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第二章 杨志卖刀 水浒传杨志卖刀

第一卷购买地址http://read.douban.com/ebook/984957/

一 上山!上山?

1

故事再度开始的时候,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一条黄土筑成的路。这条路坑坑洼洼,两旁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有时候它变得非常之窄,看上去像是路的尽头。而在另一些路段,草之间的空隙也是路的一部分,因此它实际上又可以通向任何地方。林冲骑着匹瘦马,手里抱着妻子的骨灰坛子,缓缓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杀了陆谦一行之后,林冲找不到藏身之地。连田虎都说,你捅的娄子太大,这里没人能罩你,建议你去柴胖子那里碰碰运气。结果等他到了柴府,连柴进的面都没见到。管家说,柴大官人出门旅行去了,不过手头还有几封亲笔书信,可以介绍几个地方让他落草避祸。林冲说了自己的情况,那管家先是摇头,而后又一拍脑门,进屋拿了一封介绍信对他说:去梁山吧,只有那里能供你藏身。

一路上没有人来找林冲的麻烦。由于他脸色不像活人,又抱着个骨灰坛子不撒手,连州县关卡的哨兵都觉得不吉利,问一句叫什么就赶紧把他打发走。但是到了梁山根上,这个情况就成了麻烦:环绕着梁山有一圈水,号称八百里水泊。假如找不到人问路,很难找到渡口在哪。另外这里是个贼窝,白痴才会贸然闯进去。因此林冲决定找个当地人打听一下。

林冲在一个村庄附近转了几圈,找了个出门的老农假装问路,闪烁其词的打听消息。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声称根本没什么山寨。林冲以为是这人怕被牵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要赶路,想打听一下水路安不安全,不安全就绕道,没别的意思。那老农听罢,也解释说自己只是要赶路,你要真是打听路我就再跟你说一遍,没什么贼人;你要是有别的意思——比如说守孝闷了出来找人说话,就滚一边去,我没空跟你废话。说完他就走了。

那天林冲找了将近二十个人问路,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梁山贼寇。只是有几个人在反复提醒下说一句:近几年经常见几十个人上山赶集。就在林冲怀疑这伙贼人已经搬家之际,一座小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林冲记得当年师父讲过,土匪一般在山下都有线人或者黑店。他断定:假如真有这么一伙山贼的话,这个店肯定跟他们有点关系——因为它的位置实在太偏了,周围十几里都没有人家,实在不像做买卖的。

林冲看到店门口挂一面匾额,上书“金门店”。推开门,店里桌椅残缺,灰尘满地,看样子很久没有人光顾。奇怪的是有若干店小二模样的人绕着墙根蹲了一圈,都在发愣。林冲不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决定试探一下。他找了张桌子坐下,咳嗽一声,问道:有什么饭菜?

那些人听见他的话都是一惊,交头接耳了一阵,派了个代表上前来问道:您不是村上的?林冲听得莫名其妙,但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句黑话,于是低声说:“我要上山,入伙。”那人琢磨了片刻,对林冲一挥手,说道:“跟我来。”二人从后门出来,上了一艘小船。那人摇着橹,吱吱呀呀地朝梁山开去。

2

这么顺利就能上山,实在是大出林冲的意料,因此他在船上一度很高兴。但想到自己是去做贼,他的心情很快就变得很坏。后来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店小二既没盘问身世来历,也没问有没有人介绍就带他上山,有点不正常——这家伙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带他上山,而是在处理他:把船摇到湖中央然后弄沉。林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不会水。于是他决定跟这家伙说清楚。

“这位弟兄,你可能不相信我,我真是来入伙的,这是柴进柴大官人的介绍信……”

小二却说:“你想哪儿去了。我送你上山也是为自己好。要是被我们掌柜的拉你在我们那儿入了伙,又得整天喊打喊杀的,我们都烦。”

关于水泊梁山早期的情况,施耐庵所知不多,因此介绍得也不多。这实在是件憾事,因为这样一来山寨丰富多彩的前期斗争史就不为人知。据店小二介绍,这些年来山寨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十年前,这个为数五十人的团伙上山落草后,不久就分裂成四派,为了争夺山寨第一把交椅争个没完。四派的首领分别为“白衣秀士”王伦,“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和“旱地忽律”朱贵。斗了八年之后,杜迁宋万二人终于服软,承认王伦是大头领。朱贵却死活不认输,于前年拉了山寨近一半人马到此另立山头,继续斗争。

对于这件事,店小二的态度很中立。他说,其实没什么好不服气的。王头领说自己学历高,应该干第一把手。其实他也就上过个外舍(大专),还是函授的。朱老爷子认死了自己年纪最大,官也应该最大——可你说活得长算什么本事呀……

“斗来斗去,十年了山上还是那五十个人,没出去抢过一次,附近的老百姓都以为我们是赶集的。不过也好,官府也没听说过我们,从来不来找麻烦……”

林冲这时终于明白柴府的那个王八蛋为什么让自己来这里躲着了。

这时晴天霹雳般的响起了一种让人痛不欲生的声音。假如我当时在场,就会告诉林冲:没什么,高音喇叭接触不好——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早上学校那群畜生都要这么摆弄几分钟。宋代虽然没有电,但喊话用的铜喇叭每次使用前需要用铁刷子清理,发出的声音足以让人想把牙咬碎。林冲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差点掉水里去。

小二示意他别慌:“又在搞对敌广播呢。”

只听见梁山方向传来喊话声:“朱贵集团你们听着,分裂山寨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行为,必将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又是一声令人尿道肌肉收缩的怪声,金门店方向也开始喊话了:“警告王伦当局,我们反攻山寨的大业成功在即,劝你们早早放下武器,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小二给林冲分析了一下当前的两岸局势。王伦声称“获得山寨的绝大部分人民的支持”,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双方的人数对比是26:24。朱贵声称自己控制着制水权,这也不假——他下山时把山上几条船都拉过来了,山上的人不得不自己造了几条独木舟去附近村里买东西。

正说得热闹,突然从第三方向传来一声吆喝:“谁在这里私设电台呢?!”接着两边都是一片寂静。小二说:“阮小七的巡逻艇来了,咱划快点,别落那帮人手里。”

