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波特:36次寻人不遇



     白色大胡子、穿布鞋、随身携带僧袋,出现在时代周报记者面前的古稀老人比尔?波特,十足高僧范儿。

  1989年4月,46岁的美国人比尔?波特来到中国,寻访在终南山中修行的隐士。之后,比尔写出了记录这趟“寻隐之旅”的《空谷幽兰》,终南山隐士走进公众视野的同时,他也声名鹊起,成为知名汉学家和翻译家。

  多年以来,比尔?波特一直坚持深入中国偏远地区寻访人文遗迹,记录旅途的艰险与收获,《空谷幽兰》之后,陆续出版了追溯中国禅宗文化的《禅的行囊》和追寻黄河源头的《黄河之旅》,此外还出版过《丝绸之路》和《彩云之南》。在急速发展的今天,比尔笔下的中国就像一个一个顿号—短暂定格,随即被迫裹挟向前。

  2013年 11月,比尔?波特再次来到中国,寻访完成了36位古代诗人的故址。他准备将这次新的旅程写成另一本书,取名《寻人不遇》。

  东土寻禅:“大陆哪里来的隐士?”

  1964年到1967年,比尔?波特在德国服了三年兵役。之后回到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其间,比尔开始学习中文,并在纽约唐人街遇到了他的第一个中国师父,寿冶法师。比尔开始打坐和修行。

  在某种程度而言,比尔?波特与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刀锋》里的主人公拉里相似,拉里在经历二战结束后产生了精神上的终极困惑,之后放弃美国生活,远渡重洋到印度寻求真理。有区别于拉里的是,比尔在上世纪70年代初来到东土寻禅—彼时越战尚未结束。

  1972年,29岁的美国青年比尔?波特中断了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博士的学业,在台湾星云法师所在的高雄佛光寺开始了寺庙生活,“我当时看破了美国的文化,我的目的是要找真理,我觉得美国文化不会带我探寻到那个真理,我开始看禅宗的书、孔子的书,他们的道理比较深,对我很有帮助。然后我开始读中国的诗,我又发现他们很了解‘心’的东西,从那个时候我发现,真理就在心里面。”比尔看佛经、四书,也看《唐诗三百》,“虽然是文言文,但是有英文可以对照,可以这样来学文言文,没有老师,所以要自己教自己。”

  1974年,比尔转赴台北海明寺居住。抵达海明寺后,住持悟明法师给了他一本《寒山诗解》。之后,比尔开始翻译寒山诗,译集在1983年出版。

  离开海明寺后,他选择隐居在台北阳明山上一个叫竹子湖的小山村里,在一个农户家里,比尔一住14年,他的邻居都是农户,过的生活跟陶渊明有些类似,需要钱的时候,他就下山,去台北市区教英文,“台湾有一些地方非常美丽,人也很朴素,当然现在也改变了,变得比较复杂。”这期间,他与一位台湾姑娘成家,随后有了孩子,需要上班贴补家用。比尔在一家英文电台谋到一个职位,每天把台湾新闻译成英文,每周有半小时采访任务。

  1987年,台湾解禁大陆旅游。由于此前翻译过的寒山和石屋清珙等都是隐士,比尔因此一直有个情结—到大陆寻访隐士。1989年初,他申请来到大陆。

  离开台湾前,比尔最后访问的人是马英九。他告诉马英九,他下个礼拜就要去大陆了,去寻访隐士。马英九问他,大陆哪里来的隐士?“要是马英九后来知道我找到了隐士,或许会认错的。”

  1989年4月,比尔抵达北京,待了五天。在广济寺,他遇到了中国佛教协会的净慧法师。比尔问他,大陆还有没有隐士?净慧法师说:“有,听说在终南山附近。”随后,比尔到终南山的深山中寻找隐士。1989年末,比尔再到大陆,把这两次探访之旅写成了一本书:中文译本《空谷幽兰》于2006年出版。

  从曲阜到天台山:找过了就满足了

  从2012年开始,比尔?波特开始了全新的旅程—寻访36位他所钦佩的中国古代诗人,他从山东曲阜出发,经过36个诗人曾经住过的地方,最后到达浙江天台山诗僧寒山隐居之地。

