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纺织:突围应对危机



灵石路921号,上海申南纺织有限公司。偌大的厂区里,就停着两辆车,这个冬季,周围很静。门口,纺织人依然热情地为我们指路。车子驶出大门的瞬间,油然而生一种感慨,也许不用多久,这家纺织企业也要关门了。

1998年1月23日,贯彻国务院“压锭、减人、增效”战略的第一锤,在中国最古老的机器纺织企业上海申新纺织第九厂敲响,重达600吨的5.5万纱锭被送进炼钢炉。

陈春馥,当年百年老厂申新九厂敲响全国纺织压锭第一锤时的老厂长,现在申南纺织公司的中方执行董事和副总经理,正面临着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次企业转型。不过申南已经确定发展蓝图,引入三产业态,给2.5万平方米的老厂房带来“第二次生命”。千般不舍,终归平静,他深知,这样的调整已撼动不了上海整个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大局。

但是,曾经的压锭却撼动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作为上海母亲工业的纺织业,是全市产业支柱利税大户。历史的嬗变,有着潜移默化的累积效应,其能量会在转折那一刻振聋发聩。1992年,拥有50万职工的上海纺织工业利税降至13亿元;而只有2.4万职工的汽车工业,利税突破14亿元―――上海纺织的龙头地位被一举取代,纺织大调整序幕就此拉开。

新兴产业对传统产业的升级换代是不可扭转的规律。历史似有轮回,只是情境大不相同:对纺织内部而言,局部的调整只是能级提升的小变奏;对上海经济而言,纺织的未来更应成为城市时尚的风向。

上海产业结构和经济发展已经实现战略突围,第二产业“一枝独秀”的局面被二三产业“双引擎发动机”打破,第三产业在经济总量中已经超过半壁江山。而纺织无疑是上海成功突围的先行者和奉献者。起起落落大浪淘沙,是经济发展永恒的主题。重温历史,不是因为怀旧,而是需要理性,回味那段转型期的思索和激情,或许能为下一个30年的改革开放留下些什么。

顺势而为赢得时机

感情左右不了经济规律,如果不痛下决心让传统产业“脱胎换骨”,实现产业结构的优化和经济的腾飞,上海将痛失发展良机,改革和发展也就无从谈起。

申南纺织成立于1992年,是申新九厂与香港南洋集团共同投资的沪港合资企业,主要生产牛仔布,产品出口美国市场。申南的转折点,始于2007年5月,之前每年盈利,之后月月亏损。它的调整,外因是重要方面,内因同样不能回避。原来,申南生产的牛仔布比较粗犷,而现在的市场需求讲究细腻,“如果我们的产品结构早两年调整,也许就好了”。

适者生存,主动应变,永远都是真理。作为老纺织的陈春馥清楚地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法国代表团来申新九厂参观,很有感触地说了句“这家厂已相当陈旧”。当时谁也没有在意,直到纺织开始关停并转的大调整,回想起来才有所悟,“陈旧”的厂子其实早有隐患。

 上海纺织:突围应对危机
现在回过头去看,纺织的调整压锭,实在是智慧的决策。时任中国纺织总会会长的石万鹏在1998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中央之所以要把纺织工业作为国企改革和解困的突破口,既是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客观要求,也是纺织行业现状所决定的。纺织的困难在国有工业中“表现最突出”,从1992年开始全行业连年亏损,亏损面高达53%,居全国各行业之首。当时国企普遍存在“低水平重复建设、沉重的历史包袱,过多的富裕人员”等问题,如果纺织工业能在这些方面有所突破,必将起到鼓舞人心带动全局的作用。

上海是全国纺织突围的缩影。很难想象,如果现在还有一个行业面临几十万职工要下岗就业的压力,还有一个行业面临数百家企业要调整重组的压力,上海经济结构的优化和转型将是怎样的步履沉重?上海市领导曾经很形象地说过:纺织不调整,将来就会成为谁也背不动的大包袱。

现任市人大财经委员会副主任的朱匡宇,时任上海纺织工业局党委书记,上海纺织控股(集团)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回想那段纺织调整的日日夜夜,他依然记忆犹新充满感情。但感情左右不了经济规律,如果不痛下决心让传统产业脱胎换骨,实现产业结构的优化和经济的腾飞,上海将痛失发展良机,甚至引发社会震荡,改革和发展也就无从谈起。朱匡宇和他的领导班子,就是在这样的思索中开始了纺织人“壮士断腕”的第二次创业。

