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十大经典名言赏析 鲁迅经典名言大观

     鲁迅的名言之中国知识分子篇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

  世间大抵只知道指挥刀所以指挥武士,而不想到也可以指挥文人。

  这是中国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下一点可死之道。

  其实是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的。

  文界的腐败,和武界也并不两样,你如果较清楚上海以至北京的情形,就知道有一群蛆虫,在怎样挂着好看的招牌,在帮助权力者暗杀青年的心,使中国完结得无声无臭。

  所以含血喷人,已成了中国士君子的常经,实在不单是他们的识见,只能够见到世上一切都靠金钱的势力。

  中国向来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时候,总要和文人学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时候是“偃武修文”,粉饰粉饰;做倒霉的时候是又以为他们真有“治国平天下”的大道,再问问看,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见于《红楼梦》上的所谓“病笃乱投医”了。

  “不相信”就是“愚民”的远害的堑壕,也是使他们成为散沙的毒素。然而有这脾气的也不但是“愚民”,虽是说教的士大夫,相信自己和别人的,现在也未必有多少。

  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

  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老,但这不随和,却又并非回避,只是唱着所是,颂着所爱,而不管所非和所憎;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Hercules)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Antaeus)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

  中国士大夫之好行小巧,真应“大发感慨”,明即以此亡。而江浙尤为此种小巧渊薮。

  ……以文笔作生活,是世上最苦的职业。《致宫竹心/1921年8月26日》,《全集11》P393

  文学家容易变化,信里的话是不大可靠的,……《致王志之/1933年1月9日》,《全集12》P139

  昔之诗人,本为梦者,今谈世事,遂如狂酲[1];诗人原宜热中,然神驰宦海[2],则溺矣。

  我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者十余年,颇觉得以古怪者为多,而漂聚于上海者,实尤为古怪,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若当然,而最可怕的是动辄要你生命。但倘遇此辈,第一切戒愤怒,不必与之针锋相对,只须付之一笑,徐徐扑之。

  继杨杏佛[3]而该死之榜[4],的确有之,但弄笔之徒,列名其上者实不过六七人,而竟至于天下骚然,鸡飞狗走者内智识阶级之怕死者半,盖怕死亦一种智识耳,孔子所谓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5]也。而若干文虻(古本作氓),趁势造谣,各处恫吓者亦半。一声失火,大家乱窜,塞住大门,踏死数十,古已有之,今一人也不踏死,则知识阶级之故也。是大可夸,丑云乎哉?

  然而中国环境,与艺术最不利,青年竟无法看见一幅欧美名画的原作,都在摸暗弄堂,要有杰出的作家,恐怕是很难的。至于有力游历外国的“大师”[6]之流,他却只在为自己个人吹打,岂不可叹。

  多伤感情调,乃知识分子之常,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终不能改;杨邨人[7]却无之,此公实是一无赖子,无真情,亦无真相也。

  但是“作家”之变幻无穷,一面固觉得是文坛之不幸,一面也使真相更分明,凡有狐狸,尾巴终必露出,而且新进者也在多起来,所以不必悲观的。

  中国的文坛上,人渣本来多。近十年中,有些青年,不乐科学,便学文学;不会作文,便学美术,而又不肯练画,则留长头发,放大领结完事,真是乌烟瘴气。假使中国全是这类人,实在怕不免于糟。但社会里还有别的方面,会从旁给文坛以影响;试看社会现状,已岌岌不可终日,则叭儿们也正是岌岌不可终日的。它们那里有一点自信心,连做狗也不忠实。一有变化,它们就另换一副面目。

  上海的文场,正如商场,也是你枪我刀的世界,倘不是有流氓手段,除受伤以外,并不会落得什么。

  所谓上海的文学家们,也很有些可怕的,他们会因一点小利,要别人的性命。但自然是无聊的,并不可怕的居多,但却讨厌得很,恰如虱子跳蚤一样,常常会暗中咬你几个疙瘩,虽然不算大事,你总得搔一下了。这种人物,还是不和他们认识好。我最讨厌江南才子,扭扭捏捏,没有人气,不像人样,现在虽然大抵改穿洋服了,内容也并不两样。其实上海本地人倒并不坏的,只是各处坏种,多跑到上海来作恶,所以上海便成为下流之地了。

  所谓文坛,其实也如此(因为文人也是中国人,不见得就和商人之类两样),鬼魅多得很,不过这些人,你还没有遇见。如果遇见,是要提防,不能赤膊的。

  智识分子,性质不好的多,尤其是所谓“文学家”,左翼兴盛的时候,以为这是时髦,立刻左倾,待到压迫来了,他受不住,又即刻变化,甚而至于卖朋友(但蓬子未做这事),作为倒过去的见面礼。这大约是各国都有的事。但我看中国较甚,真不是好现象。

  上海也有原是作家出身的老板,但是比纯粹商人更刻薄,更凶。《致孟十还/1934年12月6日》,《全集12》P583

  我觉得文人的性质,是颇不好的,因为他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

  如果已经开始笔战了,为什么要留情面?留情面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毛病。他以为自己笔下留情,将来失败了,敌人也会留情面。殊不知那时他是决不留情面的。

  上海之所谓“文人”,有些真是坏到出于意料之外,即人面狗心,恐亦不至于此,而居然摇笔作文,大发议论,不以为耻,社会上亦往往视为平常,真大怪事也。

  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8]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自己一面点电灯,坐火车,吃西餐,一面却骂科学,讲国粹,确是所谓“士大夫”的坏处。印度的甘地[9],是反英的,他不但不用英国货,连生起病来,也不用英国药,这才是“言行一致”。但中国的读书人,却往往只讲空话,以自示其不凡了。

  文人学士之种种会,亦无生气,要名声,又怕迫压,那能做出事来。《致曹靖华/1936年2月29日》,《全集13》P321

  我的文章,未有阅历的人实在不见得看得懂,而中国的读书人,又是不注意世事的居多,所以真是无法可想。

  冷箭是上海“作家”的特产,……这爱放冷箭的病根,是在他们误以为做成一个作家,专靠计策,不靠作品的。所以一有一件大事,就想借此连络谁,打倒谁,把自己抬上去。殊不知这并无大效,……

  这里的有一种文学家,其实就是天津之所谓青皮[10],他们就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真是惟以嗡嗡营营为能事。

  日本的学者或文学家,来中国之前大抵抱有成见,来到中国后,害怕遇到和他的成见相抵触的事实,就回避。这样来等于不来,于是一辈子以乱写告终。

  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11],是难于打扫干净的。

  这样的山羊我只见过一回,确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铃铎,作为智识阶级的徽章。通常,领的赶的却多是牧人,胡羊们便成了一长串,挨挨挤挤,浩浩荡荡,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竞奔它们的前程。……人群中也很有这样的山羊,能领了群众稳妥平静地走去,直到他们应该走到的所在。

  而教授自身,纵使自以为怎样放达,下意识里总不免有架子在。《读书杂谈》,《而已集》,《全集3》P441

   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

  名人被崇奉所诱惑,也忘记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就悖起来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

  天下那有以鬼祟而成为学者的。《致章廷谦/1927年7月7日》,《全集11》P556

  北平之所谓学者,所下的是抄撮功夫居多,而架子却当然高大,因为他们误解架子乃学者之必要条件也。

  清初学者,是纵论唐宋,搜讨前明遗闻的,文字狱[12]后,乃专事研究错字,争论生日,变了“邻猫生子”[13]的学者,革命以后,本可开展一些了,而还是守着奴才家法,不过这于饭碗,是极有益处的。

  近二年来,一切无耻无良之事,几乎无所不有,“博士”“学者”诸尊称,早已成为恶名,此后则“作家”之名,亦将为稍知自爱者所不乐受。近颇自憾未习他业,不能改图,否则虽驱车贩米,亦较作家干净,因驱车贩米,不过车夫与小商人而已,而在“作家”一名之中,则可包含无数恶行也。

  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

  静事[14]已闻,但未详。我想,总不外乎献功和抢饭碗,此风已南北如一。段[15]执政时,我以为“学者文人”已露尽了丑态,现在看起来,这估计是错的。昔读宋明末野史,尝时时掷书愤叹,而不料竟亲身遇之也,呜呼!