小船靠了岸,小二自己回去了。林冲沿路上了山,途中一度怀疑是不是被人骗了。假如你到过梁山,就会知道,这座山海拔只有二百多米,怎么看也不像个适合造反的好地方;一路上别说岗哨,连个活人都没有,山顶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座破庙矗立在那里。

林冲推开庙门一看,二十几号人在里面坐了一地,那架势好像在捉迷藏,表情却又紧张无比,好像纪录片里六几年的人在等着被撅出去参加批斗会。林冲想做个自我介绍,却有人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冲他“嘘”了一声。他只好也跟着蹲下。

过了一会儿,有人欢天喜地地进来报告:“行了,七爷没上岸,走了。”大家纷纷松了口气,站起来伸懒腰。这时忽然有人带头高呼:“在王头领的领导下,我们又一次赢得了反围剿的伟大胜利!!”另一个人就领头拼命鼓掌,欢呼声在庙里响成一片。林冲看见有个人站在中间笑呵呵地向大伙招手致意,心想:这大概就是王伦吧。

王伦身材不高,扫帚眉毛三角眼,一根胡子也没有,给人一种阴气过剩的感觉。看完了林冲的介绍信,他哼哼了半天,最后说:“你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么大的本事却来投奔在下,不太合情理呀。我怎么知道这信不是伪造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官府派来卧底的?”

旁边杜迁宋万一起鼓掌:“王头领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真是天下奇才!”

作为一个斗争了八年才确立自己领导地位的领袖,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林冲再三解释自己的处境,并强调:“负罪之人,只求安身立命……”

王伦听出他有些文化,表情更加阴沉。沉吟半晌,他终于说:“这样吧,林教头,你去弄个投名状,证明你不是官府的人。”

水浒传上对王伦的记载不多,而且颇有误导之嫌。比如说这个投名状,施大爷根据山寨权威史料,解释成王伦让林冲杀一个人。了解王伦的人都会知道这不是实情。从他自号“白衣秀士”来看,此人自视甚高,一向以读书人自居,是不会贸然提出这么没品位的要求的。另外施大爷后来的故事也不能在这一点上自圆其说:晁盖等人上山把王伦恶心成那样,他也没有动武,而是不厌其烦地劝对方离去。更何况以林冲的武功,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既然王伦的真正目的是不让林冲入伙,那么投名状就更不应该是一个人头那么简单,否则他也太笨了。

实际上王伦那天给林冲解释了什么叫投名状:你再去朱贵那里一趟,让他开张保证书,担保你不是官府密探。林冲觉得这个要求简直是扯淡:两伙土匪有什么好担保的?但是他又没什么办法,只好乘独木舟又回到了金门店。

3

林冲第一次到金门店时,没有见到朱贵,据伙计们透露,他去村里交保护费了。如前所述,梁山方面的实力还赶不上一个小村,因此不但不敢打家劫舍,还经常被附近的地痞恶霸敲诈,不得不定期交保护费。因此这回索要投名状是两人的初次碰面。

朱贵身材高大,又黑又瘦,须发俱白,一脸绝户相。这老头听完林冲的陈述后气得咳嗽了好几声,咳嗽完了冲着那个送林冲上山的店小二脸上就是一个耳光:“吃里爬外的东西,要不是我这里没几个人,早就把你宰了!”然后他又转过头来数落林冲:“你也是,怎么去投王伦?!你看看他那个穷酸样,能干什么大事?把个山寨搞得一团糟!要是我做第一把交椅,先挑几个比较大的城市,什么瓷窑,段店,全给他打下来……”

林冲没心情听他啰嗦,于是直接说:“朱头领,我那投名状的事……”朱贵一听就火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凭什么给他写投名状?我有什么义务给他写保证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从属关系,我们现在就是特殊的山寨与山寨的关系……”林冲听他发了半天火,什么也没得着,又被送上了山。

王伦听了林冲的叙述后拍案大怒,奋笔疾书《告金门店书》,要他转交给朱贵。文章指出,金门店历来就是梁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独分子朱贵抛出“两山论”,完全是对历史和民心的背叛,必将受到梁山人民的唾弃。末尾还赋《浪淘沙》一首:

帘外雨潺潺,金门蹒跚,朱贵不耐连败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依然贪欢。

山寨莫等闲,杀气一片,

吹牛容易保命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朱贵要完。

朱贵读罢王伦书信也拍案大怒,当即口述(他不识字,林冲执笔)《告王伦书》一封。文章再次重申了王伦之流完全是窃取山寨领导权的非法团伙,作为梁山的真正领导人绝对不会屈服于王伦集团的淫威,王伦跳梁小丑的表演无法阻挡反攻大业的步伐。文章末尾,朱贵也作《水调歌头》一首(老爷子特地跑到东溪村花了五十文请当地著名的吴教授写的):

智障几时有,把酒看梁山。

自称白衣秀士,谁知是大专。

他欲领兵攻去,无奈实力不许,高处不胜寒。

百无一用者,何必在人间。

王伦读罢此信再次勃然大怒,让林冲告诉朱贵,山寨即将举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演习,希望金独分子认清大势,顺应历史潮流,并亲笔把山前的会客亭更名为“断金亭”以示决心。朱贵听罢也勃然大怒,指出王伦对军事无知,没有制水权还谈什么震慑力量……

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林冲就过着这种水上漂流的生活,听着反过来覆过去的屁话,心里无比的烦躁。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从不会水到能参加奥运会单人帆船竞赛,也算一个不小的成就。但是一想到自己混到落草为寇都不可得的地步,他就有种想投水自尽的冲动。据他估计,水泊两岸统一的进程五十年内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假如这样的日子再持续五十天,他不知自己会不会精神崩溃。

4

这种日子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林冲又来到金门店传话,但朱贵又交保护费去了,只好等着。那时候,林冲跟店里的人已经很熟了,于是伙计们热情地给他下了点面条。这时,一个大汉忽然嚷嚷着“饿死我了”闯进店来,坐在桌边叫道:“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这大汉身材魁梧,相貌奇特:他脸上有数条平行的青痕,仔细数数,五道杠。

伙计们看这人相貌凶恶,都以为是来找事的,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有林冲看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觉得他挺可怜,就把那碗面条让给了他。那人狼吞虎咽的吃完,问道:多少钱?

