的庄院里燃起
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
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
纷乱的旗帜在我周围变幻、象云朵
象一片片在逃难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黄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铺成一道银白色的挽联
哀掉着历史,哀掉着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闹哪儿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叶树、新鲜的青草
和桥下潺潺的溪水哪儿去了呢
只有卖花老汉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灵魂里
只有烧焦的房屋 瓦砾堆、废墟
在弥漫的风沙中渐渐沉没
变成梦、变成荒原
3.痛苦
漫长的岁了里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象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
畜牧似的,被牵到这北方来的士卒中的一个
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
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这里
守卫天空、守卫大地
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
在我遥远的家乡
那一小片田园荒芜了,年轻的妻子
倚在倾斜的竹篱旁
那样地黯淡、那样的凋残
一群群蜘蛛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旷野、道路
伸向使人伤心的冬天
和泪水象雨一样飞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亲深深抠进泥土的手指
绿荧荧的,比飘游的磷火更阴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动作被剥夺了
我的声音被剥夺了
浓重的乌云,从天空落下
写满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写满代替思考的许诺、空空洞洞的
希望,当死亡走过时,捐税般
勒索着明天
我的命运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却不能象一个人那样生活
连影子都不属于自己
4.民族的悲剧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浑身颤栗的土地,赤祼臂膀的土地
激荡起锄头、刀剑、阳光
象密林里冲出的野兽
象荒原上喷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脉、雄壮地
朝天空显示紫色的胸膛
在头颅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疯涌地汹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满鲜血的战鼓、涨饱力量的战鼓
用风暴和海洋的节奏
摇撼一座座石墙和古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万万颗星辰
象无数战死者没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莹的灵魂呵
看着胜利、看着秋天
看着满山遍野金黄色的野菊花
我是这队伍中一名英勇的战士
我的身躯、铭刻着
千百年的苦难、不屈和尊严
哪怕厚重的城门紧咬着生锈的牙齿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深渊
我的脚步踏过天——云梯
从腐烂的城垛上
警起我的红缨和早晨
无边无际的向我展开的世界呵
无穷无尽的向我沸腾的人君呵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们的、伙伴们的、象我的父亲一样
在垄沟的皱纹间抖动的
象我的妻子一样在丝线似的睫笔下闪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敌脸世挤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满
和祭坛上庄严的烟缕、钟声
一同融进另一片黄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这里
望着复归沉寂的苍老的大地
望着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
我的肩头:秦岭和太行山
望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扁担
怎样在我心上压出一道道伤口,迷茫的
情歌飘荡着,乌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们呵
骑在水牛背上,依旧那样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我留在这里,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我说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经千年
在中国,古老的都城
黑夜围绕着我,泥泞围绕着我
我被判卖,我被斯骗
我被夸耀和隔绝着
与民族的灾难一起,与贫穷、麻木一起
固定在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在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地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是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象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象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象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象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哑石的诗
哑石(1966年-),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1966年7月生于四川广安,1987年7月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现在西南财经大学经济数学系任教。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主要作品有《四重奏》、《假动作》、《青城诗章》、《十首诗极其副本》、《月相》等。
共53首:四行*折腾*目前*瞅*黑社会*梦*等待*辩经会*“那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纪念:1973年,某天*北风*七月某周末,与老孙、李君等游邛崃花楸山*清粥*听音会*戏剧*母语*露营邛崃连绵群山不知名之葱茏山凹中*“映山红”冷啖杯*师尊小传*酷刑*小巫*卧底*暗花*进山 *满月之夜* 雷雨* 黎明* 野苹果树林* 交谈* 尺度* 气流* 小动物的眼睛* 岩蝶* 亮处* 日常生活* 无题* 馈赠* 琴鸟* 幼鹰* 大鼓* 打盹* 在* 真实* 山中静湖* 岁月* 音柱* 曾有数次* 我被月色惊起* 哦* 海伦* 抒情* 守护神* 象征*
《四行》
幽闭于室,和自己吵架,狠狠吵。
吵它个天翻地覆!直到孤独耻于理你。
幽闭于室,同自己恋爱。必须爱。
暴徒啊,请爱那春江春雨、闭声闭气!
2007-8-20
《折腾》
瓜娃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周周鸟?翠微风?笨手笨脚折腾吧
依我看,顶多呀,猪鼻子上再插一根葱。
嗨,食了蚕蛹,你,以为就能吐丝?
还口水滴答的,蘸胆汁,铺宣纸画小粉蝶——
一扇一扇的,紫薄翅膀呀,御微风。
肠子竟一寸寸呕青了。纸的白光中
一双清凉之手,会突然伸出来,让你破茧成蝶?
唉,瓜娃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已过四十的人了,还不肯屈服时光的
坚硬、沉重。没胆生吃猪肉,总见过猪疯跑吧:
其实,你这瓜娃子,和它没什么不同。
注 周周鸟:鸟有周周者,首重而屈尾,将欲饮于河则必颠,乃衔羽而饮。(《韩非子?说林》)
2007-8-20
《目前》
记下有点呆板的饮食习惯,不要修饰。
早餐,完全省去。
午餐,去群康路小吃店,二两杂酱面,一枚鸡蛋。
晚餐,酌情而定。如有需要,也可省去。
我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的人
也不是胖子。更不愿
通过节省,积攥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我想,我真是个孤单、无趣之人,但不彻底。
这副皮囊,还在被淡淡喂养。
我不会岔起嘴巴说:能够省去的,都让我省去吧
——对于我,那就不仅很无趣了
干脆就是……无耻之极!
2007-8-16
《瞅》

有点难了?很难了……那么多双眼睛
瞅着这发生的。这双眼,很难让风景再度清晰。
有时,朝如青丝暮成雪是准确的
有时,天气好,则需应允小花蛇,腰身慵懒
蔑视江河,悄悄反抗奔涌的真理——
手机坏了,修修也好。有时就大可不必:
让那些爱你的人、找你别扭的人
统统在风中跺脚、干着急。想一想
这未必不是件妙事呢。一位老资格公务员
正在市图书馆搞讲座,高声先进性教育
堂下一老妞,听得无名火起,蹦上台
清脆地,赏他几个耳刮子,并大喊抓流氓呀。
嘿嘿,想一想,这不也是件可乐之事吗?