 比尔·波特:36次寻人不遇
  新书的名字准备叫《寻人不遇》,英文叫Finding Them Gone,“中国古诗人的诗名常叫做‘寻某某人不遇’。有一首诗,讲述诗人摇了一整个晚上的船去找朋友,可是到了朋友家门口,他却不进,回家了。别人问他你为何不进去,诗人说,我去过了,寻找过了,我就满足了。见没见到,这并不重要。”

  在济南,比尔寻找了李清照,然后去曹植的坟墓;在开封附近,他寻找阮籍墓的遗址,然后在开封市下面的新郑县找到了欧阳修的坟墓。接着,他去了河南泸州,那里有苏轼的坟墓。随后,他去了洛阳,那里有白居易和李商隐的坟墓。

  有时,他会在一天之内遇到几位诗人。在西安时,他在一天内看了王维、杜牧和韦应物的墓:“王维的坟墓,在离西安70公里的一个山里面,现在坟墓不见了,可能是被人平掉了。”

  比尔?波特也去了四川,唐代的两位大诗人李白和杜甫都在四川留下了生命痕迹。四川江油是李白成长的地方,成都则有著名的杜甫草堂。比尔还去了四川遂宁市的射洪县,那里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故乡。而在距离成都100余公里的安岳县,那里有另一位唐代诗人贾岛的墓。

  四川寻访后,比尔出三峡,到达白帝城,这是杜甫居住了两年的地方。从白帝城到宜昌,这是欧阳修住过的地方。从宜昌再去襄阳,这是孟浩然停留过的地方。再接着,他去了黄冈,苏轼在那里留下了文学史上的名篇《赤壁赋》。黄冈之后,比尔又到湖南汨罗,屈原在这里有12个高大的墓冢—离汨罗不远,是杜甫仙逝的地方。

  结束湖南的旅程后,比尔到了江西,谢灵运、王安石等着他,不远处则是辛弃疾。江西之旅结束后,他去安徽当涂县寻找谢朓故址和李白之墓。之后他又去南京看王安石的坟墓,去苏州拜访范成大故居,最后从苏州去湖州。

  拜访每位诗人的墓地、故居或祠堂时,比尔都会用一个小杯子盛满威士忌,将这杯70度的烈酒洒在地上,“我觉得,我和这些古人都是朋友,所以我一定要到他们生活的地方,实地了解他们的状态,这样,我翻译他们的诗歌才会有生命力” 。

  今年4月,在浙江湖州探访元代诗人石屋清珙的墓地时,比尔摔伤了腿。受伤之后,他先后在湖州和西雅图动了两次手术,尽管走路无碍,但他的腿里植入了20个金属物。

  如今,他生活在西雅图附近的一个小镇,每天早晨,他会在六七点起床,打坐一个小时,然后喝茶,开始工作。12点,他带着家人去海边散步一小时,然后回家洗澡睡午觉,起来后陪太太去市场买菜,晚上9点睡觉。

  下个月,他就满70周岁了,他说:“我走不动了,应该更多地留在家里种菜。”

  在中国,当一个诗人很危险

  时代周报:这次来中国主要做什么?

  比尔?波特: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是继续之前的旅程。这些日子我探访了计划中的最后五位诗人。第一位是宋代词人朱淑真,她的墓地在杭州的青芝坞,故乡在海宁;然后在杭州孤山看林和靖,接着去了绍兴看陆游,再就是上虞的谢灵运,最后是天台的寒山。就在昨天(11月15日),我看了寒山,也完成了整个旅程。

  时代周报:这36位古代诗人的寻找之旅中,哪一段旅程让你印象深刻?

