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 全文阅读 飞越疯人院全文阅读 作者:肯·克西

飞越疯人院 全文阅读 飞越疯人院全文阅读 作者:肯·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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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序言(1)    
序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学的声名在美国人的想象力里达到了巅峰。华盛顿特区的圣·伊丽莎白医院收治了七千多名病人,成为了一座乌托邦似的丰碑,意在标榜将精神疾病患者从社区隔离进行治疗,是有卓越功效的。根据玛丽·简·沃德的小说《蛇穴》改编的1948年的同名电影将精神病医生描述为一位救世主,拯救了在精神病院饱受磨难的妇女。如果人的精神能够如此放荡不拘而导致多重人格分裂,具有爱心的精神病医生一定能够解开心魔,让分裂的人格重新合一,就如同演员科布在1957年的电影《三面夏娃》里表现的那样。精神病医生是理智和秩序的骑士,将年轻少女从无处不在的心魔中解救出来。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训于布达佩斯的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兹在其《精神疾病的秘密》(1960)一书中突然对自己曾接受的培训发难,声称精神疾病的说法"不仅没有科学价值,而且有害于社会"。R.D.莱恩在《分裂的自我:对健全与疯狂的生存论研究》中认为,精神病人经常通过装疯卖傻、作践自己和作弄医生来达到牵制并躲避危险人群的目的。米歇尔·福柯的《疯癫与文明》(1961)记录了精神病院的诞生,并且认为疯癫的现代概念就是一种实施控制的文化发明:曾经被接纳为社会和荒唐人生一部分的疯子们被视为一种威胁,他们被隔离到了精神病院里,变得悄无声息。社会学家欧文·高夫曼的《疯人院》将精神病院,特别是华盛顿的圣·伊丽莎白医院描述成建立于某种权力机制之上的机构,在这种机制中病人被贬低并非为了治愈疾病,而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力和威信。高夫曼得出结论说,"精神病人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为了离开医院,或为了在医院的日子好过一点,他们必须接受精神病院安排给他们的位置,而安排他们的位置是为了支持把这场"交易"强加给他们的那些人的职业角色……精神病人会发现自己被一个让其他人日子好过一些的服务理想的重量给压碎了。"
这些著作将精神病学和精神疾病视为在科学的面具掩盖之下的社会净化的工具,几乎没有诊断或者治疗的价值。治疗意味着内化某个社会的道德准则,而不是对于疾病的诊治。尽管上述著作在知识界中颇具知名度和影响力,但是它们没有广泛的冲击力,无法与一本始创于1960年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的作者是一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写作班学生,他那时正在一家精神病院值夜班,并且参与政府资助的药物实验。肯·克西并未打算写一部有关精神治疗的专著(当时电疗的作用还处于争论之中),或者纠正任何的政治错误。他的性情太倾向于无政府主义和恶作剧,因而不太可能提出某种社会学的或者政治上的预案。当他在斯坦福大学附近的门罗帕克老兵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工作时,他对病人们产生了同情,开始质问之前所确立的疯癫与否的界线。他开始考虑发疯是否意味着服从于一个无思想的制度,或者试着彻底摆脱这一制度。在《飞越疯人院》一书中,一位精神病人斯甘隆一语总结了高夫曼的论文或关于悲剧的现代定义:"地狱一般的生活,你接受是诅咒,不接受也是诅咒,把一堆人这样胡乱地捆绑在一起,真是该死。"或者服从然后得到释放,或者保持你的骨气但被一直留在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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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序言(2)    
肯·克西认为当时颇为流行的"治疗性团体",是强迫人的内在精神适应他人的理想外在环境的一种方式。按照这一实践,病人们互相吐露秘密,以努力使病房"尽可能像……民主、自由的社区--一个内部小世界,这是某一天你将会重新占一席之地的那个外部世界的缩影"。治疗性团体成为了一种强迫手段,假意为了民主大众的福祉而帮助人们,但其实只是为了平庸的大多数,以及支持为自身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机构管理者。在《飞越疯人院》中,克西把精神病院变成了战后美国社会正实施的控制手段的象征。
肯·克西是一位有钱的乳制品农场主之子,曾是俄勒冈大学的明星摔跤手。1956年毕业以后,他写了一本名为《秋末》的有关大学体育的小说,并且在好莱坞度过了一年的时间,企图涉足电影行业。之后克西得到了一个在斯坦福大学学习写作的"伍德罗·威尔逊奖学金",和妻子弗伊搬到了帕拉阿托市帕瑞区的波西米亚聚集地。克西开始创作一本名为《动物园》的小说,书中主人公是个乡下的男孩,一名橄榄球运动员,成为了旧金山北岸区"垮掉一代"社区的一份子。《动物园》的影响没有达到克西的预期,但是该书为他赢得了著名的"斯蒂格纳奖学金",使他有幸得到瓦勒斯·斯蒂格纳、弗兰克·奥康纳,特别是马尔科姆·考利等人的教诲。后者是位具有传奇色彩的著名编辑,曾经推出了福克纳和杰克·凯鲁亚克的作品,后者的作品《在路上》于1957年出版。成为一名叛逆者的克西经常不参加一般的讲座,而是在家中或其他地方举行座谈,和其他具有天赋的同辈分享作品与思想,这些同辈包括格尼·诺曼、罗伯特·斯通、拉里·麦克莫特里、肯·巴博和温德尔·伯里。克西在帕瑞区的某位邻居是心理学的研究生,名叫维克·拉维尔,他是艾伦·金斯堡和理查德·阿尔伯特(即后来的拉姆·达斯)的朋友,他告诉克西有关政府在当地老兵医院进行的精神药理学的实验。克西于1960年的春天开始参与这些实验。大约在同一时期,有个人跑到了克西的家门口,开一辆变速器漏气的吉普车,说话飞快、滔滔不绝,还把自己的变速器拆得七零八落。这人叫尼尔·卡萨迪,是"垮掉一代"的缪斯,《在路上》中人物狄安·莫里亚蒂的雏形,他在圣昆丁监狱坐了两年牢,刚刚放出来,并未真正在路上很久。他一直都没有向克西解释是什么让他坐牢,但是四年以后,他将驾驶克西的巴士,载着"快乐的恶作剧者"环游美国。野性被禁闭已久,西部等待着探索。
禁闭、控制和孤独准确地描述了冷战时期的黑暗情绪,当克西进入斯坦福的时候,周围仍然寒意十足。虽然麦卡锡自己失败了,HUAC也就是"非美活动委员会"仍在审查大学教授和其他人的政治忠诚度。共产主义的"幽灵"如此不可捉摸而难以控制,导致了一种怀疑和沉默的文化,特别是在那些有事隐藏和害怕被误解的人们中间。"制度遵从"成为了二战之后备受赞誉的小说以及流行的社会学所关注的主题。拉尔夫·埃利森的《看不见的人》(1952)描写了一个挣扎于白人的遵从和黑人的不遵从之间的男人,在看不见的孤独中备受折磨。诺曼·梅勒的《裸者与死者》(1948)和詹姆斯·琼斯的《从这里到永恒》(1951)渲染了军队的遵从和单一对个体力量的削弱,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1957)则显示了在军队等级制度中军事法的残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社会学文献也对孤独和遵从等问题的界定产生了同样巨大的影响。大卫·理斯曼的《孤独的人群》(1950)提出在中产阶级的美国有两种主要的社会角色--内在的和外在的,并分别使用内在"方向仪"和"雷达"作比喻,描述并且强化了人类异化为类型和机器的事实。理斯曼也强调了通过各种否定性自我评价的策略所实施的文化控制。威廉姆 ·怀特的《组织人》(1956)描述了二战以后强盗资本家如何壮大起来,通过组织完善的社团来同化美国。个人简化为分类后的数据困扰着克西,就好比它给金斯堡的《嚎叫》(1956)和威廉·巴洛斯的《裸体午餐》(1959)提供燃料,这些作品描述了美国末日狂欢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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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序言(3)    
进入迷幻的状态能把个人从文化残缺的效应中释放出来,这激发了金斯堡和巴洛斯的想象力。肯·克西参与政府资助的迷幻药实验成为了一个寓言,表明了政府利用科学和技术控制世界的企图和这种企图的失败。冷战时期极力吹捧科学,甚至利用人们担心科学的发展会使得世界失控的恐惧。让原子弹成为现实的天才计划却激发了对于核扩散的巨大恐惧,并且直接引发了冷战。设计原子弹并实施战后恐怖政治的奥本海默很快就因为想要停止氢弹的制造而成为恐惧和怀疑的目标,失去了从事机密工作的资格。阿尔弗莱德·金赛量化人类性行为的努力同样具有讽刺意味。他的研究成果,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金赛报告》,看起来颠覆了美国家庭的理想,因此被主流报纸拒之门外。《生活》杂志称《金赛报告》是对"作为社会基本元素的家庭的攻击,对于道德的否定,对于放纵的宣扬。"有意思的是,很可能就是因为它声称超过四分之一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四十岁之前和别人通奸过,一半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都曾有过婚前性行为,金赛的报告成了畅销书。尽管性行为特别是同性恋行为开始和颠覆性以及对隐秘东西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它们在人类生活中是难以驾驭的,就算可以测量,却无法被控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也见证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于麦角酸、三甲氧苯乙胺和其他迷幻药的各种实验项目。中央情报局希望开发控制大众思想的手段,作为冷战中的武器。虽然并非所有想要LSD(麦角酸二乙荃酰胺,一种药力极强的迷幻剂,简称LSD)迷幻剂的人都能够弄到它,LSD还是成了反主流文化魅影中艺术家、作家和演员们的话题。金斯堡设法参与了在斯坦福大学进行的LSD实验,最终写了一部惠特曼风格的、洋洋洒洒的"颂词",描述LSD强化空虚的疏离和夸大妄想症的力量:"我,艾伦·金斯堡,一个独立的自我/想要成为上帝的我。"对于金斯堡和其他人的问题是LSD到底让人精神错乱还是洞彻世事。克西自愿参与在门罗帕克医院进行的政府资助的药物实验,得到七十五美元的报酬,服用LSD、Ditran、三甲氧苯乙胺和IT-290。不久,这些药物流入了帕瑞区,并最终进入了美国大众主流文化。政府里的精英们也无法控制药物的"平民化"。正如克西自己在1987年说的那样:"政府要求我们,"嘿,到那边的那个小盒子里去。那个小盒子里有我们没勇气进去拿的东西,……然后他们又说,"不要让他们再回到那个盒子里去!""《飞越疯人院》中的药物不是为了治疗,而是设计来让人上瘾,从而守规矩并消除自由的意志:"拉契特小姐会让我们都靠着墙站成一排,在那里我们将面对枪膛装填得满满的枪,她已经在里面装了眠尔通!氯丙嗪!利眠宁!三氟啦嗪!镇压!用镇静剂把我们都消灭了。"
克西后来在《飞越疯人院》的创作中,预言了迷幻药文化。酋长布罗姆登的传奇在克西服用了"拍约他"(制自墨西哥仙人球的麻醉剂) 后,在脑袋中成形,然后由克西加以充实。后来,克西修改了小说及其人物,尤其是布罗姆登这个角色,减少了药物对小说创作的作用。药物也许开启了几扇门,但是那些形象主要来自于东方神秘主义、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麦尔维尔,而不是那些药丸:
在作为似乎是灵光乍现的天才(即使不是绝顶天才)的预言者混了很多年后,我被告知某位神灵有点被激怒了,因为电报员过于傲慢而将收到的信息作为自己的成绩,就好像是收报员自己发出的信号似的。"布罗姆登先生要求你不要再以他的创造者的口吻说话,"我被告知,"停止吧,否则小心变成你自己虚荣荒唐事的猎物。"(《克西的跳蚤市场》,Viking出版社,1973年,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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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序言(4)    
称酋长布罗姆登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如同很多评论家所做的那样,恰恰是用小说所质疑的操控一切和居高临下来减少这个人物自身的想象天赋和幽默感。布罗姆登是本书的第一个傻子和杂耍者。当他在书的开头说"就算事情压根儿没发生过,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他说出了欺骗艺术的精华所在,一个道出真理的谎言。杂耍者是北美印第安人文学和欧洲文学中无所不在的人物,以他们的狡黠、不可靠、颠覆我们所有的等级观念、愚弄周围人的同时也愚弄他们自己的自嘲性而著称。他们展示着原始和被遗忘的过去的力量,来撼动过多文明所造成的过于平静的秩序。布罗姆登骗得周围的人相信他又聋又哑,但是他也因此让自己身陷其中,也许要找回他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那种曾导致他成为"消失了的美国人"和一个"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的六英尺八寸高的扫地机器"的暴力形式。灭绝的威胁和把一个强壮的人简化为机器似乎是那个难以捉摸的"联合机构"的杰作的一部分,联合机构是一个同化个人来实现自身公司利益的实体,是一个对于阻挡其前进道路的任何东西无情鞭打、切割和清除的机器。布罗姆登似乎是这机器及其目标的不合拍甚至有些破损的零件。
布罗姆登对于联合机构及其机器的看法是他的旧日伤口造成的:政府建设水电大坝使得他的家族部落失去了捕鱼的地方。在梦境中恐慌的一刻,他将联合机构的隆隆声描述为"很像你深夜站在巨大的水电站大坝上听到的声音,展示着那股低沉、无情而残忍的力量。"他听到工人们"流畅地贴身经过其他人,他们的身体贴得那么近,我甚至听到濡湿的身体撞击的声音,就像鲑鱼尾巴拍打水面时发出的声音。"之后,在又一次令人寒颤的恐慌中,他回忆"美国内政部用一个碎石机埋葬了我们的小小部落。"这大坝就是机器的一部分,影响了人和鱼的机器,他们(它们)都难以抵御它的力量,破坏他们(它们)生活方式的力量。克西有关印第安人的经历和对于破坏力的义愤,在遭遇门罗帕克老兵医院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我爸爸曾带我去看在北俄勒冈举行的"彭德莱登牛仔竞技大赛"。他会让我独自待在那里一两天。我会和居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一起玩。我通常坐长途巴士回去,经过哥伦比亚河峡谷,他们正在那里建设达尔斯大坝,以便给俄勒冈的那个地区供电,灌溉田野。但是大坝会淹没赛理罗瀑布区域沿着哥伦比亚的古老捕鱼地。政府在用脚手架来建大坝。当我第一次来俄勒冈时,我曾看见印第安人站在那些脚手架上用三齿鱼叉叉那些试图跳上瀑布的鲑鱼。政府已经买下了他们的村落,把他们搬到了路对面,并在那里给他们盖了新的小屋。(肯·克西访谈录,《巴黎评论》,1994年春)
一次,当克西和他父亲离开"彭德莱登牛仔竞技大赛"赛场时,一个印第安人牙缝里咬着一把刀,故意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给大坝工程运送管子的柴油卡车。这自杀行为给克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亲眼目睹了有人愿意为了捍卫一种生活方式而作出最大的牺牲,而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开发商可以用钱买走。用一种也许不太恰当的比喻,印第安人体现了梭罗的观点"在野性里蕴藏着世界的救赎"。大坝代表着破坏一种生活方式以服务于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机器。在克西的世界里,精神病院执行了类似的任务。但是自然不也一样吗?克西的小说的题目取材于一首摇篮曲,戏谑地邀请对文明和自然的机制之间进行比较。杜鹃窝也许仅仅是疯人院的一个趣名(也是女性生殖器的俚语),但是一般将杜鹃和疯癫联系在一起主要是因为杜鹃令人不解又残忍的行为。在自然界里,杜鹃把它们的蛋放在别的鸟窝里,每个窝放一个蛋。由于新生的杜鹃和其他的继兄妹间没有联系,它会把其他的蛋甚至活的小鸟扔出去。这是一个被遗弃者变成暴君的过程,无序、错置和竞争主宰了任何合理的设计。达尔文认为杜鹃的行为是一种本能,从而辩说自然的规律是物竞天择而不是神的仁慈设计。没有东西可以逃脱在某个点上被自然的手段所毁灭:印第安人用古老的捕鱼技巧引诱和捕捉毫无戒备的鲑鱼;鲑鱼被引诱游到上游产卵然后死去。文明的陷阱和自然的陷阱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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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序言(5)    
疯人院里最有知识的病人哈丁认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他赞扬疯人院的秩序让他想起自己在达尔文所谓的捕猎者和猎物机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个世界……属于强者,我的朋友!我们存在的仪式是基于强者通过吞噬弱者而变得更加强大,我们必须面对这一切,不是说这是对的,而是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学会将它作为自然世界的法则来接受。兔子们接受他们在这一仪式中的角色,接受狼作为强者。为了自卫,兔子变得狡猾、容易受惊、难以捕获,当狼来时他能够挖洞躲藏,并且他忍耐着、持续着,他知道他的位置。"由于对世界的这种僵化的看法,哈丁有可能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部迪斯尼的卡通片。哈丁成为了某种少见的知识分子的缩影,他们本来是一艘空船,但由于生活在一堵墙后,这堵墙帮他们界定了自己。自然也许残酷,但相比于那些试图去摒除异质的单一制度,它还是有更多自由的。克西与这种单一性斗争,也和那些试图驯化人类精神之野性和不可预测性的人们进行着斗争。
精神病医生在《飞越疯人院》中是处于边缘的。病房体现了中层管理者的噩梦,布罗姆登把护士拉契特想象成了确保联合机构及时高效运转的小喽啰。她的名字就暗示她作为一个齿轮爪的角色,只允许齿轮朝着一个方向。她越生气,就越像机器,也就越滑稽:"……于是这下她真的放开了,在她粉刷过的脸上,微笑扭曲成了肆无忌惮的咆哮,并且她膨胀得越来越大,像台拖拉机一般大,她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我能够闻到她身体内部机器的味道,就像你能闻到超载的汽车发出的味道。"布罗姆登发现拉契特的包里没有作为人的迹象--"没有粉盒、口红或其他妇女用品,而似乎塞满了一千种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车轮和齿轮、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齿、像瓷器一样微微发光的小药片、针头、镊子、钟表匠用的钳子、铜线圈……"他看她就像一个卡通或者喜剧人物,掩藏在她选择的面具里。
作为大护士她有时候显得可笑,但是她的操纵的技能和通过含沙射影进行破坏的能力,使她成了一个阴险的、令人愤怒的工具。她以一种不可动摇的貌似神圣的虔诚执行着自己冷漠的职责。一个前军队护士--作为军队的一份子,她丝毫不带感晴色彩地工作,她像清教徒那样掩盖自己的性征,显得不可捉摸、不近人情、面目可憎。她代表着一个渲染泛滥温情的文化,这文化把装腔作势的作风带到了工作场合,以填补那里由于缺乏强势的精神或者道德权威而造成的真空。为了让妇女安分守己而灌输给她们的虔诚和为公益奉献的精神,在她的手里成为了权力和阉割的武器。这个捕食猎物的慈善之兽利用精心测算的利益安抚病友,让他们不知所措。哈丁赞扬她,强调说"她甚至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还慷慨地在城里做志愿者,以进一步造福人类,她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慈善物品--罐头食品、奶酪、肥皂等--送给经济上有困难的某对年轻夫妇……这对夫妇对于她的善行永远感恩戴德。"的确她的慈善行为并非她份内的义务,而她对感官愉悦的排斥代表着一个清教徒的社会对于其所不能控制的东西的恐惧。她在无意之中仍受制于那个社会。
布罗姆登很清楚地表明,如果真的有一个最大的恶棍,那就是联合机构:"……不仅仅是大护士一个人,而是整个联合机构,全国范围内的整个联合机构,才是真正的巨大力量,而大护士不过是他们的一个高级职员。"但是布罗姆登或者哈丁都没有指出是联合机构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导致有些人疯了,丧失了行为能力,而另外一些人能够超越他们自身的局限性和眼前的障碍。《飞越疯人院》中根本的对立面不是疯癫和清醒,而是自由与不自由。克西的作品所提出的问题是在一个被无情又无形的机器所控制的世界里,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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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序言(6)    
在这个机器一般僵化而病态的世界里,杂耍者兰道·帕特里克·麦克墨菲从天而降,一个红头发的危险品,就像布罗姆登(和哈姆雷特)一样,假装疯癫,目的是为了逃避通过劳动来偿还债务的伟大的美国游戏。一个自信的人,一个新教职业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蹩脚模仿者。麦克墨菲激发了病房其他病友的信心,同时也赚走了他们的钱:"他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四处游荡的伐木工,后来部队招收了他,教会他一件他最有天赋的手艺,就像他们教会一些人行骗,另一些人游手好闲一样,他说,他们教会了他赌博。从那以后他就专注于把自己奉献给各种层次的纸牌戏。"他也许可以是《正午》中撼动大多数人弱点的警官威尔·肯,但是他的非道德性使得他太难以捉摸,从而无法成为某一事业的英雄。他在朝鲜战争中服役的记录给了他能作出英雄事迹的光环,但是具有讽刺性的是,他成功地组织了囚犯从朝鲜监狱里逃跑,自己却进了美国的监狱。有关他的任何高尚的理想都很快会被他的野性和性暴力的幽灵所打消:"麦克马里·兰道·帕特里克,由州政府从彭德莱登劳改农场送到本院来进行诊断和可能的治疗,三十五岁,从未结过婚,因为在朝鲜囚犯集中营领导了一次成功的越狱而获得杰出服役十字勋章,之后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不光彩地被部队开除,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街头斗殴和酒吧打架的历史,以及因为酗酒、攻击殴打他人、扰乱治安、再三赌博而数次被捕,还有一次逮捕是因为--弓虽.女干。"尽管他声称指控他的是法定弓虽.女干(即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但是没有人知道该相信他多少,他似乎也不是很在乎。他用狂野而粗鲁的笑声来应对所有试图驯服他的清规戒律,暂时激活了疯人院死寂的世界。正如麦克墨菲名字的缩写所暗示的"每一分钟都在革命(Revolutions Per Minute)",他让任何权威--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法长期占据着权威的宝座。最终,他最大的把戏也许就是阻止了别人过分依赖他来获得救赎。
麦克墨菲像一个田园牧歌里的巨人大踏步走进病房,意在让城市世界的精致显得荒谬,浑身散发民主党人甚至人民党人的气息,但他其实两者都不是。他很男人,带着"从田里来的人的尘土味,汗味和劳作的味道,"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病房里"杀菌剂、锌药膏、脚气粉、尿臊味和老年人的酸臭粪便味、宝宝乐婴儿软食的味道和眼药水的味道……机油的香蕉味,以及有时候烧焦了的毛发的味道。"他追随凯鲁亚克的狄安·莫里亚蒂的精神,其"聪明是……耀眼而完整的,没有令人疲惫的知识分子的负担。而且他的"犯罪性"又并非令人愤怒或嗤之以鼻;它是美国式的快乐,发自内心的野性的爆发;它是西方的,西风……我所有的纽约朋友们都处在消极的、噩梦般的位置上:要记录社会,并给予社会他们疲惫的书本的或政治的或心理分析的理由,但是狄安仅仅是在社会中飙车,渴望面包和爱情,他不在乎其他的东西,"只要我能够把那个带着某样小东西的小老朋友放到她的两腿之间,天哪,"并且"只要我们还能吃,孩子,我嘛?我饿了,我饿死了,我们现在就吃吧!"……"
哈丁的智力和教养让他像是急性病人部的主席,他居高临下地嘲笑麦克墨菲对于弗洛伊德和荣格的无知,但是麦克墨菲用他在农场习得的智慧使哈丁学校男孩似的书呆子气相形见绌。麦克墨菲把病房想象为斗鸡场,其权力属于能够把其他所有鸡的眼睛啄出来的人。对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加入了自己很有见地的弗洛伊德似的分析,将大护士比做一只大鸡,一个专制的阉割器,以文明的名义啄食病人们的命根子。在他看来,她是一个"割卵蛋的屠夫"。"我见过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在人们的家里--这些人竭力使你感觉弱小,以便你能听从他们的命令,遵守他们的规则,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生活。"麦克墨菲愤怒了,他的怒火从冷静的外表和冷眼旁观的背后燃烧出来,捲向使人软弱无力的控制和迫逼。并且因为其受害者没有意识到这种迫害,其怒火愈加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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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序言(7)    