这时候朱贵已经回来了,听见这句话,暗暗嘱咐手下:“这人吃完饭居然要给钱,看来是个外地人,你们多加小心。”有人随便报了个价——这方面谁也没有经验,不知道一碗面条该卖多少钱——那人听罢,摇摇头说,太贵了,正好我也没带钱,你们看着办吧。

伙计们一听是来吃霸王餐的,都感到无比愤怒:本地人来收个保护费也就算了,你TM一外地的也来拿我们寻开心?!于是一拥而上要揍他。

“等等!”那人伸手拿了俩盘子揣到怀里,“行了,够本了,打吧。”

林冲一个箭步冲上来,挥拳把那人打倒在地,然后劈头盖脸地踹了二十多脚。可能有人觉得这样的描写有损林冲的形象:林冲怎么会殴打平民呢?我要为他辩解两句:要知道,此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气顺不过来,非常需要发泄一下。此时在他眼里,这个吃霸王餐的人,就是高俅父子,就是王伦朱贵,因此踹得痛快淋漓。看到林冲这么积极,其他的伙计也就不再插手,只蹲在一旁加油叫好。

林冲踹得正爽,忽然有一声脆响从那人胸口传来。林冲以为是把人胸骨踢断了,赶紧停了下来——他毕竟还不是恶棍,发泄也有个限度。那大汉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敞开棉袄一看,发现盘子碎了,哀叹一声:妈的赔了!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疯了一样跟林冲打成一团。

“两位好汉且住!”两人斗了十几回合之后,朱贵终于看明白了:眼前这是两个武林高手啊!随便拉一个入了伙,收拾王伦就是小菜一碟,于是赶紧带着手下费了好大劲才把二人拉开,他本人还挨了两拳,差点当场休克。缓过劲来以后,他跟两人同席而坐,开始劝说工作:“小事一桩,两位不必动手嘛。这顿饭算我请了。敢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那大汉说:“既然你请了那就没事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位仁兄武功高强,某甚是佩服。可否留下姓名?在下林冲。”

“是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前不久火烧草料场的林冲?”

虽然这两句话问得林冲心里疙疙瘩瘩的,但他也没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拱手道:在下杨志。

5

杨志这人当时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但林冲很佩服他的武艺,于是问他:阁下可是曾得到名师指点?杨志听后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打扮成这样还是瞒不过世人的眼睛。林兄你说,我这气质是不是不太像一般人?

在场的人都在心里回答:真不像——你这形象活脱脱一个叫花子。

杨志自豪地说,我练的是家传武功,在下的先祖就是杨业。林冲大吃一惊,当即起身抱拳道:“原来你是麟州杨老令公之后,失敬失敬。”

朱贵却问:“杨业是谁?”

看过杨家将的人都知道,杨业是大宋初年的第一枭将,人称“杨无敌”。作为正牌后代,杨志从慕容族长那里听到的事迹还要多些。在慕容老祖的口中,杨业曾经温酒斩辽国大将,杀萧天佐诛萧天佑,水淹七国番军,单刀赴金沙滩之会,在万军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一嗓子喝断白沟大桥,拦住十万契丹追兵……

由于他武艺如此精湛,所以在当时的国际人才市场简直要被人当成一般等价物来对待:先是后周用三个营把他聘走,后来北汉又用三万人马把他从后周换走,再后来辽国又提出用十万人马来换他……最终,杨业没有忘记自己的汉人血统,放弃高薪聘请,毅然回到了祖国,为大宋效力。杨志前半辈子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他无数次仰望着正堂挂像里那个全身披挂的白胡子老头,暗暗发誓要成为他这种英雄。

在杨志眼里,杨业几乎是个完人,二郎神一样的人物。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就连杨志都怀疑老祖宗没有经济头脑:放弃了那么多投奔了大宋,结果不但自己丢了性命,子孙后代都跟着倒霉。

杨业回国后的下场是这样的。由于久居外邦(北汉),他跟同僚有点文化差异,导致了一些很致命的误会。雍熙北伐中,杨业负责断后。战局危急时他派人求救,大将潘美回信说“人在阵地在”,负责接应的王侁说“敢不从命”。杨业听了以为真的会有援军,于是死战不退,结果被辽兵包围在陈家峪。

其实宋军里的本土将领都知道这两句话是暗号,听见就会撒腿就跑。“人在阵地在”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发现阵地不在了,那就说明我不在了”。“敢不从命”的潜台词是“妈的我就是敢”。

评书里说杨业眼看突围无望,就用脑袋把李陵碑撞碎了,当然脑袋也碎了;史书上的记载是他被辽人俘虏,绝食三日而死。不管怎么说,辽国人对他很敬佩,就派人把他的首级送回来,并附书一封,说杨业在辽国战俘营里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结果这封信让杨家倒了一百多年的霉。

据说太宗皇帝看到信里说“(杨)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当场龙颜大怒:杨业你全军覆没,居然还腆着脸当了俘虏?你好意思活着吗?你不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也就算了,还说什么有奸臣陷害?大宋哪来的奸臣?这不是泄露国家机密吗?伪辽官员来招降你,你不一口唾沫吐在丫脸上以求速死,还他妈绝食?还他妈绝了三天才死?你磨蹭什么?在等美人计吗?!

于是他下了密诏:把杨家给我办了!

