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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秘史》(1948)
1950年3月,赞美维新派、批判那拉氏的港片《清宫秘史》在北京、上海颇受好评。毛泽东不以为然:“《清宫秘史》是一部卖国主义的影片,应该进行批判。”
怎么批判?对这样一部爱国主义的电影,文宣实在是无从下嘴。
天意从来高难问。说穿了也很简单,那拉氏嚷嚷“跟洋人拼了”,毛泽东觉得很有反帝色彩,影片立场反动,相当反动。
《武训传》(1951)
影片轰动大陆,获得官方、民间的一致赞誉。谁也没想到,1951年5月20日、1967年5月26日,《人民日报》两次发表毛亲自撰写的影评《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掀起对《武训传》的全国性大批判,影片主创人员受到残酷迫害,死去一百多年的武训被开棺鞭尸。
2012年《武训传》解禁发行,观众一如当年百思不解,影片花了大量篇幅展现底层的苦难和反抗;发现学生的理想就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武训丢掉黄马褂,对儒家教育只是培养朝廷鹰犬感到幻灭,片尾还有解放军和毛像,完全符合官方的意识形态,何以引发毛泽东经久不息的雷霆之怒?
关键在于两句台词,武训对暴力革命发出微弱的质疑:“全靠杀人,行吗?”以及义军将领对革命领袖的愤慨:“洪秀全一到南京上了宝座就忘了我们穷人。”还要不要镇反,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
不批你批谁?
《蓝风筝》(1993)
优点与缺憾都很明显。文艺女兵不愿陪领导跳舞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让人想起文革往事:南京歌舞团副团长李香芝要求中央首长带头不找演员陪舞,“简直把我们歌舞团的女同志当成了舞女”,1971年惨遭杀害。
然而,影片从80年代伤痕文学汲取的营养远不足以完成民族苦难的宏大叙事,一味铺陈苦难,缺乏反思的深度和力度。
小时看过一本以苏共大清洗为背景的小说《中午的黑暗》,主人公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为了崇高的目的牺牲良知,对他人的不公正审判负有重大责任,成了自己热情参与的运动的牺牲品。真相如此残酷:没有谁完全无辜,受害者是他们自己和其他受害者的刽子手!有可能保护你的人已经在你的谎言或明哲保身、无动于衷的情况下被干掉了,当你蒙受冤屈、斧钺加身,谁为你打抱不平?
中国有个奇特的现象,灾难过后,人人都是“受害者”,个个睁着比婴儿还无辜的眼睛,在选择性记忆里挣扎着“寻找家园”(参见萧默《〈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
《小武》(1998)
同样以小偷为主角,《女贼》(1989)因批判文革的残酷、政治色彩浓厚被禁,《小武》则因真实得令人颤抖(违规参赛尚在其次)。通过记录一个社会最底层最被人鄙视的小偷来捕捉时代的脉搏,凤头、猪肚、豹尾迎空怒放,这是什么精神,又是何等分量,贾科长成为中国电影史无法绕过的重要角色。
皱巴巴的劣质西装、自称警察即可免票、毛像下发生的扒窃、让我的朋友先富起来、攀高枝的性工作者无不充满讽刺,后毛泽东时代骚动、浮华、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如同反复播放的《心雨》一样俗烂,谢谢你“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给我更多的可能和机会。

小武与儿时好友兼贼友的暴发户一节非常精彩。后者不想在婚礼上看到小武,甚至都没邀请他。礼金往桌上一丢,点燃烟把人家的打火机揣进自己口袋,尴尬、失望、愤怒的小武有些晕头转向,走了几步又返身给了暴发户一下。
面对残酷的现实,友情、爱情、亲情集体沦陷。
小武铐在街边,承受路人目光、言语的拷问。鲁迅笔下的看客时代乍现眼前。
《我是你爸爸》(2000)
男人有两种:一种是男人,还有一种是被三纲五常洗脑的汉族男人。
君为臣纲怕啥,有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垫底呢。两大屎缸一罩,有个繁殖能力,无论混得有多窝囊、憋屈,都可以在用拳脚招呼老婆、孩子的时候顾盼自雄,凸显汉族大男人主义的真我风采。发泄完了,继续匍匐在权力的脚下,舒坦。受气不要紧,家里有两大出气筒等着哩。
有了畅通无阻的发泄渠道,心理容易平衡,社会易于稳定。这就是汉族男人。
影片前半部分对家教、学校洗脑的控诉非常有力,师长丧心病狂地杀掉多少自由的性灵!冯小刚绝对是最会演戏的导演,家暴被邻居修理,解气、解恨。
这段对白可见老师下流、操蛋到了何种地步:
老师:二排长面对高高举起的屠刀,他双眼喷火,目光带着微笑,把轻蔑的视线投向刽子手。
学生:哎,老师,老师!敌人抓住咱们几个人啊?