麦克墨菲张扬地和失败者团结一致,是他最让人消除戒心的把戏之一。他既为自己也为别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病房里的第一猛男,或者像他说的那样--"疯子老大",可以将一切为己所用的那种人。他成为了蛊惑人心的政客,在给予周围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同时,也扩大了自己的权力:"一个顶尖骗子的秘诀在于能了解你想要什么目标,以及如何让你觉得你正在得到你想要的。"他鼓励周围的人开怀大笑而不要怨天尤人:"我能听到的就是抱怨、抱怨、抱怨,抱怨大护士、工作人员或者医院,斯甘隆想要把整个地方都炸了,塞弗尔特抱怨他的药片,弗里德里克森抱怨他的家庭问题,你们所有的人不过是在推卸责任。"但是麦克墨菲也说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爱人",要怨那个他童年时遇见的九岁女孩,"她教会了我爱,保佑她那甜美的小屁股。"这个"抱怨"实际上是对情欲力量的赞美。麦克墨菲远非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大公无私的英雄,他很实际地劝导大家"有时候你不得不勉强屈服来保护你自己的利益啊",但是他自己却没有遵照执行。病房里其他的病友信服他的天才,却忽略了他自身的恐惧和弱点。只有从布罗姆登的视角才让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多层次的麦克墨菲:"我看到他能做和他的脸和手不相吻合的事情,例如在职业治疗时用真正的颜料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一幅画,尽管那纸上没有任何线条或号码提示他在哪里画;或者用行文流畅的手给某个人写信。一个看起来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画画或者给人写信,或者像某次我所看到的那样,居然在收到一封回信时如此难过而担忧呢?……他从来没有让他的外表来限制他只能这样或那样去生活,也没有任由联合机构碾磨他来适应他们想要他适应的事情。"
克西想象着在小说的中心有一种强烈的戏剧冲突,但是也许在这一冲突里我们所见的,如同斯甘隆所见的那样,无非是所有的选择都代表着失败。他从希腊悲剧,特别是《安提戈涅》及其对于个人拒绝服从国家秩序之后果的描述里得到暗示。但是克西发现自己也沉浸于麦尔维尔的喜剧冲突里。令人恐惧的大白鲸化身为联合机构和它的工具大护士。在这样一个非人的世界里,也许只剩下背叛者和被逐出者会去追讨人性。在《白鲸》里,船长艾哈伯成为了那个受伤的煽动者,带领着他的船队去追逐一个幽灵。在《飞越疯人院》里,麦克墨菲带着他的人进行了一次更为有趣的钓鱼活动。在他们去渔船的路上,哈丁转向麦克墨菲,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观察:"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心理疾病也能产生力量,想一想:也许一个人越疯狂,他就变得越有力量,希特勒就是一个例子。什么事都要求合情合理就会让人头晕脑涨,不是吗?那真是精神食粮一般的警句啊。"麦克墨菲曾拿自己那大白鲸图案的黑短裤开玩笑,说是一个俄勒冈州立女大学生送的,"她说我是一个象征",这无疑是象征那个储存精子的庞然大物。但是如同麦尔维尔的大白鲸一样,麦克墨菲也是一个难以捕捉的幽灵。在麦尔维尔和克西那里,美好与邪恶的巨大冲突成了模棱两可的形象的交替,黑与白的结合。
克西唤醒了麦尔维尔作品里的人物,如沉默的抗拒者巴托比、化妆的骗子,以及高贵而神秘的魁柯来体现酋长布罗姆登,并探索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持尊严的可能性。比利·彼比特的命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麦尔维尔的替罪羊似的人物比利·巴德,而麦克墨菲似乎也多少具有水手的牺牲精神和柯拉加特先生的狡黠。当他带领大家去钓鱼时,麦克墨菲难道不是一个渔夫之王、一个耶稣一样的钓取人们灵魂的渔夫、一个像船长艾哈伯一样的善于操纵的专制者,或者一个带领一群疯子乘坐"百灵鸟号"或者"愚人船"到海上胡闹的骗子?钓鱼是最古老的把戏之一,而麦克墨菲似乎是一个玩把戏的大师。病房里的人假定了他的荒唐愚行背后的大师技巧会让他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但是大护士也知道如何击破病人们对这个"救世主"的忠诚,让他们怀疑他的好意,并提醒他们"他绝非傻瓜"。
最终,由于拒绝退出他的游戏,麦克墨菲也许成了每个人的傻瓜。如同每个杂耍者的命运那般,他深陷于自己的游戏之中。他无法抗拒击穿大护士高深莫测、难以驾驭的面具,并剥夺她自称的权威和纯洁性的诱惑。他的嗜赌成性和巨大胃口使得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暴露在一个不能容忍挥霍者的赌场。布罗姆登说,"他要对付的东西是无法一劳永逸地被制伏的。你能够做的就是一直不停地斗争,直到你再也无力应对更多的回合,别人不得不接替你的位置。"麦克墨菲的嗜赌成性以及他维持自身独立性的方式,对于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产生了后果。每一次麦克墨菲砸碎护士站的玻璃时,他都加高了赌注并加剧了风险。在这一群人中,最终只有一个人砸碎了通向更广大世界的玻璃。麦克墨菲也许就是自身破坏性激发了创造性的巫师,一道让光明进入、让野性流露的缝隙。
罗伯特·法根
(美国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文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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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飞越疯人院素描    
《飞越疯人院》
素 描
迷幻的六十年代。上帝知道,无论怎样去阐释,这个名词所蕴含的意义远远不止是药品。只不过,药品仍然是抓住这个现象的相当顺手的工具。
我拿起了这个工具。也许我还应该补充说,我的这个举动是合法的,甚至几乎可以被当成是一种爱国主义的行为。在那个迷幻的六十年代的早期……
每个星期二早上八点钟,我都会出现在位于门罗帕克的老兵医院,准备迎接一切。医生将我安排在病房的一个小房间里,给我一两粒药片,注射一针,或者给我一小杯苦涩的液体,然后锁上了门。他每隔四十分钟会回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进行一些检查,问一些问题,然后又离开了。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冥思苦想,或者从门上的小窗户往外看。这扇小窗户宽六英寸,高八英寸,玻璃后面缠着沉甸甸的铁丝网。
你只能通过这些口来观望世界,别人赐予你的口。
病人们在外面的大厅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他们的面孔充满可怕的忏悔的神情。有时候我看看他们,有时候他们看看我,但是我们很少互相对视。这实在是太赤裸裸、太痛苦了。当面对面的时候,一个人的面孔所暴露的东西会让另一个人无法承受的。
有时候护士会来检查我。她的面孔不一样。这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但却不是赤裸裸的。这不是一个你能够允许自己赤裸裸面对的人。
大概六个月以后,我完成了药品实验,并且申请了一份工作。我被雇用为一名护士助理,在同一个病房里,和同一个医生一起工作,在同一名护士的领导之下--你必须明白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非常大的医院!真是奇妙的巧合。
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是六十年代嘛。
那些面孔仍然在那里,仍然痛苦地赤裸着。为了驱走这种感觉,我非常谨慎地带着一个小笔记本到处走,不停地记笔记。我得到了护士们的高度赞扬:"很不错,克西先生。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努力了解这些人。"
我也胡乱画下了那些面孔。不,这样说其实不对。当我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一叠素描时,我能够看出,是这些面孔钻到我的头脑里面,把自己画了出来。我不过是拿着笔,等待着魔力的出现。
毕竟,这是六十年代。
肯·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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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飞越疯人院(1)    
第一部
他们在外头。
穿白色制服的黑男孩们起得比我早,他们公然在大厅里xing茭,然后在我能抓到他们前把大厅都擦干净了。
我从宿舍里走出来时他们正在擦,三个人都闷闷不乐,憎恨一切:憎恨一天中的此时此刻、脚下的这个地方,以及他们不得不与之一起工作的人。当他们这样憎恨一切时,最好不要让他们看到我。我穿着帆布鞋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壁走过去,像灰尘一样安静,但是,他们似乎有特别灵敏的设备能够侦察到我的恐惧,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黑脸上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老式收音机背后伸出的电子管所发出的坚硬的光。
"这是酋长。超级酋长,伙计们。老扫帚酋长。拿去,扫帚酋长……"
他们把一个拖把塞到我手里,指一指今天要我打扫的地方,我立刻遵命。其中一个还用扫柄打了我的小腿肚一下,催我快点滚过去。
"呃,你看他那个急不可耐的样?个子高得可以从我头上吃到苹果,却像婴儿一样地听我的话。"
他们大笑,然后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黑色机器忙碌的嗡嗡声,哼着仇恨、死亡和医院里的其他秘密。他们认为我又聋又哑,所以当我在附近时,他们并不刻意压低声音谈论他们的仇恨的秘密。每个人都认为我又聋又哑。我的谨慎小心足以糊弄他们到这程度。如果说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统在这肮脏的生活中对我有任何帮助的话,那就是让我谨慎小心,这些年来一直这样。
我正在病房门附近打扫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从锁包围钥匙那轻柔、迅捷、熟练的感觉,我知道是"大护士"来了,毕竟她已经跟这些锁打交道很久了。她带着一股冷风从门外溜了进来,然后锁上了门。我看到她手指滑过铮亮的钢门--每个指甲的颜色都和她嘴唇的颜色一样,一种可笑的桔红色,就像一块烧红的铁的顶端,这颜色是如此的炙热,又是如此的冷酷,以至于如果她摸你的话,你都无法判断到底是冷还是热。
她带着她的柳条编织袋,就像阿姆帕夸部落在炎热的八月,会沿着高速公路叫卖的那种工具箱形状的手袋,有个大麻纤维的把手。我在这里的这些年她一直用这个手袋,手袋编织得很稀疏,所以我能够看到里面--没有粉盒、口红或其他妇女用品,而似乎塞满了一千种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车轮和齿轮、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齿、像瓷器一样微微发光的小药片、针头、镊子、钟表匠用的钳子、铜线圈……
她走过去时对我点了下头。我让拖把顺势把自己往墙上一推,面带微笑,试图避开她的眼睛,觉得也许这样她的那些设备就失效了,毕竟如果你闭上眼睛,它们就无法了解你很多。
当她在大厅里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在黑暗里我听到她的橡胶鞋跟敲击着地板,柳条手袋里发出的声响和她走路的响动猛烈碰撞着,她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当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到了大厅的另一头,正要转进玻璃围着的护士站,在那里她将一整天坐在她的桌子前,从她的窗户向外看,在接下来八个小时里把休息室里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她的脸看起来满足而平静。
然后……她撞见了那些还凑在那儿嘀嘀咕咕的黑男孩们。他们没有听到她已经进了病房,现在才感觉到了她的怒目而视,已经太迟了。他们应该晓得不要在她值班时扎堆瞎聊。这几个人的脑袋骤然分开,满脸疑惑,他们像被困在陷阱一般互相挤靠在走廊的尽头。她俯下身子朝他们冲了过去。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看得出来她异常愤怒,很显然已经失去控制了。她是如此的愤怒,她要把这些黑杂种的四肢一条一条地撕碎。她开始膨胀了,直到她的背部从白大褂里裂了出来,她让她的胳膊一切接一节地伸出来,直到长得足够环绕他们三个五六圈。她硕大的头颅猛地一转,往四周看了看。除了藏在拖把后面、无法开口求救的混血印第安人老布鲁姆·布罗姆登以外,其他人都还没有起床。于是这下她真的放开了,在她粉刷过的脸上,微笑扭曲成了肆无忌惮的咆哮,并且她膨胀得越来越大,像台拖拉机一般大,她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我能够闻到她身体内部机器的味道,就像你能闻到超载的汽车发出的味道。我屏住呼吸想,上帝啊,这次他们来真的,他们让仇恨层层积累到不堪重负的程度,在尚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们一定会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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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飞越疯人院(2)    
但是就在她准备弯曲她那些分节的胳膊围箍黑男孩们,他们也准备用拖把的把子劈开她的下腹时,所有的病人们都从宿舍里走了出来,想看看这大吵大闹究竟是咋回事。她必须在丑恶嘴脸原形毕露之前赶快变回去。等到病人们揉了揉眼睛,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时,所有他们能看到的,是和往常一样微笑、平静和冷冰冰的护士长,正在告诉黑男孩们,这是星期一的早晨,一个星期的第一个早上总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最好不要围在那里讲闲话。
"……说的就是星期一早上,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孩子们……"
"好的,拉契特小姐……"
"今天早上我们有很多的安排,所以如果你们围在一起要聊的事不是太紧急的话……"
"好的,拉契特小姐……"
她停下来向一些病人点头致意:他们正瞪着红肿惺忪的睡眼围站在那儿。她向每一个人点一次头,姿势精确而机械。她的脸孔很柔和,是经过严谨的精打细算下创造的产物,就像一个昂贵的洋娃娃,皮肤犹如肉色的瓷釉,呈现出一种白色和奶白色的混和体,婴儿蓝的眼睛,小鼻子,粉红的小鼻孔--每一样都很和谐,除了她的嘴唇和指甲的颜色,以及她的胸的尺寸。在生产的过程中多少出了点错误,把这些硕大的、女性化的乳防放到了本来将是完美的一件作品上,你可以看出她有多讨厌这点。
这些人还站那里等着看她会对这些黑男孩怎样,她突然记起看到过我,于是她说,"既然是星期一,孩子们,为什么我们不让这个星期有个好的开始,在早餐后剃须室变得繁忙前,今早先给可怜的布罗姆登先生刮胡子,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无法避免一些,呃,他一向喜欢制造的骚动,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任何人能够回头找我之前,我躲到了拖把间里,猛地把门关严实,屏住了呼吸。在吃到早餐前刮胡子是最糟糕的事情。当你肚子里有点食物时,你会变得比较强大和清醒,为"联合机构"①工作的那些狗杂种们不会那么兴冲冲把他们的某个机器代替电动剃须刀放到你的脑袋里。但是如果你在早餐之前刮胡子,就像她有些早上让我做的那样--清晨六点半呆在一个四壁白色、满是瓷盆的屋子里,天花板上的长管日光灯明晃晃的,确保房间内一点暗影也没有,被绑在你周围的脸都在镜子里面尖叫--你说你还有什么机会抵抗他们的任何机器?
我藏在拖把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我的心在黑暗里激烈地跳动着,我竭力让自己不要害怕,努力把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努力回想过去,想起村庄和宽阔的哥伦比亚河,想起有一次爸爸和我在达尔斯附近的一片雪松树林里打鸟……但是,每当我试图把思绪躲藏到过去时,眼前的恐惧总是渗透到记忆中来。我能感觉到那个个头最小的黑男孩从外面走到大厅里来了,一路嗅着我的恐惧。他把自己的鼻孔像黑色漏斗一般打开,大脑袋东一下西一下地四处闻着。他在整个病房里都吮吸到了我的恐惧。他已经闻到我了,我能听到他的鼻息声。他不知道我躲在哪里,但是他到处嗅着,搜寻着。我努力保持安静……
(爸爸叫我保持安静,告诉我说猎犬察觉到了很近的某处地方有只鸟。我们从达尔斯的一个人那里借了一条猎犬。爸爸说村庄里所有的狗都是不能狩猎的杂种狗,吃鱼内脏的,既没品种,也没身量。这条猎犬可是要吃牛排的!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已经看到在一棵矮小的雪松上有一只正隆起一团灰色羽毛的鸟。猎犬在下面转着圈子跑,周围太多的味道使得他无法确切地辨认方向。鸟儿只要保持安静,他就是安全的,他坚持得还不错,但是猎犬不停地绕着圈子继续嗅着,声音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然后,鸟儿顶不住了,抖动着羽毛跳出了雪松,正撞上了爸爸射鸟用的小号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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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飞越疯人院(3)    
我还没跑出拖把间十步远,那个个头最小的黑男孩和高个黑男孩中的一个就把我抓住了,拖回到了剃须室。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如果你喊叫的话,他们就会让你更难受。我强忍住没有喊叫,直到他们碰到了我的太阳穴。在他们碰到我的太阳穴之前,我无法确定究竟用在我身上的是剃须刀还是被换成了某个机器;之后我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当他们碰到我的太阳穴的时候,那就不再是意志力的问题了。它是……一个按钮,啪的一按,喊着空袭了、空袭了,让我变得如此歇斯底里,以至于其他声音好像都消失了:每个人似乎都捂着耳朵从一面玻璃墙后面朝我大喊大叫,面部像在说话一样不停牵动,但是嘴里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声音吸收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他们又开动了烟雾器,让像脱脂乳似的雪白冰冷的东西洒遍我的全身,如此的厚重以至于如果他们还没有抓住我的话,我也许都可以躲藏在里面了。透过浓雾,我连六英寸以外的东西都看不见,在我自己的鬼哭狼嚎声中,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大护士像阵风似地冲了过来,一边用她的柳条编织袋甩开挡路的病人们。我听到她来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停止嚎叫。她到了我还在嚎叫着。他们把我摁倒,让大护士把柳条编织袋整个塞到我嘴里,用拖把把子将袋子往我喉咙里捅。
(一只蓝色猎犬在大雾中狂叫着,因为看不见而迷惘惊恐。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痕迹,他用冰冷的红橡皮头鼻子四下里嗅着,除了他自己的恐惧以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气味,恐惧在他心里像蒸汽一路灼烧下去。)
过去发生的事情会一直那样灼烧着我,让我最终道出有关这一切、这家医院、她和大伙--以及有关麦克墨菲的事情。我已经沉默了很久,现在,这一切将像洪水一样从我的身体里奔涌而出,你会说,上帝啊,讲述这一切的人是在胡言乱语;你认为这一切太可怕了,不可能真的发生过;这一切太糟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请等一等。直至今天,我自己都觉得很难以清醒的头脑来思考这一切。但是,就算事情压根儿没发生过,我说的也都是真的。
当浓雾飘散,我差不多能看清眼前事物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休息室里。这次他们没有带我去电击室。我记得他们把我带出剃须室,锁到了禁闭室里。我不记得我是否得到了早餐,很可能没有。我还记得被关禁闭的某些早上,黑男孩们不停地拿来劣质食品,名义上是给我吃,但是他们自己把它都吃了,他们三个吃着早餐时,我就躺在那个充满尿臊味的床垫上,看着他们就着烤面包片消灭鸡蛋。我能闻到油腻的味道,听到他们嚼面包片的声音。其他的一些早上,他们给我拿来冰冷的玉米粥,盐都没放就逼我咽下去。
今天早上我真的不记得了。他们逼我吞下了足够多的、他们称之为药片的东西,所以在我听到病房的门打开之前的事情,我一件也记不得了。病房门打开意味着至少已经八点钟了,意味着我可能已经在外头的禁闭室冻了一个半小时,在那段时间里技术人员完全可能在我的脑袋里安装了大护士命令安装的任何东西,而我对此却毫无知觉。
我听到病房门口有吵闹声,可惜病房门在我视线之外的大厅那头。病房的门八点打开,然后一天之内开关上千次,咔嗒咔嗒。每天早餐后我们都在休息室的两边排队坐着,玩智力拼图游戏、听着钥匙开门的声音、等着看进来的是啥东西。没有太多事可做。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一大早便过来察看我们在服药前的状况。他们称"服药前"为BM①。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穿着高跟鞋前来探视的某位病人的妻子,手袋紧紧拽在胸前。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一群小学老师,由那个愚蠢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带着前来参观,他总是拍着他潮湿的手,说精神病院消除了所有的老式的残忍手段如何让他喜不自禁:"多么愉快的氛围,你不觉得吗?"他在这些学校老师身边上蹿下跳,不停地拍手,而她们总是挤在一起寻求安全感。"哦,当我回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那些污秽、那些糟糕的食物,甚至,是的,野蛮的行为,哦,我意识到,女士们,我们在这场运动中已经走了很长的路!"通常门里走进来的人总是令人失望的,但是难免有例外,所以,当有钥匙开门时,所有人的脑袋总会像有根线牵着似的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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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飞越疯人院(4)    
今天早上,门锁打开的声响有点不同寻常:显然门口站着的不是一般的来访者。一个护送者的声音传过来,听上去急躁而不耐烦,"有病人入院,过来接收他。"黑男孩们赶快过去了。
有病人入院。每个人都停止了手中的纸牌或棋盘游戏,将头转向休息室的门。大多数的日子里,我会在外面清扫大厅,能看到他们接收了谁。但是今天早上,如同我跟你们解释的那样,大护士在我身上压了一千磅,我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大多数的日子里,我会第一个看到新来的入院者,注视着他蹑手蹑脚地进来,沿着墙壁溜过,很害怕地站在那里,等着黑男孩们来接收他,把他带到洗澡间,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在那里直打哆嗦,门也不关,他们三个却一脸坏笑地在大厅里跑上跑下佯装寻找凡士林。"我们需要凡士林,"他们会告诉大护士"体温计需要凡士林"。她仔细审视他们:"是嘛,"随后递给他们一个至少装着一加仑凡士林的罐子,"但是你们这些孩子给我小心了,不要又聚在那里瞎搞。"然后,我看到他们当中的两个人,或者全部三个人,和那个入院者一起待在洗澡间里。他们把体温计插进凡士林的油脂里滑来滑去,直到上面包了手指粗的一层,嘴里哼着,"对的,妈妈,对的。"然后他们把门关上,把所有的淋浴喷头都打开,除了水流打在绿色地板上发出的邪恶的嘶嘶声外,你什么也听不到。我大多数的日子里都在外面,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但是,今天早上我被迫坐在椅子里,只能听到他们带他进来。尽管如此,虽然我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入院者。我没有听到他害怕地沿着墙壁溜过去,而且当他们要求他洗澡时,他没有虚弱地应允,而是立刻用大而刺耳的声音回答,多谢了,他妈的我已经够干净了。
"他们今早在法院让我洗澡,昨夜在监狱也让我洗澡。并且我发誓,如果设施允许的话,在坐出租车来的路上他们会把我的耳朵也洗一遍。呼,天哪,每次他们把我运到某个地方之前、之后和当中,似乎我都要被彻底搓洗。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水声一响我就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把那个体温计给我拿开,山姆,给我一分钟仔细看看我的新家,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心理治疗机构待过。"
病人们满脸迷惑地互相对视了一下,又把头转向门口,他的声音还在传进来。如果黑男孩就在他身边的话,他似乎不需要这么大声。听上去好像他高高在上,对着下面说话,就好像他游弋于头顶之上五十码高的地方,对着底下的人咆哮。我听到他朝着大厅这边走过来,从他走路的方式听上去他很高大,而且他绝没有偷偷溜过来,他的后跟钉有铁掌,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像马蹄铁一样铿锵。他在门口停住,穿着靴子的腿往两边一撇站在那儿,大拇指钩在口袋里。大家都看着他。
"早上好,伙计们。"
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垂吊着一只万圣节纸蝙蝠;他伸出手弹了一下,纸蝙蝠开始旋转起来。
"非常美好的秋日。"
