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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艾柯这样爱惜文字之人,任何形式的文字,都会让他如饥似渴地吞咽。当你真正浸淫于阅读的乐趣,如机器般快速扫描所有的藏书,而纳入存储器,何难之有?
我在航程不长不短的飞机上,读完这本艾柯的杂文小集。虽涉猎广泛而看似不羁,却频频引起人对文字的可能性产生巨大好奇,艾柯把自己的兴致勃勃,传染给阅读他的人们,情趣盎然地跃于纸上,一路漫漫回旋如双人华尔兹,引领读者深入自己的阅读宝库。无论你是否实际触摸过,既能感同身受又如这位兼职作家般,热爱别人的创作,远远多过自己操刀,无论来人是否具备值得关注的才华,他看中的,竟是隐藏作品后面的“创作热情”,疼惜作者付出的心力。一个自己才华洋溢的人,如此这般尝试理解别人的作品,除了与生俱来的慈悲,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然后,他终究要给你带来惊喜,书本收尾,来上几篇与前面内容紧紧相连却别出心裁的奇幻小说,顺便随手调侃了前几篇述及的创作者。人生中,能遇上一两个如此机智幽默又博学的人,你恐怕会亢奋得手足无措,而失之交臂。幸运地,他在书里,你可以尽情地阅读,而他,看不见你,只有你自己清楚,在哪里被撩拨了。
第一次认识艾柯,是1980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玫瑰的名字》(Il nome della rosa),内容新奇丰富又细致悬疑,同样在写小说的我,顿时自惭形秽起来,几乎不敢再创作。慢慢地,我也能用内容截然不同来自我安慰,恰如他在《植物的记忆》里再三强调,写得不好也有阅读价值,硬着头皮打开计算机敲键盘,无暇多想,以免借口越来越沉重。
▲ 英文版《玫瑰的名字》
这本书的前半部,多半是艾柯的演讲集结,原来他连公开说话都如此心思缜密,又不忘持续调侃人类各种面向的偏执,串联得口沫横飞毫不费力,仿佛他就在你眼前滔滔不绝。若非文章结尾注明是演讲记录,我都以为他是亲笔再三斟酌写就的,一个人怎能说话不疙瘩得如此出口成章地逻辑顺畅啊?更可贵的,早早开始写作的艾柯,从未脱离时代的演进,计算机与网络文化的起飞,他照样犀利冷眼旁观,一箭红心,直接见血。84岁离世,我深信,他活够了,也活得不太够,尤其是他对书的着迷与不执迷。
在《植物的记忆》里,收纳了四大类文体的篇章,其一是作为藏书家协会主席艾柯公开演讲的“谈藏书之乐”,第二段是挑战思维的古籍探索“历史”,第三段则是讥讽科学演进中的谬误反击人们对文学遐想的贬抑,“文学和科学的疯狂”里举证历历地检视了科学的幻想与骗术,令人莞尔又伤悲,以及第四段短篇小说创作的“异质空间和篡改伪造”里,借由历史上独特的文字转折事故,来陈述创作与阅读之间的诡异纠葛。
▲ 意大利文版《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
我特别喜欢最后篇章里的奇幻小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布纸瘟疫》预言2080年,来自中国的细菌,把布纸化为粉尘,一夕间,书书相连地瓦解所有藏书家的宝贝。我怀疑他带着恶意的预言,既戏弄了可恨的藏书家,又自怜做为作家被逼宣传签名的苦痛,读来颇有惺惺相惜之慰。
《灭绝之前》里,艾柯故意用火星语言开篇,来调侃网络语言的口没遮拦与漫无边际。《一本e-book的内心独白》则更尖刻地讥讽纸本书与电子书之间的诡异亲戚关系,径自愚蠢得脑残而兄弟相残。《莎士比亚真的是莎士比亚吗?》则用千古疑案隐喻,作者之所以是作者的重要与不重要,竟是如此无力地哀伤。
艾柯对人类记忆的辩思相当有意思,他像个外科医师那样,拿着解剖刀,细细分层检视人类思想的结构,用解构来重组记忆的存在意义。他说人类有两大缺点:“生理缺点是,人终将一死;心理缺点是,人不喜欢死。”人对生理缺点无能为力,只好对心理层面下手。这段有关记忆的简洁开场白,真让人喷饭,写作,对艾柯而言,比我们想象得更轻如羽毛。如果只是记忆,像计算机那样无穷尽地装填,那么,过量的信息,还能让你保持畅通地思考吗?
艾柯认为,阅读是对话,虽然谁也无法确认对话的对象与内容,且每次对话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读者心理了然于胸。而唯有经过不断的质疑,才是趋近真理之路,而千千万万不同的质疑,代表着揭示真理的可能性,也才有可能让记忆成为有价值的存在。
对于书本的热爱与冷静,几乎让我认为艾柯接近赫尔曼·黑塞在《玻璃球游戏》里描述的完人教育之终极目标。他吞咽了那么多的信息与学识,却举重若轻地随手可抛,我甚至认为他重金购买的藏书,也能随手即抛,只要他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艾柯在“藏书乐”里,分门别类地介绍了各种藏书家的千姿百态。收集癖是种病症也是乐趣,至于,你是否真懂或真爱,甚至只是像收藏古董那样,等待买卖的瞬间快感,这里面深藏玄机,最终,还是乐此不疲的坚持。艾柯最讨厌回答一种挑衅的询问:“你收藏的书都看过了吗?”根据艾柯如数家珍的口若悬河,你很难质疑他没看过这些书,而根据他自己公布收藏书的数量,你很难相信他全部读过了。艾柯的答覆很奇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太极拳表演,最终,没有直接满足提问者的好奇。
▲ 艾柯在书房中
而我可以用一位朋友的藏书癖来答覆。他不懂烹饪,却可以随手帮我订阅够分量而绝不取巧的世界食物百科全书。他可以从家中藏书里挑出几本书,带到二手书店,换取足够解决燃眉之急的金额。他像艾柯一样,可以清晰阅读几种世界关键文字,而随时取得最当季的出版信息。他可以在自己不理解又不熟悉的领域里,找出旁人需要的书籍。他甚至可以帮你查找自己不懂的语言文字,找到正确的翻译,附带清楚明确的典故。
我相信,如艾柯这样爱惜文字之人,任何形式的文字,都会让他如饥似渴地吞咽,只要有机会触碰。当你真正浸淫于阅读的乐趣,而开始感谢各种书写的形式与背后的印刷故事,那么,如机器般快速扫描所有的藏书,而纳入存储器,何难之有?只有不读书的人,才会问艾柯:“好多书噢!你都看过了?”这种趣味,无法转述,只能自己体会,若想知道人家读书了没,必须自己先去读。
然而读书与不读书,是世界上的两类人,你们有交集吗?必须对话吗?
(本文原标题:《文字在艾柯手里成瑰宝》)
作者:陈念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