朱匡宇坦言,当时的调整有些也许还有点下意识,但大局性方向性的信念是坚定的,“我们这一代人是站在历史的拐点上,来开始这场近乎惨烈的调整的”,摆在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抱残守缺注定死亡,顺势而为才有希望。顺势而为,上海精心制度设计,实现了上市公司的重组;精心载体设计,实现了纺织职工的逐步分流。

对上海几十万纺织人而言,这场调整,刻骨铭心。因为这场改革,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最轰动的莫过于1995年“空嫂”上天。当年3月,上海航空(4.93,0.24,5.12%,吧)公司到上海纺织系统招聘18名空乘,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空嫂”的上天,彻底改变了社会对“下岗”这个名词的认识,推动了社会就业观念的形成,并为上海的改革发展赢得了时机。一大批纺织中层干部,以变应变,走向市场,在其它行业实现人生转折,并成为上海1996年推进“二级政府、三级管理”改革重要的干部来源。

陈春馥告诉记者,他现在逛商店,还经常会碰到有人跟他打招呼,都曾是纺织的人啊。不少人跟他讲心里话,当初走,想不通,现在想想,多亏走得早,否则哪来这么多就业机会啊。

伴随上海纺织的调整重组,伴随上海纺织人的奉献和牺牲,上海经济逐步走上了轻装上阵的改革发展之路。从1992年开始,上海经济连续16年保持两位数增长,总量扩大4.8倍,但经济增长率的落差仅4.8个百分点,成为上海经济增长最快而波动最小的一段时期。

摸着石头巧用空间

在攻坚克难的改革实践中,在压锭压出来的空间中,“退二进三”的变革生动演绎着。

没有亲眼见过,很难想象上海纺织的“势力范围”曾有多大。今天随意走进一家宾馆、办公楼、美食城,你的脚下就很可能与纺织有关。昔日痕迹难觅,墙边不经意处,或许会看到字样:原××棉纺织厂旧址。时光倒流,这里,曾经机声隆隆。

在今日上海纺织控股(集团)公司总部,董事长席时平打开一张“上海纺织楼宇地图”,沿着苏州河,顺着黄浦江,从中心城区一直延伸到南汇、宝山、松江,完成改造开发的纺织楼宇已有42片。他告诉我们,过去纺织原料、产品运输主要依靠水运,因此许多纺织老厂沿河而建,货船在老码头一停,上货卸物熙熙攘攘,如今“临水”成了这些楼宇最大的卖点。改造后的纺织楼宇闹中取静、环境宜人,画家来了,广告人来了,服装设计师来了,影视公司来了,商业配套、公共设施自然跟上,纺织的“退二进三”,在这些星罗棋布的空间里生动演绎着。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老厂房的功能改造就被不断提上日程。大批因压锭退去生产能力的纺织厂房,成了改造的试验田。目前的42个园区有三种类型:商务楼宇、都市产业园和创意园区,正合了上海老厂房改造的轨迹:从刚开始的出租场地,到后来根据各地开发规划形成产业园区,再到当下最流行的特色创意园区。

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采访中,多位当年的纺织厂老领导无一例外提到同一幅画面:一排排纺锭被就地砸碎,丢进熔炉,人们泪流满面。痛哭过、咬牙过、揪心过,轰轰烈烈的压锭很快完成,剩下的课题却更难做。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最大规模的压锭完成后,几家棉纺公司并入上棉一厂,成立“新一棉”,夏存全是当时的厂长。老的上棉一厂有基础,新一棉也集中了一些好设备,但继续运作实现“第二春”的梦想敌不过现实―――大量的外债、大量需要安置的下岗员工,再要大规模生产,心有余力不足。退的决心已经坚定,但怎么退?最初的做法是厂房整体出租,租得好就卖。可长远怎么办?

尝试从位于江苏路的小分厂开始,做过酒吧、旱冰馆、茶坊、保龄球馆,失败一次,就换个方式,继续做。最后一次把准了脉,做成了特色商务中心,现在两栋总共1万多平方米的小楼,年收入近千万元。夏存全的新名片上印的是“物业开发公司副总经理”,他正运作着与这里类似的五块老厂房,分别叫荣瑞、荣旭(谐音雪)、荣兆、荣丰、荣年,一来纪念创办上棉一厂的荣氏家族,二来合一个“瑞雪兆丰年”的好口彩。现在这些楼宇统一管理、业态区分、品牌运作,年收入5000万元左右。对于夏存全来说,还债清欠一做就近十年,到今年才终于把历史包袱甩干净。如此困难,为什么干脆不破产?或许纺织人有股“倔脾气”,不多说,默默地把困难一肩扛起,他们说,比起几十万下岗纺织工人,自己做的算不上什么,现在厂子还在,也是给大家的一个交待。