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像爸爸过去说话的方式,声音很大、充满邪气,但是他看起来不像爸爸:爸爸是个纯种的哥伦比亚印第安人--一位酋长--就像枪托似的坚硬而闪亮。这个人满头红发,留着长长的红色的鬓角,一堆蓬乱的卷发从他的帽子下露出来,看起来早就该理发了。爸爸很高挑,而他比较宽,有着宽宽的下巴、肩膀和胸部,咧嘴一笑充满邪气,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强悍和爸爸的强悍不一样,他的强悍有点像外皮磨损的棒球的那种坚硬。他的鼻子和颧骨的中间有道伤口,看来某次打架时有人给了他很锐利的一击,伤口还缝着线。他站那里等着,当发现没有人准备跟他说话时,他开始大笑起来。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为什么笑,又没啥好笑的事发生。但是他的笑和公共关系负责人的笑不一样,非常放肆而大声,从他宽宽地咧着的嘴里发出来,一圈比一圈大地传播出去,回荡在病房四周的墙壁上。这笑听起来很真实,和那个肥胖公共关系负责人的笑不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很多年来我听到的第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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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飞越疯人院(5)    
他站那里看着我们,身子前后摇摆着,不停地笑啊笑。他把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但大拇指仍勾在口袋里。我注意到他的手好大,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病人、工作人员,所有的人都被他和他的笑给搞懵了。没有人采取行动制止他或者说任何的话。他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走进了休息室。即使在他停止发笑以后,那笑声似乎还在他周围回荡,就像回荡在一个刚刚停止轰鸣的大钟四周那样--回荡在他的眼睛里、他微笑的方式里、大摇大摆走路的架势里,还有在他说话的样子里。
"伙计们,我叫麦克墨菲,R·P·麦克墨菲,我是个赌鬼。"他眨眼哼起一首小曲,"……任何时候我碰到一副纸牌,我放……出……我的钱。"随即又开始笑起来。
他走到一张牌桌前,用一个粗大而厚实的手指挑起一个急性病人的纸牌,眯着眼看着急性病人的那只手,摇了摇头。
"是的,先生们,我来这个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人带来赌桌上的娱乐。那个彭德莱登劳改农场已经没有任何让我的日子变得有趣的人了,所以我要求转移,你明白吧。需要些新鲜的血液。哎呦,看这人拿牌的样子,整个街区里的人都看到了,天哪!我会像修剪小绵羊一样修剪你们这些小娃娃。"
契思威克把他的牌收起来。这个红头发男人伸出一只手让契思威克跟他握手。
"你好,伙计,你们在玩什么?皮纳克尔牌戏吗?上帝,难怪你不介意露出你的牌。你们这难道没有一副像样的纸牌吗?好了,我说,看这呢,为了防备万一,我带了我自己的这副纸牌,里面有头像以外的其他东西--看这图片,嗯哼?五十二种姿势,每个都不一样。"
契思威克眼珠都鼓出来了,不过他看到的那些纸牌上的东西对他的情形没有帮助。
"放松点,不要把它们弄脏了,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很多的游戏等着我们。我喜欢用这副纸牌,其他游戏者至少需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认出同花色的一组牌……"
他穿着已经被太阳晒成了掺水牛奶颜色的农场裤子和衬衫。因为长期在地里干活,他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晒成了深红的颜色。他头上戴了一顶漆黑的摩托车手帽子,胳膊上搭了一件皮夹克,靴子上满是灰尘,重得几乎可以一脚把人一踢两半。他从契思威克身边走开,取下帽子拍打着大腿上的灰尘。有个黑男孩拿了体温计围着他打转,但是他动作敏捷地溜进了急性病人堆里,在黑男孩能够对准目标前四处握手问好。他说话和眨眼的方式、他的大嗓门、他大摇大摆的样子都让我想起汽车销售员或者货物拍卖人--或者你在某个杂耍舞台上看到的某个商品宣传员,穿着带黄纽扣的条纹衬衫站在呼呼飘扬的旗帜前面,就像磁铁吸引锯木灰似的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你们知道吗,我不过是在劳改农场跟人打了几架,然后法院就判定我为精神病患者。你觉得我会跟法院争辩吗?狗屁,你可以用你的老本跟我打赌我不会的。如果这样可以让我离开那些该死的豌豆地,我可以做他们小心眼所希望的任何东西,不管是精神病患者、疯狗还是狼人,因为我真的无所谓在死之前能不能见到一把铡草锄。他们告诉我精神病患者就是一个打架太多、xing茭太多的人,但是他们不完全正确,你不觉得吗?谁听说过一个男人嫌淫液太多的?你好,伙计,他们叫你什么?我的名字叫麦克墨菲,我赌两块钱你不知道你抓着的那把皮那切尔游戏纸牌一共有多少点,不许偷看。两块钱,你说咋样?操,山姆,你就不能等半分钟再把那个该死的体温计拿来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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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飞越疯人院(6)    
这个新来的人站在那里看了一分钟,打量了一下休息室的布置。
休息室的一边是更年轻的病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急性病人,这是因为医生认为他们的病症还有治愈的可能,他们正在掰手腕或玩卡片游戏--就是进行多次加减计算,最后确定是哪张卡片的那种把戏。比利·彼比特在努力学习卷特制香烟,而马蒂尼到处晃悠,想找出桌子和椅子下的东西。急性病人老是动来动去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用拳头捂着嘴偷偷地傻笑(没有人敢放松大声地笑,否则所有的工作人员会拿着笔记本进来讯问很多问题),他们用被啃过的短小的黄色铅笔写信。
他们互相监视。有时候某个人不小心说了本来没打算说的有关自己的事情,和他一桌的某个伙伴就会打着哈欠站起来,偷偷溜到护士站里,在大日志本上把他听到的信息记录下来--大护士声称这日志本是为整个病房的治疗考虑,但是我知道她只是在等着搜集足够的证据,然后把某个人弄到主楼重新诊断,通过修理他的脑部来消除麻烦。
在日志本里记录信息的人,可以在名单中他的名字旁加一颗星,并且第二天可以晚些起床。
休息室急性病人的对面是"联合机构"的精选产品,慢性病人。这些人留在医院里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不把他们放到大街上去坏了产品的名声。工作人员牵强地说留慢性病人在医院里是为了他们好。慢性病人又分为像我这样的只要给饭吃就能行动的"行路人"、"轮椅人"和"植物人"①。慢性病人--或者说我们当中的大多数--就是内部具有无法修复的缺陷的机器、或者具有天生缺陷的机器、或者多年来一直碰撞坚不可摧的东西而落下缺陷的机器,当医院发现后者的时候,他正躺在某处空地上流着生锈的脓血。
但是我们当中的有些慢性病人是被工作人员误诊了,进来的时候是急性病人,后来被改变了。埃利斯就是一个进来时是急性病人的慢性病人,当他们在那个被黑男孩们称为"电击室"的污秽的大脑谋杀间里,对他进行了过度的处理后,他就被彻底毁了。现在他被固定在墙边,自从他们最后一次把他从桌子上抬起来后,他的情况就没改变过,连姿势都是一样的:胳膊伸着、手握成杯状、脸上充满恐惧。他就像一个标本似的被固定在墙上。该吃饭或者睡觉时,或者他们想移动他,以便我能打扫他站过的地方的污秽时,他们会把钉子取下来。他在同一块地方站立了如此之久,以至于他的尿把脚底下的地板和横梁都腐蚀了,所以他老是掉到下面的病房里,点名清查人数时总是让工作人员非常头痛。
拉克里是几年前作为急性病人入院的另一个慢性病人,但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毁了他:他们在给他脑袋里安装东西时犯了错误。他刚来时到处惹麻烦,踢打黑男孩们、嘶咬实习护士的腿,于是他们带他去治疗。他们把他绑在一张桌子上。那段时间大家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他们把门关上之前那一刻:门将要关上前,他眨着眼睛告诉从他身边退开的黑男孩们,"你们这些该死的黑娃,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两星期后他们把他带回了病房,他的头被剃光了,脸成了一个油腻青紫的大肿块,每只眼睛上面有个钮扣大小的黑洞,你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出他们是如何把他烧焦了:他的眼睛都熏坏了,里面像烧坏的保险丝一样成了死灰色。现在,他除了整天把一张老照片举在自己烧焦的脸前面,其他什么也不做。冰冷的手指把那老照片不停地转来转去,由于他的长期把玩,照片两面都呈现和他眼睛一样的灰色,你都无法判断这照片上面原来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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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飞越疯人院(7)    
工作人员现在把拉克里看作他们的失败案例之一,但是我不确定,安装如果妥善地完成了是否对他就一定更好。如今他们进行的安装一般都会成功,技术人员有了更多的技巧和经验。额头上不会再留下钮扣大的洞,因为根本连切割也没有--他们直接把器械从眼眶安装进去。有时候去安装的某个病人离开病房前很可恶很疯狂,对着整个世界狂吼不已,几个星期以后就像跟人打过架似的眼睛青紫地回来了,立马变成你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最好的、最守规矩的东西。他甚至可能一两个月就回家了,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一个在简单、甜美的梦境里到处游荡的梦游者的脸。他们说这是成功,要我说的话,他不过是"联合机构"的另一个机器人,还不如坐在那里对着照片流着口水嘟哝的失败案例拉克里。拉克里很少做其他事情。那个矮个黑男孩有时会刺激他一下,靠近他问,"说,拉克里,你猜你的宝贝老婆今晚在城里做啥?"拉克里的头抬起来,记忆在那个乱七八糟的机器的某个地方低声呼唤着。他的脸涨得通红,血脉贲张。这让他如此激愤,他会竭力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咝咝的声音,使劲动着下巴想说点什么,泡沫从嘴角挤了出来。当他终于能够说出想说的几个字时,那种低沉、窒息的声音会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操他娘的老婆,操他娘的老婆!"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昏过去了。
埃利斯和拉克里是最年轻的慢性病人。曼特森上校年纪最大,是个衰老的、快风化了的参加过一战的骑兵,喜欢用拐杖撩起经过他身边的护士的裙子,或者用他左手里想象的课本,向任何愿意倾听的过路人教授所谓的历史。他是病房里年纪最大的,但不是待得最久的--他的妻子在几年前无力照顾他时才把他送到这里来。
我从二战以来就在这里了,是待的时间最长的人。我比任何病人待的时间都长。但是,我入院的时候,大护士已经在这里了。
慢性病人和急性病人通常并不扎堆,而是像黑男孩们所希望的那样,各自待在休息室的一边。黑男孩说这样比较有秩序,并且让大家知道他们希望维持这样的状况。早餐后他们把我们带进来,看着整个团队点头说,"对的,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最好保持这样。"
实际上他们并不太需要强调什么,因为除了我以外,慢性病人并不怎么动,而急性病人说他们宁愿待在自己那一边,给出诸如慢性病人这边的味道比肮脏的尿布还要难闻之类的理由。但是我知道,与其说他们是因为怕臭不愿意过来,不如说是他们不喜欢被提醒,慢性病人的情况某一天可能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大护士发现了这种恐惧,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它:如果某个急性病人不高兴了,她就会指出,你们这些孩子最好能好好表现,积极配合为了治愈你们而制定的工作政策,否则你们最终将到那边去。
(每个人都为病人们的配合感到骄傲。我们得到了一块镶在枫木上的黄铜牌,上面刻着:恭喜你们能够在医院里工作人员最少的病房里与工作人员和睦相处。这是对于配合的奖励。它被挂在日志本上面的墙上,正好在慢性病人和急性病人中间。)
这个新来的红头发病人麦克墨菲马上意识到了他不是慢性病人。在他审视了休息室一分多钟以后,他明白了自己该到急性病人那一边去,于是立即走了过去,咧嘴笑着和碰到的每一个人握手。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他的玩笑起哄、他对待仍然拿体温计跟着他的黑男孩的大喊大叫的样子、特别是他的开怀大笑,让每个人都感觉不太自在。控制仪表上的指针被他的声音搞得直颤动。他笑的时候急性病人们看起来紧张而不安,就像是一个调皮爱吵闹的孩子在教室外面跟老师闹得太过分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很紧张不安,生怕老师可能马上走回来,突然想要罚所有的孩子放学后留堂。他们扭扭捏捏、坐立不安,使得控制仪表上的指针都有了反应。我发现麦克墨菲注意到了自己让他们感到不安,但他并没有让自己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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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飞越疯人院(8)    
"操,多么可怜的一副样子,我看你们这些孩子并不是那么疯狂嘛。"他试图让他们放松,就像拍卖人在拍卖开始前说一连串的笑话让人群放松。"你们当中谁自称是最疯狂的?谁是这里最牛的疯子?谁经营这些纸牌游戏?这是我的第一天,我想直接给那个人留个好的印象,如果他能向我证明他配的话。谁是这里的疯子老大?"
他这话是对着比利·彼比特说的。他弯下腰,恶狠狠地瞪着比利,以至于比利不得不磕磕巴巴地说他不是什么疯子老大,但他是下一个接替这工作的人。
麦克墨菲把一只大手伸到比利的面前,比利不得不握了一下。"好的,伙计,"他对比利说道,"我真的很高兴你是下一个接替这工作的人,但是由于我考虑接管所有这些游戏,无论是枪机、枪托还是枪管,统统一切,也许我最好跟老大说话。"当他看到一些急性病人停止了手中的纸牌游戏,他把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把指关节扳得噼啪响。"我认为,你看,伙计,为了找出这个病房里的赌王,我们需要来一场二十一点的游戏。所以你最好带我去见你的头领,马上搞清楚究竟谁是这里的老大。"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胸肌发达、脸上有疤、笑容狂野的男人到底是在演戏呢,还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疯狂,或者两者兼具,但是他们都开始因为附和他而感到了很大的愉悦。他们看着他把那只大红手放在比利的瘦胳膊上,等着看比利将会说什么。比利清楚不得不由自己来打破沉默,于是他看了看四周,挑出了一个在玩皮纳克尔纸牌游戏的人。"哈丁,"比利说,"我想应该是、是你。你是病、病人理事会的主席。这个人、人想跟你说话。"
急性病人们开始咧嘴笑了,不再觉得不安,而是高兴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都嘲弄哈丁,问他是不是疯子老大。哈丁放下了手中的纸牌。
哈丁是个单调的、容易紧张的人,他的脸有时让你觉得你在电影里见过他,似乎那张脸对于大街上的普通人来说过于美了。他有着宽而单薄的肩膀,当他试图把自己藏起来时,他会把肩膀缩到胸前。他的手是如此的修长、雪白、秀美,以至于我觉得它们是从肥皂里刻出来的,有时候他的手会松开来,像两只雪白的鸟儿一样在他面前自由地滑行,直到他注意到它们,把它们藏回他的膝盖中间--有双美丽的手很困扰他。
他之所以是病人理事会的主席,是由于他有张纸说他是从大学毕业的。这张纸装在框里,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一张女人的照片旁边。这个穿着游泳衣的女人看起来也像是你在电影里见过似的--她用手抓着游泳衣的肩部,侧脸看着相机,有着非常大的乳防。你能看到哈丁坐在她身后的一块浴巾上,看起来非常的瘦,就好像正在等着某个大个子往他身上踢沙子似的。哈丁经常炫耀有如此尤物作为妻子,说她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夜里总是欲壑难填。
当比利指出他的时候,哈丁往椅子后面一仰,摆出一副要人的架势,看也不看比利或麦克墨菲,对着天花板说,"这位……绅士有预约吗,彼比特先生?"
"你有预约吗,麦克墨、墨、墨菲先生?哈丁先生是个忙人,没有预约不能见他的。"
"这位忙人哈丁先生,他是疯子老大吗?"麦克墨菲一只眼斜睨着比利,比利飞快地点头,如此受关注,比利感到很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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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飞越疯人院(9)    
"那你告诉这位疯子老大哈丁,R·P·麦克墨菲等着见他。这家医院不够大,不能同时容下我们两个。我习惯了做老大。我曾是西北部所有伐木曳引机驾驶员的老大;也是从朝鲜一带一直到这边的赌徒老大;在彭德莱登我曾是那个豌豆农场锄草工人的老大--所以我认为如果我注定要成为一个疯子的话,我他妈的一定要做个践踏一切,不可一世的疯子。告诉这个哈丁或者面对面跟我碰头,或者最好像个黄色臭鼬一样在太阳落山前给我滚出这个镇子。"
哈丁身体再往后仰了仰,他把大拇指勾在翻领里,"比利,你告诉这个年轻暴发户麦克墨菲,我将在明天正午在大厅里会见他,我们将彻底解决这个事情,力比多在燃烧啊。"哈丁努力像麦克墨菲一样拖着腔调说话,但是他的尖尖的、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滑稽。"为了公平起见,你也可以警告他,我成为这个病房的疯子老大已经快两年了,我比任何活人都要疯狂。"
"彼比特先生,你可以警告这位哈丁先生我非常疯狂,我承认曾投过艾森豪威尔的票。"
"比利!你告诉麦克墨菲先生,我是如此疯狂,我两次投了艾森豪威尔的票!"
"你马上告诉哈丁先生,"--麦克墨菲把两只手放在桌上,身体往下压低了声音--"我如此的疯狂,我打算今年十一月份再投艾森豪威尔的票。"
"我脱帽致敬,"哈丁说,鞠了个躬,然后和麦克墨菲握手。我心里丝毫不怀疑麦克墨菲已经赢了,但是我不确定他赢了啥。
其他的急性病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慢慢地走过来想看看这个新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房里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他们用我从未见他们采取过的方式,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从事什么工作的。他说他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人。他说他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四处游荡的伐木工,后来部队招收了他,教会他一件他最有天赋的手艺,就像他们教会一些人行骗,另一些人游手好闲一样。他说,他们教会了他赌博。从那以后他就专注于把自己奉献给各种层次的纸牌戏。如果人们允许的话,他将一直玩纸牌、保持独身,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在喜欢的地方生活,"但是你知道社会是如何迫害一个有奉献精神的人。自从我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以后,我就在如此多的小镇监狱里待过,我都可以列本册子了。他们说我是习惯性的好斗者,就是说我打过几架,狗屎,当我是个傻冒伐木工时打架他们怎么不管我。那可以原谅,他们说,那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要用掉多余的精力,他们说。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赌徒,他们知道你不时地组织个地下游戏什么的,你只要斜着吐口痰,就成了该死的罪犯。哎呦,有阵子让我出入纸牌戏的预算都中断了。"
他摇了摇头,直吐气。
"不过那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我摸到了窍门。说实话,在彭德莱登的那次斗殴是近一年来我头一回栽跟头。那就是为什么我被捕了,我手生了,跟我打架的那人居然能在我离开城镇前爬起来找警察去了。非常强悍的一个人……"
他又笑了,每次那个黑男孩拿着体温计靠近他,他就到处握手,坐下来跟人掰手腕,直到他和急性病人这边的每个人都会了面。当他和急性病人中的最后一个握完手,他又不失时机地跑到慢性病人这边来了,好像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似的。你无法判断他是真的这么友好,还是他有什么作为赌徒的理由,要跟我们这些迷失自我,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记得的人套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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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飞越疯人院(10)    
他把埃利斯的手从墙上拽下来,跟他握手,仿佛他是在竞选啥职位的政客,而埃利斯的选票和任何人的选票一样有用。"伙计,"他用很严肃的声音对埃利斯说道,"我的名字叫R·P·麦克墨菲,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的尿液里泡着。你为什么不去把自己弄干。"
埃利斯很惊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四周的那滩污水,说道:"哎呀,我谢谢你,"他甚至向厕所走了几步,但是钉子很快又把他的手拖回到墙边去了。
麦克墨菲走到慢性病人这边来了,和曼特森上校、拉克里、老彼得都握了手。他握了"行路人"、"轮椅人"和"植物人"的手,为了握手,他不得不把它们从慢性病人的膝盖间拿起来,就好像拎起死了的鸟儿、机械的鸟儿、一堆由骨头和电线组成的败坏并坠落的奇迹。他跟碰到的每个人都握了手,除了那个有洁癖的大个子乔治。大个子乔治咧嘴笑了笑,躲开了那只看起来不是很干净的手,所以麦克墨菲只是对他敬了个礼就走开了,他一边走还一边对自己的右手说,"手啊,你说那个老家伙怎么知道你做过的邪恶事情?"
没有人知道他用意何在,或者为什么他要这样小题大做地跟大家认识,但是这比玩智力拼图游戏感觉要好。他不停地说:和要跟他赌博的人认识一下是赌徒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一定知道他不会和八十岁的、最多只能把纸牌放在嘴里嚼几下的老东西打交道的。可他看起来很自得其乐,他像是那种能逗你乐的人。
我是最后一个,这会儿仍然被绑在椅子里。麦克墨菲走到我身边停了下来,把大拇指钩在口袋里,身子往后倾,开始笑起来,就好像我有什么东西比其他人好笑。突然之间,我开始害怕他之所以笑是因为知道我的样子不过是在演戏,尽管那会儿我正用胳膊紧抱蜷曲的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坐着。
"哎呦,"他说,"看看谁在这里。"
对这部分我记忆犹新。我记得他闭上一只眼睛,把头微微后倾,他目光从鼻子上那个正在愈合的酒红色的伤疤上落下来,一副嘲笑我的样子。一开始我想,他笑是因为一张印第安人的脸、一头黑色油腻的印第安头发长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很滑稽。我想他是在笑我看起来有多虚弱。但是我记得那一刻我突然又想,他发笑是因为我装聋作哑的表演一分钟也没能糊弄他,无论我的演技多么高明,他很清楚我的把戏。他朝我挤眉弄眼地笑着,想让我知道这一点。
"大酋长,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看起来像静坐等待出击的西亭布尔①。"他回头望望那些急性病人,想看看他们是否觉得他的笑话好笑。当他们只是偷偷地窃笑时,他转过来对我眨眼,"你叫什么名字,酋长?"
比利·彼比特从屋子那边叫出来:"他的名、名字叫布罗姆登。布罗姆登酋长,但是每个人都叫他扫、扫把酋长②,因为看护们大多数时候都叫他扫地。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能做,我猜。他是个聋子。"比利用双手捧着他的下巴。"如果我是聋、聋、聋子,"--他叹了口气--"我就杀了我自己。"
麦克墨菲一直看着我。"他发育得不错,他将会长得很高,不是吗?我在想他有多高。"
"我记得有人曾经量、量、量过他的身高有六英尺七英寸;但是尽管他很高大,他连自己的影、影、影子都害怕。就是一个高、高大的印第安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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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飞越疯人院(11)    
"当我看到他坐这里的时候,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但是布罗姆登不是一个印第安人的名字。他是哪个部落的?"
"我不知道,"比利说。"我来、来的时、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
"我从医生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哈丁说,"他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一个哥伦比亚印第安人,我相信。那是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哥伦比亚峡谷的部落。医生说他的父亲是部落首领,所以这家伙的头衔叫"酋长"。至于这个名字中的"布罗姆登"部分,恐怕我关于印第安人的文化知识不足以囊括那一点。"
麦克墨菲低下头靠近我的头,我不得不看着他。"真的吗?酋长,你是聋子?"
"他又聋、聋、聋又哑。"
麦克墨菲撅起嘴注视我的脸很长时间。然后他站直身子,伸出他的手。
"好吧,管他的,无论聋不聋,他能握手,不是吗?我向上帝发誓,酋长,也许你很高大,但是你必须跟我握手,否则我会认为你侮辱了我。侮辱医院里新来的疯子老大可不是个好主意。"
他说这话时,回头冲着哈丁和比利做了个鬼脸,然后他那只晚餐盘子一般大的手继续伸向我面前。
我真切地记得他的手:指甲里有碳黑,可见曾在修车厂工作过。关节间是个锚形的纹身,中指关节处有个脏脏的创可贴,边缘都翘了起来。其他的手指也布满新旧伤痕。我记得他的手掌由于常拿斧子锄头而如同骨头一般平滑坚硬,不像是玩纸牌的手。手掌上满是开裂了的老茧,裂口里面都是泥巴。那手掌就好像他闯荡中西部的一张地图,和我的手相碰时摩擦出了声音。他的手指粗大强壮,几乎把我的手指覆盖了,我的手开始有异样的感觉,似乎他的手在我的那截胳膊上开始膨胀开来,就好像他把他的血液输到我的手里来了,让它澎湃着热血和力量,胀得和他的手一般大,我记得……
"麦克马里先生。"
是大护士。
"麦克马里先生,请你到这里来好吗?"
