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枚香气的烙印
文+图/ 梁斯鸿
若要在回忆里追寻世间最热烈的香气,那一瞬间,在脑海中呼啸而起的必然是热带之香。它们从远处奔涌而来,深刻而浓郁,就如最初,我遇见它们的时候。
太阳赋予地球的最强悍的能量聚集在热带,大地赋予人类最热烈的爱恨情仇也发生在这里。人们不需要扭捏作态,只是放手拥抱,大声赞美,不求来生的喜悦,只愿身旁翻卷不休的惊涛骇浪,能将丰沛的感情如炽阳般充满此生,便是完满。
琅勃拉邦 鸡蛋花滑过肌肤的甜香
如果非要给SPA水疗界推选一个公认的icon,非鸡蛋花莫属。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其实很难在SPA馆里看到真正的鸡蛋花,枕前床头常常被缀以一朵同款塑料花,生硬干巴不知所云,一如面无表情的按摩技师。
在琅勃拉邦就不一样啦!沿着干净的街道走过去,一路全是鹿角般的鸡蛋花树枝,旺季来临时,外白里黄的鸡蛋花满树绽放,偶尔会有几棵特别热情的,开出红色的花朵来——其实它们是红花缅栀。姑娘们喜欢把鸡蛋花别在头发上,因为它们又香又美。
琅勃拉邦街头的喇嘛
鸡蛋花
琅勃拉邦的空气里充满了甜美的花香,它们大多就来自鸡蛋花,这种香气会沿着你的脚步,蔓延进你所见的任何一家SPA馆。与欧美国家对于温和薰衣草香的偏爱不同,东南亚的水疗按摩从基底油到芳香精油都馥郁热情,大多都使用椰子油打底。老挝也一脉相承,要么是椰香浓郁的纯椰子油,要么是浸泡了鸡蛋花香气的按摩油,或者是在按摩油中加入中性清凉的柠檬香茅,满满热带风情,总有一款得人心。
典型的老挝式按摩其实颇为温和,就像是瑞典式按摩的长按抚与日式指压的综合体,的确适合抹上香甜的按摩油,来一场完全的放松。我毫无疑问地选择了红花鸡蛋花(也就是红花缅栀)浸泡的、花香甜美的按摩油,打算在接下来的悠长休憩中,体会属于这个城市的味道,也顺便缓解暴躁的热带阳光带来的皮肤敏感。
红花缅栀
红花缅栀的香气并非徒有其表,这确实是一味可以入药的香气,并在植物疗法中以抗病毒闻名。所以国际上不少大牌都有使用红花缅栀作为护肤成分的单品,用以改善敏感皮肤,对于病毒引发的皮肤问题亦能作辅助的护理,用来作为SPA按摩油,可谓身心受益一举两得。
香气之外,鸡蛋花的树皮和叶子也可萃取出有效成分,用以退热、止喘,多用于医药领域。如果折断鸡蛋花的树枝,便能发现其中蕴含着丰沛的的白色乳汁,这些乳汁具有毒性,但也可用来以毒攻毒:它们常被用来和椰子油搭配用以按摩关节,用来缓解风湿发作引起的关节疼痛。当我们从迈出房间,再次让街头花朵的香气滑过肌肤,便再也忘不了它曾以全身相许的深情。
斯里兰卡尼甘布 肉桂沿途洒下的辛与甜
晚点的飞机抵达斯里兰卡的首都科伦坡时,正是夜半。驱车20分钟就到了尼甘布,我要在这里待一晚。
早晨六点,神清气爽地醒来,打算去看看那亚洲级大鱼市的盛景。谁知甫一出门,却以为到了中世纪的黑巫师之地,脚步掠过,大片的乌鸦腾地飞起,在空中不断盘旋、起伏,它们不断地扑棱着翅膀四处忙碌,伴随着沙哑的叫声,看上去就像是刚参加完派对正在归家途中的鸦群男女。穿行于这些暗淡晨光中的黑影中,竟恍如一夜隔世。
汉密尔顿运河很窄,笔直
运河入海口
一大早,渔民在修补欲望