  汉朝以后,言论的机关,都被“业儒”的垄断了。宋元以来,尤其利害。我们几乎看不见一部非业儒的书,听不到一句非士人的话。除了和尚道士,奉旨可以说话的以外,其余“异端”的声音,决不能出他卧房一步。况且世人大抵受了“儒者柔也”的影响,不述而作,最为犯忌。即使有人见到,也不肯用性命来换真理。

  关于我的记载,虽未见,但记得有人提起过,常州报上,一定是从沪报转载的,请不必觅寄。此种技俩,为中国所独有,殊可耻。但因可耻之事,世间不以为奇,故诬蔑遂亦失效,充其极致,不过欲人以我为小人,然而今之巍巍者,正非君子也。倘遇真小人,他们将磕头之不暇矣。

  偶看明末野史,觉现在的士大夫和那时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惊。《致郑振铎/1935年1月8日》,《全集13》P11

  敢于……自己省察,攻击,鞭策的批评家,在中国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中国的论客,论事论人,向来是极苛酷的。《致萧军/1935年10月》,《全集13》P238

  我看中国有许多智识分子,嘴里用各种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

  豢养文士仿佛是赞助文艺似的,而其实也是敌。《诗歌之敌》,《集外集拾遗》,《全集7》P239
  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割掉他的头,前面我讲过,那是顶好的法子口老 ,——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世界文艺的趋势,大都如此。

  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

  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

  [1]狂酲 狂醉。酲,酒醉时神志不清。

  [2]宦海 官场。

  [3]杨杏佛(1893-1933) 名铨,江西清江人。辛亥革命后任南京临时总统府秘书。1932年与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任副会长兼总干事,次年6月18日遭国民党特务暗杀。

  [4]该死之榜 暗杀黑名单。据有关史料称,该名单名为“钩命单”。

  [5]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 语出《孟子》 :“是故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此处指孔子,有误。

  [6]“大师” 这里可能指刘海粟。1932年至1934年间,刘海粟等人曾在欧洲一带举行中国美术展览和个人书画展览。

  [7]杨邨人(1901-1955)广东潮安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参加创造社。1932年公开发表《离开政党生活的战壕》,诋毁革命,明确转向。从1930年起,多次化名污蔑和攻击鲁迅,可详见《南腔北调集》中的《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

  [8]诺贝尔赏金 即诺贝尔奖金。以瑞典化学家和发明家诺贝尔(1833-1896)的遗产设立的奖金,从1901年起,每年在诺贝尔逝世纪念日颁发科学、文学和和平事业的奖金。1927年瑞典探测家斯文海定来华考察,曾与刘半农商定,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并由刘半农托台静农写信探询鲁迅意见。

  [9]甘地(M.K.Gandhi,1869-1948) 印度民族领袖。早年留学英国,主张“非暴力抵抗”,1914年返国,参加印度国民大会党,倡导对英国殖民当局的“不合作运动”,曾多次入狱。1948年在印度的教派纠纷中,被印度教极右分子刺死。

  [10]青皮 无赖,流氓。

  [11]“臭毛厕” 在女师大学潮发生期间,反对学生运动的学者陈源(西滢)把女师大比作“臭毛厕”。

  [12]文字狱 通过文字著作罗织罪名,对知识分子加以迫害,称文字狱。

  [13]“邻猫生子” 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引英国斯宾塞的话说:“或者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

  [14]静事 1934年7月26日,台静农以“共党嫌疑”罪被捕,后被押往南京囚禁,次年获释。

  [15]段 段祺瑞(1865-1936),安徽合肥人,北洋军阀皖系首领。1916年袁世凯死后,任国务总理执掌北京政权。1920年直皖战争中,皖军大败,一度离京,后被奉系拥为“临时政府执政”。1926年3月18日,北京军警开枪射杀请愿群众,死伤百余人,造成有名的“三一八惨案”,即段祺瑞下令所为。惨案发生后,又传出有48人的通缉名单,鲁迅名列其中。

鲁迅的名言之奴隶与奴才篇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灯下漫笔》,《坟》,《全集1》P211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

  ……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驯服的时候,是就要变而为狗的。……狗也是将人分为两种的,豢养它的主人之类是好人,别的穷人和乞丐在它的眼里就是坏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这也还不算坏,因为究竟还有一点野性,如果再一变而为叭儿狗,好像不管闲事,而其实在给主子尽职,那就正如现在的自称不问俗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名人们一样,只好去点缀大学教室了。

  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小杂感》,《而已集》,《全集3》P532

  司马迁[1]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2],“乱”之和“犯”,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而况有权贵如“五侯”[3]者在。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4]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5]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谚语》,《南腔北调集》,《全集4》P542

  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半夏小集》,《且介亭杂文末编》,《全集6》P596

  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里的。

  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漫与》,《南腔北调集》,《全集4》P588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不懂得这笑的意义者,只有主子和自安于奴才生活,而劳作较少,并且失了悲愤的奴才。

  暴露者揭发种种隐秘,自以为有益于人们,然而无聊的人,为消遣无聊计,是甘于受欺,并且安于自欺的,否则就更无聊赖。因为这,所以使戏法长存于天地之间,也所以使暴露幽暗不但为欺人者所深恶,亦且为被欺者所深恶。鲁迅经典语录

  暴露者只在有为的人们中有益,在无聊的人们中便要灭亡。《朋友》,《花边文学》,《全集5》P457

  奴隶只能奉行,不许言议;评论固然不可,妄自颂扬也不可,这就是“思不出其位”。譬如说:主子,您这袍角有些儿破了,拖下去怕更要破烂,还是补一补好。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隔膜》,《且介亭杂文》,《全集6》P44

  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

  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没有感觉的癞象一样了,但正因为成了癞皮,所以又会踏着残酷前进,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还是毫无办法的。《偶成》,《南腔北调集》,《全集4》P585

  [1]司马迁(前145-约前86)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时历史学家、文学家。汉武帝时,因替李陵辩护,下狱遭腐刑(阉割)。出狱后任中书令,著《史记》一书。

  [2]“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语见《韩非子·五蠹》,司马迁曾在《史记》中引用。

  [3]“五侯”汉成帝时,外戚王谭、王逢时、王根、王立、王商兄弟五人同一天封侯,时称“五侯”。据《汉书》载,“五侯”豢养许多儒侠之士。

  [4]李逵劫法场见一百二十回本《水浒》第四十回。

  [5]“替天行道”是《水浒》中农民起义首领宋江一贯打的旗号。

鲁迅的名言之中国权力者篇

  ……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上海文艺之一瞥》,《二心集》,《全集4》P301

  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杂语》,《集外集》,《全集7》P75

  若在中国,则一派握定政权以后,谁还来明白地唠叨自己的不满。

  官场有不测之威,一样的事情,忽而不要紧,忽而犯大罪。《致杜和銮、陈佩骥/1936年4月2日》,《全集13》P343

  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

  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集外集》,《全集7》P117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

  约翰弥耳[1]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小杂感》,《而已集》,《全集3》P530

  但天下有许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争的。总要上谕[2],或者指挥刀。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