虽说太宗皇帝这人打仗不行,自杀也不行——在同一场战役中,他也被辽国人杀得全军覆没,却依然好意思只身骑着驴逃回来——但整起人来是一把好手。密诏下后,北宋所有文件里关于杨业的记载都不见了,杨家几百口人都被安上里通外国的罪名,发配到边远山区。后来杨家将的故事虽然在民间也有流传,但里面没有他的份,就好像六几年的党史里也没有刘少奇一样。

因此,朱贵这样的普通百姓基本没听说过杨业。

6

历史上对杨业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但是对杨志来说,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宋史上说,杨家只有杨延昭一系有后代,这是不准确的。实际上杨家还有一个旁支。当年在陈家峪和杨业一同被俘的,除了几百亲兵,还有他的幼子杨延玉。

辽国对这些人百般威逼利诱,许以高官厚禄,但是没有一个人投降,于是过了几年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就把他们都放了。这些人满怀希望地回到大宋,结果统统被鉴定为“投敌叛国”。虽然没有掉脑袋,但是余生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以杨延玉为例,每隔几年衙门要么把他拉出去游街,要么来人给他道歉,许诺平反。直到二十几年之后,真宗皇帝终于对他失去了兴趣,派了个专案组到他家了解情况,说如果案情不严重就特赦了吧。结果杨延玉听说东京来人要找他,以为又要被整,终于崩溃了,连夜上吊自杀,特赦也就不了了之。这事搞得大宋朝廷也挺不好意思,因此假如你去宋史里查杨延玉这个人,所有的记录一律写着“没于陈家峪”。

杨志就是这个杨延玉的后代。

7

林冲由于看过内参,知道杨家的这些事,对他们很同情。另外还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所以听到这里一时失去了控制,拍案大骂道:昏君无道!昏君无道!

杨志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林兄慎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朝廷只不过是受了奸臣的蒙蔽,大方向上还是好的……我们家慕容老祖说了,亲妈打了孩子,孩子难道就不认妈了?

我大宋乃是天命所归,百姓的选择,历史的选择。太宗皇帝的决定我今天也能理解,那是开国初期的非常手段。这是一盘很大的棋,换成我等普通人恐怕只会干得更差……”

要理解杨志这个人,还需要对年代背景做一点补充说明。大宋的时候没有电视电台,老百姓又大都是文盲,因此朝廷在宣传上办法不多。以前常常出现皇帝在东京把某人批判了半年,但随后就听说丫在流放地被百姓奉为再生父母的尴尬事。后来神宗皇帝天才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命令礼部在各地培养了一大批吃官饷的说书人,每天晚间在小区里宣讲当天的京报。主要内容一般包括皇帝提倡了什么批判了什么、礼部谴责了什么抗议了什么、变法推进了什么造福了什么、百姓拥护了什么满意了什么、辽国悍然了什么激怒了什么……等等等等。

这档寓教于乐的宣传节目叫做“京闻评话”。

由于父母早亡,杨志从小受到族长的严格训练,除了每天练武,还从两三岁就开始听京闻评话(所以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舍得祸害)。经过此节目的熏陶,杨志思想政治水平相当过硬,从7岁开始坚持每天读朝报,先后在西军塘报上发表过100多篇文章,对朝廷的忠诚度比一般人高至少五倍。要不是因为林冲武功太高,他恐怕此刻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

8

朱贵看到场面有点僵,赶紧插嘴救场。但是他问个问题也问不到点子上,闹得气氛更尴尬了:“杨大侠,您脸上的纹身真不错啊!”

杨志咳嗽了两声,答非所问地说,我这次去往东京,虽说是初入江湖,但一路走来已经打出了名气,别人都叫我“青面兽”。他不好意思说那其实是吃霸王餐让人拿椅子背砸的。

生活在大宋的人都知道,出远门是件很要命的事,处处都要花钱。杨志动身去东京前自认为盘缠充足,没想到上路几天就发现根本不够。本来他想乘坐驿站的长途骡车。排队数个通宵之后,终于到了卖票窗口,杨志又舍不得买了:因为朝廷前不久出台了一个方案,旨在解决驿站运力不足的问题,那就是提高票价。

杨志选择步行赶路,但是发现有两项费用省不下。一个是鞋袜。当时大宋的商品质量跟今天温州地区差不多,新鞋穿上刚好够你走到下一个分店,肯定穿帮。另一个费用就是吃饭。杨志记得以前在路上碰到餐馆,进去说两句好话就能得到点剩饭,但现如今这办法也行不通了。剩饭剩菜全给造地沟油的专业户收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宋的食用油都改成由泔水提炼,数年下来,全民身体素质大有提高。据考古发现,北宋末年辽国的细作曾多次向上京汇报:一旦战争爆发,对中国人(当时辽国对宋人的称呼)进行投毒的传统特战方式已经行不通了。因为“这些丫挺的不管喝什么毒药效果都跟喝蜂王浆差不多”。

最终,杨志的选择只剩下霸王餐。

梁山好汉里吃过霸王餐的人不在少数,比如说后来杨雄石秀在祝家庄吃鸡不给钱,就惹出了一场大麻烦。至于鲁智深、雷横这种衙门出身的人,下馆子身上从来就不带钱。相比之下,杨志吃霸王餐的风格与众不同。他既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吃完撒腿就跑。他只是冷静地顺手拿几个盘子揣在怀里,挨完打默默离开去当铺换点钱。这些举动说明他为自己这种不光彩的行为深感愧疚。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里没人认识我,所以不能算辱没门风。

朱贵听说杨志缺钱,喜出望外,忙问杨侠士去东京可是有急事?没有的话不妨在鄙人这里盘横两日,一起干一票,路费不就出来了?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杨志当场拍了桌子:“要我做贼?不行不行!我家世代将门,从来都是报效朝廷,岂能蝇营狗苟,无所不为?!我辈生逢盛世,理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顿说辞把朱贵骂傻了,一句话也不敢回嘴,光顾着翻成语词典了。

杨志消了消气,然后说,我这次去东京不为别的,是要去京控。

二 京控?

9

对于杨志的话,林冲感到不可思议。假如笑傲江湖里的左冷禅比武失败后说:“这剑谱是假的!我要到消费者协会去告岳不群”,令狐冲肯定也会有此疑问:告状?你一个江湖中人告什么状?你练功夫是干吗用的?

杨志却对这个问题不以为然,他说,京控是大宋司法体系的必要成分和有益补充……我们烈士之后,一向光明正大,对朝廷政策不理解,就走正规程序反映,这有什么不对吗……此外,告状是一项有杨家特色的传统项目,有着悠久的历史,对它的偏见是非常不可取的……

杨志介绍说,从他的祖宗杨延玉进京申诉投敌问题开始,他们家每一代都要出几个代表人物,一告就是一辈子。杨延玉为了父亲和自己的名誉京控,但是只坚持到被游街就放弃了。下一代为了他上吊的事京控,一直告到自己被刺配;然后下下一代又为了“这次刺配是否合法”开始告状……就这样一代接一代,杨家的状纸就像地层累积一样越来越厚。轮到杨志时,已经成了一本书。

林冲拿过状纸来看了几行,就大摇其头。他当年也去几个登闻院值过班,知道那地方是什么规矩,于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杨志,状纸没有这么个写法:你以为朝廷真是你亲妈,会有耐心看这么长的东西?