有可能,会在这儿过完一辈子
两只瞳眸,越来越调不好焦距。但我知道
无论何时,只要你走出迷雾,瞅过来
我都是那可笑的奔涌,是小花蛇……更重要的
是那瘦老妞、胖流氓,是缕缕模糊的热气。
2007-8-16
《黑社会》
似乎,作为清凉盛世之妖怪
你那喷火器,你远观如云、近视金黄的铠甲
你那迷香……嗨,就是与俗物不一样!
今晚,蓉锦一号,你笑眯眯招待乙方——
红烧甲鱼、双椒鹿肝乃必点菜。城西500亩地皮
早疾风暴雨,哐啷啷,捋顺了野草方向。
“明月弯如刀,寒冰弓里藏。”
左青龙、右白虎,锦官城风水,任你悠悠调度。
遇神仙掐架,只需耍耍幻术,一会姓斛,一会姓姜。
你那千金,却宝器灯笼,迷上了呕吐、写诗。
16岁年纪,3000多年理解力
句子写得风中柳条似的。她,不解你的恐惧。
偶尔,在你家巨大观景台,她邀我看落日
默诵米沃什之诗句:在力的世界里……
你呢,则狂吼大风歌,双眼鼓凸,奔腾灿烂杀气。
2007-8-14
《梦》
如其所是。天上有淡墨色积雨云
希望,为它镶上金边——这样,即使
那些悲观者,小小的悲观者
团身坠下,雨点一般将船坞敲响
你也可收获宽慰之落日。难道不是吗?
太阳心脏,贮满神秘液体。
沙滩,细腻而微凉。一排排海浪
从赤裸足旁,一直铺展到不断蒸腾的远处:
其刹那涌现、刹那碎裂之裙边
于某种颤栗余光中,从深蓝
渐至浅蓝、微黄,进而,璀璨至金黄!
我们都曾在海浪里呆过,作为
海藻、气泡,抑或清寂而慈祥的海象……
现在,锦官城就是那荒凉船坞?
曲街弯巷,如海底皱褶,塞满咸腥淤泥。
我们却是旱鸭子,嘎嘎摇晃着
瓜兮兮,慢慢托身于榨取体液的伎俩
——死亡,或许是个颤栗的出口:
向着寂静,侧耳搁浅身体中的片片海浪。
昨天,我们一同仰望着锦官城上空
淡墨色的积雨云,看她在风中悠悠消失……
晚上,你就不争气地做了梦:
细腻、宽阔的海滩,落霞绚烂至极。
海浪轰鸣声中,两头体形庞大如山的抹香鲸
冲上清凉海滩做爱——不慌张
不颓唐,优雅性器颤栗着湿润的光——
从深蓝,至浅蓝、微黄,进而,璀璨至金黄!
2007-8-13
《等待》
街边女贞树下,他做扩胸运动。
比小学生课间操还认真:挥臂如桨
嘴紧嘬。看不见的波浪中
有点秃的脑袋瓜,一耸一耸向前划。
夏日阵雨,来得猛烈,哗啦拉一阵冲刷
之后,就咽气了。凉意未至
却溅起丝丝甜腥,让烦闷更为广大——
植物比起人类,也许豁达许多。
女贞树又绿又亮,繁盛得有些逼人
风起,那一嘟噜一嘟噜小腰子
好似充盈着用不完的神秘汁液
在头顶闹喳麻了:一个月前
这精致、可爱的宝贝疙瘩们,还是些
枝叶间沉默、细碎的花——
他,还在树下做扩胸运动。他背湿透了。
而她腰际,有一船形诡秘刺青
如细细抚摸,会涌出真实的海水:
“帕耶罗珀,也是朵细碎的花?”
唉,他很想大呼一口气,让秘密减压。
2008-8-12
《辩经会》
有人善写冒烟的诗句。其速记簿,转瞬间
就变黑。他的梦境,下着灰烬之雨。
多少世纪前,一个紧要关头,青葱终南山
我还穿着五彩斑斓百纳衣,就曾怂恿弟子
和他扳过手腕。那一天
斋堂闭门熄火。我一直让胃干净地空着。
上山路湿滑,又让我顿悟:一天的大部分光阴
应消耗在对风景的胡思乱想上面!
其实,除了白浆果、消融的山石,几乎没什么
值得我们停下来,理一理微微喘气的
肝、胆。风是凉快的,我知道
涉过那条溪水时,名叫“欢欢”的大黄鱼会蹦出来
尾鳍蒲扇般大小,唇吻蓝得亮晶晶的
一条、两条、三条……就像当地人所说
它们,会模仿出家人热烈诵经。
但我一直认为,那奇异鱼吟当另有出处:
神秘、宽阔、冷峻……赶至约定地点
我们的对手,已在蒲团上盘腿睡着了。
一个弟子,用枯枝碰了碰,他竟噗哧一声闷响
化为一股青烟——今天,在锦官城
购书中心,我又遇见了他。西服,金丝眼镜
签售一部哈戳戳的诗集:《生死之间》。
额头上,有道闪电形印痕,暗褐色。
我买了一册,笑眯眯走到他跟前,请他签名——
这样,扉页上就会留下他龙飞凤舞的容颜。
他抬头看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似乎有雾挡在眼前,搞得双眸水汪汪的
——唉,唉,唉,这迷茫、背时的倒霉蛋……
2007-8-3
《“那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
窗外照例汹汹烈日。街角稀疏树荫下
疯扯扯夺得风景之锦标者,照例是花裤衩二杆子。
赤膊,光头,腰际天然救生赘肉
张牙舞爪,朝飞驰的快艇(奥迪、红旗等)吐痰,
姿势也潇洒——吆喝着,嗷嗷沉浮着
好一场大流鼻血的喧哗:斗地主、砸金花……
请原谅,卡撒比安卡!环顾左右
骑龙御象者,羽化登仙者,都是如此屌样!