  凡为当局所“诛”者皆有“罪”。---《小杂感》,《而已集》,《全集3》P533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鲁迅经典语录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二丑艺术》,《准风月谈》,《全集5》P198

  周围捣着鬼,无论如何严肃的说法也要减少力量的,而不利于凶手的事情却就在这疑心和笑声中完结了。

  当上司对于下属解释的时候,你做下属的切不可误解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为即使你绝对的不同意,他还是干他的。他自有他的梦想,只要金银财宝和飞机大炮的力量还在他手里,他的梦想就会实现;而你的梦想却终于只是梦想,……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跟着行在卖酒醋。”这是当时的百姓提取了朝政的精华的结语。

  孔夫子[3]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

  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这就是“礼不下庶人”。成为权势者们的圣人,终于变了“敲门砖”,实在也叫不得冤枉。

  无论古今,凡神像,总是放在较高之处的。《“题未定”草(六至九)》,《且介亭杂文二集》,《全集6》P427

鲁迅十大经典名言赏析 鲁迅经典名言大观

  俄皇[4]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

  狐狸方去穴,桃偶[5]已登场。《哀范君三章》,《集外集拾遗》,《全集7》P425

  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在动物界有很显的例;猴子的社会是最专制的,猴王说一声走,猴子都走了。在原始时代酋长的命令是不能反对的,无怀疑的,在那时酋长带领着群众并吞衰小的部落;于是部落渐渐的大了,团体也大了。一个人就不能支配了。因为各个人思想发达了,各人的思想不一,民族的思想就不能统一,于是命令不行,团体的力量减小,而渐趋灭亡。在古时野蛮民族常侵略文明很发达的民族,在历史上常见的。现在知识阶级在国内的弊病,正与古时一样。--《关于知识阶级》,《集外集拾遗补编》,《全集8》P189

   ……唱高调就是官僚主义。---《致萧军、萧红/1934年12月6日》,《全集12》P586

  阮大铖[6]虽奸佞,还能作《燕子笺》之类,而今之叭儿及其主人,则连小才也没有,“一代不如一代”,盖不独人类为然也。---《致杨霁云/1935年2月4日》,《全集13》P43

  青年之遭惨遇,我已目睹数次,真是无话可说,那结果,是反使有一些人可以邀功,一面又向外夸称“民气”。当局是向来媚于权贵的。

  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架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是无药可医,于中国也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处的。

  我常叹新官僚不比旧官僚好,旧者如破落户,新者如暴发户,倘若我们去当听差,一定是破落户子弟容易侍候,若遇暴发户子弟,则贱相未脱而遽大摆其架子,其蠢臭何可向迩哉。夫汉人之为奴才,三百多年矣,一旦成为主人,自然有手足无措之概,……

  别国的硬汉比中国多,也因为别国的淫刑不及中国的缘故。我曾查欧洲先前虐杀耶稣教徒的记录,其残虐实不及中国,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圣”字了。中国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发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卖友不可,于是坚卓者无不灭亡,游移者愈益堕落,长此以往,将使中国无一好人,倘中国而终亡,操此策者为之也。

  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

  [1]约翰弥耳(John Stuart Mill,1806—1873) 鲁迅也译作弥尔、约翰·弥尔、约翰·穆勒,今通译为约翰·密尔,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为古典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谈自由》、《功利主义》、《逻辑体系》等。

  [2]上谕 皇帝发布的命令或公告。

  [3]孔夫子 即孔子。

  [4]俄皇 俄国皇帝,亦称沙皇。

  [5]桃偶 用桃树梗刻成的木偶,指政治傀儡。

  [6]阮大铖(约1587-约1646) 怀宁(今属安徽)人,明末大臣,曾挟嫌打击东林党人,后来降清。《燕子笺》是他作的一本传奇。
鲁迅的名言之论家庭:

  我以为所谓恋爱,是只有不革命的恋爱的。

  ……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处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间应有爱情;……

  但据我个人意见,则以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纪之修道士,即是前车。但染病,是万不可的。十九世纪末之文艺家,虽曾赞颂毒酒之醉,病毒之死,但赞颂固不妨,身历却是大苦。于是归根结蒂,只好结婚。结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两害相权,我以为结婚较小。否则易于得病,一得病,终身相随矣。

  君子闲居为不善。孔夫子漫游一生,且带了许多弟子,除二三可疑之点,大体还可以,但如果闲居下来,又当如何?我实在不能保证。尤其是男性,大概都靠不住,即使在陆上住久了,也还是希罕陆上的女性。至于会不会有厌倦的时候,倒是个问题,但依我说,还是不要多加议论。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伤逝》,《彷徨》,《全集2》P115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经典语录

  ……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

  结婚之事,难言之矣,此中利弊,忆数年前于函中亦曾为兄道及。爱与结婚,确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爱与结婚,则又有他种大事,由此开端,此种大事,则为结婚之前,所未尝想到或遇见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经(倘要结婚),无可如何者也。未婚之前,说亦不解,既解之后,——无可如何。

  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长吉[1]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2]耳,尚何言哉。

  冷静,在两人之间,是有缺点的,但打闹,也有弊病,不过,倘能立刻互相谅解,那也不妨。至于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养起来,整天在一起,却真是麻烦得很。

  孩子是个累赘,有了孩子就有许多麻烦。你以为如何?近来我几乎终年为孩子奔忙。但既已生下,就要抚育。换言之,这是报应,也就无怨言了。

  这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别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

  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

    [1]长吉李贺(790-816),字长吉,河南福昌(今宜阳)人,唐代中期著名诗人。著有《昌谷集》。这里所引的诗,出于《感讽五首·其四》。

    [2]孺子牛典出《左传》哀公六年:“鲍子曰,女忘君之为孺子牛而折其齿乎?而背之也!”晋代杜预注:“孺子,荼也。景公尝衔绳为牛,使荼牵之。荼顿地,故折其齿。”孺子,小孩子。

鲁迅的名言之关于自己:

  ……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说话说到有人厌恶,比起毫无动静来,还是一种幸福。天下不舒服的人们多着,而有些人们却一心一意在造专给自己舒服的世界。这是不能如此便宜的,也给他们放一点可恶的东西在眼前,使他有时小不舒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也不容易十分美满。苍蝇的飞鸣,是不知道人们在憎恶他的;我却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飞鸣就偏要飞鸣。我的可恶有时自己也觉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我的生命,倒不尽是为了我的爱人,大大半乃是为了我的敌人,——给他们说得体面一点,就是敌人罢——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

  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

   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

  ……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大半也因为懒惰罢,往往自己宽解,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

  我正因为生在东方,而且生在中国,所以“中庸”“稳妥”的余毒,还沦肌浃髓,比起法国的勃罗亚——他简直称大报的记者为“蛆虫”——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使我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

  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倘使我没有这笔,也就是被欺侮到赴诉无门的一个;我觉悟了,所以要常用,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

   但我觉得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你知道苦了罢?你改悔不改悔?”大约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对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问的。……我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中国的筵席上有一种“醉虾”,虾越鲜活,吃的人便越高兴,越畅快。我就是做这醉虾的帮手,弄清了老实而不幸的青年的脑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觉,使他万一遭灾时来尝加倍的苦痛,同时给憎恶他的人们赏玩这较灵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乐。

  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这是应该的,我毫无怨恨。

  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

  ……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

  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出发点全是个人主义,并且还夹杂着小市民性的奢华,以及慢慢地摸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的“报复”。《“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二心集》,《全集4》P209

  ……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我有时决不想在言论界求得胜利,因为我的言论有时是枭鸣,报告着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会有不幸的。