是大护士。那个拿体温计的黑男孩去把她叫来了。她站在那里,将体温计轻轻敲打着她的腕表,眼睛滴溜溜地试图揣摩这个新人。她的嘴唇撅成三角形,就好像一个准备迎接假乳投的洋娃娃的嘴唇。
"麦克马里先生,看护威廉姆斯告诉我,你对于刚入院要求的洗浴多少有些抵制,是真的吗?请理解,我欣赏你自己主动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熟悉起来的做法,但每一件事情都应该适可而止,麦克马里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和布罗姆登先生,但是你应该理解: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规矩。"
他把头往后仰,眨了眨眼,似乎在说他很清楚她,她无法糊弄他,就像我无法糊弄他一样。他用一只眼睛看了她一会儿。
"你知道吗,夫人,"他说,"你知道吗--那恰恰是有人总想告诉我的东西,规矩……"
他咧嘴一笑。他们都冲对方笑,估摸着对方的实力。
"……正好在他们觉得我将要做相反的事情的时候。"
在玻璃围着的护士站里,大护士把一个从外国地址寄来的包裹打开,将包裹里小瓶子装着的草绿和乳白的液体吸到皮下注射针里。有个小护士,一个小女孩,一只眼睛总是飘忽不定地、不安地往身后看,另一只眼睛倒像在正常行事。她拿起装满针头的小盘子,但是没有马上把它们拿走。
"拉契特小姐,你对这个新病人怎么看?我的意思是,唧,他长得很帅,也很友好什么的,但我觉得他肯定想接管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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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飞越疯人院(12)    
大护士在用指尖测试一根针头。"恐怕,"--她把针头扎入带橡胶帽的小瓶里,把活塞拔了出来--"那正是这个新病人计划的:接管。他是我们所说的"操纵者",弗林小姐,一个不惜利用任何人或事情达到自己目的的人。"
"哦,但是,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精神病院里?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任何的东西。"她很平静,微笑着沉浸在装针筒的工作中。"例如,舒适度和一个闲适的生活;或许感觉有权力或者受人尊敬;或许是金钱利益--或者所有的这些东西。有时,一个操纵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而扰乱病房的秩序。我们的社会里有这样的人。一个操纵者能够影响、干扰其他病人到如此程度,以至于可能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让一切重新顺利开展。在目前精神病院里宽容哲学盛行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蒙混过关。我记得一些年前我们病房里有个塔伯先生,他就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操纵者,不过也就一阵子而已。"她从正在忙乎的活中抬起头来,装了一半的针筒就像一根小小的权杖。她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遥远的过去,对当年的事情还感到舒心畅意。"塔--伯先生,"她说。
"但是,唧,"那个护士说,"拉契特小姐,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想做扰乱病房秩序这样的事情呢?有什么可能的动机……?"
她打断了小护士,把针头猛地穿过小瓶的橡胶帽,装满针筒,用力一拔,将针头放到盘子上。我看到她的手伸向另一根空的针筒,飞快地抓住,装满,放到盘子里。
"你似乎忘记了,弗林小姐,这是一个疯人院。"
如果任何东西让她的组织不能像平稳、正确、精准的机器一样运转,大护士就会非常的恼怒。一点小麻烦、失衡或者挡路石都会让她笑容僵直,纠结成一团愤怒的绳结。虽然她四处行走时下巴和鼻子间仍洋溢着同样的洋娃娃似的微笑,眼光仍然平静从容,但她的内心会像钢条一般绷紧。我知道,我能感觉到。在把麻烦事处理好之前,她连根头发也不会放松--这是她所称的"与环境调和。"
在她的统治下,病房内部几乎完全与环境调和了,但是问题是她不可能所有时间都呆在病房里,她必须有些时候在外面,所以她工作的同时也致力于调整外部世界。和"联合机构"的其他人员一起工作,使她成了一个调和事情的真正老兵。如同大护士致力于调和病房内部一般,这个"联合机构"是个致力于调和外部世界的巨大组织。很久以前当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医院旧址的护士长,只有上帝知道她致力于调和环境多久了。
我观察到这些年来她的技巧变得越来越娴熟。不断的练习使她得到稳固和加强,现今她能驾轻就熟地施展她的权威,而这权威就像向四周延伸的头发丝般细小的金属线,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的眼睛似乎都看不到。我看她就像一个警惕的机器人一样坐在这个金属线网的中心,用昆虫一样机械的技巧看管她的网络,每一秒都清楚哪根电线通向哪里,送出什么样的电流可以获得她希望的结果。我被部队派到德国前曾是训练营里一个电工的助手,在大学那年我学过一些电子学,这就是为何我清楚这些事情是可以被操纵的。
在这些电线的中央,她所梦想的是一个精准、高效和有序的世界,就像有玻璃底盖的怀表一样;在那地方所有的日程表都必须被遵守,所有的病人都是完全服从于她的电波,犹如坐在轮椅上、导尿管直接从他们的裤腿伸向地板下面下水道里的慢性病人。年复一年她积聚了她的理想员工:各种年纪和类型的医生来到这个医院,向她提出他们自己的关于如何管理病房的想法,其中一些本来有足够勇气坚持他们的想法,而她天天用冰冷的眼光来修理这些医生,直到他们打着寒颤退却了。"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他们告诉人事部主管,"自从我开始在那个病房和那个女人一起工作,我觉得我的静脉里似乎流的都是氨水。我每时每刻都在颤抖,我的孩子不愿意坐在我的腿上,我的妻子不愿意再跟我睡觉。我坚决要求调离--无论是去神经科、酒精储藏室、还是小儿科,我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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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飞越疯人院(13)    
多年来她一直这么做。医生们坚持三个星期或者最多三个月就走了。直到最后她屈就于一位有着大额头、双下巴的小个男人,他的两只小眼睛紧紧挤在一块,就好像从前他曾经戴过太小的眼镜,戴了如此长的时间以至于它们把他脸中间都挤皱了,所以,现在他把眼镜吊在衣领钮扣栓的一根线上。眼镜在他小鼻子的紫色鼻梁上摇摇欲坠,总是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因此当他说话时他总是斜抬着头,以保持眼镜的水平。这就是她的医生。
她的三个日间看护黑男孩是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测试并且拒绝了很多人以后才得到的。那些黑人都可以排成很长的队伍了,每个都像带着面具一样表情阴郁,第一眼见到她就立即开始憎恨她和她的洋娃娃般的粉白。她对他们及他们的憎恨进行了一个月左右的评估,然后因为觉得他们憎恨得不够而让他们走了。当她最后得到她想要的这三个人--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陆续把他们找到--并把他们编入她的计划和网络中时,她非常确信他们因为足够憎恨而可以做出任何事。
我在病房呆了五年后她找到了第一个人,一个扭曲的、肌肉发达的矮子,有着冰冷柏油一般的肤色。他的母亲在乔治亚被弓虽.女干了,而他的父亲在旁边被犁田用的缰绳绑在火热的铁炉子上,鲜血直流到他的鞋子里去。当时这孩子只有五岁,他躲在一个壁橱里,斜睨着眼从壁橱门和侧柱间的缝隙偷偷向外窥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长高过一英寸。现在,他眉毛下面的眼皮松松垮垮地挂下来,就好像有个蝙蝠停在他的鼻梁上一般。每次有新的白人到病房来的时候,他便将灰色皮革似的眼皮抬起来一点点,从眼皮下面往外偷看,上下打量新来的人,略微点一点头,哦,好像他只是要肯定一下他已经很确定的某个东西似的。刚来工作的时候,他想随身带一只袜子,袜子里装满射鸟用的小号铅弹,以便整顿病人们。但是大护士告诉他,他们不再那么做了,让他把武器留在家里,她把自己的技艺教给他,教他不要暴露他的仇恨,要平静地等待,等待有利的时机,等待别人松懈,然后拧紧绳索,再也不松手。所有的时候都要这样,她对他说,这才是有效整顿病人的方式。
另外两个黑男孩是两年后来的,两人开始工作前后就差大约一个月,而且两人看起来非常相像,以至于我觉得她把先来的那个人作了复制。他们个头高、醒目、瘦骨嶙峋,面部像削出的燧石箭头一般没有表情。他们的眼神很尖锐,如果你碰到他们的头发,那头发都可以把你的皮锉掉。
他们三个都像电话机一般的黑。从曾经在她面前经过的长长的黑人队伍那里,大护士领悟到了他们皮肤越黑,就越可能奉献更多的时间来打扫擦洗以便保持病房的干净有序。举个例子,这三个黑男孩的制服总是像雪一样的纤尘不染,就像她自己的一样雪白、冰冷,而且僵硬。
所有三个人都穿着浆过的雪白裤子、一边有金属摁扣的白衬衫和擦得像冰一样白的鞋子,当他们在大厅里上下走动时,鞋子的红色橡胶底就像老鼠一样安静。他们行走时从来没有什么声响。每次某个病人想有点私人的空间或者向另一人说点什么秘密时,他们就会在病房的不同地方突然出现。某个病人正独自一人呆在某个角落里时,咯吱一声,他脸颊的一边会突然像起了霜冻似的,他转向那个方向,只见一个冰冷的石头面具靠墙漂在他的上面。他就看见了一张黑脸,没看到完整的人,墙壁和白衣服一样白,就好像一扇擦得非常干净的冰箱门,在墙壁的衬托下这黑脸和黑手就像飘忽的鬼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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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飞越疯人院(14)    
经过几年的培训,三个黑男孩都越来越适应大护士的频率。他们能够断开金属线的直接连接,而通过接收电波来运作了。她从不大声发号施令,或者留下可能被来访的妻子或学校老师发现的书面指示。再也不需要这么做了,她和黑男孩们可以通过高电压的仇恨波长联系,有时甚至在她想到某个命令之前,这些黑男孩们就会出去替她执行。
因此,在大护士找到她的员工后,效率就像巡夜人的时钟一样牢牢控制了病房。大家想的、说的、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好几个月前根据护士日间做的小笔记提前计划好的。这笔记被输入到护士站钢门背后时常嗡嗡作响的机器里,然后一定数量的"日间指令卡"就会出现,上面打了正方形小孔组成的图案。每日伊始,明确标上日期的日间指令卡会被插到钢门的某个槽里,墙壁便开始嗡嗡响起来。六点半时宿舍里的灯准时亮了,黑男孩们飞快把急性病人们赶起来,让他们将地板擦干,把烟灰缸倒空,将一天前某个老家伙短路烧死时在墙上弄出的抓痕磨掉,而那老家伙倒下时身体在浓烟中可怕地扭曲着,身上充满橡胶的焦糊味道。"轮椅人"把死木头似的腿脚甩到地板上,就像坐着的雕像一样等待着某人把轮椅给他们推进来。"植物人"在床上撒尿,击活了电子震动信号装置,把他们掀到了地板上,以便黑男孩们用水龙头冲刷他们,给他们换上干净的绿衣服……
六点四十五分,剃须刀开始嗡嗡响起来,急性病人们按照名字的字母顺序在镜子前面排起队来,A,B,C,D……像我这样能走的慢性病人在急性病人完事之后再进去,然后"轮椅人"被推进去。最后只剩三个老家伙,他们在休息室各自的躺椅上刮胡子,下巴底下松弛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黄色的泡沫,为了防止他们在剃须时乱动,看护给他们的额头绑上固定用的皮带。
有些早晨--特别是星期一的早晨--我躲起来试图对抗这些时间表。其他的一些早晨,我认为更为明智的是径自进入A和C之间的位置,跟其他每个人一样按照惯例行事,甚至连脚也不用抬--地板里的强磁场就像对待游乐中心的木偶一般操纵着我们。
七点钟食堂开门时,病人们排队的顺序也颠倒过来:首先是坐轮椅的、然后是能走的慢性病人、之后是急性病人,大家拿起盘子,盛上玉米片、熏肉、鸡蛋和烤面包片--今天早上还有放在翠绿生菜片上的一片罐头桃子。一些急性病人给坐轮椅的病人拿来盘子。大多数"轮椅人"只是腿脚不好的慢性病人,他们可以自己给自己喂饭,但是有三个"轮椅人"脖子以下没有任何的知觉,脖子以上也几乎不能动,他们被称为"植物人"。在其他人都坐下以后,黑男孩们把他们推进来靠着墙,给这三个没牙的人拿来一模一样的盘子,上面盛着泥浆似的食物,并附上白色的饮食小卡片,写着"机械软食"字样:鸡蛋、火腿、烤面包片、熏肉,每一样食物都被厨房里的不锈钢机器搅拌过三十二次。我看到那机器张开分成几瓣的嘴,像吸尘器的管子一般,把一团搅拌过的火腿喷到一个盘子里,发出一声畜棚里常有的声音。
黑男孩们往"植物人"正在吮吸着的粉红色嘴里喂了太大的一口食物,他们来不及吞咽,于是那机械软食挤了出来,顺着他们突起的小下巴掉到了绿色的病号服上。黑男孩们咒骂着"植物人",手里的勺子在他们的嘴里一转就把他们的嘴巴撬得开开的,就像要挖出腐烂苹果的果核一样:"这老臭塑料,我眼看着他就这样变成了碎片。我都无法判断我是在喂他熏肉浓汤,还是他自己的该死的一块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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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飞越疯人院(15)    
七点半大家回到休息室。大护士从她的擦得光亮无比、仿佛不存在似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对眼前的一切点点头,伸手从她的日历上撕下一张纸。离目标又近了一天。她按按钮让一切转动起来,我听到一块巨大的锡铁片在某处震荡的呼呼声。每个人都进入了有序的状态。急性病人:坐到休息室里你们这一边等着纸牌和游戏棋盘被端出来。慢性病人:坐到你们这一边等着拼图游戏从红十字会的盒子里被取出来。埃利斯:到墙边你的地方去,手举起来等着钉子把你钉住,尿液从你的腿上流下来。皮特:像个木偶一般摇着你的头。斯甘隆: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用你多骨节的手忙碌吧,制造想象的炸弹炸毁一个想象的世界。哈丁:开始说话吧,在空中挥舞你的鸽子一般的手,然后把他们藏到你的腋窝下,因为成熟的男人不应该那样挥舞他们美丽的手。塞弗尔特:开始呻吟抱怨你的牙齿很痛、你的头发开始掉了。每个人:按照完美的秩序呼气……吐气……;心脏按照日间指令卡所要求的频率来跳动,发出完全协调的气缸才有的声音。
就像在一个卡通世界里,黑线勾勒的扁平人物只能通过某种可笑的故事来动几下,如果我们是卡通人物而不是真人的话,现在病房里发生的故事也许真的会很有趣。
七点四十五分,黑男孩们来到慢性病人的队伍里,给那些还能安静接受安装的慢性病人用胶布粘上导尿管。导尿管是底部被剪掉的二手避孕套,用橡胶圈绑到病人裤腿中的管子里,管子接到一个标着"一次性,不可再用"的塑料袋,每天结束时由我把这塑料袋冲洗干净。为了固定避孕套导尿管,黑男孩们用胶布把它粘在病人的荫毛上。带导尿管的年老慢性病人的下身,由于经常要被撕去胶布而变得像婴儿般光秃秃的。
八点钟,墙壁开始全力以赴嗡嗡鸣响起来。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响起大护士的声音,"服药。"我们向她常坐着的玻璃间里望去,她并不在麦克风的旁边,实际上她离麦克风至少有十英尺远,正在指导一个小护士把药片有序地排放在药盘里。急性病人按照A、B、C、D的顺序在玻璃窗前排队,然后是能走的慢性病人,然后是"轮椅人"("植物人"最后再服他们混在一勺苹果酱里的药)。大家一个个走过去,拿到装在一个小纸杯里的药片,一下倒进嘴里,然后接过小护士给的满杯子水把药片冲下去。偶尔,某个傻子可能会问,自己被要求吞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等等,亲爱的,跟我的维他命混在一起的这两小颗红色胶囊是什么?"
我认识他。他是个很烦人的高大的急性病人,已经赢得了捣蛋鬼的名声。
"只是药而已,塔伯先生,对你有好处的,现在把它吞下去。"
"但是我的意思是这是哪种药。上帝,我能看得出来那是药片。"
"把它全部吞下去,好吗,塔伯先生--为了我?"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大护士,想确认她这点调情的小伎俩是否为大护士所接受,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急性病人。即便是为了她,他还是不准备把他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吞下去。
"小姐,我不想制造麻烦。但是我也不喜欢吞下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怎么晓得这不是把我变成别的东西的那种古怪药片?"
"不要生气,塔伯先生--"
"生气?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想知道的只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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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飞越疯人院(16)    
但是大护士已经安静地走了上来,用力按在塔伯的胳膊上,麻痹感一路延伸到他肩膀。"没关系,弗林小姐,"她说,"如果塔伯先生选择像小孩子一样行事,那么我们不得不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我们已经尽力为他考虑,对他很好了。很显然,那不是答案。敌意、敌意,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答谢。你可以走了,塔伯先生,如果你不希望用嘴来服你的药的话。"
"我只是想知道,看在--"
"你可以走了。"
当她放开他的胳膊,他嘟嘟哝哝地走了,然后花了整个早晨来洗厕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些药囊。有一次我把一颗同样的红色胶囊藏在舌头底下,假装吞咽,并且侥幸逃脱。后来我在拖把间把它敲开了,在它变成白色粉末之前,有那么一刻我看到那是一个迷你电器元件,就像我曾在雷达兵团使用过的那种,有细微的金属丝、线束和晶体管,而这个东西一碰到空气就消散了……
八点二十分,纸牌和拼图游戏来了……
八点二十五分,某个急性病人提及他曾偷看过姐姐洗澡,同桌的其他三个人争执起来,争相成为第一个把这秘密写到日志本上的人……
八点三十分,病房的门打开了,两个技术人员小跑着走了进来,他们闻上去像葡萄酒一样。技术人员总是走得很快,或者小跑着,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前倾得如此厉害,他们不得不快步移动来保持站立。他们总是身体前倾,而且闻上去总让人觉得他们是用葡萄酒来给他们的器械消毒。他们把实验室的门关上了,我扫着地凑过去,能在钢铁碰撞磨刀石的邪恶的咝咝声之外辨别出他们的声音。
"早晨的这个时间真讨厌,我们要干啥呢?"
"我们要在某个好打探的家伙体内装个切除好奇心的装置。她说是紧急工作,我甚至不确定我们库存里有这个小装置。"
"我们可能要打电话给IBM让他们赶制一个,让我到后面检查一下库存--"
"嘿,你顺便拿瓶谷物酒来,天这么冷,我连他妈最简单的零件都安装不了,我需要点提神的。算了,妈的,毕竟比修车厂的工作强……"
他们的声音很勉强,回应很快,听上去不像真实的谈话,而更像是卡通喜剧里的对白。我在他们发现我偷听之前扫着地走开了。
两个高大的黑男孩在厕所里抓到了塔伯先生,把他拖到了有床垫的房间里。其中一个在塔伯小腿前面狠狠地踢了一脚,塔伯狂叫"杀人了",我很惊讶当他们抓着他的时候他显得如此的无助,就好像被黑铁条裹住了一般。
他们把他脸朝下按在床垫上,一个坐在他的头上,另一个从后面把他的裤子撕开了,将布条剥下来,直到塔伯先生露出了他破旧的生菜绿内裤框着的粉红色屁股。塔伯先生用窒息的声音贴着床垫拼命诅咒,坐在他头上的那个黑男孩说,"对的,塔伯先生,对的……"大护士从大厅走过来,边走边往一个长针头上涂凡士林,她把门关上了,所以有一小会儿我看不到他们,然后大护士又走了出来,边走边用塔伯先生的一缕裤子擦着针头。她把凡士林罐留在了房间里。黑男孩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前,我瞥见那个仍然坐在塔伯先生头上的黑男孩用一块面巾纸轻拍着塔伯先生。他们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然后门打开了,两个黑男孩走出来了,把塔伯先生抬到了实验室,他的绿色内裤已经完全被剥掉了,人被包在一块潮湿的被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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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飞越疯人院(17)    
九点钟,穿着带皮革护肘的衣服的年轻住院医生和急性病人进行五十分钟的谈话,讨论他们小时候做过的事情。大护士并不信任这些理着小平头的住院医生,他们在病房的五十分钟对她来说是段艰难的时间。他们在的时候,机器都变得不灵了,她怒容满面,疯狂地做笔记,准备查看这些男孩们的记录,看看他们有没有交通违规或类似问题……
九点五十分,这些住院医生离开,机器又开始平稳地嗡嗡忙碌起来。大护士从她的玻璃间监视着休息室:她面前的情形又具有了蓝钢一般的清晰度,呈现卡通喜剧里清楚有序的行动。
塔伯被放在盖尼式金属担架上从实验室里抬了出来。
"在脊椎穿刺时他试图起来,我们不得不给他再打了一针,"技术人员告诉大护士,"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直接把他抬到一号楼施行电击治疗--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额外的西可巴比妥①,你觉得怎样?"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也许可以在电击治疗以后给他照个脑电图,检查一下他的大脑--或许我们能发现需要脑部手术的证据。"
技术人员就像卡通人物一般推着盖尼式金属担架上的塔伯疾步离开了,--或者说像木偶,《庞奇和朱迪》木偶剧某一幕里的机械木偶。在那部木偶剧里,木偶被恶魔击败,微笑的鳄鱼把他从头一口吞下去,那情形真让人发笑……
十点钟,邮件来了,有时候你收到的是被撕开的信封……
十点三十分,公共关系负责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某个女性俱乐部的一群女人。他在休息室的门口拍着他的胖手,"哦,各位,你们好,安静、安静……女孩们,你们四处看看,是不是非常的干净,非常的明亮?这是拉契特小姐,我选择这个病房就是因为这是她的病房。女孩们,她就像一位妈妈,我不是指的年纪,但是我想你们这些女孩理解我的意思……"
公共关系负责人的衬衫领子如此的紧,以至于当他笑时那领子把他的脸挤得肿胀起来,而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笑啥。他的笑声尖而快,就好像他希望停下来但是无法做到似的。他的脸肿胀得又红又圆,像画了一张人脸的气球。他的脸上没有胡须,其实头上也没有头发,看上去似乎他曾把一些毛发粘到头上和脸上,但是那毛发不停滑下来,跑到他的袖口上、衬衫口袋里和领子上,也许这就是他把领子弄得那么紧的原因--为了把那些毛发挡在外面。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发笑,那是因为他无法把所有的毛发都挡在外面。
他领着这些身着鲜艳运动夹克、表情严肃的妇女到处参观,向她们指出,几年以来这里的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她们听了都不停地点头。他向他们一一指出电视机、大皮革沙发、卫生的饮水机等,然后她们都到护士站里去喝咖啡。有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休息室的中央拍手(你可以听到他的手是湿的),拍两三下直到手都粘一块了,然后他把手合成祷告状放在下巴底下开始旋转。他在地板的中央转啊转,目光狂乱地看着电视机、墙壁上的新照片和饮水机,不停地笑。
他看到的东西如此有趣,有趣得他都不愿意我们知道,其实我觉得唯一好笑的事情是他像个橡胶玩具一样在那里不停地转啊转--如果你把他推倒的话,因为他底部很重,他会立马又弹回来,继续不停地旋转。他从来不看大家的脸。从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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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飞越疯人院(18)    
十点四十分,--四十五分,--五十分,病人们进进出出,穿梭于各处去进行他们预约好的电击治疗、职业治疗或者心理治疗,或者待在某个奇怪的小房间里,那里的墙壁尺寸不一,地板高低不平。整个大机器听起来似乎在说你达到了一个平稳的巡航速度。
病房充满嗡嗡的忙碌声,有一次橄榄球队在加利福尼亚跟一个高中球队打球时,我曾在一个纺织厂听到过类似的嗡嗡忙碌声。有一个赛季我们表现不错,镇里热心的支持者因为非常自豪而头脑发昏,于是出钱资助我们飞到加利福尼亚跟那里的一个高中冠军球队打球。当我们抵达城镇时,我们不得不去参观当地的工业。我们的教练总喜欢跟人们讲,体育运动之所以具有教育意义就在于旅行所提供的学习机会,所以在外地比赛前他总是把我们一群人赶到奶油厂、甜菜农场和罐头厂。在加利福尼亚时是一个纺织厂。当我们参观那个纺织厂时,球队里大多数人看了一眼就跑回长途汽车上,支起行李箱玩扑克牌,而我缩在了纺织厂的一个角落里,尽量避免妨碍在机器旁过道里上下忙碌跑动的黑女孩们。纺织厂里按统一模式快速移动的人,机器的嗡嗡声、滴答声和咔嗒声,都让我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那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离开了而我还留在那里,因为它让我想起在最后的日子里离开村庄去为水库的碎石机工作的人们。那种狂热的方式,被循环往复的工作催眠了的脸孔……我想和球队一起出去,但是我不能。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我仍然穿着获得冠军时他们发给我们的夹克--一件红绿的夹克,袖子是皮的,背上绣着冠军队橄榄球形状的标志--这让很多黑女孩都盯着我看。我把夹克脱下来,她们仍然盯着我。在那些岁月里我比现在要高大很多。
一个女孩离开她的机器,往过道里张望,看工头是否在附近,然后她走到了我站着的地方。她问我是不是当天晚上要和高中队比赛,还告诉我她有个兄弟是那个球队的后卫。我们讨论了一会橄榄球,我注意到她的脸看起来很模糊,就好像我和她之间有一层雾隔着,那是由于空气中飘舞的棉花絮。
我跟她说有棉花絮,并且告诉她,现在我看她的感觉,就像在某个外出打鸭子的日子里,透过早上的浓雾端详她的脸。听到这话她眼珠一转,用拳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她说,"看在永爱的主的份上,究竟为何你想和我单独呆在一个猎鸭掩体里?"我说她可以照顾我的枪,整个纺织厂的女孩子都掩着嘴偷偷笑了,我也笑了笑,觉得自己蛮聪明的。当我们还有说有笑时,她猛地紧紧掐住我的两只手腕。她的脸突然变得明艳而清晰,我看得出她很害怕什么东西。
"一定,"她对我低声耳语,"一定带我走,大男孩,离开这个纺织厂、离开这个城镇、离开这种生活。带我到别处的某个猎鸭掩体里。别处。好吗,大男孩,好吗?"