——第18层市政办公室内,中央空调嗡嗡低鸣。
她起身,为上司续茶。她是安全的。
指间波浪,如此熟悉上司身上冒烟的甲板、缆绳——
嗨,泱泱华夏皆燃烧,何况上司这小鱼小虾!
“日他妈!猪肉都十五、六块一斤了……”
那假惺惺欲穷经皓首者,也叫唤,粗口连连。
沸腾海水,如呼哨山贼砍断桅杆时
你与最小的儿子,正在烧烤摊上大嚼喷香乌贼
小家伙慌神了,摊开航海图:怎么办?怎么办?
你狂笑,身体光溜溜:宜用火炭,画一黑色泳圈。
2007-8-2
注:1798年尼罗河之战中,“东方号”旗舰起火,法国海军军官路易斯-卡撒比安卡不愿弃舰逃生,和他的儿子(Giacomo Jocanta Casabianca,时年10岁)一起随船爆炸身亡。法国女作家(Felicia Dorothea Hemans,1793-1835)写了一首叙事诗《卡撒比安卡》(1829)歌颂这个10岁的男孩在大部分船员逃生的情况下坚持照料重伤的父亲,最后和父亲一起遇难的事迹。该诗第一行“那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经常被人引用。
《纪念:1973年,某天》
春日,香樟树那嫩芽,突然挺出一把剪刀!
“咔嚓,咔嚓嚓……”“噗噜,噗噜噜……”
石头胀红脸,没来由羞呢。
怪极了:那时,你还是轻花入云的孩童!
岔岔裤,微醺风,耳垂尚凉,
棉团也似小爪子,还无力撕烂旧书。
当其时,某解放军部队拉练,进得村来。
你歔见排头女兵,脸儿粉白
颈如藕,大眼睛乌溜溜,扑闪扑闪地顾盼着
老少爷们的艳羡与憨口水——
一对大奶奶,把那草绿色胸口
祖国这一小块领土,撑得才叫个鼓……
夹在臭烘烘人群中,你神了!
你不明白:身体这小香樟树,咋个就噗噜一声
挺出来一把剪刀?乡亲们涌动
你着魔似的,呆头呆脑跟着涌动
继续噗噜、噗噜噜……解放军继续行军
那甩腿才叫整齐威风:咔嚓、咔嚓、咔嚓嚓……
直到父亲耳垂火红,一把大爪子
将你拎走。像拎朵轻佻、潮湿的棉花。
“小兔崽子,石头都胀红了脸,你还不羞?”
那晚,曾为地主崽子的父亲,仿佛是癫懂了
一会歔着你,微笑,偶尔哈哈爆笑
一会想起什么,又埋下头,呜呜呜哭个不休。
2007-7-29
《北风》
你这糟老头,风卷茅屋时,如何看待言语之妙?
别着急。喝完这杯卡布奇诺,我会
给北风的猫爪发短信。
冰凉、傲慢,蛰伏在苦胆里,弓起细细的闪电形茸毛。
你一直想看清某些东西,譬如它眼眸中
的阴影。那安静、粗暴,那突然
翻脸时星河倒灌之玩笑……
有人成天躲着,像胆怯的保险商,把自己都搞傻了。
你运气似乎好点,懂得不妙之妙。
嗨,神会劝它对你更好些——浊酒入梦时
总该跳出二三风骚猫爪,潜入浣花溪
捞得数条湿漉漉小青鱼——
小青鱼娃娃一样叫唤着,身体破布般呼呼乱抖
——醒来时,发现自己就是那猫爪:
山河漶漫的胆汁里,有清凉月光,也有猩红铁锈。
昨晚,我在英特网上搜索,竟看见
成千上万人,仍在化验你胆汁的嗷嗷乱叫
——某个为“革命”急得流下鼻血的人
悻悻然,于这憋闷、平庸的年代
用6612个汉字,力挺你为“烂醉是生涯”的代表!
他写过诗,毒害了江南空气。
嗨,糟老头,舌尖的铁器上开优昙婆罗花
的糟老头,你之乱劈材、言语之妙
真、真会把我等搞糊涂耶……
山河欲向暖,且读读北风回复的短信吧:
“春日典衣,浓苦即香;瑟瑟幻象,鱼肉清凉。”
2007-7-27
《七月某周末,与老孙、李君等游邛崃花楸山》
山色清郁,竹荫怀抱一些骨头
细小、卑微的骨头。
我们浸在凉快之中,不免谈到喜悦、虚无——
这山名唤花楸山,歇脚的
院落,祖上以造纸和制茶秀润四方
现在,游客眼中,惟剩一空洞、破败的所在。
它的神色,曾朝气勃勃
荫庇一声声犬吠、一茬茬孩童的欢乐……
竹荫里,我们仍在饮用嫩绿茶尖
吸入暮霭与朝露,偶尔远眺连绵群山
——此处,曾绵绵不断运出纸张
精心印上谁谁谁的灿烂诗句,供人诵读
现在,它们又在哪里呢?
或许,它们,曾是你我某时的读物?
——暮色降临之时,去爬山。
石梯陡峭,两边倾泄着浩瀚的绿竹、茶树
近处,远处,不知名的山禽正“咔咔咔”、“咕咕咕”
我们说笑,分辨天籁、地籁、人籁
感到清凉、寂静,感到虚无。
任何时候,都有一种刀子,刮擦我们的骨头
——接近山峰处,有一祭天台。
我们站在那里,抬首向上,希望
月亮,那一小朵银色的火焰
能够跳跃着,冲出宽广、低垂的夜幕!