  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常听得有人说,书信是最不掩饰,最显真面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无论给谁写信,最初,总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这一本中,遇有较为紧要的地方,到后来也还是往往故意写得含胡些,因为我们所处,是在“当地长官”,邮局,校长……,都可以随意检查信件的国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话,是也不少的。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熟睡之际。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中国的老法子是“骄傲”与“玩世不恭”,我觉得我自己就有这毛病,不大好。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

  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9]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以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10]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罢。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

  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但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

  凡做领导的人,一须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二须不惜用牺牲,而我最不愿使别人做牺牲(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事情的刺激的结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结果,终于不外乎用空论来发牢骚,印一通书籍杂志。

  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

  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

  总而言之,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

  我明知道几个人做事,真出于“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现状,总该有点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这一点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别人,又给别人做点事,说得好看一点,就是“互助”。但是,我总是“罪孽深重,祸延”自己,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我的时常无聊,就是为此,但我还能将一切忘却,休息一时之后,从新再来,即使明知道后来的运命未必会胜于过去。

  我其实还敢站在前线上,但发见当面称为“同道”的暗中将我作傀儡或从背后枪击我,却比被敌人所伤更其悲哀。

  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往往觉得太过,实行上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乘我困苦的时候,竭力给我一下闷棍,……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我并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不过以为喝过血的人们,看见没有血喝了就该走散,不要记着我是血的债主,临走时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我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债券。他们的这种办法,是太过的。我近来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

  ……我被各色人物用各色名号相加,由来久矣,所以被怎么说都可以。这回去厦,这里也有各种谣言,我都不管,专用徐大总统哲学:听其自然。

  力求清宁,偏多滓秽,……但这些都由它去,我自走我的路。

  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

  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

  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

  我想不做“名人”了,玩玩。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

  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那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

  我总觉得我也许有病,神经过敏,所以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是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东西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但又往往不幸而中,岂不哀哉。

  嗟乎,无民众则将饿死,有民众则将拉死,民众之于不佞,何其有深仇夙怨欤?!

  自由运动大同盟,确有这个东西,也列有我的名字,……我本不知“运动”的人,所以凡所讲演,多与该同盟格格不入,然而有些人已以为大出风头,有些人则以为十分可恶,谣诼谤骂,又复纷纭起来。半生以来,所负的全是挨骂的命运,一切听之而已,即使反将残剩的自由失去,也天下之常事也。

  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名社, 帮狂飙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连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其实是活了五十年,成绩毫无,我惟希望就是在文艺界,也有许多新的青年起来。

  中国的做人虽然很难,我的敌人(鬼鬼祟祟的)也太多,但我若存在一日,终当为文艺尽力,试看新的文艺和在压制者保护之下的狗屁文艺,谁先成为烟埃。

  我自旅沪以来,谨慎备至,几于谢绝人世,结舌无言。然以昔曾弄笔,志在革新。故根源未竭,仍为左翼作家联盟之一员。而上海文坛小丑,遂欲乘机陷之以自快慰。造作蜚语,力施中伤,由来久矣。哀其无聊,付之一笑。

  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东望扶桑,感怆交集。

  其实我何尝坦白?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现在仍然只好对于愿我得意的便拉几个钱来给他看,对于愿我灭亡的避开些,以免他再费机谋。我不大愿意使人失望,所以对于爱人和仇人,都愿意有以骗之,亦即所以慰之,然而仍然各处都弄不好。

  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

  我总觉得我也许有病,神经过敏,所以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是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东西在手巾或袖子里藏着。但又往往不幸而中,岂不哀哉。

    我自旅沪以来,谨慎备至,几于谢绝人世,结舌无言。然以昔曾弄笔,志在革新。故根源未竭,仍为左翼作家联盟之一员。而上海文坛小丑,遂欲乘机陷之以自快慰。造作蜚语,力施中伤,由来久矣。哀其无聊,付之一笑。

  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更正[22]为事,亦可悲矣。今幸无事,可释远念。然而三告投杼,贤母生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东望扶桑,感怆交集。

  我向来对于有新闻记者气味的人,是不见,倘见,则不言,然而也还是谣言层出,……

  ……历来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但我是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过呻吟几声的。只是现在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渐在回避了。

  ……仆生长危邦,年逾大衍[22],天灾人祸,所见多矣,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即将投我琼瑶[23],依然弄此笔墨,夙心旧习,不能改也,……

  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倘不洗心,殊难革面,真是呜呼噫嘻,如何是好。

  有人中伤,本亦意中事,但近来作文,避忌已甚,有时如骨骾在喉,不得不吐,遂亦不免为人所憎。后当更加婉约其辞,惟文章势必至流于荏弱,而干犯豪贵,虑亦仍所不免。

  年来所受迫压更甚,但幸未至窒息。先生所揣测的过高,领导决不敢,呐喊助威,则从不辞让。今后也还如此。可以干的,总要干下去。

  新作小说则不能,这并非没有工夫,却是没有本领,多年和社会隔绝了,自己不在漩涡的中心,所感觉到的总不免肤泛,写出来也不会好的。

  风暴正不知何时过去,现在是有加无已,那目的在封锁一切刊物,给我们没有投稿的地方。我尤为众矢之的,《申报》上已经不能登载了,而别人的作品,也被疑为我的化名之作,反对者往往对我加以攻击。

  自己就至今未能牺牲小我,怎能大言不惭。但总之,即使未能径上战线,一切稍为大家着想,为将来着想,这大约总不会是错了路的。

  但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

  我的杂感集中,《华盖集》及《续编》中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销数独少,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

  我向来对于有新闻记者气味的人,是不见,倘见,则不言,然而也还是谣言层出,……

  ……历来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但我是总如野兽一样,受了伤,就回头钻入草莽,舐掉血迹,至多也不过呻吟几声的。只是现在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渐在回避了。

  ……仆生长危邦,年逾大衍,天灾人祸,所见多矣,无怨于生,亦无怖于死,即将投我琼瑶,依然弄此笔墨,夙心旧习,不能改也,……

  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倘不洗心,殊难革面,真是呜呼噫嘻,如何是好。

  有人中伤,本亦意中事,但近来作文,避忌已甚,有时如骨骾在喉,不得不吐,遂亦不免为人所憎。后当更加婉约其辞,惟文章势必至流于荏弱,而干犯豪贵,虑亦仍所不免。

  年来所受迫压更甚,但幸未至窒息。先生所揣测的过高,领导决不敢,呐喊助威,则从不辞让。今后也还如此。可以干的,总要干下去。

  新作小说则不能,这并非没有工夫,却是没有本领,多年和社会隔绝了,自己不在漩涡的中心,所感觉到的总不免肤泛,写出来也不会好的。

  风暴正不知何时过去,现在是有加无已,那目的在封锁一切刊物,给我们没有投稿的地方。我尤为众矢之的,《申报》上已经不能登载了,而别人的作品,也被疑为我的化名之作,反对者往往对我加以攻击。

  自己就至今未能牺牲小我,怎能大言不惭。但总之,即使未能径上战线,一切稍为大家着想,为将来着想,这大约总不会是错了路的。

  但自问数十年来,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时时想到中国,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却可以自白的。

  我的杂感集中,《华盖集》及《续编》中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销数独少,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

  近来时被攻击,惯而安之,纵令诬我以可死之罪,亦不想置辩,而至今亦终未死,可见与此辈讲理,乃反而上当耳。例如乡下顽童,常以纸上画一乌龟,贴于人之背上,最好是毫不理睬,若认真与他们辩论自己之非乌龟,岂非空费口舌。

  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

  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

  ……我觉得以文字结怨于小人,是不值得的。至于我,其实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黑暗之极,无理可说,我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但我是还要反抗的。