她的黝黑美丽的脸在我面前闪闪发亮,我张着嘴站在那里,努力想该以什么方式回答她。我们就这样锁在了一起几秒钟,然后纺织厂的某种声音突然响起,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开始把她拽离我,一根看不见的线勾在她那件红色的花衬衫上,开始把她往回拉。她的指甲从我的手腕上拿开了,一旦不再跟我接触,她就变得模糊不清了,面庞在那涌动的棉花雾背后变得像融化的巧克力一般轻柔松软。她笑着飞快一转身,裙裾翻飞处我瞥见了她的黄色的腿。她回头对我一眨眼,跑回到机器边去了,桌上已经有堆放不下的布料掉到了地上,她把布料抓起来,脚步轻盈地跑到机器过道那边,把它扔到了储料箱里,然后她在转角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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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飞越疯人院(19)    
所有纺锤不停地旋转着、梭子四处跳动、丝线把空气卷绕在线轴上、刷白的墙壁、钢灰色的机器、穿着花裙子的蹦蹦跳跳的女孩子们,整个地方被流动的白色线条织成了一个网络,将工厂牵引在一起--这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偶尔,病房里的某件事情会让我想起它来。
是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个病房就是"联合机构"的一个工厂。医院就是为了纠正临近社区、学校和教堂里发生的错误而存在的。当一个产品修复一新--有时甚至比新的还好--重新走入社会时,大护士心里就倍感欣慰;某个进来时扭曲变样的东西现在成了能够运行的、称职的零部件,是令人侧目的奇迹,整个组织对此功不可没。他终于带着重新焊接好的笑容穿越大地,融入了某个美好的社区,正在那里沿街挖沟为城市用水铺设管道;他感到心满意足,他终于与环境调和了……
"哎呀,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东西可以超越马科斯威尔·塔伯从医院回来以后的巨变,他的眼睛四周有点青紫,体重减轻了一点,但是,你知道吗?他脱胎换骨了。妈的,上帝啊,现代美国科学……"
他家地下室的灯通宵亮着,这是因为技术人员给他安装的"迟延反应元件"给了他灵巧的技艺,他服从于他吸过毒的妻子、服从于他年仅四岁和六岁的女儿、服从于每星期一跟他一起去打保龄球的邻居,他和他们调和,就像他曾被调和一样。他们如此宣传说。
当他度过事先设定好的年头最终倒下时,整个镇都觉得痛失所爱,报纸登出了他去年在"扫墓日"帮助童子军的照片,她的妻子收到高中校长的一封信,称赞马科斯威尔·威尔森·塔伯是我们社区年轻人的优秀楷模。
甚至一毛不拔的两位尸体防腐处理人也动摇了,"是的,老马科斯·塔伯是个好人。你觉得我们用那种比较贵的三十重量单位的棺材,但是不要向他妻子另外收钱怎样?是的,妈的,见鬼去吧,让殡仪馆出钱算了。"
这样一个成功的出院者是让大护士倍感欣慰的产品,代表着她和整个行业的技艺。每个人都为出院者感到高兴。
但是,入院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甚至表现最佳的入院者也注定需要做些工作才会开始遵守医院的常规,并且,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时候某个精神足够自由的人可能进来把事情全部搞糟,闹个天翻地覆,对整个组织的平稳性构成威胁。另外,就像我解释的那样,如果任何东西妨碍了她的组织的平稳运作,大护士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其扼杀。
中午之前,他们又开启了烟雾器,但是没有将马力开足,雾气不是非常的浓重,如果我努力的话,还能够看到东西。在那些平常的日子,我一般会放弃努力,完全放任自己,像其他慢性病人那样,完全淹没在这些雾中间。但是眼下我对这个新来的人很感兴趣--我想看看他在即将到来的小组会议上如何表现。
一点差十分,雾气完全散了,黑男孩们吩咐急性病人清扫地板,为开会做准备。所有的桌子都从休息室搬到了大厅对面的浴盆间去了--麦克墨菲说我们好像要在地板上跳舞一样。
大护士从她的窗户里注视着这一切,整整三个小时她都未从那扇窗户里移动一下,甚至午饭时也没动。休息室里的桌子都清空了,一点钟的时候,医生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路过她的窗口时,他向她点头致意,然后走到门左边他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坐下时病人们也坐了下来,之后年轻护士和住院医生们从四下里走了进来。当大家都坐定以后,大护士从窗后站起来,走到护士站后面那个有刻度盘和按钮的钢质仪表板面前,设定一些自动操作,这样她不在的时候一切仍能运行,然后她拿着日志本和一筐笔记走进了休息室。尽管她已经到医院半天了,但她的制服仍如刚浆洗过似的僵硬,一点皱褶也没有,关节弯曲处的响动像折起冰冻了的帆布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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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飞越疯人院(20)    
她坐在了门的右边。
她刚坐下,老皮特·班西尼就开始晃着脚,摇着脑袋,喘息着说,"我累了。吆。天哪,主啊。哦,我真的很累啊……"每次病房有新人到来,有个诉苦机会时,他总是这样。
大护士没有瞅皮特,她在翻弄筐子里的笔记,"谁坐到班西尼先生的旁边去,"她说,"让他安静下来我们好开始会议。"
比利·彼比特走了过去。皮特正把脸转向麦克墨菲,像铁路交叉路口的信号灯那样左右摇晃着脑袋。他在铁路上干了三十年,现在人已磨损殆尽,但记忆仍然在工作。
"我累、累了,"他说,对着麦克墨菲不停摇晃他的脑袋。
"放松点,皮特,"比利说,把一只满是雀斑的手放到皮特的膝盖上。
"……好累……"
"我知道,皮特,"比利轻拍着皮特瘦骨嶙峋的膝盖。皮特把脑袋缩了回去,意识到今天没人会理会他的抱怨。
大护士把她的腕表取下来,看了看病房里的钟,上了上表,把表面朝上放在筐子里,然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现在,我们可以开会了吧?"
她的脑袋在衣领里四处转动,脸上带着镇定的微笑,四处察看有没有人会打断她。除了麦克墨菲以外,大家都不看她,而是低头找手指上的倒刺。他挑了角落里的一个扶手椅子,好像他有权永久占有这把椅子似的坐在那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仍然戴着帽子,像个摩托车赛手一样将帽子紧紧压在红头发上。他单手将膝盖上的一摞纸牌摊开,然后啪的一声又合上,四周的安静让人觉得这个响动很大。大护士四下转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整个早上她一直在观察他玩纸牌游戏。病房里只许赌火柴棍,尽管她没有看到有钱转手,但是她认为他不像会遵守这个规则。那一摞牌悄声摊开,啪地又合上,然后消失在麦克墨菲的一个大手掌中。
大护士又看了看腕表,然后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看了看,再把它放回文件夹里。她放下文件夹,拿起日志本。埃利斯在墙边咳嗽起来,她等他停止。
"现在请注意了,星期五会议快结束时……我们正讨论哈丁先生的问题……有关他的年轻妻子的问题。他说他的妻子胸部异常丰满,这让他很不舒服,因为她在街上常常吸引陌生男人的目光。"她翻到日志本里有关的记录,作标记的小纸片从页顶伸出来,"很多病人在日志本里写道,他们曾听哈丁先生说"她有很好的理由让那些狗杂种盯着她看"。哈丁先生还说,"我的甜美但大字不识的宝贝妻子,觉得任何无法激起男性力量和性虐待冲动的话语和姿势,都是柔弱的颓废派风格的体现"。"  
她继续镇定地读了一会日志本的内容,然后把它合上了。
"他也曾经说过,他的妻子丰满的胸部有时候给他一种自卑感。就是这样,任何人有兴趣进一步触及这个话题吗?"
哈丁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麦克墨菲四处看看其他人,等着瞧是否有人会回答大护士,然后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打着响指,就像学校里课堂上的孩子一样,大护士对他点了点头。
"麦克马里--呃--先生?"
"抚摸什么?"
"什么?抚摸--"
"你问的,我相信,"任何人想抚摸这个"--"
"触及这个--话题,麦克马里先生,关于哈丁先生和他妻子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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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飞越疯人院(21)    
"哦。我以为你是说抚摸①她--或者别的什么。"
"好了,你怎么能--"
但是她停住了,有那么一秒她几乎有些慌乱,有些急性病人偷偷笑了,麦克墨菲长长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对哈丁眨了眨眼。大护士随即平静下来,把日志本放回到筐子里,从里面拿出另一个文件夹,开始读起来。
"麦克马里·兰道·帕特里克,由州政府从彭德莱登劳改农场送到本院来进行诊断和可能的治疗,三十五岁,从未结过婚,因为在朝鲜囚犯集中营领导了一次成功的越狱而获得杰出服役十字勋章,之后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不光彩地被部队开除,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街头斗殴和酒吧打架的历史,以及因为酗酒、攻击殴打他人、扰乱治安、再三赌博而数次被捕,还有一次逮捕是因为--弓虽.女干。"
"弓虽.女干?"医生立马精神起来。
"法定弓虽.女干②,和一个女孩,年纪为--"
"哇哈,那个人站不住脚,"麦克墨菲对医生说,"女孩拒绝出庭作证。"
"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她说她十七岁,医生,而且她完全是自愿的。"
"一个法庭医生的检查发现并证实了性侵入,反复的侵入,记录上说--"
"事实上,她是非常自愿的,我都快把我的裤子缝起来了。"
"尽管有医生的报告,那孩子拒绝作证,似乎是被胁迫。被告在庭审之后很快离开了那个城镇。"
"呼,好家伙,我不得不离开。医生,让我来告诉你,"--他身子前倾,一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对着房间里对面的医生压低声音说--"如果等到她到达法定年龄十六岁时,那个小婊子可能已经把我烧成灰了,她已经到了把我扳倒在地板上鞭打我的程度。"
大护士把文件夹合上,递给门那边的医生,"我们的新病人,斯皮威医生,"就好像那张黄色的纸里叠了个人,她可以递给医生看似的,"我本来想今天晚些时候再向你介绍他的记录,但是他好像很急于在小组会议上强调他的存在,那么也许我们可以省点事,现在就把他的情况说了。"
医生一拉线把外套口袋里的眼镜拽了出来,戴到鼻梁上,眼镜往右边歪了一点,但他把头往左边一抬让它获得了平衡。他翻阅文件夹时稍许笑了笑,就好像他和我们一样,被这个新人在大家面前厚颜无耻大声讲话的方式弄得心里痒痒的。并且,和我们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露出笑意。医生读完后合上了文件夹,把眼镜放回口袋里。他看着麦克墨菲,而休息室另一边的麦克墨菲也身体前倾注视着他。
"你曾--好像你没有过任何其他的精神病史,麦克马里先生?"
"叫我麦克墨菲,医生。"
"哦?但是我以为--护士长曾叫--"
他重新把文件夹打开,拿出眼镜来又仔细看了记录一分钟后合上了,将眼镜放回口袋里,"是的,麦克墨菲,的确是这样的,请原谅。"
"没关系,医生,是这位女士一开始叫错了,我知道有些人倾向于那样做。我有个叔叔叫哈勒汗,他跟一个女人约会过一次,她一直装作记不住他的名字,不停叫他胡里根①,这样持续了几个月。最后他制止了她,制止得很对。"
"哦?他怎么制止她的?"医生问。
麦克墨菲咧嘴一笑,用他的大拇指抹了抹鼻子,"啊哈,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我对于哈勒汗叔叔的方法严守秘密,你明白吗,万一某一天我自己需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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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飞越疯人院(22)    
他这话是对大护士说的。她对他抱以微笑,然后他又看着医生说,"现在告诉我,医生,你刚才问些什么,你问我关于我记录的什么东西,医生?"
"是的,我在想你之前是否有过精神病史、有没有做过心理咨询、或者有没有在其他机构呆过?"
"州里和县里的监狱也算吗--"
"精神病院。"
"哈,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这是我的第一次旅程,但是我很疯狂,医生,我发誓我很疯狂。好的--让我给你看这个,我相信农场另一个医生……"
他把一摞纸牌扔到夹克的口袋里,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从医生肩头上探过去,伸手翻看医生膝盖上的文件夹,"我相信他曾在这记录的某张纸背后写过什么东西……"
"是吗?我没有看到,等一会。"医生把他的眼镜拿出来戴上,看了看麦克墨菲手指着的地方。
"在这呢,医生,护士在综述时把这部分省略了,这里说,"麦克墨菲先生多次表现出"--我只是想确保你完全理解了我,医生--"激情的爆发,有可能是精神疾病的症状。"他告诉我"精神病患者"意味着我打太多架,操--原谅我,女士们--意味着按照他的说法,我在性关系方面过分热心了。医生,这很严重吗?"
他问这话时,宽大、坚韧的脸上满是小男孩似的关切和担忧,医生忍不住低下头用衣领掩着嘴偷偷窃笑,他的眼镜从鼻子中央滑下来掉到了他的口袋里。现在,所有的急性病人、甚至一些慢性病人也都笑了。
"医生,我的意思是,在那种事上过分热心,你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挠过吗?"
医生擦了擦眼睛,"不,麦克墨菲先生,我承认我没有。但是,我感兴趣的是农场的医生加的这段陈述,"不要忽视这样一种可能性,这个人可能是假装精神错乱以逃避农场的苦差事"。"他看着麦克墨菲,"你觉得如何,麦克墨菲先生?"
"医生,"--他站直身子,皱着额头,伸出两条胳膊,一副向全世界坦白的模样--"我像正常人吗?"
医生再次竭力抑制咯咯发笑的冲动,一时说不出话来。麦克墨菲从医生身边转过身,问了大护士同样的问题,"我像吗?"她没有回答,而是站了起来从医生那里把淡褐色的文件夹拿了去,放回到筐子里她的腕表下面,然后坐了下来。
"医生,也许你应该告诉麦克马里先生关于小组会议的原则。"
"夫人,"麦克墨菲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叔叔哈勒汗和那个曾经念错他名字的女人的事吗?"
她把笑容收敛了起来,看了他很长时间。在应对别人的时候,她有能力把微笑变成任何其他表情,但是无论她的表情怎样变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服务于她的目的而故意显露的机械的表情。最后她说,"请原谅,麦克--墨--菲。"她回头对着医生,"现在,医生,如果你能够解释一下……"
医生双手交叉,身体往后一靠。"是的,既然说到这里,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我们治疗性团体的全部理论,虽然我通常把这个留到后面说,好主意,拉契特小姐,很好的主意。"
"当然理论也要讲,医生,但是我心里想的是,病人在会议进行时应该一直坐着,这是个规矩。"
"是的,当然,然后我将解释一下理论,麦克墨菲先生,首先要注意的事情之一是病人在会议中间应该一直坐着,你看,这是我们保持秩序的唯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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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飞越疯人院(23)    
"当然,医生,我只是站起来指给你看我记录本里的那个东西。"
他回到他的椅子旁,又长长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坐了下来,就像要休息的狗一样不停地挪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当他觉得舒服了,他就看着医生,等着他说话。
"就理论而言……"医生愉快地、深深地吸了吸气。
"操他娘的老婆,"拉克里说。麦克墨菲用手指掩着嘴,用一种沙哑的耳语向病房那边的拉克里叫道,"谁的老婆?"马蒂尼猛一抬头,眼睛瞪得大大地,"对呀,"他说,"谁的老婆?哦,她吗?是的,我看到她了,是的。"
"我愿意出高价换取那个人的眼睛,"麦克墨菲说的是马蒂尼,然后直到会议结束他再也没说一句话,而是坐在那里观察,不错过发生的任何事情或漏听别人说的任何一个字。医生不停地谈论他的理论,直到最后大护士觉得他已经用了足够多的时间,才催促他快点结束,以便大家可以讨论哈丁的问题。于是剩下的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哈丁。
会议当中有一两次麦克墨菲在椅子里往前坐了坐,就好像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觉得不妥又往后靠了回去。他的脸上有种迷惑的表情,这里正发生着某些奇怪的、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试图要找出来。比如说,为什么没有人会笑呢?当他调侃地问拉克里"谁的老婆?"时应该有人发笑,但是大家连笑的迹象都没有。墙壁让气氛压抑而紧张,以至于大家都笑不起来。一个男人们不愿让自己放松发笑的地方多少有些奇怪;这些大老爷们都对那个微笑的面粉脸老太婆(嘴唇过于红、胸过于大)俯首帖耳的样子多少有些奇怪。他想,要进行任何表演前最好先等段时间,看看这个新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聪明的赌徒来说,这是个好的规则:出手之前最好先仔细观察一下整个游戏。
我已经多次聆听所谓治疗性团体的理论,我几乎可以颠来倒去地重复它--一个人能够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发挥作用之前,必须学习在一个团体中与人融洽相处;一个团体能挑出个人出格的行为,以便帮助他;一个人是正常人,还是疯子,是由社会决定的,所以你必须符合标准。就这么几道板斧。每次病房来新病人时,医生总会毫不迟疑地探讨起这个理论来,这差不多是医生能够接管事情、主持会议的唯一时间了。他说,治疗性团体的目的在于建立一个民主的病房,完全通过病人以及他们的选举活动来进行自治,致力于将有价值的公民转变为能够重新回到社会里的出院者。任何的小烦恼或者委屈都应该带到团体里来讨论,而不是让它在心里折磨你。如果你能够自由地在其他病人和工作人员面前探讨你的感情问题,你将会对你周围的环境感到自在。他说,谈论、探讨、坦白。如果你在日常对话中听到一个朋友说了什么,你应该把它记录到日志本里让工作人员看到,这不是电影里所称的"告密",而是帮助你的伙伴把这些旧日的罪恶公开,让它们在大家的视线里被冲刷干净。参与团体讨论,帮助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探索潜意识里的秘密,朋友之间不需要有秘密。
我们的意图,他通常会在结尾时这样说,是尽可能地使这个病房成为你们自己的民主的、自由的社区--一个内部小世界,这是某一天你将会重新占一席之地的那个外部世界的缩影。
他也许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到这时大护士通常会让他闭起嘴巴;在那间歇老皮特会站起来,摇晃着他那个历尽磨难的铜锅似的脑袋,告诉每一个人他是多么的累,大护士会叫某个人去让他安静下来以便会议可以继续,皮特通常会安静下来,会议仍然可以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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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飞越疯人院(24)    
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四五年前。那时候医生已经完成了他喋喋不休的高谈阔论,大护士也已经开口说了,"现在,谁来开个头?把那些陈年的秘密都倒出来。"提了这个问题后,她像个马上要响起来的电子闹钟似的,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等着某个人率先坦白有关自己的事情。她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镇定地在大家面前扫来扫去。休息室悄无声息长达二十分钟之久,所有的病人都呆坐在那里。二十分钟以后,她看了看腕表后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得出结论,说你们中没有一个人干过羞于启齿的事情啊?"她把手伸到筐子里去拿日志本,"我们不得不重温过去的历史吗?"
那句话激活了什么东西,好像墙里的某个声响装置听到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后立即开动了起来。急性病人们都身体一僵,嘴巴同时张了开来。她来回扫荡的目光停在了墙边第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嘴动了,"我抢劫过一个加油站的收银机。"
她眼光移到下一个人身上。
"我试图跟我的小妹妹上床。"
她的眼睛盯住下一个人;她的眼神射向谁,谁就会像射击练习场的靶子一样跳了起来。
"我--有次--想跟我弟弟上床。"
"我六岁时杀死了我的猫。哦,上帝饶恕我。我用石头把它砸死了,然后谎称是我的邻居干的。"
"我说试图是撒谎。我真的和我妹妹上床了!"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我!还有我!"