2007-7-16
《清粥》
晚餐,只喝一碗清粥。
这事可赞美。用哲学,或斜阳下的垂柳。
走进一家粥店,看见老板娘
和两个小妹,正埋头点数一天收获——
钞票花花绿绿,壹圆归壹圆,贰圆归贰圆
暗花木盒中,不时落进几枚闪烁、
滚圆的硬币。灶台,听了响动,竟一旁淡淡闲着。
这事,毕竟有些喜乐,可赞美。
能否喝上那碗清粥,完全不要紧啊。
她们有的穿红、有的着黄,腰身里有火星
被我惊动,忙不迭跑过来时
多么像一条条破雾而来的河流——
真的,能否喝上那碗清粥,完全不要紧啊!
——晚风,吹开胸前大片晦涩的自由。
2007-7-13
《听音会》
以德报怨吧。不甘心那甘美的心
被诡秘地气惊扰——塞上风云都接着地阴呢
或许某时、某地,会豆荚般爆裂:
一个受伤的孩子,被黑暗呵斥,惊得从皮椅上弹起
挣破了绿色羽衣——其实呢
五色迷人烟花,未必不是星云间璀璨的事情!
星流汹涌,银杏树依然古直。
清晨薄雾中,我君子一样观察过它们——
总是玉露凋伤枫树林,总有一个白胡须亡魂
细数武候祠、杜甫草堂、金沙遗址……
孩子毕竟悠久而纵目,想剜掉父母眼中那白霜。
他的手不能发抖。狂风催逼,也不能!
一束礼花,于星云火锅店墙上题下反诗。
漫漫迷津中,有人大嚼花椒、鱼头,连呼过瘾……
2007-7-13
《戏剧》
于小小弹丸之地翻云覆雨。按理讲
这未免不是场戏剧?
晨曦,挤出薄荷味牙膏……
锦官城一排排舌苔暗集的口腔,被细心打理。
你,连短裤都没来得及穿呢
坐于冰冷马桶,惺忪着,那话儿翘得硬梆梆的。
似乎无需对话,无需
翻耕自我。她,蜷于绣塌之中,清明极了
星空红移,揭开你颅骨。窗外
一排翠绿、慈悲的树,手臂挥舞,狂草醉人《史记》。
2007-7-6
《母语》
怎么着?你爱血液喧响的“秩序”?
我说:勿焦,勿躁,无需耍着嘴皮弯弯绕。
写诗。剃须刀片淡蓝。
皆压箱底矣!天上云彩朵朵,菜畦间兔宝宝
为啃到胡萝卜,正满世界疯跑呢……
是的,你写过明月与女子
黄昏的街衢,每个关节荫凉下来之时
你写过,写过她淡蓝滚花的旗袍。
我们母语,盐分有点重。
待写到真水无香,就涌起一排又一排海浪
洗刷得我瓜兮兮的……入冬之时
血管里冰面上,竟来一豁嘴老顽童
麻利地摇晃,且嘘嘘撒尿。
寒风呜呜的,一个个黄色小凹坑,袅娜着热气
绘制出农事庄严的语法——
星光,照耀了州府。锤子慈悲,镰刀雪亮。
2007-7-4
《露营邛崃连绵群山不知名之葱茏山凹中》
于日记本上随手写下:
“我们相聚之时,不再恐惧紫色的闪电。”
或者:“勿以善小而不为。”
等等,等等……
然后,你会商人一样端详、揣摩
并轻轻地,将它们逐一抹去
这是南方初夏的午夜。
山影,水波一般漫进帐篷每个角落。
你呢,只穿了件男式衬衣
腰身滑爽、细腻,摆荡着火焰回甘之滋味
我们戏语,整理暗花床单:
刚才,疯狂地,一次次揉皱、又一次次捋直……
哦,《白头吟》正翠绿!
在词语的灌浆和走神之间
南风,吹裂了清新的、黑暗中沙沙作响的细雨。
2007-6-29
《“映山红”冷啖杯》
其实,黄昏让苦胆有点刺痛。
下午5时,路边冷啖杯,为招蜂引蝶,一对破音箱
开始播放浑浊、变调之《梁祝》。
这小巷,租住着许多进城打工的汉子,梦想
某一天,能实现清凉蝶变——
“不再夹着卵蛋过日子,多爽啊。”
他们的小娘子,其中眉眼颇为喜人的几位
马上,就会出现在这冷啖杯摊上
翩跹着,款款为食客服务。
老板呢,一个自称曾走南闯北的江西老表
满身横练筋肉,心却善得可以
亦多妙趣。他命娘子们着文革流行之军装,草绿
腰间紧箍巴掌宽皮带。大夏天的
还必戴五角军帽,上缀闪闪红星——
几位娘子,就这样,在食客间惊风火扯地舞动
上菜时那吆喝,也算一绝啊。
“要斗私批修!5号桌,绝对过瘾的,麻辣兔头……”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3号桌美女兮,盐水毛豆来也……”
每当此时,老板便会悄悄拧低《梁祝》音量
吧唧着香烟,欣赏自己的杰作。
好生意哦,自然宽恕了扯淡景象,譬如
不远处,街角昏暗夜色中,立了些呆鹅状华服老者
上前问及何意,竟口水吊吊地答:
“听歌,听听歌……” 只有极少几次
娘子们的官人,出现在冷啖杯摊上,装酷
低头喝啤酒,似乎懒得搭理一切。
其实呢,他们心里,藏有一份庆幸、得意。
他们明白,脑壳再硬也撞不烂花岗石
那苦瓜脸同乡,打死了,也不会来此处凑趣
——街角弯过去,就是窄窄的牧电路。
去年,那里,一个胆汁墨绿的春夜,同乡的妹妹
为五元小费,被某红发嫖客,掐死在发廊里。
2007-6-25
《师尊小传》
你美多一点,世界就清瘦一点。
眼神愈发明澈了!想起
初中语文老师,脸儿那个红呀,常在课堂上打醉拳。
那时,他胡须就花白。
我们这群小捣蛋,早学会了盗亦有道——
入夜无事,常顺手牵了他家阿黄
把娇滴滴之小女生
他明令我们不许碰的、青涩多汁的宝贝疙瘩们
撵得惊爪爪乱喊……
那时,你是宝贝中最胆小的一员。
我们呢,早素无瓜葛。
谁也没料到——现在,作为模特,你能红遍大江南北。
有论者说:你身上,有股
迷死人的、咝咝乱窜的黛青色火焰。
今晚相聚,纯属让人困惑的偶然。
绝不偶然的是:
一群二杆子,牵着阿黄,仍在惊爪爪赞扬你的美!