  比尔?波特:我去湖北襄阳寻找孟浩然的墓地,花了很多时间,最后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大概找到了,周围都是杂草,一旁还有个小塔。我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武斗杀人的地方,再不远处则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劳改地。诗人穆旦(查良铮)也曾经在这附近停留,相差只有200米左右。穆旦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现代诗人,这是我印象很深刻的地方。

  屈原的故里在湖北秭归的乐平里,乐平里有中国最老的诗社,那边有的农夫还会写诗。乐平里有个屈原庙,很偏僻,我去时,屈原庙的管理员不在,有人告诉我,管理员生病了,住在宜昌的一个医院。我就去了宜昌的医院,找到了这个管理员。我们聊得很投缘,他过去也是个诗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关押了20年,但他没有不高兴。当时他已经得了晚期癌症,只有2个月的生命。2个月后,他过世了。死之前,他把所有的材料都邮寄到了我在西雅图的老家。

  我常常有这样的经历:我去找古代的诗人,我也会遇到现代的诗人。在屈原、孟浩然的时代,诗人常常要坐牢,因为诗人不能控制他的内心,他们往往被流放到偏远之地或者进监狱。在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从屈原到穆旦。当一个诗人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很危险。

  时代周报:中国古代拥有许多杰出的诗人,为何你单单选择了这36位?

  比尔?波特:那是因为我以前读过他们的诗,都很喜欢。更重要的是,选择这些诗人,是因为现在还可以找到他们的坟墓、故居、祠堂或者纪念馆,我可以去那里谢谢他们。有些诗人我找不到(故址),只要能找到,我也会去。

  我参考了很多材料,大概能够确定具体位置。比如,我知道孟郊的坟墓差不多在洛阳那儿,也找到了那里,离飞机场很近,但是仍然找不到最确切的地址,当地也没有人知道。有农夫告诉我,差不多就在这儿。这其实很有意思,我觉得完全找到了,也不一定是好事情,如果你是个作家,你就会明白:缺憾也是一种美。

  时代周报:你寻找的是中国古代诗人,但他们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死了,中国现在变化这么大,你在寻访过程中会不会有落差感?

  比尔?波特:确实会有落差感,不一定每个地方都是好地方。有时候我会尽量去找一个值得探访的地方,比如我去四川江油寻找李白成长之地,我到了他的故里,哇!都是游览车,我待了五分钟,就觉得够了!我让司机带我去了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山,然后爬到了山顶,李白年轻时在这个山里修行过十年,现在还有一个读书台在。李白20岁的时候开始写诗,但我们并不知道20岁之前的李白是什么样的—他就在这里读书。

  时代周报:1989年,你第一次来中国大陆,跟现在比较有什么区别?

  比尔?波特:以前的交通非常不好,旅馆也不好,没有热水,吃得马马虎虎,当然还有各种旅游方面的限制。现在中国的交通条件很好,旅馆比美国好,一样的条件,价钱比美国便宜不少,吃的也不错。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辛苦的旅行其实也是好事,现在旅游在中国太容易了,我觉得有些方面还是难一点好。

  另一方面,宗教在中国有复兴的感觉。1989年我来这里,是因为对中国的佛教和道教有兴趣,当时很少人住在庙里,即便住着的,也都是年龄比较大的老人。现在很多庙不在了,但出现了很多年轻人。虽然很多中国人不信教,说这是迷信,可是还有一些人信教,包括特别有钱的和特别穷的人。我告诉外国人,中国人就是这样,有钱人首先照顾他们的家人,然后希望把他们的钱财寄存到下一辈子,所以现在很多庙很有钱。这不一定是好事,寺庙应该是用来修行的,而现在中国的有些寺庙变得这么有钱,钱太多是麻烦事。老实说,我不敢批评他们,我只是觉得有些庙太过分了。

  时代周报:你怎么看待当下中国?

  比尔?波特:我对中国的过去更有兴趣。过去的人是我的老师、朋友。老实说,我对中国现在的情形并不了解,当然我知道,现在的中国变得越来越复杂,复杂有好有坏,我看到现在大家都有衣服穿,以前都穿蓝色或是绿色,现在你们都穿着不一样的颜色。其实,我对现在的中国,并没有什么很了不起的意见,我想还是你们更了解你们自己的国家。

  时代周报:你怎么看待死亡?

  比尔?波特:我是一个修行人,我的佛心一直都在,对于死亡,我并不觉得可怕。这只是一种妄想,没有生,就没有死,来来去去。我是个简单的人,不是一个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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