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毕竟不是白雪覆盖的北地，南国的严冬依然以绿为主调，色略为暗哑，是雾霾使然。绝大多数树木，生机倒是维持着的。落叶却是问题，难怪，“摇落”是冬天的主旋律，一如萌发是春天的专业。河涌边的水泥路面，虽然三天两头由清洁工的扫帚监管着，落叶依然不断，下罚单的人管不了风。我抬头，紫荆树、小叶榕、木棉、凤凰，棕榈、苦楝，都约齐了，不紧不慢地下疏疏的枯黄色雨。每棵树都是独立的生命体，落叶可视为叶子的“过去式”。树的生机虽有季节的间歇，但叶子抽芽，成长，蓬勃，枯谢，最后悄然辞枝，是无一例外的新陈代谢。叶子回归泥土，树继续生长。以人为喻，落叶似乎近似于剪掉的毛发、指甲，以及肩上的头皮屑。不过，落叶最近似的，还是人的记忆—它从过去来，生命虽然终结，但留下痕迹。
一个三岁的男孩，从自行车跳下来，在落叶成堆处蹦达，把叶子踢起来，伸手去抓，哈哈笑着。跟在后面的，是年轻的爸爸。生怕宝贝被叶子绊倒，小跑着过来抱，男孩不让，蹦得更欢。男孩的童年是富足和安全的，看从头到脚的装束就晓得，小自行车的后轮有3个，一大两小，确保不会翻车。人在小小年纪，还没有多少“落叶”，连“不识愁滋味”的自觉，也要10多年后才有。冬天这一场景，却可能成为这位父亲最美丽的一片“落叶”，连同无一丝云絮的瓦蓝瓦蓝的天，以及河里载着落叶的水。这么说来，孩子戏弄的，只能是别人的“落叶”了。不过，我作为旁观者，不会成为这对父子的“落叶”上一丝纤维—他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不相干的老人。
就在孩子大呼小叫的时候，白烟在别墅区的铁栅栏内冒起，夹着呛人的辣味。我跑过去看究竟，我的天，有人在纵火！火起自一堆落叶。落叶堆在小楼外的菜园旁边。在多层住宅密布的城市，被两米多高、画戟般的铁枝所圈的区域内，是彼此间距离够阔，带前后花园的许多栋三层高小楼，教一般百姓眼红的高级住宅区。本来，不可能有人在里面躬耕陇亩的，然而，一个老妇人，在菜垅周围忙碌着，扫拢地上的落叶和枯枝，扔进火堆。枯叶噼噼啪啪地爆响。借着频频添加的原料，火势很旺，通红的火舌离横过的电线不到几尺。不远处的木瓜树，一定被烤得生疼。然而，老太太镇定自若，原来，火堆旁边排着三个水桶，平日拿来储存浇园的雨水，此刻成为消防设备。老太太是谁？不会是佣人，该是房屋主人的母亲或岳母，她从乡下来，照顾孙儿女和做饭之余，以种菜代替城里人流行的搓麻将，自得其乐。而把落叶枯枝付于一炬，则是种田人沿袭千百年的方式。按说是十分之合理的，垃圾不必外运而就地变成有机肥料。不过，在城里却犯忌，一来，一旦失控就成为刑事犯；二来，造成空气污染。欧美的城市，在污染严重的日子，禁止野餐和烧荒，谁违犯要吃官司。她不懂，也不管这么多。眼下是星期二的午后，亲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学，她是菜地上至高无上的女皇。
我在烟气中微笑着，看她麻利地奔忙，把一把把落叶撒进火里，生怕接续不上。她戴着长长的塑料手套，怪不得在树丛里扒拉如此勇猛，懂得保护粗粝了大半辈子的手，是她唯一的“城市化”吧？
我诗意地想，被焚烧，转化为比腐殖质更肥沃更环保的养分，该是落叶最好的归宿。我们的记忆，这生命树的“落叶”，也该经过火的加工。然则，什么是“火”呢？该是宗教精神，该是反思、悲悯与救赎的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