这比她梦寐以求的情景还要好,他们都狂喊着,想要胜过别人,一发不可收拾,越说越骇人听闻,以至于他们无法面对别人的眼睛,大护士对每一次告解都点头,嘴里说着对对对。
然后老皮特站了起来,"我累了!"他喊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强大的、愤怒的、红铜一般铿锵的调子,这是大家以前从未听过的。
大家都鸦雀无声,他们多少感到有些羞愧,就好像他突然说了某样真实、正确和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为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大声叫喊感到无地自容。大护士怒不可遏,她猛地转身瞪着他,微笑掉到了下巴底下去了。事情才刚进入轨道,他就来打岔。
"谁照看一下可怜的班西尼先生,"她说。
两三个人站了起来,他们拍着他的肩膀努力让他平静下来,但是皮特似乎不愿安静,"累死了!累死了!"他不停地说。
最后,大护士派了一个黑男孩想把皮特强行带出休息室,但她忘记了黑男孩们根本无法控制像皮特这样的人。
皮特一辈子都是个慢性病人,尽管他直到五十多岁以后才入院,但他一直是个慢性病人。他的头的两边各有一个大的凹痕,他妈妈生他时,医生试图钳住他的脑袋把他拖出来。那时皮特先是往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产房里等着他的机器,多少意识到了他即将降生的世界是啥样子,于是抓住娘胎里一切顺手能抓住的东西,努力拖延降临人世的时间。医生将一把钝钳子伸了进去,夹住他的头要他松手,以为这样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皮特的脑袋还很幼小,像黏土一样松软,钳子留下了凹痕,当脑袋成形之后,这两个凹痕仍然还在,而这使得他的头脑异常简单--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注意力和意志力,才能完成即使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都异常简单的任务。
但好的一面是--由于头脑简单他得以幸免于"联合机构"的控制。他们无法按某个模子来塑造他,于是他们让他在铁路上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在那里,所有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偏远地方的一座小隔板屋里,守着一个孤零零的开关,如果开关朝向一边,他就挥舞一个红色信号灯;如果开关朝向另一边,他就挥舞一个绿色信号灯;如果前方某处有一节火车,他就挥舞一个黄色信号灯。他做到了,用体力和他们未能从他脑袋里捣毁的毅力做到了,他从未被安装过任何大脑控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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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飞越疯人院(25)    
这就是为什么黑男孩对他没有任何的控制权。但是黑男孩没有马上意识到这点,大护士命令他们把皮特从休息室带走时也未意识到这点。黑男孩径直走上去,猛地一拉皮特的胳膊就往门边拖,就像你猛拉正在犁地的马的缰绳让它转弯一般。
"好了,皮特。我们到宿舍去,你打扰了大家。"
皮特把黑男孩的手摇开,"我很累,"他警告说。
"赶快,老头,别再小题大做了,让我们到床上去,像个好孩子一样安静点。"
"累……"
"我让你到宿舍去,老头!"
黑男孩再次猛拉他的胳膊,皮特停止摇晃脑袋,站直站稳了,眼光突然变得清醒。通常皮特的眼睛是半闭着的,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牛奶在里头,但是这次它们变得像蓝色的霓虹灯一样清晰。黑男孩拉着的那条胳膊下端的手开始膨胀。工作人员和其他大多数的病人自顾自在那里说着话,没有太注意这个老家伙和他抱怨疲劳的陈辞滥调,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会议还会继续。他们没有看到那条胳膊下端的手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他不停地松开拳头,又握紧拳头。我是唯一注意到的人,我看到它握紧了、膨胀着,在我面前挥动,变得流畅而且坚硬,好似一根链条末端拴着的巨大的生锈铁球。我盯着它,等待着,这时黑男孩又大力拉扯皮特的胳膊朝门口拽。
"老头,我说你必须--"
他看到了那只手,试图闪到一边躲开它,嘴里还说着,"你是个好孩子,皮特。"但是他迟了一点,皮特把那只大铁拳从膝盖上挥舞了出去,黑男孩被重重砸到了墙上,停了一刻,然后就像墙壁涂了油似的滑了下去。我听到那扇墙里管子爆裂破碎的声音,石灰沿着他撞击的形状裂了开来。
个子最矮的黑男孩和另一个高个的黑男孩站那儿吓呆了。大护士手指一弹,他们立即反应了过来,闪电般地滑过地板。小个在大个的旁边,好似小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大个子的缩影。他们几乎到了皮特跟前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了被打的男孩本应知道的事实,那就是皮特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安装了控制器,他不会因为他们命令他或者拽一下他的胳膊就俯首帖耳。如果他们要带走他,他们得像带走一头野熊或公牛一样费劲,而他们当中的一个已经被撂倒在地,似乎胜算不大。
他们两个同时想到了这点,一下呆住了。大个和他的小缩影姿势相同,左脚在前,右手伸出,僵持在大护士和皮特中间。那个铁拳在他们面前挥舞,而那个雪白的愤怒天使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他们颤抖起来、七窍生烟,我能够听到齿轮刺耳的磨擦声,我能够看出他们因为迷惑而抽搐,就好像正在全速行进的机器猛然被刹住。
皮特站在地板的中央来回挥舞着那只大铁拳,身体随着大铁拳的重心转移而有些倾斜,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的目光从大个移到小个身上,当他看到他们不会马上靠近时,他转向了病人们。
"你们看--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他告诉他们,"全是骗人的鬼话。"
大护士从她的椅子里溜了出去,正试图走到门边去拿她的柳条编织袋,"对的,对的,班西尼先生,"她低声哄着,"如果你现在平静下来的话--"
"就是这样,不是别的,全是一堆骗人的鬼话。"他的声音失去了那种红铜般的力量,变得勉强而急促,就好像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说完他想说的,"你看,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你们不明白吗,我生下来就死了,你们不是,你们不是生下来就死了。啊哈哈,很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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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飞越疯人院(26)    
他开始哭起来,再也无法把话清楚地说出来,他的嘴一开一合想讲话,但是无法再把词语组成句子,他摇着头想让自己清醒,对着急性病人直眨眼。
"啊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
他开始萎顿了,大铁球似的拳头又缩成了一只手,他把手握成杯状放在面前,就好像要给病人们什么东西似的。
"我没有办法,我是早产儿,受了很多的侮辱,我早死了,生下来就死了,我没有办法,真的很累,我已经放弃努力了。你们还有机会。我受了如此多的侮辱,生不如死,但是你们很容易。我天生就是死人,生活对我来说非常艰难,我真的很累。说话和站着都让我很累。我已经死了五十五年。"
大护士从房间的一头冲过去准确地扎中了他,针头直接穿过他的绿色病号服。扎了针以后,她立刻蹦了回去,注射器都没有拔出来,像一小段玻璃和钢铁的尾巴吊在他的裤子上,老皮特身体渐渐向前软倒,不是因为注射,而是因为之前他竭尽全力,最后两分钟已经把他消耗殆尽--你只要看着他,就能够明白他彻底完了。
所以那个注射真的没有必要,他的脑袋本来就已经开始来回摇晃,眼睛也变得混浊起来。当大护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拔针管时,皮特的身体已经弯曲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几乎是直面着地板在哭泣,当他来回摇晃着脑袋时,他的脸并没有湿,眼泪溅湿了周围的一大片地方,他一口接一口地往休息室地板上吐着口水,就好像在播种一般。"啊哈哈哈哈,"他说,大护士猛地把针头拔出时,他丝毫没有反应。
他也许曾经活过来一分钟,努力想告诉我们某些事情,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在意或者试图理解,这努力把他榨干了。他屁股上的那针就像扎进了一个死人的身体里一样毫无用处--没有心脏来抽取它,没有静脉来把注射液输送到他的头部,而且他的头部已没有大脑用来接受注射液的毒素;这就等同于把一针注射到一个干瘪的老尸体里去。
"……非--常的累。"
"看护威廉姆斯快来了,斯皮威医生,照看好他,好吗。这里,他的腕表坏了,割破了他的胳膊。"
皮特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做了。现在,当他在某次会议当中开始调皮,而他们努力让他安静下来时,他总会安静下来。他仍然会不时地站起来,摇晃他的脑袋,让我们知道他多么的疲惫,但那不再是抱怨、借口或警告--他已经告别了那些,就好像一个破旧的钟,既不会报时,也不会停下来,指针已经弯曲变形,面上已经没有数字,闹铃也已经生锈哑然。一个只会不停嘀嗒作响和像杜鹃一般咕咕叫的没有价值的老钟,毫无意义可言。
时钟已经指向两点钟了,整个小组还在猛攻可怜的哈丁。
两点钟时,医生开始在他的椅子里蠕动。除非让他谈论他的理论,这些会议对医生来讲很不舒服,他宁愿待在楼下他的办公室里,画他的图表。他不停地扭动,最后他清了清喉咙,大护士看了看她的腕表,叫我们去浴盆间把桌子搬回来,让我们明天一点再继续这个讨论。急性病人从他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朝哈丁那边看了看。他们的脸因为羞愧而发烧,就好像他们刚刚意识到自己又被当做笨蛋给骗了一次。一些急性病人到大厅另一边的浴盆间搬桌子去了,另一些闲逛到报栏边,假装对过期的《麦克考杂志》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们其实是想回避哈丁。他们再一次被操纵而对他们的一个朋友进行了拷问,就好像他是罪犯,而他们是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们把无数问题抛向一个人,把他击成碎片,就像这是他们喜欢做的事那样。他认为是什么问题使得他无法取悦那个小女人;为什么他坚持说她从来没有和其他男人有过瓜葛;如果他不诚实地回答问题,他如何指望病能够好?--诸如此类直到现在才让他们感到难受的问题和暗示砸向了哈丁,因此他们不想因为靠近他而更加地感觉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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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飞越疯人院(27)    
麦克墨菲没有立刻离开他的座位,而是满脸迷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在椅子里坐了一会,一边观察着急性病人们,一边用一摞纸牌摩擦着下巴底下的红胡茬。最终他从扶手椅子上站起身,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用一张纸牌的一角刮了刮肚子上的钮扣,然后把那一摞纸牌揣进兜里,走到了哈丁的椅子旁边。而哈丁正满头大汗地独自坐在那里。
麦克墨菲低头看了哈丁一会,大手一伸放到附近一把木头椅子的靠背上,把椅子一转,将椅背对着哈丁,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好像骑一匹小马似的。哈丁什么也没有注意到。麦克墨菲拍打着口袋直到找出了他的香烟,掏出一枝点燃,把烟在面前一举,对着烟头皱皱眉头,舔了舔大拇指和食指,把香烟的火摆弄得让自己满意为止。
这两个人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我甚至无法判断哈丁是否注意到了麦克墨菲,只见他把瘦弱的肩膀像绿色的翅膀一般紧紧抱在胸前,直直地坐在椅子的边缘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中间,眼睛径直盯着前方,嘴里哼着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平静--但他在用牙齿咬着口腔里脸颊内侧的肉,这让他露出一种骷髅似的笑脸,看上去一点都不心平气和。
麦克墨菲把香烟放回到牙齿中间,双手交叉放在木头椅子背上,下巴靠在手上,一只眼睛半眯着避开烟雾,另一只眼睛注视了哈丁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香烟在他的唇间上下晃动:
"喂,我说,伙计,这些小会议通常都是这样进行的吗?"
"通常这样进行?"哈丁停止了哼歌,不再咬他脸颊内侧的肉,但是眼睛仍然越过麦克墨菲的肩膀盯着前方。
"这些团体治疗的闹剧每次都来这么一套吗?一群斗鸡比赛中的鸡?"
哈丁的头猛地一动,他的眼睛发现了麦克墨菲,就好像刚刚意识到有人坐在他面前。他又开始咬脸颊内侧的肉,脸部中间皱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好像在笑似的。他把肩膀飞快往后靠到椅背上,努力让自己显得比较放松。
""斗鸡比赛"?恐怕你的奇特但过于淳朴的言论在我身上是一种浪费,我的朋友。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来给你解释一下。"麦克墨菲提高了声音,尽管他没有看着身后倾听的其他急性病人,但这话其实是对他们讲的,"一群鸡看到了某一只鸡身上的一滴血,于是它们都冲过去啄它,直到把那只鸡撕成碎片,让它鲜血淋淋、骨头裸露、羽毛零落。但是,通常这群鸡里头的一、两只在混战中被溅上了血,于是接下来它们自己成了目标,然后又有几只溅上了血,被啄死。哦,一次斗鸡比赛可以在几个小时里消灭整群鸡。这是我看到过的、非常令人震撼的景象。阻止这种情形的唯一方法--对鸡而言,就是给它们带上眼罩,让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哈丁修长的手指环绕一只膝盖,然后把它朝近前一拖,身体往椅背上靠。"斗鸡比赛。那确实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比喻,我的朋友。"
"我刚刚耐着性子参加完的那个会议恰恰让我想起斗鸡比赛,伙计,如果你想知道这个肮脏的事实的话。那个会议让我想起一群肮脏的鸡。"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成了那只身上有一滴血的鸡,朋友?"
"对的,伙计。"
他们仍然咧嘴笑着,但是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得不拿着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凑过去听,其他的急性病人也走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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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飞越疯人院(28)    
"你想知道别的事情吗,伙计?你想知道谁啄了第一下吗?"
哈丁等着他说下去。
"是那个老护士,就是她。"
寂静中响起一声恐惧的哀嚎,我听到墙里的机器捕捉到了这声哀嚎,然后继续运行。哈丁无法让自己的手安静下来,尽管他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这么说,"他说道,"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了愚蠢的地步。你来我们病房不过六个小时,但你已经把弗洛伊德、荣格①和麦克斯韦·琼斯②的所有成果简化成了一个比喻:一次"斗鸡"比赛。"
"我不是在谈论弗洛伊德、荣格和麦克斯韦·琼斯,伙计,我只是觉得,那个护士和其他那些狗杂种在那个拙劣的会议上对你所做的一切,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对我所做的?"
"是的,没错。抓住每个机会耍弄你,把你摆弄得团团转。你一定做过什么事情,和这里的人结了仇,伙计,因为看起来一定是你的一帮敌人给你设了这陷阱。"
"为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人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难道拉契特小姐和其他的工作人员所提出的问题或讨论,唯一目的不是为了治疗吗?斯皮威医生所说的团体治疗理论,你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就是听到了,但是因为受教育太少而无法理解。我对你感到失望,我的朋友,哦,非常失望。今天早上我们碰面时我还觉得你应该比较聪明--也许是个无知的乡巴佬,肯定是个偏远地区来的喜欢吹牛皮的人,还不如一只鹅敏感--但基本上应该是聪明的,真没想到。当然,尽管我对人观察得很细致,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但我也难免会犯错误。"
"你见鬼去吧,伙计。"
"哦,是的,我忘记补充一点了,今天早晨我也注意到了你残忍的本性。你是一个具有虐待倾向的精神病人,也许是源于非理性的狂妄自大,是的。上述所有那些天生不凡的天才(指前面所提及的弗洛伊德等)肯定会视你为称职的治疗专家,认为你非常有能力批评拉契特小姐的会议程序,尽管拉契特小姐是一位威望甚高的心理治疗护士,在这行已经干了二十年,是的,我的朋友,运用你的才能,你一定能够创造潜意识的奇迹,安抚痛苦的本我①,并治愈受伤的超我②。你也许很可能在短短的六个月里给包括"植物人"在内的所有病人带来治愈的良方,先生们、女士们,如果治不好的话,你会负责退钱的。"
麦克墨菲并没有辩论,而是一直看着哈丁,最后,他用一种平稳的声音问道,"你真的认为,今天会议中的那些胡说八道能产生任何治疗效果或者益处吗?"
"如果不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让我们服从于这个会议呢,我的朋友?工作人员和我们一样盼望我们尽快病愈,他们不是恶魔,拉契特小姐也许是个严厉的中年女士,但她不是什么弯下腰残忍地把我们的眼睛啄掉的禽类部落的巨魔。你不能那样看她,不是吗?"
"不,伙计,不是那样的,她没有啄你的眼睛,那不是她啄的东西。"
哈丁哆嗦了一下,我看到他的手从膝盖里伸了出来,就像两只白色的蜘蛛从覆满青苔的枝丫中间爬了出来,往上面和树干接头的地方继续爬。
"不是我们的眼睛?"他说,"那么,求求你告诉我,拉契特小姐在啄哪里呢?"
麦克墨菲笑了笑,"为啥,你不知道吗,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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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飞越疯人院(29)    
"不,我当然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坚持认为--"
"你的卵蛋,伙计,你永远钟爱的卵蛋。"
蜘蛛爬到了树干接头处,在那里停了下来,抽搐着。哈丁努力想笑,但他的脸和嘴唇白得吓人,笑容也消失了。他瞪着麦克墨菲。麦克墨菲把香烟从嘴里拿了出来,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话。
"正中你的卵蛋。没错,那个护士不是什么鸡怪物,伙计,她是个割卵蛋的屠夫。我见过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在人们的家里--这些人竭力使你感觉弱小,以便你能听从他们的命令,遵守他们的规则,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生活。而这样做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对你伤害最大的地方向你出击。你有没有过跟人打架时被迫跪在一堆坚果上的经历,伙计?一下就把你搞定了,不是吗?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它让你感到恶心,削弱你的斗志。如果你要对付的,是一个通过削弱你而不是让自身强大来取胜的人,你要小心他的膝盖,他一定会冲着你的要害来。那个老秃鹰正是这样做的,她正击向你的要害。"
哈丁仍然脸色惨白,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在他面前散漫地挥动着,试图把麦克墨菲说的话扔出去。
"我们亲爱的拉契特小姐?我们甜蜜的、面带微笑的、仁慈的温柔天使拉契特妈妈是个割卵蛋的屠夫?好了吧,朋友,那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伙计,不要告诉我什么温柔小妈妈之类的屁话。她也许是个母亲,但是她他妈的像谷仓一般巨大,像金属刀一样坚硬。今天早上我进来时,她用善良的小个子老妈妈的形象糊弄我,但不超过三分钟我就看明白了。我不认为她能接着糊弄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不超过一年半载你们肯定会识穿她的。过去我见过不少母狗,但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母狗。"
"一个母狗?但是刚才她是割卵蛋的屠夫,然后是秃鹰--或者鸡?你的隐喻互相冲撞了,朋友。"
"该死,她是母狗、秃鹰和割卵蛋屠夫,别跟我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一刻哈丁的脸比之前动得更快了,不停咧嘴傻笑、做着鬼脸或者露出讥诮的表情,并伴随着一连串的手势。他越努力想停止这些动作,身体越是不听指领地飞快伸缩着。当他让他的脸和手随意移动,而不是刻意抑制时,它们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但是当他当心它们而努力控制时,他会变成一个狂野的、抽搐的、紧张地跳着舞的木偶。每一样东西都越来越快地移动,他的声音也配合地加速起来。
"好了,是这样的,我的朋友麦克墨菲先生,我的精神病病友,我们的拉契特小姐是一位真正的仁爱天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她像风儿一样大公无私,为了大家的利益不求回报地辛苦工作着,日复一日,一周五天。那需要用心,我的朋友,用心。事实上,我从可靠的信息来源获知--我不能披露我的信息来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马蒂尼很多时候和同样的人有接触--她甚至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还慷慨地在城里做志愿者,以进一步造福人类。她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慈善物品--罐头食品、奶酪,肥皂等--送给经济上有困难的某对年轻夫妇。"他的手在空中挥动,比划着他描述的情形,"啊哈,看,她来了,我们的护士。她的轻轻的敲门声,缠着丝带的篮子。年轻夫妇因为喜出望外而一时语塞,丈夫张大了嘴,妻子禁不住哭了。她赞扬他们的住处,许诺给他们寄钱买--对的,买洗衣粉。她把篮子放在地板的中央。当我们的天使要离开时--抛洒着热吻,带着轻飘飘的微笑--她的行为在她的大胸脯里酝酿了人类真善美的乳汁,让她陶醉,使她变得忘我一般的慷慨,忘记了自己,你听见了吗?她在门口停下,把那个怯生生的年轻新娘拉到一边,给了她二十美元,"去,可怜而不幸的吃不饱的孩子,去,给你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我意识到你丈夫没钱给你买,但是,这,把这拿去,去吧。"这对夫妇对于她的善行永远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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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飞越疯人院(30)    
他说得越来越快,脖子上青筋突起。当他停止说话时,整个病房鸦雀无声。除了一个微弱的、有节奏的转动声外,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猜可能某处一个录音机正把这一切都录了下来。
哈丁四处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注视着他,他尽了最大努力想要笑一笑,他的嘴里传出"咿--咿"的声音,就好像一颗钉子从一块绿松木中被撬杆拔出来那样。他无法停止。他把手扭得像只苍蝇,发出可怕的咿咿声,同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他还是无法停下来,那声音越来越高,最终他猛吸一口气,把脸埋到了等待着的双手里。
"哦,这个母狗、这个母狗、这个母狗。"他在齿间悄声说。
麦克墨菲点了另一支烟递给他,哈丁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麦克墨菲继续用一种迷惑而惊异的表情注视着他面前的哈丁的脸,那样子就好像这是他看到过的第一张人类的脸。他注视着,哈丁的抽搐和痉挛逐渐慢了下来,他的脸也从手中抬了起来,"你是对的,"哈丁说,"关于所有的一切。"他抬头看着其他正注视他的病人们,"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这么说,但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想的,没有一个人对她和这整个事情的感觉和你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至少在他受了惊吓的渺小灵魂深处是这样感觉的。"
麦克墨菲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个小屁医生呢?他也许脑筋转得有点慢,但还没有慢到看不出来她如何控制一切或者在搞什么名堂的地步。"
哈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随着他的谈话飘出来,"麦克墨菲,斯皮威医生……和我们其他的人完全一样,完全清楚自己的不足。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绝望的、无用的小兔子,如果离开拉契特小姐,他完全无力管理这个地方,而且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更糟糕的是,她清楚他知道这一点,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提醒他。每次她发现他在书籍研究或者制作图表方面有任何疏忽时,你可以想象她在里面如何折磨他。"
"的确如此,"契思威克走到麦克墨菲的身边说道,"因为我们的错误而折磨我们。"
"为什么不解雇她?"
"在这个医院里,"哈丁说,"医生没有聘用或解雇的权力,那个权力属于主管,而主管是个女人,是拉契特小姐一个非常亲密的老朋友,她们三十年代时都是军队里的护士。在这里我们是母权制的牺牲品,我的朋友,医生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他知道拉契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拿起你看到过的放在她胳膊肘边的那个电话机,给主管打个电话,顺便提及,哦,怎么说呢,医生似乎要求大量的杜冷丁--"
"等等,哈丁,我听不懂这些行话。"
"我的朋友,杜冷丁是一种人造的鸦片,比海洛因更容易让人上瘾两倍。医生对杜冷丁有瘾是很常见的。"
"那个小屁?他也是个瘾君子?"
"我不知道。"
"那她指控他有什么用--"
"哦,你没有注意听,我的朋友,她不指控,她只需要暗示,暗示什么都行,你不明白吗?你今天没有注意到吗?她会把一个人叫到护士站门口,让他站那儿,问他有关在他床下发现一张"克里内克丝牌"面巾纸的事情,就这样,问问而已,而他就会觉得自己在对她撒谎,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如果他说他用它来擦干净他的笔,她会说,"我明白了,一只笔";或者如果他说他感冒了,她会说,"我明白了,感冒",她会点点整齐的灰色小脑袋,抱以端庄的微笑,转身回到护士站里,让他站那里冥思苦想自己到底用那张"克里内克丝牌"面巾纸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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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飞越疯人院(31)    
他又开始颤抖起来,肩膀向后伸展。
"是的,她不需要指控,她有含沙射影的天赋。今天讨论的过程中,你曾听到过她指控我任何事情吗?但是,一箩筐的指控却掉到我头上:妒嫉、妄想、没有男人气概无法满足我的妻子、和我的男性朋友有不正当关系、拿香烟的姿势很做作,甚至--我这么感觉到--他们指控我两腿间除了一撮毛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且是柔软的金色绒毛!割卵蛋的屠夫?哦,你低估了她!"
哈丁突然安静了,身子前倾用两只手抓住了麦克墨菲的一只手。他的脸奇怪地倾斜着,仿佛刀刃一样参差不齐,像一个摔破了的酒瓶般呈现一种紫灰色。  
"这个世界……属于强者,我的朋友!我们存在的仪式是基于强者通过吞噬弱者而变得更加的强大,我们必须面对这一切,不是说这是对的,而是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学会将它作为自然世界的法则来接受。兔子们接受他们在这一仪式中的角色,接受狼作为强者。为了自卫,兔子变得狡猾、容易受惊、难以捕获,当狼来时他能够挖洞躲藏,并且他忍耐着、持续着,他知道他的位置。很肯定的是,他不向狼挑衅宣战。对的,那是很明智的?不是吗?"