你说,你并不愿吃青春饭。
喝着冰水,迟疑了好一阵子,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
初中语文老师,那个爱过你的人
前年就去世了——
得的是睾丸癌。在那芝麻点大小的县城医院里
大家都说他是条好汉!
回光返照之时,非得下病床来
有人在一旁啼哭,他都不抬一抬眼——
就这样,红着那火烧云似的脸,他跌跌撞撞地
竟然,竟然打完了一整套醉拳!
2007-6-22
《酷刑》
读到耶胡达?阿米亥的一句诗:
幸福的人儿,在乌黑的头发上扎条细细的金带。
有点愕然。继而,窥见本地
凉菜大嫂的单车,蝴蝶样掠过筒子楼前。
她嚼着胡椒,尖声尖气朝门房喊:
“嘿,帅哥,今天要买大头菜哇……”
幽暗处,肯定有天使,宽恕了她腰际晃悠的赘肉
——这也是条细细的金带,一种神秘
——我的妈呀,饶了我吧
我想,我还分得清什么是天空的盛大,什么
是痛、偶然。譬如,你拖鞋米黄
我睡袍却奇怪地暗蓝。
好在,都还合身。再说了,赌气之时,
不是讨论过那些可爱的酷刑吗?
这,地球人早就经历过。现在,还怕个铲铲!
桌上,从市场买回的车裂果,细圆、红亮
像极了樱桃。我们一起怯怯品尝,用涂蜜之舌尖:
当其时,成都这旮旯,暴雨如注,清凉透骨。
2007-6-19
《小巫》
小巫是个小屁孩。
他爹老巫,头顶四个旋,络腮胡漆黑
蓬乱,硬得像钢渣子。
修锁匠老巫,手艺细致、温婉
上门服务时,从没惊扰过雇主。
老巫莫得生育。不知哪一天,从何处,
领回了这小屁孩。
人的命也日怪,小巫对老巫
他奶奶的亲得不得了
成天跟在老巫叮叮当当响的勾子后头
爹呀爹的叫唤个没完。
可这小屁孩,有个怪毛病:
没事时,爱把一把铜钥匙,含在嘴里玩——
说是像热天含着冰块,甚至
还自吹能尝出铜钥匙在不同时候的味道:
早晨酸酸的草莓味,晌午
则是又甜又稠的蜂糖味,到了晚上
就有点像烧烤摊上,刚烤熟的、还在冒气的
金黄鹌鹑……对此,老巫并不介意
“由他娘去吧。”大家也说
“对着呢,谁他娘的没点让人别扭的毛病呢?”
可有些毛病,是不能由他娘去的
——昨晚夜半,老巫住院了:
他,被人挖了眼睛,作案者正是小巫
——趁其熟睡,这个小屁孩
用那把已被含得精光闪烁的铜钥匙
噗哧一声,挖掉了,老巫的左眼。
2007-6-17
《卧底》
黑暗中,摸到自己外露的胸骨。
转一下脑壳,下意识地。
一伙人,正冲出流莺四溢的巷口,眼中钨丝雪亮
而大哥,一步一步踱着,像个乡党。
……“是否总要纠缠这等鸟事呢?”
瞧,古旧粉墙迤逦身边,又大、又安静的刺青
喇叭花,正引颈湛蓝的星空广场!
夜幕啊,如其所是,当为隐形者密友。
他眨巴一下眼睛,向上伸出双臂——
红色迸溅出来。颤栗、癫狂……那波波环形密码
只有辛酸、落魄的老娘能破译?