老师:他……是单数还是复数?
学生:我怎么觉得好像有三双眼睛望着敌人?
老师:这只是一种修辞方法,表现了革命者既无畏又愤怒,同时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
学生:哦!老师,那您能这么看我一眼吗?
除了二郎神,谁能“双眼喷火,目光带着微笑,把轻蔑的视线投向刽子手”?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学生的犀利有损老师的权威。
《海鲜》(2001)
《我爱美元》是文艺江湖依然有朱文传说的原因之一,儿子质问父亲:“你的女儿就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妓女?这个职业比我们的传统还要古老。”人家一不贪污,二没坑蒙拐骗,童叟无欺,还有什么好说的?
《神女》(1934)之后,朱文再度聚焦性工作者,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饱含同情,但很有分寸。
影片好就好在不装,象朱文的小说一样赤裸、滚烫。镜头运用、剪辑虽很稚嫩,无法与《旺达》(1971)、《天堂陌影》(1984)等小成本处女杰作相提并论,但其艺术品质在近20年大陆电影中当属一流。
警察屡次拯救想要自杀的性工作者,但动物凶猛起来也怪可怕,猛抽她的耳光,边强奸边问:“你还想不想死?你还想不想死?”
发现警察与小保姆偷情,厌恶是肯定的。毛泽东说:情况正在起变化。
还越来越不受控制。
客人将百元假钞塞入同伴阴道,筷子夹不出来只好上医院,大家谈笑风生,根本没当回事,表明类似伤害或更严重的伤害早已是性工作者日常的一部分。夹取、冲洗、吹干、使用假币的过程,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反讽,堪称互害社会“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的缩影。
该段落为影片华彩,显现出国产片难得一见的冷静和克制。
《鬼子来了》(2000)
举手投足都是诗,每一个隐喻都是那么自然而又强烈:
一刀刘杀同胞行云流水却杀不了引颈以待的鬼子,讽刺朝廷鹰犬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毛驴强奸日军战马吓坏村民,显示懦弱的国人还不如牲口有反抗精神;唯一敢于反抗的居然是个身有残疾的“疯子”,反衬国人麻木不仁的心灵疾患。
被俘日军花屋从但求速死的强硬到一心苟活的变化,堪称历史寓言:继鲜卑、蒙元、满清(满文消失,八旗子弟成为腐化堕落的代名词,当年入关吃铁吐火,何等刚健)之后,再一次表明汉化之后的民族什么鸟样。
安排英俊、潇洒的吴大维扮演拄着拐杖的国军少校令人叫绝:外柔内狠的国民党傍着美国朋友,抗战胜利一呼百应,实则马屎皮面光,与日寇血战八年大伤元气,下盘不稳、大厦将倾。
真正的大师,不仅杀戮暴君,对草民同样手起刀落;廉价、浅薄的同情,如何对得起曾经的苦难与牺牲?