他放开麦克墨菲的手,身子往后一靠,两腿交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淡淡一笑,把香烟从嘴边拿开,再次笑起来。咿--咿--咿,就像从木板里拔钉子的声音。
"麦克墨菲先生……我的朋友……我不是一只鸡,而是一只兔子。医生是一只兔子、契思威克是一只兔子、比利·彼比特是一只兔子、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尽管年纪各异,但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兔子,在我们的沃特·迪斯尼世界里忙碌跳跃着。哦,别误会我,我们不是因为是兔子才在这里--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是兔子--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不能适应自己作为兔子的状态,因此需要像大护士那样的异常强壮的狼来教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
"天哪,你像个傻子似的在胡说八道。你想告诉我,你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干,任由那个蓝头发的老女人说服你去相信自己是兔子?"
"不是说服我,不,我天生就是兔子,看看我就知道了,我只是需要大护士让我安于我的角色。"
"你不是该死的兔子!"
"看我的耳朵?能扭动的鼻子?还有这可爱的小尾巴?"
"你听上去像个狂热的疯--"
"像个疯子?你很敏锐。"
"操,哈丁,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疯狂,我的意思是--该死,我很吃惊你们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如此清醒,几乎让我觉得你们并不比街上一般的混蛋疯狂--"
"啊哈,是的,街上的混蛋。"
"但是,你知道,不像电影里所描绘的疯子那么疯狂。你们只是有点被心理问题困扰--有点像--"
"有点像兔子,是不是啊?"
"兔子,该死!一点都不像兔子,该死。"
"彼比特先生,在这位麦克墨菲先生面前跳跳。契思威克先生,让他看看你是多么的毛茸茸。"
比利·彼比特和契思威克在我眼前变成了蹲着的白兔,但是他们不好意思做哈丁要求他们做的事情。
"啊哈,他们害羞了,麦克墨菲,那不是很可爱吗?或许这些人因为未能维护他们的朋友而感觉不自在吧,或许他们因为再次被大护士利用,做了她的审讯官而感到有犯罪感吧,高兴起来,朋友们,你们没有理由感到羞愧,这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兔子本来就不该维护他们的朋友,否则那就太愚蠢了。是的,你们是明智的,懦弱但是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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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飞越疯人院(32)    
"听我说,哈丁。"契思威克说。
"不,不,契思威克。不要对事实恼羞成怒嘛。"
"不,听我说,有几次我也曾经说过麦克墨菲刚才说的话,关于老拉契特女士的评价。"
"没错,但是你是非常安静地说的,而且后来又收回去了。你也是个兔子,不要试图回避事实,那就是为什么我并未因为今天会议上你问我的问题而对你有任何的怨恨,你只是在扮演你的角色,如果你、比利或者弗里德里克森是被批判的对象,我也会像你们攻击我那样残忍地攻击你们,我们不必为我们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是我们这些小动物们应有的行为方式。"
麦克墨菲在椅子上一转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其他的急性病人们。"我不是很确定他们为什么应该感到惭愧,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们急不可耐地加入她的阵营反对你的方式非常卑劣。有那么一分钟,我几乎以为我回到了朝鲜战场里的囚犯集中营……"
"看在上帝的份上,"契思威克说,"你听我说。"
麦克墨菲转过身听着,但契思威克并没有说下去。契思威克从来说话就说半截,他是那种总是小题大做好像要带头进攻的人,大声叫喊着给人下命令,不停地跺着脚,但走了一两步就停了下来。麦克墨菲看着他,发现他来了个乍一听很强悍的开头之后冷不丁就没话了,只好对他重复道,"非常像一个囚犯集中营。"
哈丁举起他的手表示求和。"哦,不、不、不,你一定不能谴责我们,我的朋友,不,事实上……"
我看到那种狡黠的狂热又回到了哈丁的眼睛里,我感觉他又要开始笑了,但是他却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用它指着麦克墨菲--香烟在他手里就像他的另一根消瘦、雪白的手指,顶部冒着烟。
"……你也是,麦克墨菲先生,别看你那牛仔似的虚张声势和杂耍艺人似的大摇大摆,在那薄薄的一层皮下面,你很可能和我们一样柔软、一样毛茸茸,有着兔子的灵魂。"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也有点兔子尾巴,但是是什么使我成为兔子的呢,哈丁?我的精神病潜质吗?是我喜欢打架的潜质吗,还是我喜欢操女人的潜质?一定是喜欢操女人这点,是不是?所有那些呯呯嗙嗙--谢谢--你--夫人,是的,那种呯呯嗙嗙,一定是那个使我像兔子--"
"等等,恐怕你刚刚提出了一个值得进一步考虑的观点,兔子那方面的特点是很有名的,不是吗?实际上,兔子因为它喜欢呯呯嗙嗙而臭名昭著。是的,唔。无论如何,你提出的这观点仅仅表明你是一只健康的、功能健全和发育充分的兔子,而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因为缺乏性能力而无力取得充分发育的兔子应有的成绩。失败啊,我们是--一个弱小的族群里孱弱、发育不全的、无力的小生物,不能呯呯嗙嗙的兔子,想想就觉得可怜啊。"
"等一下,你老是歪曲我所说的--"
"不,你是对的。你记得吧,是你第一个提醒我们注意大护士啄咬的部位?那没错,这里没有一个人不担心他正在或已经丧失了呯呯嗙嗙的能力,我们这些具有喜剧性的小生物甚至无法具有兔子世界里的雄性力量,我们就是如此的柔弱和先天不足。哎,我们是--人们也许可以这样说,兔子世界里的兔子!"
他身子又往前倾,嘴里开始发出我所预期的那种压抑的、咝咝的笑声,他的手翻转着,面部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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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飞越疯人院(33)    
"哈丁,闭上你那该死的嘴!"
就像一记耳光,哈丁突然安静了,因为猛然被打断,他的嘴仍旧张着,嘴角往下撇,带着一丝笑,手在一团蓝色的淡巴菇烟雾中摇摆着。他就这样僵了一秒钟,然后眼睛狡黠地眯成两个小孔,漫不经心地看着麦克墨菲,声音很轻,我不得不推着扫把走到他的椅子旁边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朋友……你……可能是只狼。"
"见鬼!我他妈的不是狼,你也不是兔子。呼,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
"你有狼一般的吼声。"
麦克墨菲发出长长的嘘声,从哈丁转向周围站着的其他急性病人。"听着,你们所有的人。他妈的你们究竟是怎么了?你们不会这么疯吧,会认为自己是什么狗屁动物。"
"不,"契思威克说着走到了麦克墨菲的旁边。"不,以上帝的名义,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兔子。"
"这才是好孩子,契思威克,你们所有人也一样,停止那种胡思乱想,看看你们,居然让自己害怕到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敬而远之。她究竟能把你们怎么样呢?"
"是的,怎么样呢?"契思威克说道,怒视着其他人。
"她不能让人鞭打你们、用烙铁来烫你们,或者把你们绑在架子上。现在他们有了关于那一类事情的法律了,这不是中世纪,她不能对你们做任何事情--"
"你看、看、看到了她能对我们做什么!在今天的会、会、会议上。"我看到比利·彼比特从一只兔子变了回来,他靠近麦克墨菲,努力想说下去,嘴角被唾沫弄湿了,脸红扑扑的。"啊哈,没、没用的。我应该杀、杀了我自己。"  
麦克墨菲在他身后叫道,"今天?今天的会议上我目睹了什么呢?地狱的钟声,今天我看到的只是她问了几个问题,并且是既礼貌又轻松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骨头粉碎机,它们也不是木棒或石头。"
比利转过身,"但是她提问的方、方、方式--"
"你不一定要回答,不是吗?"
"如果你不、不回答,她会微笑着在她的小本子里记、记、记笔记,然后她--她--哦,天哪!"
斯甘隆走到比利的旁边,"如果你不回答她的问题,麦克,就是说你默认了,这是政府里那些狗杂种们打击你的办法,你赢不了的,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这一切从这片流血的土地上统统炸毁--把它全炸了。"
"那么,当她问那些问题时,你们为什么不叫她见鬼去?"
"是呀,"契思威克晃着他的拳头说,"叫她见鬼去。"
"然后怎么办呢,麦克?她会立即问"为什么这个特--别--的问题让你这么生气,病人麦克墨菲?""
"那样的话,你再告诉她见鬼去吧,告诉他们所有的人都见鬼去,他们还是没有伤害到你啊。"
急性病人们挤在他的周围,这次弗里德里克森回答道,"可以,你叫她见鬼去,然后你将被列为具有潜在攻击性的病人,转到楼上的心理失常者病房,这在我身上发生过三次。楼上那些可怜的呆瓜甚至不能离开病房去看星期六下午的电影,他们连电视机都没有一台。"
"并且,我的朋友,如果你继续表现出这种敌视倾向,例如叫人们下地狱,你将被排队送到电击室去,或者被处以更重的惩罚,一次手术--一次--"
"见鬼,哈丁,我跟你说过我听不懂这种行话。"
"电击室,麦克墨菲先生,是指电击治疗仪器。一种可以说是能同时起到安眠药、电椅和刑拷架作用的装置,那是一种聪明的小程序,简单、迅速,由于发生得很快,几乎是无痛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第二次。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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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飞越疯人院(34)    
"这东西会干嘛呢?"
"你被绑在一张桌子上,讽刺的是,你会被摆成十字架状,取代荆棘头冠的则是一个电线头冠,你的头两边都有电线接触。嚓!仅值五分钱的电流穿过你的大脑,你既被施行了治疗,同时也因你叫人下地狱的敌意行为而得到惩罚。此外,取决于个人的情况,你也会在六个小时到三天的时间里不再打扰任何人。即使在你真正醒过来后,你也会在好多天里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你的思维变得不连贯,你记不起事情,如果经历足够多这样的治疗,一个人就会变成你看到过的墙边的埃利斯先生那样,一个三十五岁的留着口水、尿裤裆的傻子;或者变成像拉克里一样的没有思想的有机体,只会吃饭、排泄和喊"操他娘的老婆";或者看看你旁边的名副其实的扫把酋长。"
哈丁把他的香烟指向我,我来不及退后,于是假装没注意到继续扫着地。
"我听说多年前当电击治疗很盛行的时候,酋长曾接受过两百多次的治疗,想象一下这对本来已经开始下降的心智会有多大的影响。看看他,一个巨人般的看门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在消失的美国人",一个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的六英尺八寸高的扫地机器。我的朋友,那样的结果就是威胁着我们的东西。"
麦克墨菲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回身对哈丁说,"嘿,我告诉你,你们怎么能忍受呢?医生给我的这个所谓"民主病房"的狗屎算啥呢?你们怎么不投票?"
哈丁对他抱以微笑,又慢慢抽了一口烟,"投啥票呢,我的朋友?投票说大护士不能再在小组会议上问问题吗?投票说她不得以某种方式看着我们吗?你告诉我,麦克墨菲先生,我们对什么投票呢?"
"见鬼,我不管,投任何的票,你们难道不明白你们必须做点什么来表明你们仍然有些勇气?你们难道不明白不能让她完全控制你们?看看你们这样:你说酋长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但我一辈子从未见过比你们更加胆战心惊的一群人。"
"我不怕!"契思威克说。
"也许你不是,伙计,但是其他的人甚至不敢公开发笑。你知道吗,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笑,自从我进了这扇门,我还没有听到过真正的笑声,你知道吗?嘿,当你失去笑声时你就失去了立足点,一个男人任由一个女人摆布,甚至连笑都不能笑了,他就失去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之一。你会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开始认为她比他要强悍,并且--"
"啊哈,我相信我的朋友开始理解了,兔子伙伴们。告诉我,麦克墨菲先生,一个男人如何向一个女人表明谁说了算,我的意思是除了嘲笑她以外?他怎样向她表明谁是山上的国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能够告诉我们这点。你不会不停扇她耳光,对吗?不,否则她会请求法律援助。你不会发脾气对她大喊大叫,否则她将会通过安抚她愤怒的大男孩而占了上风:"我们的小男人①开始为琐事而烦忧了吗?啊哈哈哈哈哈?"你曾在这样的安抚面前试图保持一条高贵而愤怒的战线吗?所以你看,我的朋友,多少像你所说的:男人只有一个真正有效的武器来抵御现代母权制崇拜,但这武器绝不是笑声;只有一个武器,而年复一年,在这个新潮的、崇尚动机研究的社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不断探索让这个武器变得无用的方法,从而征服那些迄今为止曾是征服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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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飞越疯人院(35)    
"上帝,哈丁,你少说废话了。"麦克墨菲说。
"--并且,即使你有你所宣称的精神病人的力量,你认为你能够有效地利用你的武器,来反对我们的斗士吗?你认为你能够运用你的武器对付拉契特小姐吗,麦克墨菲?哪怕一次?"
哈丁把他的手朝玻璃护士站一摆,每个人都转头去看,她坐在里面看着窗外,正将一个录音机藏在看不见的某处,把所有这些话录下来--没准已经在盘算如何把它安排到小组会议的日程表里。
大护士注意到了看着她的每一个人,她点了点头,他们都转过脸来。麦克墨菲摘下帽子,把手往他的红头发一撸,现在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而他清楚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进入了某种陷阱,于是把帽子重新戴上,揉了揉鼻子上缝过针的伤疤。
"好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否能够为那个老秃鹰勃起,不,我相信我不能……"  
"她长得并不难看,麦克墨菲,她的脸十分俊秀而且保养得不错,并且,尽管她竭力用毫无性感可言的装扮来隐藏它们,你仍然能够看出一对非常不错的乳防的轮廓,她一定曾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年轻女人,尽管如此--为了辩论的目的,想象一下,如果她不老,而是年轻并且有海伦的美貌,你能够因为她勃起吗?"
"我不认识海伦,但是我知道你用意何在。我对上帝发誓你是对的,我无法因为那张冷冰冰的脸而勃起,即便她有玛丽莲·梦露一般的美貌。"
"看到了吧,她赢了。"
就是那样了。哈丁往椅子上一靠,每个人都等着听麦克墨菲接下来将会说点什么,麦克墨菲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他看了看大伙,然后耸耸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吧,随便,又不会让我鼻子掉皮。"
"没错,你的鼻子没有掉皮。"
"而且,我他妈的的确不想让某个老恶魔护士拿着三千伏的电压追在我屁股后面,尤其这里头除了冒险以外,对我而言没有其他任何的好处。"
"没错,你是对的。"
哈丁赢了辩论,但是没有人看上去显得很高兴,麦克墨菲把大拇指勾在他的口袋里试图笑笑。
"没错,先生,我从未听说任何人为捕获一个割卵蛋的屠夫提供二十倍的奖金。"
每个人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笑,但是他们并不高兴。我很欣慰麦克墨菲毕竟还是精明的,不会卷入到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里去,但是我知道大家怎么想,我也不高兴。麦克墨菲又点了一支烟。大伙都没有挪动,仍然都站在那里咧嘴笑着,显得很不安。麦克墨菲又揉了揉鼻子,将目光从周围这群人的脸上移回到大护士身上,咬着嘴唇。
"但是你曾说……除非她抓住你在胡闹,她不会把你送到楼上的那个病房去?除非她让你失去自制力,诱导你诅咒她、砸碎窗户或做出类似的事情?"
"除非你做出那样的事情。"
"你确定吗,嘿?因为我正想到了如何从你们这些鸟儿们身上赚很多钱的最阴暗的主意。但是我可不想把它搞砸了。能够从另外那个洞里逃出来我感觉好极了,我可不想刚从油锅里跳出来又跌进了火坑。"
"绝对没错,除非你做了足以进入心理失常者病房或电击治疗室的事情,否则她拿你没法子。如果你足够强,不让她抓到你,她是无计可施的。"
"那就是说如果我表现规矩,不咒骂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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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飞越疯人院(36)    
"也不咒骂任何看护。"
"也不咒骂任何看护或在这里胡闹,她就无从对我下手?"
"这就是我们所遵从的游戏规则。当然,她总是赢,我的朋友,总是。她是无法攻克的,而且因为有时间优势,她最终可以了解每个人。那就是为什么医院视她为优秀护士,给她如此大的权力,她是把激荡的力比多无情挤出的大师。"
"让那些废话见鬼去吧,我想知道的是我在她的游戏里战胜她是否安全?如果我像个馅饼一样对她谦顺温和,就算我皮里阳秋,她都不会变得心情激动狂乱而把我给电击了,对吧?"
"只要你保持自制,你应该是安全的。只要你不要发脾气,不给她要求施加心理失常者病房待遇或者采取电击治疗措施的口实,你就是安全的,但那首先要求你控制自己的脾气。但是你啊……看看你那红头发和黑色记录!不要自欺欺人了吧?"
"行,好吧。"麦克墨菲搓了搓两只手,"我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些鸟儿们似乎认为你们这里有个十足的斗士,不是吗?十足的--你叫她什么来着--是的,不可攻克的女人,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中有多少人足够确定,愿意押点钱赌她赢?"
"足够确定……?"
"就是我所说的:你们这些机警聪明的人当中,谁愿意赢我的五块钱,我赌我能胜过那个女人--在这星期结束前--而不会让她胜过我?一星期,如果我不能把她逼到不知该拉屎在裤子里还是该弄瞎双眼的田地,赌注就是你们的了。"
"你要打这赌。"契思威克两只脚轮流跳着,像麦克墨菲一样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着。
"你他妈说得没错。"
哈丁和其他的人说他们不理解。
"非常简单。没有什么高贵或者复杂的东西。我喜欢赌博,并且我喜欢赢,我认为我能够打赢这个赌,好吗?在彭德莱登时,大家甚至都到了不愿意跟我赌分币的地步,就是因为我老是赢家。我设法让自己被送到这里来的重大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我需要一些新的输家。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早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的一些东西。你们当中几乎一半的人有补偿金,一个月三、四百不等,但是你们根本用不上这些钱,只能让它们在那里招灰尘。我想我可以利用这点,让你我的生活都更丰富多彩一点。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是个赌徒,还没有输的习惯,而且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我认为比我更像男人的女人,并且我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在她面前勃起。她也许有时间优势,但是我自己身后也有一长串的取胜记录啊。"
他把他的帽子取下来,用一根手指一转,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背后抓住了,动作干净利落。
"还有一件事:我之所以在这地方是因为我就是这么计划的,整个事情纯粹而简单,因为这是一个比农场要好的地方。我几乎可以确信我不是疯子,或者从不知道我是个疯子。你们的护士不知道这点:她将不会留意会有一个像我这样具有扳机一般快速反应的人试图攻击她。这给了我优势,谁想要这五块钱,我可以跟你打赌,赌我可以在一个星期内在那个护士的屁股上放个臭虫。"
"我仍然不确定我--"
"就是那样,在她屁股里放个蜜蜂、在她裤子里放个毛刺、激怒她、不停地干扰她,直到她看似一丝不苟的那一套崩溃了,让她哪怕只有一次表现出并不是像你们认为的那样不可战胜。一星期,我将让你们来判定我赢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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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飞越疯人院(37)    
哈丁拿出一支铅笔,在皮纳克尔纸牌游戏的便笺簿上写下了一些东西。
"拿去,这是十美元的处置权,是从基金会我名下那些躺在那里招惹灰尘的钱中拨出来的。我的朋友,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对我来说值赌注的两倍。"
麦克墨菲看了看那纸片,把它折了起来,"对你们其他的鸟儿也值吗?"其他的急性病人开始排起队来,依次在便笺簿上写字。当他们写完的时候,他把一叠纸放在手掌里,用一个坚硬的拇指按着,我看到很多张纸在他的手里堆着,他在仔细察看那些纸片。  
"你们是否信任我,愿意由我来保管这些赌注,伙计们?"
"我相信我们那样做是安全的,"哈丁说。"你暂时不会去任何地方。"
一个圣诞节的午夜零时,老地方的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外面进来了一个留胡子的肥胖男人,眼睛周围一圈因为寒冷而冻得红红的,鼻子是樱桃色的。黑男孩们在大厅里用手电筒的光把他逼到了一角,我看到他完全被缠在了公共关系负责人到处挂的那些金属箔片装饰里,黑暗中他在那些个装饰里跌跌撞撞的,一边用手遮着红眼睛以躲避电筒刺眼的光,一边吹着胡子。
"嚯、嚯、嚯,"他说,"我想留下来,但是我必须赶快走了,时间表排得满满的,你知道吗。嚯嚯,必须走了……"
黑男孩拿着手电筒扑了过去,他们把他留在我们这里,六年才释放了他,走的时候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身体瘦得像根麻杆。
只要转动钢门里某个仪表指针,大护士就能将墙上的钟调到她想要的任何速度:如果她想让事情快些,她就把速度调快,那些指针就会像车轮的辐条一样在表盘上急转。屏幕窗户里的景象就会飞快地经历光线变化,显示早晨、中午和夜晚--白天和黑夜猛烈地变幻着,而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被驱使着追赶流逝的虚假时间,手忙脚乱地赶着刮胡子、吃早餐、赴预约、吃午饭、服药,夜晚只有十分钟,所以,你几乎还没合上眼,宿舍的灯就又亮了,尖叫着让你起床开始另一轮的忙乱,就像个狗杂种似的无休无止,一小时之内把一天的日程重复二十遍,直到大护士看到每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才会把速度减慢一点,让那个钟的指针放慢一些,就像摆弄电影放映机的某个孩子,最终厌倦了观看比自然速度快十倍的电影,突然觉得那些愚蠢的奔跑和昆虫吱吱叫似的谈话非常无聊,于是把放映调回了正常速度。
她喜欢在有人来探望你,或者海外战争老兵委员会代表从波特兰来举行抽烟聚会的日子里,把速度调快--那样的时间是你希望抓住并且尽量延长的,而她偏偏喜欢这些事情尽快结束。
不过,大部分的时候她更喜欢调慢时间。她会把指针调到几乎完全停止,将太阳冻在那个屏幕上,以至于几星期它连头发丝那么一下都不动,屏幕里的树叶或者小草也一动不动。钟的指针指着三点差两分,她会确保在我们快生锈时时钟还指在同一时刻。你定定地坐着,无法吞咽或呼吸,唯一能动的东西就是你的眼睛,并且整个房间除了石化了一般的、互相等着对方决定下面该谁出牌的急性病人们外,没有其他可看的。我旁边的慢性病人已经死了六天,正在椅子上腐烂着。有时候她会从通风口放进来一种通透的化学气体来取代烟雾,当气体变成塑料时,整个病房都会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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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飞越疯人院(38)    
上帝知道我们这样坚持了多久。
然后,她会逐渐把指针的速度再调慢一些,而这更糟糕。相比忍受斯甘隆那只糖浆一样慢的手花三天时间打出一张牌来说,静静地吊着等死还更能忍受一些。我的肺费劲地吸进那些厚塑料般的空气,就像把这些空气往针孔里吸一样。我努力想去上厕所,但感觉自己被埋在一吨沙子底下,膀胱被挤压着,直到眼前金星直冒,脑袋嗡嗡作响。
我竭力调动每块肌肉和每根骨头想站起来去上厕所,直到胳膊和腿脚都不停颤抖,牙齿酸痛。我努力再努力,只能离开那个皮椅子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于是,我放弃努力坐了回去,让尿径直淌了出来,激活了我左脚附近一根对热盐敏感的金属线,引发了令人羞辱的闹钟、警报器、聚光灯,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狂呼乱叫、四处奔跑,两个高个黑男孩把人群往左右两边推,挥舞着可怕的湿铜线扫把飞快地朝我冲过来,铜线扫把因为沾了水而引起电线短路,飞溅出点点火花。
我们能够从这种时间控制中得到的唯一放松的机会,大概就是在雾里的时候:那是因为在雾里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它和其他东西一样迷失了(今天自从麦克墨菲进来后,他们还没有全力施放雾气,我敢打赌他们如果施放雾气,麦克墨菲一定会像头公牛似的大喊大叫)。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发生,你通常会努力对付雾气或者时间控制,但是今天有事发生:自从刮胡子以后,还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施加在我们身上。这个下午每一样东西都很配合:当值中班的人来上班时,钟准确地显示四点三十分。大护士打发走了黑男孩们,最后巡视了一遍病房。她从脑袋后面铁灰色的发髻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银质帽针,把她的白帽子取下来,小心地放在一个纸盒里(那个盒子里有樟脑球),手一伸把帽针又插回到头发里。
透过玻璃我看到她向每个人道晚安,递给脸上有胎记的中班小护士一张纸条,然后把手伸向钢门里的控制仪表盘,啪地打开休息室的扬声器:"晚上好,孩子们,守规矩点。"之后她把音乐开得前所未有地响,并用手腕内侧擦了擦她的窗户,脸上嫌恶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刚刚进来汇报工作的肥胖黑男孩,他最好赶快去擦拭窗户。她还没把病房门锁上,黑男孩已经拿张纸巾到了玻璃前。
墙里的机器轻轻呼啸着、叹息着,运行速度降低了一档。
然后夜晚来临了,我们吃饭、洗澡,然后回到休息室坐着。最老的"植物人"老布拉斯迪克捧着他的肚子直呻吟。乔治(黑男孩们叫他"橡皮鸭")在饮水机前洗他的手。急性病人们闲坐着,有的打牌、有的把电视机搬到电源线能达到的每一个地方,努力想找到更强的信号,试图在电视机上弄出图像来。
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仍然放着音乐,这音乐不是通过无线电波传输的,所以机器不会干扰它。这音乐其实是来自护士站一盘长长的磁带,我们所有的人都对这磁带如此熟悉,以至于除了麦克墨菲这样的新人以外,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麦克墨菲还不习惯这音乐,他正在打二十一点赢香烟,而扬声器正好在牌桌上面。他把帽子压得非常低,直到他不得不把头往后靠,眯着眼睛从帽檐下看向纸牌,他在牙齿中间叼了根烟,像我曾在达尔斯的一次牲口拍卖会上见到的货物拍卖人那样,含着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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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飞越疯人院(39)    
"……嘿--你,嘿--你,快点,快点,"他喊,声音高而急,"我在等你们这些蠢货呢,你到底出牌还是不出牌……你是说出牌吗?好好好,都已经有个王在那里了,这孩子还要出牌……你知道啥呀。看我的,这下可有好戏看啦……看啊看,年轻的男人找了个小姑娘,他高兴地跳过了墙、走上了路、爬上了山,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冲着你来啦,斯甘隆。我希望那个温室护士站里的某个白痴能把那该死的音乐关小一点!哎呦!那个该死的东西是不是没日没夜地开着,哈丁?我这辈子从没听过这么吵的、令人发疯的声音。"
哈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麦克墨菲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噪音啊?"