  我憎恶那些拿了鞭子,专门鞭扑别人的人们。

  使我自己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

  我自己想,虽然许多人都说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测人,实在太倾于好的方面了,他们自己表现出来时,还要坏得远。

  德国腓立大帝的“密集突击”,那时是会打胜仗的,不过用于现在,却不相宜,所以我所采取的战术,是:散兵战,堑壕战,持久战……

  这是我历来做事的主意,根柢即在总账问题。即使第一次受骗了,第二次也有被骗的可能,我还是做,因为被人偷过一次,也不能疑心世界上全是偷儿,只好仍旧打杂。但自然,得了真赃实据之后,又是一回事了。

  近几年来,在这里也玩着带了锁链的跳舞,连自己也觉得无聊,今年虽已大有“保护正当舆论”之意,但我倒想不写批评了,或者休息,或者写别的东西。

  权力者的砍杀我,确是费尽心力,而且它们有叭儿狗,所以比北洋军阀更周密,更厉害。

  说起我自己来,真是无聊之至,公事、私事、闲气,层出不穷。刊物来要稿,一面要顾及被禁,一面又要不十分无谓,真变成一种苦恼,我称之为“上了镣铐的跳舞”。

  年年想休息一下,而公事,私事,闲气之类,有增无减,不遑安息,不遑看书,弄得信也没工夫写。病总算是好了,但总是没气力,或者气力不够应付杂事;记性也坏起来。英雄们却不绝的来打击。近日这里在开作家协会,喊国防文学,我鉴于前车,没有加入,而英雄们即认此为破坏国家大计,甚至在集会上宣布我的罪状。我其实也真的可以什么也不做了,不做倒无罪。然而中国究竟也不是他们的,我也要住住,所以近来已作二文反击,他们是空壳,大约不久就要消声匿迹的:这一流人,先前已经出了不少。

  新英雄们正要用伟大的旗子,杀我祭旗,然而没有办妥,愈令我看穿了许多人的本相。

  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做传,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

  凡是为中国大众工作的,倘我力所及,我总希望(并非为了个人)能够略有帮助。

  我写的小说极为幼稚,只因哀本国如同隆冬,没有歌唱,也没有花朵,为冲破这寂寞才写的,对于日本读书界,恐无一读的生命与价值。今后写还是要写的,但前途暗淡,处此境遇,也许会更陷于讽刺和诅咒罢。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

  倘用暗杀就可以把人吓倒,暗杀者就会更跋扈起来。他们造谣,说我已逃到青岛,我更非住在上海不可,并且写文章骂他们,还要出版,试看最后到底是谁灭亡。……

  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犬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

  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国诗人的诗,都不喜欢。只是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他的诗晦涩难懂,正因为难懂,才钦佩的。

鲁迅的名言之中国历史篇

  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

  中国十三经二十五史,正是酋长祭师们一心崇奉的治国平天下的谱,……

  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现在与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奴才的数目多,心传的经验家也愈多。待到经验家二世的全盛时代,那便是理想单被轻薄,理想家单当妄人,还要算是幸福侥幸了。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

  中国向来有别一种破坏的人,所以我们不去破坏的,便常常受破坏。我们一面被破坏,一面修缮着,辛辛苦苦地再过下去。所以我们的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了。

  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

  “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又是“莎士比亚”》,《花边文学》,《全集5》P571

  而辩护古人,也就是辩护自己。《忽然想到》,《华盖集》,《全集3》P17

  我们的乏的古人想了几千年,得到一个制驭别人的巧法: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种压服的手段,……

  “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壶卢。……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

  刘邦[1]除秦苛暴,“与父老约,法三章耳。”而后来仍有族诛,仍禁挟书,还是秦法。法三章者,话一句耳。

  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秦始皇[2]已经死了二千多年,看看历史,是没有再用这种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遗留,却久远得多么骇人呵!《上海所感》,《集外集拾遗》,《全集7》P411

  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

  儒士和方士,是中国特产的名物。方士的最高理想是仙道,儒士的便是王道。但可惜的是这两件在中国终于都没有。据长久的历史上的事实所证明,则倘说先前曾有真的王道者,是妄言,说现在还有者,是新药。

  中国向来的历史上,凡一朝要完的时候,总是自己动手,先前本国的较好的人,物,都打扫干净,给新主子可以不费力量的进来。现在也毫不两样,本国的狗,比洋狗更清楚中国的情形,手段更加巧妙。

  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病后杂谈之余》,《且介亭杂文》,《全集6》P180

  五六年前考虐杀法,见日本书记彼国杀基督徒时,火刑之法,与别国不同,乃远远以火焙之,已大叹其苛酷。后见唐人笔记,则云有官杀盗,亦用火缓焙,渴则饮以醋,此又日本人所不及者也。岳飞[3]死后,家族流广州,曾有人上书,谓应就地赐死,则今之人心,似尚非不如古人耳。

  我们看历史,能够据过去以推知未来,看一个人的以往的经历,也有一样的效用。

  ……翻翻过去的血的流水帐簿,原也未始不能够推见将来,只要不将那帐目来作消遣。

  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将来,洞若观火!《〈守常全集〉题记》,《南腔北调集》,《全集4》P525

  [1]刘邦(前247-前195) 即汉高祖,字季,沛县(今江苏沛县)人。西汉王朝的建立者。陈胜、吴广起义反秦,刘邦起兵响应。前206年10月率军攻入咸阳,秦王投降;其时,刘邦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并宣布废除秦朝的一切严刑苛法。见《史记·高祖本纪》。

  [2]秦始皇(前259-前210) 即嬴政。秦皇朝的建立者。为了加强专制统治,销毁民间兵器,焚毁过去各国史书及民间所藏的儒家经典及诸子书籍,坑死方士儒生四百六十多人,史称“焚书坑儒”。

  [3]岳飞(1103-1142) 字鹏举,河南汤阴人,宋代民族英雄。1134年,金兵大举入侵,岳飞率“岳家军”奋起抵抗,收复大片失地。在继续北伐之际,宋高宗和秦桧向金求和,解除岳飞兵权,又以“莫须有”罪名逮捕下狱,后被毒死,著有《岳武穆集》。

鲁迅的名言之论友谊

    再说一遍: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公”,零卖气力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朋友,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友谊,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自己年纪大了,但也曾年青过,所以明白青年的不顾前后,激烈的热情,也了解中年的怀着同情,却又不能不有所顾虑的苦心孤诣。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

  由我想来,一做过编辑,交际是一定多起来的,而无聊的人,也就乘虚而入,此后可以仍旧只与几个老朋友往还,而有些不可靠的新交,你断绝往来,以省无谓的口舌,也可以节省时间,自己看书。

  语堂[1]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

  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

  但记得我已曾将定例声明,即一者不再与新认识的人往还,二者不再与陌生人认识。……此事并无他种坏主意,无非熟人一多,世务亦随之而加,于其在病院也有关心之义务,而偶或相遇也又必当有恭敬鞠躬之行为,此种虽系小事,但亦为“天下从此多事”之一分子,故不如销声匿迹之为愈[2]耳。

  我有时也能辣手评文,也尝煽动青年冒险,但有相识的人,我就不能评他的文章,怕见他的冒险,明知道这是自相矛盾的,也就是做不出什么事情来的死症,然而终于无法改良,奈何不得——姑且由他去罢。