想起来,昨晚从广场轻伤回来,久久发懵
就是征兆啊。秋水般镜子跟前
矗立着祖国宽阔的词源:阴囊悬垂、灼痛——
不远处,北斗七星轻轻鸣叫,一群
吃冒诈的诗人,正他妈用黑色、白色,继续发浪。
2007-6-16
《暗花》
盛夏了,林木早焕新彩——
你的身体,仍看得见凛冽、蓬勃的雪线。
江间波浪,汹涌如时代。
厌倦了隐喻,羞愧用文字搓出一股股炊烟。
那里,置换露水裹身的朝霞之自我
与众多愣头青的哈戳戳,并非不是件妙事。
又看见:城市埋首,规划胸骨下轰隆隆的地铁
本意献媚女神,却钻了酸楚的牛角尖。
抚摸你冷玉般的背脊,将暗花细辨……
是的,是的,盛夏了,林木早早焕了新彩。
2007-6-15
进山
请相信黄昏的光线有着湿润的触须。怀揣古老的书本 双臂如桨我从连绵数里的树荫下走过远方漫起淡淡的弥撒声。一丛野草在渐浓的暮色中变成了金黄坚韧 闪烁 有着难以测度的可能。而吹拂脸颊的微风带来了峥淙的泉水、退缩的花香 某种茫茫苍穹的灰尘。“在这空旷的山谷呆着多好!”一只麻鹬歇落于眼前滚圆的褐石寂静、隐秘的热力弯曲它的胸骨像弯曲粗大的磁针。我停下来看树枝在瞑色四合中恣意伸展──火焰真细密 绘出初夜那朦胧的古镜。满月之夜
现在 我不能说理解了山谷理解了她花瓣般随风舒展的自白满月之夜 灌木丛中瓢虫飞舞如粒粒火星 散落于山谷湿润的皱褶有人说:“满月会引发一种野蛮的雪……”我想 这是个简朴的真理:在今夜在凛冽的沉寂压弯我石屋的时候。而树枝阴影由窗口潜入 清脆地使我珍爱的橡木书桌一点点炸裂(从光滑暗红的肘边到粗糙的远端)曾经 我晾晒它 于盈盈满月下希望它能孕育深沉的、细浪翻卷的血液 一如我被长天唤醒的肉体游荡于空谷 听山色暗中沛然流泄雷雨
被一根充满静电的手指缓缓地抚摸 没有不安。这是先兆:山谷中的雷雨来得总是那么自然!微风催促微褐、温存的指头沙沙地 将万物包裹的细小灵魂从里到外摸了个遍:黄叶肥大浆果正把油亮的脂液滴落如绒的苔藓……接着 雷雨会在渐渐空阔的身体里升起、释放 引发出山谷巨大嗡鸣的震颤也许 这里的雷雨与别处没什么不同我能肯定的是 幽暗与明亮交错的山谷里雷雨会使飞鸟的骨骼变得硬朗而仿佛突然间冒出的花花草草在喊:“嗨 让我流水般活上一千年!”黎明
勿需借助孤寂里自我更多的沉思 勿需在镜中察看衰老的脸其实那镜子也和山谷的黎明一样朦胧。今天的黎明就是所有的黎明。露水、草霜、清净山石偶尔会泄露矿脉乌黑的心跳。“你未来之前 它就这样做了。”现在 你是一粒微尘溶在黎明里筑一间石屋 只是为了更为完满地体验肉体的消亡 体验从那以后灵魂变成一个四面敞开的空间:昆虫、树木在这里聚会、低语商议迎接沐风而至的新来者就像镜子迎接那张光茫四射的脸。野苹果树林
石屋背后的山坡上 有一片野苹果树林。大概占了半亩地左右吧去年 我用山溪里搬来的圆石垒堆石屋时 还不觉什么异样。今年春天 一个蓝雾散尽的清晨山谷才指点给我这美妙的景观:密密匝匝的白花如浴女羞怯的凝脂正在屋后摄魂地晃闪…“怎么这样粗心呢即使作了秘密之美的邻居也不知晓?”我想:不能随便去探访这片果林要等到初夏 一个大风骤起的黄昏当成熟的果子噼噼啪啪坠落屋顶我会饮着溪水 品尝那赐予我的直到一种甜涩的滋味溶在骨髓里面……交谈
今天是个晴和、新鲜的日子拨开齐腰深的草丛 在山谷里我找到了那些鸟蛋蓝幽幽的声音:暗褐是野鸽的 银白是雷鸟的。作为山谷中万千事物恬静的一员我站得如此之近 又深深注视着……或许 我真的领悟了植物们潦乱中的精确有序 领悟了动物温顺隐忍、但又迥然相异的命运──瞧 山体里潜伏的钨矿正沙哑地悸动 其额头润泽、坚韧……而当我试着与周围彻夜地交谈那双宏大之手就会使一切变得简拙像流泉 轰的一声将星空、微尘点燃。尺度
晌午 坐在巨松敞开胸襟的树冠下 象一只摇晃但又缄默的土瓮。我肯定那不为人知的力量已缓缓向我靠近:如果说枝间的蛛网悬垂 如清晨的露珠闪亮那也是这易碎的物事有着向光的属性。坐下来 想想 在狭长的山谷里在那些绿绒绒苔藓覆盖的山石上我曾发现几个巨大而深陷的脚印似乎那习惯于处理宏大事物的手已在不可能预想的细微处留下证明:多么不同的尺度!几绺湿亮的蛛网几个曾将山谷视为儿戏的脚印──你听 空中总有闷雷碾过的轧轧之声气流
秋冬之交 山谷被气流袭击黄色的、白色的气流裹走了远景与近景一切都在模糊的光阴里动摇看不见距我七步之遥的流泉却反复听见那响声 一定有什么在恬静地掰开它轻盈无比的骨骼细数、玩味 这感觉我也体会过当长夜的食肉动物啃啮石屋的墙角我躺着 因为某种久远的静寂腐烂的风中突然升起了绚丽的繁星!哦 山谷孕育的一切必将衰老包括她对我强大无比的蔑视、关心那时 我们因这浑浊气流共同经受的也许会随黝亮的泉水慢慢澄清小动物的眼睛
老实说 对于山谷中的小动物我心怀愧疚 无法直面它们的眼睛那里面有紫色的雾(沙沙流曳着)有善意的、并将在胆怯中永恒存在的探询。当暮色伴我回到石屋它们就出现 于众多暗处创造我 且期待比那皱褶、潮湿的树皮 人能给出更为坚定的音讯。我知道 即使躲进随手翻开的书里它们也会在语词的空白处探出头来望着我 低语将要蒙受的羞辱、泥尘。是的 到了牙齿一颗颗疏松、脱落的晚年我还会记起这一切 坚持着并用灵魂应答那再度敛聚的童真岩蝶