"那个该死的收音机,天哪。从我今天早晨一进来,它就一直开到现在,不要跟我胡扯说你没有听到。"
哈丁对着天花板竖起耳朵。"哦,是的,那所谓的音乐。是的,我想如果集中注意力的话,我们确实听得到,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话,他也能听到他自个儿的心跳,"他对麦克墨菲嗬嗬一笑。"你知道吗,那里放的是盘录音带,我的朋友。我们很少听到收音机,世界新闻可能对治疗无益。我们已经听了那个录音带很多次,以至于它不知不觉从我们听觉里滑出去了,就像住在瀑布附近的人很快就听不到瀑布的声音一样,你认为如果你住在一个瀑布边,你能够长时间听到它的响声吗?
(我仍然能听到哥伦比亚瀑布的声音,并且一直会听到--一直--听到那个大个子切努克人"熊腰查理"刺穿一条巨大的切努克鲑鱼时发出的哎呦声,听到鱼儿在水里拍打的声音,听到河边赤身裸体的孩子们在嬉闹,听到架子旁边妇女们的闲聊……从很久以前飘过来。)
"他们每一刻都放着那个录音吗,像瀑布一样?"麦克墨菲说。
"我们睡觉时不会。"契思威克说,"但是其他所有时候都开着,真的。""见鬼去吧。我要告诉那边那个浣熊(对黑人的蔑称)把它关了,否则我踢烂他的小肥屁股!"
他一站起来,哈丁就碰了碰他的胳膊。"朋友,那种言论恰恰会让一个人被视为具有攻击性。你这么着急失去你的赌注吗?"
麦克墨菲看着他。"是这样的吗,哼?压力游戏吗?保持一贯的压力来着?"
"就是那样的。"
他慢慢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说了句,"马屎。"
哈丁看了看牌桌周围的急性病人。"先生们,我好像觉察到我们的红头发挑战者已经开始失去银幕牛仔般的坚毅和耐心啰。"
他微笑着看了看桌子那边的麦克墨菲,麦克墨菲对他点点头,然后把头往后一仰,舔了舔大拇指。"好了,哈丁老教授听上去有些过于自信了,他才赢了两手,就开始变得像个聪明人了。好好好,看他坐那里露出一张两点,这里的一包万宝路劝他最好后退……哎呦,他看到我的牌了,好吧,教授,这里是张三点,他想要另一张,再拿张两点,试试那个五点,教授?是想要丰厚的双倍回报呢,还是打得谨慎一点?又一包万宝路说你不会谨慎的。好好好,教授看到我了,这有点揭人短的嫌疑,太糟糕了,又一个女人,然后教授考试就没过……"
扬声器里响起了另一首歌,大声而刺耳,还有很多手风琴演奏穿插其中。麦克墨菲抬头看了看扬声器,他的饶舌也变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要赛过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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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飞越疯人院(40)    
"……嘿--你嘿--你,好吧,下一个,该死,你出牌还是不出牌……冲你来啦……!"
一直持续到九点半熄灯的时候。
我可以整夜观看二十一点游戏牌桌边的麦克墨菲,他打牌和说话的方式,以及他的做派:先拉他们加入,把他们打得几乎要放弃,然后让一两手给他们点信心,让他们再继续参与。有一次他停下来抽烟,将椅子拼命往后仰,手交叉着往头后面一放,告诉大家说,"一个顶尖骗子的秘诀在于能了解你想要什么目标,以及如何让你觉得你正在得到你想要的。我为一个狂欢节轮盘工作了一个季度之后,学会了这点。当一个傻子走上来时,你用你的眼睛能感应到,"这是一个需要感觉自己很厉害的鸟儿",于是每次你赢了他他对你吼叫时,你浑身颤抖着装做害怕得要死的样子告诉他,"拜托你,先生,不要制造麻烦,下一轮免费,先生。"这样的话你们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身子往前一探,原本翘起的椅子砰的一声砸到地板上。他拿起一摞牌,大拇指往上一滑,然后把这一摞牌往桌子上一敲,舔了舔大拇指和食指。
"我推测你们这些笨蛋需要一个大肥锅来引诱你们,这是给下一轮交易的十盒烟,嘿--丫,冲你来啦,从现在开始来真的了……"
然后他把头往后一甩,看着病人们急不可耐下注的样子大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整个晚上都在休息室里回荡着,而他在打牌赌博时总是不停地谈笑风生,试图让打牌的人和他一起笑,但是他们毕竟已经压抑很长时间了,都很怕放松,于是他放弃了努力,开始专注于严肃的赌博。他们赢了他一两次,而他总是能扳回来并进行反击,他身边的香烟变成了越来越高的金字塔。
快到九点半的时候,他开始让他们赢,让他们把一切飞快地赢回去,以至于他们几乎不记得曾经输过。他付了最后一两根香烟,把牌放下,叹口气往椅子后一靠,将帽子往眼睛上面一推,游戏结束了。
"好了,先生们,赢了一点,其余全输了,我说,"他悲凄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二十一岁时我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客人,但是也许你们这些鸟儿对我来说太厉害了,你们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诀窍,一个明天想真正赢钱的人要小心谨慎对付你们这样的狡猾之辈啊。"
他甚至懒得自欺欺人地让他们去相信他说的话,他故意让大家赢,观看游戏的和打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是没有一个收起他自己那堆香烟的人--虽然那香烟并非战利品,本来就是他们已经输出去而之后又赢回来的--不是满脸得意地笑着,就好像自己是整个密西西比最了不起的赌徒一般。
肥胖黑男孩和一个叫基瓦的黑男孩把我们赶出休息室,用拴着链条的一把小钥匙关灯,当病房变得黑暗时,护士站里那个有胎记的小护士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她站在玻璃护士站的门口,给排着队慢吞吞经过门口的人们分发夜间的药片,今晚她似乎难以搞清楚谁应该服什么"毒药",她甚至没有注意自己在往哪里倒水,让她如此分散注意力的是正走向她的那个戴着顶讨厌的帽子、有着吓人伤疤的红头发大个男人。她注意到麦克墨菲从黑乎乎的休息室的牌桌边离开,一只粗硬而满是老茧的手捻着从帽子里垂到衬衫领子处的一缕红发,我想从麦克墨菲走到护士站门口小护士往后一退的样子判断,大护士很可能已经警告过她,让她小心麦克墨菲("哦,今晚在我把事情交代给你之前,还有一件事情,皮尔波小姐;坐在那边那个新来的人,就是那个有着刺眼的红发鬓角和脸上有伤口的男人--我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涩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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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飞越疯人院(41)    
麦克墨菲见她如此害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于是把头伸进护士站的门里,对她抱以友好的一笑,想跟她套套近乎;她正在发药,这顿时让她很慌乱,一不小心让水罐掉到了自己脚上,她大叫了一声,手猛的一颤,把正准备给我的药滚出了小杯,甩到了她制服的衣领处那片胎记上。在那里她的胎记就像一条正流到山谷里去的酒溪。
"让我来帮你,夫人。"
护士站门里伸进来的那只手满是伤疤和纹身,有着鲜肉一般的颜色。
"退后!病房里有两个看护和我在一起!"
她眼睛一转想看看黑男孩们在哪儿,但是他们正在病房里把慢性病人绑到床上去,不在近处,无法马上赶来帮忙。麦克墨菲嗬嗬一笑,把手一翻,让她看到他手里并没有拿刀。她只看到灯光下那平滑的、有老茧的、蜡色的手掌。
"我想做的,小姐,只是--"
"退后!病人们不许进入这--哦,退后,我是个天主教徒!"她毫不犹豫地猛拉她脖子上的金链子,当一个十字架从她的胸口被抽了出来时,遗失的药片也飞了出来弹到了空中!她看到麦克墨菲伸手向空中一击,于是失声尖叫起来,接着把十字架往嘴里一放,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她马上要挨打一般站着,脸像纸一般白,但那胎记却比之前深了很多,好像她身体的血都被吸到那里去了。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那只长着老茧的手正伸在她面前,手里是我的红色小药囊。
"--刚才我只是想捡起你掉下来的水罐而已。"他的另一只手把水罐递了过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把水罐接过来。"谢谢你,晚安,晚安,"她在下一个病人眼前关上了门,今晚不再发药了。
在宿舍里麦克墨菲把药片扔到我床上。"你还要你的酸糖球吗,酋长?"
我对着药片摇了摇头,于是他把药片从床上弹了出去,就好像那是一个正在烦扰他的臭虫。药片像匆匆爬过的蟋蟀一般在地板上跳着。他开始脱衣服准备睡觉,工装裤下面的短裤是炭黑色的纱绸料子,上面绣着长着红眼睛的白鲸鱼。当他看到我在看他的短裤时嗬嗬一笑道:"一个俄勒冈州立大学生送的,酋长,图书馆专业的。"他用大拇指一弹松紧带。"她说我是一个象征,所以送了我这个。"
他的胳膊、脖子和脸都被晒黑了,上面有卷曲的桔红色硬毛,巨大的肩膀两边都有纹身:一边刺着"现役海军陆战队员"、一个红眼睛红角的恶魔和一把M-I来复枪,另一边刺着一只在玩纸牌游戏的手,正打出幺点和八点。他把一卷衣服放到我床边的床头柜上,开始捶打他的枕头,他被分派在我隔壁的那张床。
他钻到被子里,告诉我最好也捶打我的枕头,这时一个黑男孩进来关灯,我四下里看了看,是那个叫基瓦的黑男孩走了过来,我把鞋子一蹬,爬上床时他正好过来用一块床单绑住我。当他绑好时,他向四处望了一会,咯咯一笑,顺手把灯关了。除了外面大厅护士站里传来的一点光外,宿舍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勉强分辨出睡在我旁边的麦克墨菲,呼吸深沉而均匀,身上的被单一起一落的,他的呼吸越来越慢,直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好一会儿,突然我听到他床上传来轻轻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匹马的嗤嗤笑声。他还醒着,正为某事自顾发笑呢。
过了一阵,他不再笑了,轻声耳语道,"为什么当我告诉你那个浣熊来了,你就跳了起来,酋长,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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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飞越疯人院(42)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吃那个红色小药囊就上床了。(如果我藏起来想不吃的话,有胎记的夜班护士就会派那个叫基瓦的黑男孩来找我,用他的手电筒制住我直到她把针管准备好),这会儿黑男孩拿着手电筒走过去时我假装睡着了。
当你吃了一颗那种红药囊时,你不仅仅是睡觉,而是被睡眠麻痹,整夜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醒来。那就是为什么工作人员给我那种药片。过去在老地方时,我会在夜里醒来,发现他们正对周围睡着的病人们实施各种可怕的罪行。
我放慢呼吸静静地躺着,等着看是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上帝,周围好黑!我听到他们穿着橡胶鞋子在外面偷偷地移动,有两次他们往病房里偷看,用手电筒照向每一个人。我闭着眼睛醒着,听到楼上心理失常者病房传来一声哀嚎,噜、噜、噜--可能某个人正被安装用来获取代码信号的电线。
"考虑到前面的漫漫长夜,来一瓶啤酒如何。"我听到一个黑男孩对另一个悄声耳语道,随即响起橡胶鞋子吱吱朝着护士站走去的声音。冰箱在那里。"你喜欢一瓶啤酒吗,有胎记的甜心?为了打发漫漫长夜?"
楼上那个人安静下来了。墙里那些装置发出的低声鸣叫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停止了,整个医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除了大楼内部深处传来的一种单调的、被隔音设备间隔着的隆隆声,一种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声音--很像你深夜站在巨大的水电站大坝上听到的声音,展示着那股低沉、无情而残忍的力量。
我能看到那个肥胖黑男孩站在外面大厅里傻笑着四处张望,然后慢慢地朝宿舍门走来,一边将他湿乎乎的手掌往腋窝里擦试。护士站里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在宿舍墙上拉得像个大象一般大,随着他走近宿舍门影子渐渐变小。他往宿舍里看了一眼,然后傻笑着打开门边的保险丝盒,把手伸了进去。"对的,孩子们,好好睡。"
他将把手一转,整个地板立即往下滑,就像个谷物升降机平台一般,从他站着的门边那里开始往大楼下面坠落!
除了宿舍门以外,别的东西都没有动,我们开始滑离病房的墙壁、门和窗户--包括床、床架和所有其他的东西也开始向下滑。这个机器--很可能在升降机井的每个角落都有齿轮和轨道装置--因为上了油而像死一样寂静,我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大家的呼吸声,我们越往下降,下面的隆隆声就变得越响。这个洞五百码上面的宿舍门的灯光变成了一个斑点,给升降机平台的四边打上了一些暗淡的光影。四周越来越暗,直到一个遥远的尖叫回荡在升降平台的四边--"退后!"--光线完全消失了。
地板到达了地下很深的地方,轻轻一震停在了某个坚硬的底部,周围是死一般的黑暗,我能感觉到身上的被单令我窒息,正准备把被单解开时,地板微微一晃开始往前滑行。下面有某种小滑轮,但是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甚至无法听到周围大家的呼吸声,我突然意识到那个隆隆声变得如此巨大,以至于我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可能就在那隆隆声的正中央。我开始紧紧地抓住那块捆着我的该死的被单,正要把它弄松时,整整一堵墙突然滑了上去,露出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无穷无尽的机器一直延伸到视线完全不能企及的地方,周围挤满了打着赤膊、汗流浃背的人们,在窄小的通道跑上跑下的。在一百个鼓风炉耀眼的火光里,他们的脸带着某种空洞的梦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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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飞越疯人院(43)    
每一样东西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像处在一个巨型大坝的内部,粗大的青铜管道消失在头上的黑暗里,电线接到看不见的变压器里,油污和煤渣沾染了每一样东西,把联接器、发动机和发电机变成了红色和炭黑色。
所有的工人都以同样平稳的速度移动着,自如地迈着流星大步,没有人慌乱,某人会放慢一秒,转动某个仪表、按下某个按钮、打开某个开关。连接开关的火星使他的一边脸突然如闪电一般闪现,然后他会继续跑上一个起伏的窄小通道的钢阶上,流畅地贴身经过其他人,他们的身体贴得那么近,我甚至听到濡湿的身体撞击的声音,就像鲑鱼尾巴拍打水面时发出的声音--那人停下来打开另一个开关,电光一闪,然后跑开了。
一个正在全力工作的工人突然眼睛一闭倒在了行进的路上,他的两个伙伴跑过去把他抓起来,走到一个鼓风炉边时横着把他扔了进去。鼓风炉升起一团火球,就像经过结满成熟豆荚的地里一般,我听到了一百万根管子炸裂的声音。
这一切有一种节奏,好似轰隆隆地跳动的脉搏。
宿舍门从升降机平台上滑了出去,滑进了机器室。我立即看到我们头上是什么--就像你在屠宰场里会发现的那种支架,上面的移动装置可以把屠宰后的一扇扇肉块从冷藏室毫不费力地移到屠夫那里去。两个男人,穿着宽松裤子,挽着白衬衫的袖子,戴着薄薄的黑领带,正靠在我们床头上的狭窄甬道边,互相打着手势说着话,长烟嘴里的香烟滑出红色的轨迹。他们在谈话,但是在他们周围响起的有节奏的咆哮声让你无法分辨他们在说什么。当中的一个人一弹手指,离他最近的一个工人突然马上一转身,朝他跑了过来。这个人用他的烟嘴往下指着一张床,那个工人立即跑下钢梯,到了我们这层,然后在两个土豆地窖一般大的变压器中间消失了。
当那个工人再出现时,他沿着头顶上的支架拖来一个钩子,迈着巨人般的步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经过了我的床,某处呼呼响的一个鼓风炉突然在我面前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英俊、残忍、蜡像一般的脸,像面具一样无所欲求,我曾见过一百万张类似这样的脸。
他走到那张床边,一只手抓住老"植物人"布拉斯迪克的脚后跟,直接把他举了起来,就好像布拉斯迪克的重量不过几镑。他用另一只手把钩子穿过布拉斯迪克的脚后跟,把他倒吊了起来。布拉斯迪克发霉的脸肿了起来,显出很害怕的样子,眼中浮现出无声的恐惧。他的两只手和自由的那条腿不停扑腾着,直到他的睡衣掉到了他的头上。工人抓住睡衣,把它像粗麻袋似的又捆又拧,把滚轮滴滴答答地沿着支架推到了狭窄甬道那里,抬头看着那两个穿白衬衫的人。其中一个人从自己皮带上的皮套里拿出一把解剖刀,那把解剖刀上焊接了一根链子,他把解剖刀放低给了工人,将链条另一端套在栏杆扶手上,防止工人拿着武器逃跑。
工人拿着解剖刀干净利落地一挥,把老布拉斯迪克的前胸整个划了开来,老人停止了乱动。我以为我会感到很恶心,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血和内脏如预想般的掉出来,飘出的是一团铁锈和灰尘,不时还有一根金属线或一块玻璃。工人站在那里,膝盖以下就像被淹没在一堆炉渣里。
某处一个鼓风炉的门打开了,吞噬了另外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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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飞越疯人院(44)    
我想着要跳起来四处跑,唤醒麦克墨菲、哈丁还有我能够唤醒的所有人,但是这样做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摇醒某个人,他一定会说,为什么,你这个疯狂的白痴,什么东西在吃你啊?然后很可能会亲手帮助某个工人把我挂到钩子上,然后说,让我们来看看一个印第安人的肚子里是什么样的?
我听到烟雾器尖利、冰冷、濡湿的呼呼声,看到了它的第一小束雾气从麦克墨菲的床下飘了出来。我希望他足够清醒,能够知道躲在雾里。
我突然听到一阵愚蠢的喋喋不休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熟悉的某个人,于是我尽力转身往那个方向看去。原来是那位满脸浮肿的、秃头的公共关系负责人。病人们总是争论为什么他的脸是浮肿的。"我说他穿了,"他们辩论说。"我,我说他没有,你曾听说过一个真的穿胸衣的男人吗?""的确没有,但是你之前曾经听说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吗?"第一个病人耸了耸肩点点头,"有趣的观点。"
现在,除了一件前后绣了奇异的红色字母组合的长汗衫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穿。并且我立马看到了(当他很快地走过去时,汗衫在他背上微微飘了起来,我瞥了一眼)他的确穿着胸衣,而且勒得如此的紧,可能会随时炸了开来。
他有大约半打枯萎的东西在胸衣上晃晃荡荡,像头皮似的拴在胸毛旁。
他带着一个装着某样东西的小烧瓶,不时地啜饮一口以便让他的喉咙能够出声,他把一块充满樟脑球气味的手帕放在鼻子前面赶走臭味,有一帮学校老师和大学女孩急急忙忙地紧跟着他,她们穿着蓝色的围裙,头发裹着发卷,正在聆听他在参观过程中进行的一个简短的演讲。
他突然想到某件好笑的事情,不得不暂停演讲一会,从烧瓶里大大地喝了一口饮料来止住自己的傻笑。在这个停顿中,他的一个学生四处张望,看到了脚后跟吊着晃晃悠悠的,已经开肠破肚的慢性病人。她倒吸了一口气,往后一跳。公共关系负责人转身瞥见了那具尸体,于是冲了过去,拿起尸体的无精打采的一只手猛地一转。那个学生缩着身子,小心地往前一看,脸上神情恍惚。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他高声尖叫,眼珠子翻动着,笑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液体从他的烧瓶里喷洒了出来,他一直笑到我觉得他快要爆炸了。
当他最终停止狂笑时,他沿着一排机器走了回去,继续他的演讲,但突然又停了下来,一拍前额--"哦,我的注意力不集中啊!"--然后径直跑回到吊着的慢性病人那里,撕下了一块头皮作为战利品挂到了他的胸衣上。
附近还有类似的糟糕事情在发生着--疯狂的、可怕的事情,因为过于愚蠢和光怪陆离而让我无法为之哭泣,又因为太真实了而让我无法为之发笑--但是雾变得越来越浓,我都不需要再看了。某个人在拖我的胳膊,我已经知道将发生什么:某个人会把我从烟雾里拖出去,我们将回到病房里,而今夜发生的一切将会了无痕迹。并且,如果我足够傻而试图把夜里的经历告诉别人的话,他们一定会说,白痴,你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机器人似的工人在大坝底下巨大的机房里,将人们开肠破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现实中肯定是不存在的。
特克先生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雾里拖了出来,他摇晃着我呵呵笑着,他说,"你在做恶梦,布罗姆登先生。"这名看护是个老黑人,值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这段漫长而孤独的夜班,有着不停晃动的、长长的脖子,脸上总挂着昏昏欲睡的笑意,他闻上去像是喝过点酒,"继续睡,布罗姆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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