林冲的意见是,写状纸就跟今天在网络上写帖子一样,不当标题党没有出路。大宋立国一百多年,当官的早就对老百姓那点倒霉事审美疲劳了。你的前几句没有点猛料,他根本不会看。不过林冲也承认,在北宋末年,这一点越来越难做到,因为在当时的大宋,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归国战俘被迫害?不典型。收兵权那阵子大将都受迫害,战俘算什么。

田产被没收?不典型。因为这事去京控的全国起码有几十万人。

拖欠上百年军属俸禄?更荒唐,人家一看就要把你轰出来:这点屁事去跳楼讨薪就行了嘛!

想来想去,恐怕只有写“我想当皇帝”才能吸引眼球了。

但是杨志依然不相信:有我们家慕容老祖的名字在上面,朝廷肯定会重视。朱贵终于忍不住问了:你老提的这位慕容老祖到底是谁啊?杨志一副迷惑不解表情——他觉得地球人应该都认识他们家人才对:是我老奶奶——你连她都不知道?

又琢磨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哦,你们老百姓管她叫穆桂英!

林冲和朱贵同时愕然:穆桂英?她还活着?

10

据《保德州志》记载,“杨文广娶慕容氏,善战”。后来“慕容”在民间被误传成“穆”,穆桂英之名就以讹传讹地流传千古[1]。当然,真实的穆桂英跟评书里很不一样。首先,她的老公不是杨宗保而是杨文广。其次,她也没打过辽国或西夏,更没有死在那里。据史料记载,杨文广死于1074年,死时大约五十岁。穆桂英到现在(1111年)八十多的人了还活得好好的。最后,她可不像评书里那么愚忠。

当年杨家被发配后,在朝廷和地方衙门的双重关怀下,过上了平静而规律的生活:每天埋头干活,干完活挨批斗,挨完批斗再干活。对于这种待遇,作为忠良之后的杨延昭杨文广父子很能理解,因为很多大将都曾被这样改造过。但是领导忽视了杨家一个很特殊的情况。我们知道,杨业夫人佘太君的娘家是有名的兵痞世家[2],穆桂英在过门前干脆是个土匪。杨家男人似乎有某种偏好,专娶女暴力狂为妻。这些悍妇在流放地呆了没几年就蠢蠢欲动,开始串联密谋。最终穆桂英领着全家的女土匪一起发难,把官差杀了个干净,跑到一个山头上竖起杨字大旗,三天两头下山来向附近单位借钱借粮食。

上山后,杨家过着一种非主流的土匪生活:出去劫道生财的都是女人,男人们却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一个个并排坐在山前的官道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东京的方向——他们在等招安文书。假如等不到,就会在夕阳下老泪纵横。这些事迹流传出去,就成了“杨门女将”的故事原型……

林冲听罢,拍案赞叹:还是穆老英雄侠肝义胆,宁折不弯!敢问穆老英雄现在可好?

杨志一脸苦笑,说:还好,敢劳挂念。不过这事要放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来看待,不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

11

很多年以后,穆桂英终于受了招安,因为人总有老得拿不动刀枪的一天。除了门口一个红色的“军属光荣”的木牌,他们什么都没得到,逢年过节还要忍受衙门人代表朝廷来慰问:穆老前辈,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要向前看啊。没几年,穆桂英精神就有点不太正常了。

关于穆桂英是怎么精神不正常的,杨家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只是觉得老太太有时候满嘴忠孝仁义的大道理,有时候却完全没有顾大体识大局的意识,很像精神分裂。

比如说,杨志的思想教育一直是老太太亲手负责的,成果有目共睹。但是杨志的文章写的越正气凛然,对朝廷的政策解释得越头头是道,老太太越不拿正眼看他。有时候还会突然暴怒,抬手给杨志几耳光:教你这些是给你保命的,不是让你当命的!

杨志的武功也是穆桂英亲手传授。老太太手持藤条,动作稍有不对就狠抽一顿,说:生在军家,功夫就是吃饭的家伙,不练好怎么出人头地,保家卫国?!但在杨志十八岁那年,她却告诉杨志:杨家武功的终极奥义我已经趁你喝醉给你纹在了背上了,希望你能铭记终生。杨志一照镜子,发现只有四个字:尽盅报国。

杨志一开始以为是笔误:“老祖宗,应该是‘忠’吧?”

结果挨了老太太一个耳光:没错!想当官,推杯换盏全灌翻!不能喝酒你怎么当官?不当官怎么报国?

杨志还有点委屈:可是列祖列宗都是靠一刀一枪的真本事杀出来的……

为这话,他又挨了一记耳光:小畜生真是没救了!那些个死鬼,一刀一枪,杀出了什么?要不是我们几个寡妇,你们杨家早就死干净了……

总之,说起穆桂英,杨志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是杨家唯一还健在的传奇英雄,不由得杨志不崇拜。但另一方面,他又痛苦地发现这位女英雄对自己的英雄梦干脆持否定态度。更令杨志痛苦的是,事实证明,穆桂英说的才是金玉良言:苦练半年的酒量之后,他在酒桌上灌倒了军区的全体中层领导,果然被提拔为制使。

12

朱贵听到这里赶紧巴结地问道:杨壮士,不,杨大人原来有官身啊?杨志也完全忘了自己在说申冤告状的事,开始介绍制使的待遇,像公共食堂里吃的多么好,特供衣料外面买不到,等等等等。当然这些话只能糊弄朱贵,林冲很快就听出了破绽:制使不过是个八九品的小官,更何况差遣(实际岗位)还是管理仓库,不可能有这些待遇。

于是他提了个问题:那你去东京怎么没有差旅费?