即使青铜色的岩蝶在每一树枝上啁啾(它们被山谷的静谧鼓荡着)我也不会把这里当作未来生活的起点。想一想 在蒙昧的心灵和微尘间山谷奉献出比落日还要金黄的舞蹈奉献出尺度、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雨后腐叶覆盖的山路经不起响声却代表童年 缄默 不可触摸它没有任何秘道通向混沌的现在一如阴影难以接近焚烧的清泉。想一想 只有它们才是真实的。三十年后有人会蒙着脸找到这里来看见和岩蝶大声交谈的仍是那个影子多么奇异 仿佛一切都来不及改变。亮处
这样的夜晚 我会步出石屋到山谷被月色洗净的每一亮处去那里 有我已很熟悉的风物它的体温、柔发 鼻尖上的褐斑以及低沉嗓音中慢慢变黑的霜渍我都很清楚。但我还是要拜谒它们象第一次那样 不放过任何一处──也许 就在前面最平凡的荆棘丛里久已失掉音讯的友人会突然冒出来抱着一捆枯枝 双眼朝气勃勃……“不止一次了!”湿润的山脊上我远眺着仿佛降落在石屋顶上的月亮橙黄、浑圆 惊异于自己的变化:粒粒星宿 从胸胁间缓缓踱出……日常生活
我说 山谷的日常生活是绵长的在清风抚唱的秋日里收集浆果抱回干得可以燃烧的枯枝(它们常被野兽的皮毛温暖得发抖)这是生活;让湿滑的山石绊上一跤爬起来 揉揉红肿的膝盖然后一脚踢开跌出的、不中用的老骨头这是生活;夜读 感受石屋的荫凉 以及犁铧翻开的铁灰色寂静这是生活;从这片榛树林缝隙望出去落日正拍打着幽深的、细浪如雪的大海象一个永恒的幻觉 这也是生活;如果允许 心象会比大海更大、更湿润“它的千秋微响 本是一股承诺之火!”无题
忘不了野葡萄那紫蓝郁郁的颜色:源自肌肤的渴意和梦想薰染 沉迷 张开焰火的手指并不攫取 只是缓缓将一切摇晃瞧 山谷的忧郁开始充溢微芒那颗歇息斑鸠的香樟仍是香樟吧且是最为迟疑的一棵?看起来斑鸠的彩羽绽放得不可思议如此绚烂 超出了爱、理智的设想━━当然 更不可能有心如死灰的人走过香樟 满嘴野葡萄温热的汁液 颅内却降下凛冽的白霜想一想 远方暗香拂动的月影里夜初生 露水亦有沉沉的重量……馈赠
山谷给我的最重要的馈赠不是词语 不是夜露打湿的大小物事中那多音节虹彩、寂静的秘密完成甚至 它永远不会是眺望不会是低矮星空和咚咚心跳的地表之间 那夹杂火星的松软烟云(当我燃起篝火 烘烤暗月和我洁净的肉体 这烟云就更浓厚了它发出咻咻的、埋头饮水的声音)昨晚 在山风疏散低回的梦中山谷是一个目光刚毅、耿直的老人而清晨 时间的浓雾散开我看见满山谷硕大、红艳的喇叭花这滴滴热血 怒放着异常坚韧的柔顺……琴鸟
银灰与淡绿驳杂的灌木林里一只琴鸟 淡淡暮色中遗立它籁籁颤晃而又寂若不动的羽毛仿佛正从另一个梦中长出来这么鲜亮 散发出红铜才有的忧郁关于它 我没有更多的可告诉你一如在它面前唤起的旧事只留下童年几次清新而让人心疼的遭遇(那时惊奇与蒙昧完美地组成梦境 黄黄的桐花总是落满一地)然而 它是我忠贞不渝的朋友除了幼神一样的清鸣 我熟悉琴鸟所有的秘密 而它的叫声究竟怎样?我等着 直到天色缓若水流地暗下去……幼鹰
一头幼鹰滑过澄朗的山谷那投在地面并被反复折叠、移动的是比它庞大数倍的阴影 高处阳光摩娑着青辉色的钢铁尖嘴一颗炽热、泵动的心 一双冷峻的比雷电还要迅疾的眼睛如果时间允许 它的一生不会虚度通过奇异的练习 啸叫、俯冲赐予猎物精确得令人咋舌的命运或者 在掉光树叶的秃枝上歇息看见远方另一只纯白而朦胧的巨鸟仿佛天堂落下的一朵雪花。它想下来与这只温柔的无名之鸟结成伴侣到巨大阴影中去 缄默着示威、游行……大鼓
寂静之蓝亲吻着山谷的每一角落在这里 在满坡乱石和金银花中生命的思虑已显得非常多余。花香和尘土不是把血管塞得满满的吗而大风鞣制的胸口 如同野牛粗朴的皮 上面有烈焰细致的纹路也有星空沉重得要坠下去的忧戚你不是可以把它擂得咚咚地响吗仿佛擂一面暴雨的大鼓。是的纯洁的生命中 该来的终将会来而已经来到的也将谦恭的驻留下去!当花香掀开身下那块沉沉的石头一只黑色巨蝎径直无声地爬了过来我澄澄迎着它 眼里没有恐惧。激流与峭壁之间 有一颗松树激流与峭壁之间你几乎不存在 却异常圆满这符合山谷的秉性──依靠一棵松树隐秘、纯净的呼吸 闪色的果肉出现你出现 松针的清鸣出现当树浆从高处引回的时候我认不出这簇新、古老的面庞恍若另一面镜子 巨大、浑圆由细密的山露簌簌凝聚而成。那镜像中有只犄角(绿色)变幻的气息比我更为强烈拂一拂 哗啦啦喧响。空气多谦恭 有肉体移动的温暖!打盹
有时 我在山谷的凹处坐着打盹 让熙风轻柔地拂过野草拂过倦意的指尖(这凹处的野草总是又茂盛、又新鲜)谁都知道 隆冬来临的日子雪花会静静从另一空间飘落将凹处填平(提示某种循环)是呀 天地间那悠远的古意盛大 反复浸润事物粗砺的脸庞(它可知道 草根会渐渐转暗?)此时 天光编织着浅浅的睡意恍惚中 我看见另一个我自躯体里跨出 大笑着倒进草丛 满身绿光盎然……在
雨后的林子里 绿叶如洗就在那沉沉的、甜中发暗的广大气息中肯定有我轻轻翕动的鼻翼;空中 一束束光被看不见的磁力聚拢、赋予虹彩 注入黝亮的双眸;甚至 当松涛颤鸣着黎明的山谷我的耳朵就是盛纳呼应的区域…… 哦 这些生命的器官都曾遗失(那时我住在远方 喝着冰水想象无边的落日)而在亘古的山谷里我每日都有重新找回它们的欣喜──如有耐心 还会找到缔结岁月的核奇异、柔软的核 会慢慢长成果实它告诉我:生命 不是一种距离!真实