从这个城市的任何一处前往海边,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汉密尔顿运河(Hamilton Canal)。这条小城市里的小运河,见证了斯里兰卡在世界香料史上的意义非凡:早期荷兰殖民者在此开挖运河,将本土的肉桂、胡椒、丁香、豆蔻等香料,绕过中东,直送欧洲,拯救了一批口舌寡淡、生活乏味的欧洲贵族。如果没有这些香料,不仅查理曼大帝的餐桌黯然失色,恐怕连卧室也难现春光。对于欧洲人来说,香料促进食色就如宇宙秩序一般理所当然,它们不仅挑动烹饪味觉,更与医学和星相学密切关联,要是没有这香料之岛源源不断的供应,整个欧洲世界简直摇摇欲坠。
那样的盛年光景,如今自是不再,但运河旁的菜市场,仍留有当年丰富香料的影迹。作为锡兰肉桂的原产地,当地人至今都引以为荣。职业的肉桂剥皮人将肉桂树的内皮用刀剥离开来,切成小块,置于太阳下晾晒,使其卷曲成小卷筒,然后扎成小捆放在摊前待售,一如800年前的样子。
香料店里的肉桂
1000多年前就出口到中国宫廷的丁香,如今也还是锡里兰卡重要的出产。丁香香料来自成串生长的丁香花蕾,在树上,这些花蕾颜色由绿而黄,继而变粉,最后变为深褐色。在丁香花蕾完全成熟之前,人们就要把它们采摘下来,香料种植园里的场景似乎千年来就没有改变过:人们仍然用棍子把花蕾打落,下面已布好收集的网,网口一拢便拿到烈日下晾晒,花蕾逐渐变黑变硬,如刺钉一般,当年的“丁子香”之名因此而得。
斯里兰卡城市有很多阿育吠陀SPA馆
也卖各种香料制品
同样用传统方法收集获取的香料,还有肉豆蔻仁和肉豆蔻种皮、绿豆蔻和香荚兰等等,非要说它们和从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价格亲民多了。曾经它们与黄金等价,被小心翼翼地装入雕工精美的木盒收藏,用来做细致的料理。如今,它们只是散漫的躺在市场的角落里,像隔壁待售的槟榔、辣椒和菠萝蜜一样,等着被领到厨房完成使命。
西双版纳 喂饱感官的酸香辣
到西双版纳的第一个晚上,当地朋友说,我带你去吃“傣味”吧。本土的烹饪,广东叫粤菜,潮汕叫潮菜,上海叫上海菜……至于傣族料理,叫傣味。
傣味既酸且辣,感官餐罢还有甜味的糍粑收尾,喂饱所有感官,离奇地合我这个外乡人的胃口。西双版纳位于北回归线以南的热带北缘,盛产芳香植物,以及很多用来制作酸味菜肴的本土植物材料,这些植物造就了西双版纳餐桌上的特殊风味:炸得酥脆的薄荷叶常常和肉食搭配,各式酸辣的蘸料常和淡味的肉或笋搭伙,有时还会加上一壶滇橄榄泡的高度酒。各个寨子的傣味,看上去样式各异,其实风格极为统一。
酸角
西双版纳用来调酸味的食材,最常见的是酸笋和木姜子,还有酸角(或叫酸豆、罗望子)。
在一个老寨子改建成的饮食集中地后厨,我看到厨师彪悍地耍着大刀,将缸里捞出的大块的酸笋剁成细末,混以辣椒和香料粉末,腌渍成蘸酱,用来蘸炸猪皮或清淡的甜笋片。桌上有很多碟这样的蘸酱,不同层次的香酸辣并行,以调动食客的嗅觉与味觉。
一种酸汤的汤底,看的见的还有香茅和柠檬叶
我幼年时曾在广西住过两年,那两年可谓培养了我对酸味的浓厚兴趣和探究欲望。如今想来,那些年尝到的食物,正是时髦的传统手作美食。比如广西的“酸”,单字一个酸,特指那些腌酸食品:酸萝卜、酸莴笋、酸芒果、酸姜、酸桃……和别处不同,这些“酸”菜并不是用来当作炒菜配料的,而是当作日常的零食。酸溜带辣,非常开胃,母亲那时为了让我自觉的多吃饭,对于这种入乡随俗的嗜好也并未阻止。