杨志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的官早就丢了,此刻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逃犯。

在大宋,库管不随手顺点东西几乎不可能,但是杨志做到了。可惜别人未必能做到。首先做不到的就是穆桂英。如前所述,穆老太太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白天还对领导的慰问感激涕零,晚上就大骂朝廷负心,拖欠几十年的工资奖金不发,家里几十口人都揭不开锅了——这话不是夸张,在杨志当官以前,穆桂英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要出去捡破烂自食其力。杨志担任库管之后,她的症状就升级到梦游的程度——天天晚上来仓库搬东西,同来的还有几十个亲戚。这些事隔天白天有人问起,穆老太太就说不记得。问那些跟班的亲戚,他们就说老人家有病,半夜跑出来不跟着照看哪行啊……

穆氏杨家的人丁不旺,杨志这一辈人只剩下他一个。也就是说,跟着穆老太太来搬东西的全是他的长辈。因此杨志实在不好意思管,只好听之任之。地方衙门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因为仓库的东西都是朝廷的,又不是自己的,丢了也不心疼;二来穆老太太疯名在外,抓住了也不好处理。

13

“这么说,您是因为看守不严……”

“不是,不是这事。”

要说大家都相信穆老太太是疯子,也不太可信。只要看看她搬仓库的手段,是人都会明白:疯子不可能这么谨慎。老人家每次都是先把里面的货掏空了,再把外面的货堆成原样,任谁都看不出来。假如不是这样,杨志也不可能任职好几年也没有东窗事发。这个办法在没有起重机的年代,实践起来比听起来难得多,坚持好几年就更令人佩服了。

实际上,老人家曾经被抓过。一个捕头很真诚地问她:为了几块砖,几尺布,每次一忙活就是一宿——你累不累呀?老太太立刻用精神病特有的坚定语气大义凛然地说:“人民群众还怕这点麻烦?!”当场被放回家了。

在穆老太太的带领下,杨家人成功地解决了温饱问题。库里有绸缎他们就偷绸缎,拿回家做完了衣服做被面;库里有棉花他们就偷棉花,于是这年冬天家里每床褥子都至少有二尺厚——这种褥子后来被阿拉伯人买去用来挡十字军的弓箭,传到欧洲就成了沙发床的原型。

有时候他们连石头都偷。有一次杨志得到了个差遣去押运一纲石料前往东京,杨家人不辞辛苦赶到黄河边上,连夜把其中一船石头搬回老家垒猪圈。后来杨志弄明白了这些石头是干什么用的,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徽宗著令各地上贡的花石纲,砌假山的上好石材,每一块都价值连城。

“花石纲?!”林冲也惊了,“那你是因为这事……”

“也不是。”杨志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花石纲这东西本来东京方面也就订购了两吨,下面层层加码,收了两百吨都不止,因此丢一船也没什么。他回去说船翻在黄河里了,根本没人追究。

“那你是怎么……”

“唉,还是历史问题啊……”

那几年,杨志在官场上混得不错——他的酒量号称整个西军第一,不少领导抢着要调他进自己府上当秘书。假如他知足常乐,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偏偏他贪心不足,不知怎么想起向兵部写信,要求恢复杨业名誉,并补发杨家这些年来的俸禄补贴。

年底就得到了处理结果:经查杨志患有遗传性失心疯,不适合担任重要职务,就地免职,由本单位负责治疗。

14

朱贵听说杨志丢了官还被迫害,兴奋异常,又想劝他入伙。

他说,杨壮士,你这个案子可不好翻啊……

结果杨志说:我想过了,我们家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先祖杨老令公的投敌案。只要这个案子翻过来,其他的都会迎刃而解——这回我有必胜的把握。

他变戏法一样从背后的领口抽出一样东西,揭开缠在上面的层层破布,说,“就是这个。”

林冲一看,原来是一口宝刀,刀鞘破旧,看样子年月很久远了。杨志拔刀出鞘,只见上面刻着几个字:“杨业是个好同志”。落款是赵匡胤。杨志激动地说:“这可是太祖皇帝的御笔!虽说这个案子是太宗皇帝钦定的,但是太祖皇帝总比太宗皇帝大……”

林冲虽然不是很精通政治,但是也知道单凭这样一口刀去京控,成功机率几乎为零。他决定劝劝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过期高干子弟:“杨兄,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杨老令公为国尽忠,杨家满门忠烈,天下有识之士无人不知,能不能平反,其实不必操之过急……”

杨志却不以为然:“林兄,能不能平反差别可大了。你看,这事要是成了,那我们家老祖宗至少会被追赠太尉,位极人臣……推荫(北宋的一种干部子女接班制度)起来我现在起码是从八品……”

“那又如何?”

“那我就可以去当个禁军教头,买套宅子,把全家接到东京,给慕容老祖养老送终……”

林冲看着杨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的神态,不禁替他感到可怜。他不明白为什么那种差点让自己送了命的生活,居然有人拼了命要尝试。他想告诉杨志,那种活法自己已经试过了,跟受刑差不多,不值得豁出一切去争取。但是他没开口。原因很简单:假如当年去东京武学报道的路上有人这么劝他,他肯定不会理睬。

林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和朱贵目送着杨志走出店门。沉默良久,林冲问朱贵说,我那投名状的事咋办?朱贵这时候想拉林冲入伙,但后者不答应——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他把林夫人的骨灰坛子放在山上了。见识过他的武功之后,朱贵又不敢把他惹火了,只好口述了一封证明,然后按了手印。

林冲从此留在了梁山。

三 京控!