  子弹从背后来,真足令人悲愤,……《致曹靖华/1935年1月15日》,《全集13》P17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1]语堂即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今龙海)人,现代作家,先后留学美国和德国,获哲学博士学位。1923年归国,任北京大学英文教授,曾参加语丝社,1926年任厦门大学文科主任,次年到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任外交秘书。1932年起在上海编辑《论语》、《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提倡幽默闲适小品。1936年赴美国从事写作及翻译工作。著有《剪拂集》、《大荒集》、《我的话》、《京华烟云》、《苏东坡传》、《吾国与吾民》等。

  [2]愈好过,胜过。

鲁迅的名言之论斗争: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

  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狗性总不大会改变的,假使一万年之后,或者也许要和现在不同,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现在。如果以为落水之后,十分可怜,则害人的动物,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

  但倘是一个战斗者,我以为,在了解革命和敌人上,倒是必须更多的去解剖当面的敌人的。

  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

  ……一任鬼蜮的技俩随时消灭,也不能洞晓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隐逸之作不必论,倘使这作者是身在人间,带些战斗性的,那么,他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

  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

  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胡的东西的。

  诚然,“无毒不丈夫”,形诸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正规的战法,也必须对手是英雄才适用。汉末总算还是人心很古的时候罢,恕我引一个小说上的典故:许褚[1]赤体上阵,也就很中了好几箭。而金圣叹[2]还笑他道:“谁叫你赤膊!”

  退步须两面退,倘我退一步而他进一步,就只好拔出拳头来。

  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

  至于费去了许多牺牲,那是无可免的,但自然愈少愈好,我的一向主张“壕堑战”,就为此。

  ……我所采取的战术,是:散兵战,堑壕战,持久战——不过我是步兵,和你炮兵的法子也许不见得一致。

  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

  但是,要战斗下去吗?当然,要战斗下去!无论它对面是什么。

  [1]许褚三国时曹操部下名将。“赤膊上阵”的故事,见小说《三国演义》第五十九回《许褚裸衣斗马超》。

  [2]金圣叹(1608-1661)名人瑞,江苏吴县人,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改《水浒》、《西厢记》等书。

鲁迅的名言之论传统与改革:

  政府及其鹰犬,把我们封锁起来,几与社会隔绝。

  中国的文化,便是怎样的爱国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认是有些落后。新的事物,都是从外面侵入的。

  ……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

  ……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经典语录

  ……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

  ……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

  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

  瓦砾场上还不足悲,在瓦砾场上修补老例是可悲的。我们要革新的破坏者,因为他内心有理想的光。我们应该知道他和寇盗奴才的分别;应该留心自己堕入后两种。这区别并不烦难,只要观人,省己,凡言动中,思想中,含有借此据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盗,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无论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样鲜明好看的旗子。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会激起新旧,或什么两派之争,使恶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罢。但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些态度和方法的。

  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

  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随感录三十八》,《热风》,《全集1》P313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

  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

  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则,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一改革,就无须怕孙女儿总要像点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脚是三角形,步履维艰的,小姑娘的却是天足,能飞跑;丈母老太太出过天花,脸上有些缺点的,令夫人却种的是牛痘,所以细皮白肉:这也就大差其远了。

  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旧的和新的,往往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

  去年偶然看见了几篇梅林格(Franz Mehring)的论文,大意说,在坏了下去的旧社会里,倘有人怀一点不同的意见,有一点携贰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而攻击陷害得最凶的,则是这人的同阶级的人物。他们以为这是最可恶的叛逆,比异阶级的奴隶造反还可恶,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无不如此,……

  体质和精神都已硬化了的人民,对于极小的一点改革,也无不加以阻挠,表面上好像恐怕于自己不便,其实是恐怕于自己不利,但所设的口实,却往往见得极其公正而且堂皇。

  改革一两,反动十斤,……《习惯与改革》,《二心集》,《全集4》P224

  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

  现在已不是在书斋中,捧书本高谈宗教,法律,文艺,美术……等等的时候了,即使要谈论这些,也必须先知道习惯和风俗,而且有正视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因为倘不看清,就无从改革。仅大叫未来的光明,其实是欺骗怠慢的自己和怠慢的听众的。

  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抵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决不妥协的。在中国也有过许多新的运动了,却每次都是新的敌不过旧的,那原因大抵是在新的一面没有坚决的广大的目的,要求很小,容易满足。

  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

  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青年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

  ……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

  总之,我们要拿来。我们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这人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艺术的前进,还要别的文化工作的协助,某一文化部门,要某一专家唱独脚戏来提得特别高,是不妨空谈,却难做到的事,所以专责个人,那立论的偏颇和偏重环境的是一样的。

  ……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后,……

  维持现状说是任何时候都有的,赞成者也不会少,然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效,因为在实际上决定做不到。假使古时候用此法,就没有今之现状,今用此法,也就没有将来的现状,直至辽远的将来,一切都和太古无异。

  文化的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遏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也必腐败的。当然,在流行时,倘无弊害,岂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实际上,却断没有这样的事。回复故道的事是没有的,一定有迁移;维持现状的事也是没有的,一定有改变。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也是没有的,只可权大小。

  从古讫今,什么都在改变,但必须在不声不响中,倘一道破,就一定有窒碍,维持现状说来了,复古说也来了。这些说头自然也无效。但一时不失其为一种窒碍却也是真的,它能够使一部分的有志于改革者迟疑一下子,从招潮者变为乘潮者。

  改造自己,总比禁止别人来得难。《论毛笔之类》,《且介亭杂文二集》,《全集6》P394

  易举和难行是改革者的两大派。同是不满于现状,但打破现状的手段却大不同:一是革新,一是复古。同是革新,那手段也大不同:一是难行,一是易举。这两者有斗争。难行者的好幌子,一定是完全和精密,借此来阻碍易举者的进行,然而它本身,却因为是虚悬的计划,结果总并无成就:就是不行。

  有些改革者,是极爱谈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边,却使他恐惧。惟有大谈难行的改革,这才可以阻止易举的改革的到来,就是竭力维持着现状,一面大谈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业。这和主张在床上学会了浮水,然后再去游泳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

  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岂不是改革么?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以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

  世界上改革者的动机,大抵就是这对于时代环境的不满的缘故。《两地书·六》,《全集11》P26

  钟先生也还是脱不了旧思想,他以为丑,他就想遮盖住,殊不知外面遮上了,里面依然还在腐烂,倒不如不论好歹,一齐揭开来,大家看看好。往时布袋和尚带着一个大口袋,装着另碎东西,一遇见人,便都倒在地上道,“看看,看看”。这举动虽然难免有些发疯的嫌疑,然而在现在却是大可师法的办法。

  近来所谓新思潮者,在外国已是普遍之理,一入中国,便大吓人;提倡者思想不彻底,言行不一致,故每每发生流弊,而新思潮之本身,固不任其咎也。

  要之,中国一切旧物,无论如何,定必崩溃;倘能采用新说,助其变迁,则改革较有秩序,其祸必不如天然崩溃之烈。而社会守旧,新党又行不顾言,一盘散沙,无法粘连,将来除无可收拾外,殆无他道也。

  那些维持现状的先生们,貌似平和,实乃进步的大害。最可笑的是他们对于已经错定的,无可如何,毫无改革之意,只在防患未然,不许“新错”,而又保护“旧错”,这岂不可笑。

  老先生们保存现状,连在黑屋子开一个窗也不肯,还有种种不可开的理由,但倘有人要来连屋顶也掀掉它,他这才魂飞魄散,设法调解,折中之后,许开一个窗,但总在司见 机想把它塞起来。

  大概,人必须从此有记性,观四向而听八方,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的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革命有血,有污秽,但有婴孩。这“溃灭”正是新生之前的一滴血,是实际战斗者献给现代人们的大教训。虽然有冷淡,有动摇,甚至于因为依赖,因为本能,而大家还是向目的前进,即使前途终于是“死亡”,但这“死”究竟已经失了个人底的意义,和大众相融合了。所以只要有新生的婴孩,“溃灭”便是“新生”的一部分。