散步于蓝色月光和森严险峻的山影 我心明如镜这山谷 这脚下微微喘息的幽僻山径将顺着斜坡把无言的真实登临?就在头顶三寸高的树枝上一团团湿漉漉的蛛丝拂面垂下送来红尘那苦杏仁味的清新这是一株随处可见的落叶乔木吧可能 我体内有一面孔淡红的婴孩希翼着在这样的夜色中苏醒──它是仁慈 一粒乌亮紧缩的坚果或是那永远都无法面世的丰盈、无名?你看树脂在前方孤独地分泌更远处 响起未来咚咚心跳的声音……山中静湖
翻过这道胭脂色火页岩的斜坡就会看到湖水 一个幽深的所在湖岸的绿色灌木浓密得无法插足似乎要把一切噪音挡在意识外面我惊讶于湖面没有一丝水雾水这么蓝 蓝得足以刺酸飞鸟的双眼我想 这就是童年梦见过的那面镜子了由浩淼星空绵绵的意志制成却从来、从来不肯掀起半点波澜:如果把双手浸入这寂然不动的湖水那醇厚的寒意 是否会像隐形之火猛然咬断贪婪的手腕?想一想山谷把它、长天共拥进温暖的怀里经历了漫漫岁月 却从来没有厌倦──岁月
晚上 我象一团静谧的火光躺着听石屋外时近时远的虫鸣如果是初春 空气就收缩盖住虫鸣的将是新叶绽放的噼叭声:经过山风日复一日的拍打这石屋的颜色已愈来愈黯淡、沉稳。嗡嗡响的屋顶会有某物窜过双眼绿萤萤的 在月光下舞蹈它是否领略过山谷无限循环的过程呢?当一切若有所思 我会奉献出什么一如畅饮过的山泉在腹腔中回旋、升腾 并化为山谷广阔的体温……哦 能保持自然流畅的谦恭真好我躺着 听万物隐秘的热力火光沉沉音柱
可以设想 山谷的另一角落那寒冷的白色音柱将被某人分享这是腊月 他陶醉、噤声傍着山体里锃锃黝黑的钨矿“如此旷逸之人期待着未竟之物!?”在乌鸦略带金属气味的尾音中我非顽石 亦有新颖的血沽沽地在白雪覆盖的山溪里流淌山溪长久 忍冬花簌簌浅唱目睹着……这同样可以设想曾有一刻 他来了又匆匆逝去恍若一支箭穿过颤鸣的巨大空茫让我解开时辰薄薄的衣襟吧搓暖了手 摸摸音柱弯月形的心脏曾有数次 我被月色惊起
曾有数次 我被月色惊起那沉沉压在身上的粘稠而模糊的喘息 是一头无辜之兽的喘息它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诞生耸着肩 双爪陷进我蝉翼般的胸骨里而今我醒来 感到钻石一样的月光会倏然洞穿身边裸露、颤摇的一切它会化为青烟?或隐着形不肯离去?总有一天 我会看清它的面目如认识自己。还是到月色澄朗的外面去吧散步、细细思忖每一卑微的事物且把它作为漫漫睡眠的永久秘密──而当我再一次睡去 月亮沉落它 已是暗星与天边曦光细密的结合体。哦 海伦
秋日山谷的微风贴着满坡乱石吹送 它也吹着溪流里黯淡的落花吹着水流深处若隐若现的痛──哦 缠裹于胸口的点点锈迹泅开 象尘埃飘向往事无数细小的眼帘它的轻盈 即是万物变迁之重。而浆果在浩大而低沉的吹鸣中闪现随着风的纤足把树梢踩得弯了、又弯你会看见飘移的大海、着火的星空……哦 升起!嘘嘘火舌中升起的海伦洁净、滚圆 有一对野葡萄似的眼瞳!她歌颂隐秘的热力触及花之骨朵 如同秋光静静照耀满坡乱石他说:“临风之石会醒来、嘎嘎滚动……”抒情
山谷 请允许我 允许我将你每一寸健美、粗砺的肌肤动用如果五月再度来临(山影变蓝)我就是你湿润的腿弯 是不安而火红的山楂树丛 我会在舞蹈中呼喊:“大汗淋漓的日子快来 痛快地来!”即使长夜不去 我也不后悔因为你会允许将更秘密的事物动用!譬如沉钟的幼兽心脏 譬如头顶那哗啦啦绽放青花的浩淼星空甚至 我就是夜露坠落的一次静霎是你的健康 是你甜蜜而危险的山风……噢 山谷 我是爱你的呀 请允许我与你有同样朴拙而深沉的脉动!守护神
让我再一次说出温热的月光当深秋的黑夜给山谷带来了些许寒凉 我想象月光是橙子浓浓的汁液(天空中只有一个金黄、浑圆的甜橙)想象它是草根里红色电流的激荡(幼兽轻抚草根 骨节叭叭直响)催我在秋夜不停劳作的是命运噢 月亮 我的守护神 让劳作慢慢烘烤、驱散你孤单的迟疑吧有一天 我会躺在山谷永久睡去只为成为另一个众神乐意品尝的甜橙成为驻留于尘土深处的微型月亮我说:你听见了我谦卑的手指还在静静生长吗它是你肉里的新芽 是春草喧哗的迹象象征
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我触摸到了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我触摸到了它忧郁的眼神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有一瞬我触摸到了它忧郁、热烈的眼神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这一瞬即是眼神变成刀子的一瞬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刀子埋进肉里 有一生那么长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刀子会吱吱叫 发出牛蒡花的声音哦 这山谷绝非象征因为刀子终将熔化 且化为血流、沉静。雨中笠翁欢迎您莅临鄙馆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