这份交待,朴素中透着踏实。在任劳任怨、一步一个脚印的行动和摸索中,压锭声歇,上海纺织启动了空间转型的实践。

2008年10月底,上海时装周开幕式在浦江游轮上精彩上演。当游轮缓缓驶过大杨浦时,席时平遥指对岸告诉记者,那里是另一个上海纺织的地标―――十七棉,原厂已全部迁至江苏大丰。据最新规划方案,十七棉所在的东外滩区域将建设成为以亲水游览、工业博览、科技商务、知识社区为主要内容的现代功能带,成为上海世博会的重要景观区。原地改造一个新十七棉,这是目前纺织控股改造老厂房中最大的一个手笔,它未来的名字将是“上海国际时尚中心”。

何去何从思索未来

在持之以恒的调整突围中,上海纺织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更成就了上海产业经济发展的焕然一新。

“今天正好是母亲节,如果说上海的母亲河是黄浦江,那么上海的母亲工业就是纺织业。这句话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是纺织人励精图治奋发图强的精神支柱。”这段开场白,出自2004年5月朱匡宇卸任纺织控股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时的离职发言。这一天,他和“母亲”挥手告别。

不少人用一辈子的努力拼搏,去成就某一项辉煌。但朱匡宇却用12年执著于成全一段“悲壮”。回过头来看压锭,朱匡宇一语点出当年“悲壮”的现实意义:当前经济危机下,上海纺织再受到冲击,对上海整体产业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但“悲壮”的收获更巨大。随着优势企业轻装上阵,源源不断的利润也让母公司负担越来越轻,当年上海纺织实现主营业务扭亏,走在全国纺织业脱困的最前列,在当前金融海啸的肆虐中,上海纺控依然保持盈利。

席时平提到,作为上海传统纺织业“航母”的纺控集团,正在逐步摆脱“制造属性”,典型标志就是目前纺控集团的总销售收入中,贸易收入已占70%以上。2004年纺控提出“科技与时尚”的总体发展目标,逐步形成集研发设计、原料、生产、贸易于一体的新型服装产业链。目前纺织控股集团总部签下了一批知名设计师,大量的设计、研发头脑在改造后的产业园区中集聚。集团的纺织研究院是国家级的纺织科研基地,每年自主研发的新型纤维材料不但引领产品创新,甚至应用在神六、神七的太空之旅。而纺织控股下的多个品牌经久不衰,新兴的车用纺织品等产业后来居上。诸如此类的变化,取代了过去的大规模粗放型生产格局,成为危机中支撑上海纺织平稳发展的强劲力量。

面对今天的上海纺织,人们也在思考:这是当年大调整要达到的目标吗?压锭时,“第二次创业”是一个响亮的声音,再造一个新纺织、重续上海纺织辉煌,也是许多留守纺织人的梦想。现实中,上海纺织逐步淡出城市支柱产业,迅速被苏浙民营企业超越,重现规模上的辉煌已不太可能。今天的上海还要不要纺织业?争论确实存在。席时平回答是:在人们越来越注重穿着打扮的当下和未来,上海纺织不可少,但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纺织了。

调整依旧是主旋律。在目前的上海纺织控股企业,研发设计和贸易两头的分量还在不断加重,中间的生产环节继续向外转移,背负沉重纺锭的“重”行业,正转向讲究头脑的“轻”产业。

何去何从?压锭第一锤之后,上海纺织人用10年时间解答着这一问题,现在有了大概的方向,完美的最终答案还在书写过程中。而跳出纺织来看,上海产业发展的何去何从已经明晰。改革开放以来,上海以“四个中心”建设为抓手,不断提升实体经济能级,上海工业从“调整中发展”进入“发展中调整”阶段,形成了支柱产业、高技术产业、都市型工业共同发展的新格局。压锭压出来的产业空白,很快被电子信息产品制造、汽车制造、石油化工和精细化工、精品钢材制造、成套设备制造和生物医药制造等支柱产业填补。就像当年汽车产业超越纺织,不可逆转。

站在纪念改革开放30年的历史时刻,上海需要思索:在经济危机的影响下,新一轮产业结构调整何去何从?新一轮经济跨越路径何去何从?压锭的巨响似乎还在耳边,实践再次印证一个道理:只有改革,才能解决发展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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