15

水浒传上说,杨志在东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上下行贿,然后得到了面见高俅的机会。这种说法暴露了施大爷对大宋司法体系的无知。从史料来看,大宋有一套完善而庞大的京控体系,光受理机构就有三个——最低级的叫登闻鼓院,高级一点的叫登闻检院,更高级的叫理检院。只有在这三个衙门都不受理的情况下,你才能冒着被当街杖毙的危险去拦御驾,向“军头引见司”递状纸(也就是说,见到高俅)。跳级递状纸是明文规定的违法行为。[3]

以上四个机构层层相制,权责分明,设计得非常合理。但这个系统也有个缺点,那就是没有十万工作人员根本无法保证它的日常运行。因此假如想用行贿的方式来疏通,恐怕蔡京都负担不起。

由此可见,杨志当年在东京无疑度过了很长时间。

关于大宋登闻三院的设置,杨志是知道的。杨家历代倒在京控路上的前辈给他留下了丰富的口头资料。但是同样因为他们都倒下了(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一些关键性的经验杨志就没有学到。比如说,他得知有这么多机构可以申诉后居然很高兴,认为衙门越多,解决问题的希望就越大。这完全是没有社会经验的表现。只要你生在北宋就应该知道,有关衙门越多,办事就越难,因为他们往往会把你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另外每个衙门光副职就有几十个,宣布处理结果时在你面前一字排开,让你讲理讲不过、动手也打不过。

杨志不久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16

从山东去东京,进城前要经过东北方的陈桥驿(今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这里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地方,徽宗登基后在这里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作为纪念堂,名叫“显烈观”。杨志在那里见到了一幅壮观的景象:数万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起冲着赵匡胤的金身烧香叩头。他本来以为是丐帮聚会,摇着头要走开,却被门口卖香的小贩叫住:这位看样子也是去京控吧?请炷香拜拜太祖吧,保佑你告下来。

杨志很纳闷:太祖皇帝虽说伟大,但也不至于死后成神吧?

这话被旁边一个进香的老汉听见,当即跳出来高声斥责:“你这后生怎么这么说话?太祖好啊,一条棒打遍四百州,救我大宋黎民于水火!那时候乡里没有贪官,朝中没有奸臣,谁敢惹咱们大宋?辽国人都被打得闻风丧胆,到现在还说,不怕宋军床子弩[4],就怕再出赵太祖!唉,这些事小年轻都不记得了……”

这些话杨志半信半疑。他从小熟读战史,对太祖皇帝的武功如数家珍。他明明记得,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不但没有招惹过辽国人,还在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二三线建设,光首都就建了四个(东京是其中之一),好像在准备跟什么人躲猫猫,实在不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不过看这老人激动得涕泪涟涟,他也不好意思反驳,就掏出五文钱买了一束香,虔诚的跪下磕头,因此没看到小贩在背后分给老头两文。

看过赵匡胤画像的人都知道,此人是个黑胖子。显烈观里的泥塑水平虽然很高,但是终究不是蜡像,又终年被烟熏火烤,因此整个漆黑一团。杨志叩拜了几次,抬头看着这团硕大的黑煤球,心里默默祈祷:太祖啊,求你老人家保佑我杨家沉冤得雪。你老人家要是不显灵,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于杨家的情况,杨志在金门店介绍了很多。听到的人都会觉得这一家子混得真够惨的。实际上杨志碍于脸面,只是介绍了比较光明的一面。不那么光明的事实是:在他上路之前,他们全家已经流离失所,露宿街头了。

根据前文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家又是叛徒后代,又是受招安的土匪,成分很不好。然而这么一群人居然一直住在西军大院,让各方面的人很不爽。穆桂英前不久中了风,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油尽灯枯了。剩下一个杨志也被掳夺军职,宣布成了精神病。西军方面再也没有了顾忌,连夜把杨家赶出了大院。大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凑了点钱,买了匹老马,让杨志去东京告状。

杨志临走前拜别穆桂英的时候,她躺在窝棚里的破床上,嘴歪眼斜,话都说不清楚。杨志跪在床前,低声发誓:老祖宗,我一定为全家讨个公道,重塑杨家的威名。

17

杨志又磕了一个头,继续许愿。他说,如果小子能京控成功,再获官身,一定来还愿,给您老人家重塑金身。这就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祷告模式,程序跟在批发市场还价差不多:先是提要求——这个5毛钱卖给我怎么样?然后是许诺——只要按我的价钱,以后一定多来你这进货。能跟神仙这么交涉,充分证明了所谓神祗在中国人眼里地位并不比倒腾服装的温州人高多少。

有个英国人曾说过,中国人没有宗教,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做官。杨志就是这个论断的活证。他此次京控的目的不单纯局限于家族的生存,还有点私心,那就是当官。其实这人不像说起话来那么二,也知道自己不算真的高干子弟——自打搬进大院那天起,他就很清楚这点。

在整个童年和青少年,能让他稍感快意的地方只有两个,练功场和院外的胡同。大院的外边是成片的破房子,里面住的是郊区农民,也就是被大院成员蔑称为“土鳖”的那些生物。这些土鳖把围墙里边的人看成有钱人,每当看到杨志出现在院墙外,就一股脑围上去,带着崇敬的目光问这问那。这倒不是因为杨志人缘有多好,而是因为其他大院成员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们,杨志是他们了解神秘的墙内生活的唯一途径。

“杨大哥,院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有自己的盔甲?”

“杨志,大院里的食堂是不是每天骑马把饭菜送到桌上?”

“大院里的地面是不是银子铺的?”

每当听到这些不着边际的谬论,杨志心里都会有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令他暂时忘记了里面的白眼和冷遇,大笑着批驳这些荒诞不经言论,然后再补充一些更离谱的内容:

大院里管爹不叫爹,叫长官!

看见了没有?我穿的官靴!这说明我是朝廷命官!

盔甲可不是谁家的孩子都能穿的,得看级别——我们家级别当然够了……但是不能穿到外边来……

一开始,杨志带着苦涩的笑容讲述这些他想象出来的胡话时,心里还有些惭愧。后来愧疚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自得:虽然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但我是大院里的,早晚会有这种机会。再后来,现实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那些幻影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决定了他一生的志向:我要当大官!