后来忆起,嗜酸的广西似乎给了我一种独特的分辨力,让我在多年以后来到西双版纳,还能从那些盘碟之中,辨得出酸笋的好赖、辣椒的高中低调。厚重的口味让人身心放松,以便接纳更多的味道和香气,于是连带着傣味餐桌上的窃窃私语我也一并听懂了。
菲律宾锡基霍尔 海洋与药草的芬芳
骑着摩托车,沿着锡基霍尔岛环山而行,一路陆续经过很多开了有些年头的老店,比如本地人开的小餐厅,家传的烤乳猪作坊,到此定居多年的意大利厨师开的意式参观……还有数个隐藏在山野间的“巫医店铺”,店主通常都有一把年纪了,额头的褶子历历可数,黝黑的纹身臂膊上,全是故事。
这就是锡基霍尔的迷人之处。这个海岛向来不被观光者列入旅行计划,偶有到访的游客,也是来去匆匆。多亏如此,这个曾以巫医闻名的小岛,才得以在现代社会中仍然保留着许多传统的习俗,它们可爱而神秘,布满浓浓的人情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尘埃。
我们司机,爷爷来自广东
他爱斗鸡,手上这只鸡得过斗鸡冠军
所谓巫医,其实并没有什么骇人的噱头和仪轨,这些小小的巫医店铺事实上都属于民间的药草铺子。所售的东西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但大抵都是本土植物的衍生品。其中最多见的是以椰子油浸泡的药草油,将不同的药草浸泡在大桶的椰子油中,浸渍一段时间后再过滤掉药渣,就得到了一罐罐天然药草浸泡油。由于药草品种的不同,浸泡油的功效也有区别,很多是用来治疗日晒引起的皮肤炎的,也有用来治疗湿疹、皮廯的,还有一些用来做按摩油,舒缓肌肉酸痛和疲劳不适。——我买了后者,带有清新的、温暖木质调气息的青草味,回程时带到杜马盖地的按摩店去做了按摩,用完周身舒爽又轻快。
巫医店里正在浸泡的药草油
配好的药草油以及混合药草
锡基霍尔有一种在本土很有名气的“爱情灵药”,成分是本地沙滩上的贝壳小螺、一些山野的药草、一撮动物毛发和砂土。以本地消费水平而言,这个配方着实昂贵,而且只是个半成品,需要自己另行使用香水基底来完成调配。在杜马盖地博物馆,这个灵药配方被特别拿出来介绍,颇有历史渊源。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中,人们总会倾向于使用不同的方式来记录自认为重要的事情,有人用书籍壁画,有人用怪异的典礼仪式,而富有巫师色彩的爱情灵药,却是属于锡基霍尔人独一无二的记录方式。海螺贝壳与本土药草雷打不动的搭配,或许就是用来封印海洋的激情和土地的深沉,如海与岸般的爱。
有一次绕行山路,遇上暴雨,我便在路旁的本地餐厅停了一下,顺便点了简单的烤鸡简餐,和烤鸡搭配的是一碗加了番茄和一种小小的椭圆绿叶子的汤。在声势惊人的雷雨中,老板娘冒雨走了出去,在门口那棵一人多高的树旁,三下五除二地抓采了几把树叶,然后匆匆回来,丢进一口小锅里。几分钟后,这口小锅里的汤就来到了我餐桌上,没有奇怪的气味,是清淡可口的农家菜。
辣木
雨晴后,我跑到门口去看那做汤的树叶,赫然发现竟是一棵辣木。老板娘告诉我,这种用来烹调的植物,当地话叫morlungai,在本岛用得很家常也很广泛,煎炒炖汤无所不能。辣木籽和其他辣木制品在很多国家都被当做保健品,叶子部分则因为含有高量的维生素C(是柑橘的4倍)、钙质和蛋白,也被当做药草使用。

又是药草!在锡基霍尔喝到的这一口亲切农家汤,无意中却是别人羡慕的养生剂,得知真相后真是满心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