  大同的世界,怕一时未必到来,即使到来,像中国现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门外。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

  无产者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

  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上海文艺之一瞥》,《二心集》,《全集4》P297

  ……这是政府允许的,不是因压迫而反抗的,也不过是奉旨革命。《革命时代的文学》,《而已集》,《全集3》P421

  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

鲁迅的名言之论审查制度:

  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

  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

  政府似有允许言论自由之类的话,但这是新的圈套,不可不更加小心。

  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

  总之。社会不改良,“收起来”便无用,以“收起来”为改良社会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车往奉天。这道理很浅显:壁虽坚固,也会冲倒的。

  北平[1]原是帝都,只要有权者一提倡“惰气”,一切就很容易趋于“无聊”的,盖不独报纸为然也。这里也一样。但出版界也真难,别国的检查是删去,这里却是给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这才改行做官的,现在他却来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所以我现在的办法是倘被改动,就索性不发表。

  有救人之英雄,亦有杀人之英雄,世上通例,但有作文之文学家,而又有禁人作文之“文学家”,则似中国所独有也。

  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今年恐怕要更坏,一切刊物,除胡说八道的官办东西和帮闲凑趣的“文学”杂志而外,较好[的]都要压迫得奄奄无生气的。

  禁止,则禁止耳,但此辈竟连这一点骨气也没有,事实上还是删改,而自己竟不肯负删改的责任,要算是作者或编辑改的。

  现行文学暗杀政策,几无迹象可寻,实是今胜于古,惜叭儿多不称职,致大闹笑话耳。《致杨霁云/1935年2月10日》,《全集13》P56

  官们对于文学社的感情坏,这是故意留难的。在那里面的都是坏种或低能儿,他们除任意催[摧]残外,一无所能,其实文章也看不懂。

  国事至此,始云“保障正当舆论”,“正当”二字,加得真真聪明,但即使真给保障,这代价可谓大极了。

  ……对出版的压迫实在厉害,而且没有定规,一切悉听检查官的尊意,乱七八糟,简直无法忍受。在中国靠笔来生活颇不容易。

  今年设立的书报检查处,很有些“文学家”在那里面做官,他们虽然不会做文章,却会禁文章,真禁得什么话也不能说。

  检查官吏们公开的说,他们只看内容,不问作者是谁,即不和个人为难的意思。有些出版家知道了这话,以为“公平”真是出现了,就要我用旧名子[字]做文章,推也推不掉。其实他们是阴谋,遇见我的文章,就删削一通,使你不成样子,印出去时,读者不知底细,以为我发了昏了。

  其实,私拆函件,本是中国的惯技,我也早料到的。但是这类技俩,也不过心劳日拙而已。

  且现在法律任意出入,虽文学史,亦难免不触犯反革命第X条也。鲁迅经典语录

  自从去年六月以来,对出版物的压迫步步加紧,出版社大感困难。对于新的青年作家的作品,压迫特别厉害,常常把有关紧要之处全部删除,只留下空壳。在日本研究“中国文学”,倘对此种情形没有仔细了解,就不免很隔膜了。就是说,我们都是带着锁链在跳舞的。

  因为官老爷痛恨我的一切,只看名字,不管内容,登载我的文字,我既为了顾全出版物的推行,句句小心,而结果仍于推销有碍,真是不值得。

  最近我的一切作品,不问新旧全被秘密禁止,在邮局里没收了。好像打算把我全家饿死。如人口再繁殖,就更危险了。

  《集外集》止抽去十篇,诚为“天恩高厚”,但旧诗如此明白,却一首也不删,则终不免“呆鸟”之讥。

  五四时代比明末近,我又不能做四平八稳,“今天天气,哈哈哈”到一万多字的文章,而且真也和群官的意见不能相同,那时想来就必要发生纠葛。……检查官们虽宣言不论作者,只看内容,但这种心口如一的君子,恐不常有,即有,亦必不在检查官之中,他们要开一点玩笑是极容易的,我不想来中他们的诡计,我仍然要用硬功对付他们。

  [1]北平即北京。1928年改为北平,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称北京至今。

拿什么拯救你,现代艺术----鲁迅论现代艺术

          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

  盖诗人者,撄[1]人心者也。《摩罗诗力说》,《坟》,《全集1》P68

  涵养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职与用也。《摩罗诗力说》,《坟》,《全集1》P71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文学与社会之关系,先是它敏感的描写社会,倘有力,便又一转而影响社会,使有变革。这正如芝麻油原从芝麻打出,取之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一样。

  自然,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

  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帮闲文学实在是一种紧要的研究,……

  ……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

  为革命起见,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学”倒无须急急,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

  世间往往误以两种文学为革命文学:一是在一方的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一是纸面上写着许多“打,打”,“杀,杀”,或“血,血”的。

  我以为根本问题是在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赋得革命,五言八韵”,是只能骗骗盲试官的。

  文章总是墨写的,血写的倒不过是血迹。它比文章自然更惊心动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变色,容易消磨。这一点,就要任凭文学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来今,总要以它的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似的。

  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若在这停滞的社会里居然滋长了,那倒是为这社会所容,已经离开革命,……

  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

  其实,口号是口号,诗是诗,如果用进去还是好诗,用亦可,倘是坏诗,即和用不用都无关。譬如文学与宣传,原不过说:凡有文学,都是宣传,因为其中总不免传布着什么,但后来却有人解为文学必须故意做成宣传文字的样子了。诗必用口号,其误正等。

  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

  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铓太露,能将“诗美”杀掉。

  看看水果店之对付水果,何等随便,使果树看见,它一定要悲哀,我觉得作品也是如此,这真是无法可想。

  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旧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兰地互换起来试试看,五加皮装在白兰地瓶子里,也还是五加皮。

  外来的东西,单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车也须有好道路,一切事总免不掉环境的影响。文学——在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所谓革命文学,也是如此。

  各种文学,都是应环境而产生的,推崇文艺的人,虽喜欢说文艺足以煽起风波来,但在事实上,却是政治先行,文艺后变。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后记》,《朝花夕拾》,《全集2》P328

  ……中国向来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这和幽默还隔着一大段,……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

  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

  然中国之所谓幽默,往往尚不脱《笑林广记》式,真是无可奈何。

  中国究竟有无“幽默”作品?似乎没有。多是一些拙劣鄙野之类的东西。《致增田涉/1932年5月13日》,《全集13》P485

  所谓中国的“幽默”是个难题,因“幽默”本非中国的东西。

  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

  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

  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

  中国如果还会有文艺,当然先要以这样直说自己所本有的内容的著作,来打退骗局以后的空虚。因为文艺家至少是须有直抒己见的诚心和勇气的,倘不肯吐露本心,就更谈不到什么意识。

  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罢,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

  如果内容的充实,不与技巧并进,是很容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

  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旋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日本的浮世绘[2],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的。

  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献的意义的。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本身便是一个战斗者。

  总之,我的意思是: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并非因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

  中国文学从我看起来,可以分为两大类:(一)廊庙文学,这就是已经走进主人家中,非帮主人的忙,就得帮主人的闲;与这相对的是(二)山林文学。唐诗即有此二种。如果用现代话讲起来,是“在朝”和“下野”。后面这一种虽然暂时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3]。

  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那时很有被聘的希望,一被聘,即谓之征君;开当铺,卖糖葫芦是不会被征的。我曾经听说有人做世界文学史,称中国文学为官僚文学。看起来实在也不错。一方面固然由于文字难,一般人受教育少,不能做文章,但在另一方面看起来,中国文学和官僚也实在接近。