《十三棵泡桐》(2006)
为通过审查,导演大动剪刀,最终仍无缘院线。
装疯卖傻、矫揉造作的国产片汗牛充栋,《十三棵泡桐》令人惊艳,学校活生生就是一座摧残学生自由性灵的思想牢笼,出狱的几乎都经过洗脑、改造合格。
风子看着描述阿拉伯勇士麦麦德(费拉斯)的连环画长大,与象把刀子的陶陶、家境富有的阿利是哥们。班主任虚伪、尖酸,把陶陶勾引到了床上,成为她最得力的助手。一直喜欢陶陶的风子转而在包京生那里寻求安慰。
豪爽而又卤莽、坦诚而又狡黠的包京生,满面春风地穿着风子送给他的T恤来到操场,没想到好心人遭雷打,爆炸事件竟然归罪于他。艳丽的T恤在蓝色校服的海洋里异常醒目;人们整齐划一地做着早操,不知所措的他无比孤独。
优秀的导演擅长用平淡的镜头交代人与环境的关系和人物内心的挣扎:《大逃杀》结尾,腥风血雨过后,老师独自在空旷的操场上做操。
权力喜欢神秘地运作,“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校长,通过扩音器发号施令,其淫威不只是开除胆敢挑战应试教育的学生,而且代表整个社会对你的排斥。大陆向来不缺这样冷血的校长,也不乏道貌岸然、刻薄无情、一肚子淫乱的班主任。(每次看到老师体罚、虐待、性侵学生的新闻,都会不由自主地怀念红卫兵小将,罪过)
早恋、师生恋、拉拉、校园暴力、性骚扰---未删节版本,语文老师性骚扰风子,后又自杀---
杀富济贫的麦麦德是风子心底最干净和明亮的部分。骑着骆驼、目光深沉的沙漠英雄似在告诫自己的粉丝:可怜的人啊,你要小心……
学生的世界单纯而又复杂,同样的青春有着不一样的痛楚,象一把刀子静静穿过心窝,《十三棵泡桐》成为大陆继《枫》(1980)之后最值得一看的青春电影:解放地球、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价值观崩溃之后,自由、民主等现代文明教育没有及时介入,新一代沦为精致的自私自利者。迷途的羔羊更加迷茫:中国,我的钥匙在哪儿?
麦麦德不可能永远守护风子。你的钥匙没丢。你本来就没钥匙。
《天注定》(2013)
县城之外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
第一个故事如贾科长所言:“村庄的政治腐败和贫富分化让普通农民举起猎枪。”
将就别人的碗筷吃面、不讲卫生的大海,当众向富豪发难、让人难堪,就不能换一个更有人情味也更符合生活逻辑的方式?因挂号信未写中纪委的详细地址,邮局小妹拒绝受理,大海怒发冲冠,认定权贵的魔掌伸进了邮局。
科长试图呈现一个缺乏常识、粗鲁、执拗、冷血和痛恨腐败的复杂人物,但却忘记了,倘若大海如此愚昧、不明事理,绝不会为了公益大发布衣之怒。生活中的胡文海杀红了眼,也曾滥杀无辜,那是在穷尽了包括上访等救济手段之后的绝望;再者,一个上访、检举专业户,欠奉写信这样的常识,未免太过离谱。
《天注定》是一部好的坏电影,好在直面现实苦难,坏在无法真切地描述这种苦难。对人物穷尽司法救济的省略与敷衍,严重削弱了影片的批判力量和艺术品质。
富贵逼人、富贵再三逼人,小玉忍无可忍的正当防卫,居然被演绎成胡金铨式的侠女造型。侠女气质重在气质,用舞台艺术的方式去表现打工妹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无疑是刻舟求剑。
科长非常熟悉小镇青年,自杀一节不无瑕疵,但仍然是《天注定》水平最高、故事最为饱满的段落。友情、爱情、亲情的挫折和失落,加上繁重、枯燥的工作,令非常突然的自杀显得十分自然。而三儿的暴力犯罪就缺乏应有的铺垫。
充满死亡的暴力影像,忍、还是残忍之间,有太多的空白等待填补,需要艺术家的提炼和想象,用镜头精准地呈现人物清晰的行为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