  必先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而跟着的中国文学才有新兴的希望——如此而已。

  英美的作品我少看,也不大喜欢。《致江绍原/1927年11月20日》,《全集11》P597

  刚才看了一下目录,英德文学里实无相宜的东西:德作品都短,英作品多无聊(我和英国人是不对的)。我看波兰的《火与剑》或《农民》,倒可以译的,……

  至于怎样的是中国精神,我实在不知道。就绘画而论,六朝以来,就大受印度美术的影响,无所谓国画了;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说是国粹,但这是不必复兴,而且即使复兴起来,也不会发展的。所以我的意思,是以为倘参酌汉代的石刻画像,明清的书籍插画,并且留心民间所赏玩的所谓“年画”,和欧洲的新法融合起来,许能够创出一种更好的版画。

  新的艺术,没有一种是无根无蒂,突然发生的,总承受着先前的遗产,有几位青年以为采用便是投降,那是他们将“采用”与“模仿”并为一谈了。中国及日本画入欧洲,被人采取,便发生了“印象派”[4],有谁说印象派是中国画的俘虏呢?专学欧洲已有定评的新艺术,那倒不过是模仿。“达达派”[5]是装鬼脸,未来派[6]也只是想以“奇”惊人,虽然新,但我们只要看Mayakovsky的失败(他也画过许多画),便是前车之鉴。既是采用,当然要有条件,例如为流行计,特别取了低级趣味之点,那不消说是不对的,这就是采取了坏处。必须令人能懂,而又有益,也还是艺术,才对。

  所说的《现代版画》的内容小资产阶级的气分太重,固然不错,但这是意识如此,所以有此气分,并非因此而有“意识堕落之危险”,不过非革命的而已。但要消除此气分,必先改变这意识,这须由经验,观察、思索而来,非空言所能转变,如果硬装前进,其实比直抒他所固有的情绪还要坏。因为前者我们还可以看见社会中一部分人的心情的反映,后者便成为虚伪了。

  木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它锋利,如果不锋利,则斧形虽存,即非工具,但有人仍称之为斧,看作工具,那是因为他自己并非木匠,不知作工之故。

  看画也要训练。十九世纪末的那些画派,不必说了。就是极平常的动植物图,我曾经给向来没有见过图画的村人看,他们也不懂。立体的东西变成平面,他们就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

  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须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随感录四十三》,《热风》,《全集1》P330

  ……青年向来有一恶习,即厌恶科学,便作文学家,不能作文,便作美术家,留长头发,放大领结,事情便算了结。较好者则好大喜功,喜看“未来派”“立方派”[7]作品,而不肯作正正经经的画,刻苦用功。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办小刊物,我的意见是不要帖大广告,却不妨卖好货色;编辑要独裁,“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无水吃”,是中国人的老毛病,……

  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

  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

  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我想: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

  在自然界里也这样,鹰的捕雀,不声不响的是鹰,吱吱叫喊的是雀;猫的捕鼠,不声不响的是猫,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结果,还是只会开口的被不开口的吃掉。

  从指挥刀下骂出去,从裁判席上骂下去,从官营的报上骂开去,真是伟哉一世之雄,妙在被骂者不敢开口。而又有人说,这不敢开口,又何其怯也?对于无“杀身成仁”之勇,是第二条罪状,斯愈足以显革命文学家之英雄。所可惜者只在这文学并非对于强暴者的革命,而是对于失败者的革命。

  上海去年嚷了一阵革命文学,由我看来,那些作品,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观念的产物,有些则简直是军阅[阀]脑子。

  ……文艺究竟不同政治,小政客手腕是无用的。

  革命文学现在不知怎地,又仿佛不十分旺盛了。他们的文字,和他们一一辩驳是不值得的,因为他们都是胡说。最好是他们骂他们的,我们骂我们的。

  文学史上,我没有见过用阴谋除去了文学上的敌手,便成为文豪的人。

  穷极,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银又并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还是买长江沿岸的田地。然而富家儿总不免常常误解,以为钱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确的,也许还可以通神,但通文却不成,……官可捐,文人不可捐,有裙带官儿,却没有裙带文人的。

  弄文学的人,只要(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不必因为有人改变,就悲观的。

   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另碎事,就是为此。

  我说句老实话罢:我所遇见的随便谈谈的青年,我很少失望过,但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作家,我却觉得他大抵是呆鸟。

  一个作者,“自卑”固然不好,“自负”也不好的,容易停滞。我想,顶好是不要自馁,总是干;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要不然,输出多而输入少,后来要空虚的。

  对于只想以笔墨问世的青年,我现在却敢据几年的经验,以诚恳的心,进一个苦口的忠告。那就是:不断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载,几篇文字和几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绝后的大勋业。还有一点,是:不要只用力于抹杀别个,使他和自己一样的空无,而必须跨过那站着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初初出阵的时候,幼稚和浅薄都不要紧,然而也须不断的生长起来才好。并不明白文艺的理论而任意做些造谣生事的评论,写几句闲话便要扑灭异己的短评,译几篇童话就想抹杀一切的翻译,归根结蒂,于己于人,还都是“可怜无益费精神”的事,这也就是所谓“聪明误”了。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这三件宝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也是作家的棺材钉,会将他钉死。

  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是都让给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之貉”的。

  批评家的职务不但是剪除恶草,还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并非闲话(三)》,《华盖集》,《全集3》P152

  批评家的错处,是在乱骂与乱捧,例如说英雄是娼妇,举娼妇为英雄。

  我每当写作,一律抹杀各种的批评。因为那时中国的创作界固然幼稚,批评界更幼稚,不是举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将这些放在眼里,就要自命不凡,或觉得非自杀不足以谢天下的。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

  其实是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为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

  [1]撄触动,打动。

  [2]浮世绘日本德川时代(也称江户时代,1603-1867)兴起的一种民间绘画。浮世,现世之意,绘画故题材多取民间风俗、俳优、武士、游女、风景等,艺术上一般以线条明快、色彩鲜艳为特色。浮世绘曾在日本广为流传,至十八世纪末逐渐衰落。

  [3]“心存魏阙”语出《庄子·让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魏阙,古代宫门外的建筑,后来用作朝廷的代称。

  [4]“印象派” 十九世纪后期产生于法国的一个艺术流派。该派反对学院派的保守画风,采取在户外阳光下直接描绘景物的方法,追求光色变化的效果,强调瞬间印象,故称。

  [5]“达达派” 通称达达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流行于瑞士、美国、法国的一个文艺流派。“达达”(dada)原是法语中幼儿语言的“马”,取作文艺流派的名称,表示“毫无意义”、“无所谓”。该派对文化传统、现实生活、艺术规律采取极端反叛、虚无的态度,反映了当时青年一代的精神状态。

  [6]未来派 西方的一种现代文艺思潮和流派。二十世纪初发端于意大利,随后波及俄国,在法、英、德、波兰也有影响。该派否定文化传统和现存秩序,强调“现代感觉”、“机械文明”,赞美“进取性的运动”、“速度的美”与“力量”。1926年,在意大利得到墨索里尼的支持,成为宣传暴力政策和战争政策的工具。

  [7]“立方派” 通译立体派,或称立体主义。现代西方的一种艺术流派。开始于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主要表现在绘画方面,对诗歌创作也有一定影响。该派作品强调结构分析,摒弃传统艺术的表现方法,肢解自然形态,而取从上下左右前后内外去观察的方法,以构成事物的新形态。但因此,有的作品陷于玩弄立方的形式游戏,开了抽象主义几何派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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