在京控的路上,这种精神动力居功至伟,否则杨志不可能几乎一文钱没花就走到东京。每当挨冻,挨饿,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回想起那些曾让他愿意用生命去换的东西——锃亮的盔甲,猩红的头缨,长筒官靴,高头大马,出入有亲兵随行,前后有下级致敬……

这种从小养成的精神力量无比强大,让杨志能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受常人不能受的罪。只要在心里默念“要当官”这三个字,他就成了个异种生物,耐饥渴比得上骆驼,脸皮厚得过犀牛,抗击打能力直逼终结者。

18

杨志自己也觉得这样跟太祖皇帝讨价还价不太好,恐怕会显得自己心不诚,于是赶紧又磕了一个头,说:当然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对朝廷,对官家的忠心绝不会变!小子此生一定会尽忠报国,生是赵家臣,死是赵家鬼。

作为现代人,可能会不太理解杨志的这种愚忠:朝廷一直在整你们家,你怎么还会那么忠心?这不是贱吗?其实只要分析一下这种思想的形成,就会发现它也不是那么怪。

首先杨志从小在努力获得穆老太太的肯定,但是一直没有成功,他想在这个危急时刻拯救全家,在老祖宗面前证明自己。除此之外还有成长环境方面的原因。自打杨志搬进军属大院以后,听到的关于祖先的故事跟以前很不一样。那里的孩子晚上听大人的闲话,转过天来就嘲笑杨志:什么杨无敌,原来先给先周、伪汉卖命,临解放了才投降,三姓家奴而已!

这种传言后果很严重。要知道,不管在哪朝哪代,军队大院都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在那里,人的重要性是由父母的级别和派系来界定的,比如说:我爸是节度使(上将),你爸是都监(上校),那么我们家可以看到朝廷内参,你们家就看不到;我爸是统领(中校),你爸是指挥(中尉),那么我们家出门可以骑七尺高的大马,你只能骑骡子;我爸是都头(少尉),你爸是教头(下士),那么我可以穿官靴,你只能穿懒汉鞋;同理,我们的爸爸是作战部队的,你爸是后勤的,那根本就不会有人跟你玩。就连小孩打架,也是由父母的官职决定对错——官职大的就对,官小的就错……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跟外边也没什么差别。

不管怎么说,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难猜想杨志小时候受排挤的情况。由于家里无级无品,又是叛徒的后代,连食堂大厨的儿子都不理他。对于杨志这样一个时时刻刻以自己血统而自豪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是很致命的。时间一长,他整个人变态了。

杨志的变态表现在大宋朝廷越是整他们,他越拥护朝廷。别人越说杨业是个叛徒,他对祖先的崇拜越是登峰造极,还一直叫嚣要给老祖宗翻案。就好像文革里越是出身不好的子女越热衷于证明自己更革命一样。这些被称为“狗崽子”的年轻人挨了批斗就回家写大字报大骂自己爹娘,跟他们划清界限。杨志的做法虽然相反,但动机是一样的,那就是希望自己能被革命队伍接纳,然后,跟着一起去革别人的命。

这种想法和做法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刻在DNA里的贱,很少有人能够对其免疫。坦率地说,别看我整天一副刺头作风,但是如果哪天领导把我请到某某大会堂吃个饭,给我夹夹菜什么的,我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地感激涕零。如果有需要,我估计还会在网上给他们辟谣:领导也是人啊。

19

杨志离开陈桥驿到达东京时,初冬的第一场雪刚把整个城市覆盖。从空中俯瞰,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屋顶积雪。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看到灰暗的街景和满街的黑色泥泞。杨志带着好奇和忐忑,走进了这样一个黑白两色的世界。

杨志已经很多年没到过东京,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陌生和新奇。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街上还远没有这么拥挤。如今到处是摩肩接踵,车马喧哗。无数马车在大街上飞驰,稍微有点空隙就会有人超车,溅起的泥巴弄得路人一脸一身都是。被超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很有风度地骂一句“傻x”,然后自己也加速,试图再超回去。

据杨志观察,大部分驾车的人还保持着走路的习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因此几乎每逢路口就会引起追尾。这种情况下,车主就会气势汹汹地跳下车,开始对峙。东京人按理说也是中国人,长相上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互相打量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籍贯来。一旦确定是首都市民,他们之间非常客气,也不动手,而是进行冗长的自我介绍:

——我舅舅在刑部!

——我叔叔在中书!

——我爷爷是蔡京!

——我爸爸是童贯!

——放屁!童贯是太监!

当这种比大小的游戏分不出胜负时,两人就会回车里拿出鸟笼子发个短信,不一会儿就会各有几十人蜂拥而至,一直打到禁军赶来。

当然了,对于以杨志为代表的非本地人,他们的处理方式很直接,张嘴就是“外地的鳖孙走路不长眼啊?!”

这种情形让杨志开始庆幸自己在显烈观拜了太祖——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告状,的确需要神明的保佑。

20

东京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市,规模在当时的亚洲乃至世界首屈一指。具体来说,这里什么都比别的地方大一号。贯穿宣德楼和朱雀门的御街,足有二百步宽。街两旁耸立着富丽堂皇样式统一的高楼,光门头就有五六米高。据说辽国使臣第一回来的时候,胯下的马看到这些巨型的建筑,以为自己进了巨人国,被吓得到处乱跑。

当然了,一座城市的面积毕竟是有限的,东京不可能处处都大——比如说,居民人均居住面积就很小,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杨志在东京找住处的时候,也碰到了这个麻烦。

他从前辈口中得知东京西郊有个“京控村”,房租便宜,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全村连个空床位都没有了。最后他好说歹说,才租到了半个铺位。这间破屋压根没有窗户,里面横七竖八摆了三十多个硬板床。价格是一个铺位每晚10文。杨志由于是硬塞进来的,睡半张床也是10文。他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跟一个陌生汉子抵背而眠了一宿才有人跟他说,其实去村口搭个帐篷,穿着衣服睡也冻不死。

关于京控村,还有值得补充说明的地方。大宋的大城市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市中心繁华无比,但是往外走十分钟就到了石器时代。杨志那天沿着御街往西走了不远,就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公元前。眼前这个城中村完全没有十二世纪的丝毫痕迹,房子是土胚加稻草筑成,门全是破木片组成。泥泞的小路上,游荡着各种牲畜。街边呆坐着一个个奇形怪状面无表情的生物,守着一口大锅,里面翻腾着各种菜叶、动物下水以及其他一些来源可疑的东西,气味令人作呕。杨志狐疑地踩着没膝的烂泥走进村里,心想:我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大约一年以后,东京出现了一个新的物种。该生物头发胡子都有二尺多长,浑身衣裤黑不溜秋,油亮油亮的,攀爬如飞。每天傍晚准时来到菜市场蹲在墙头,看见菜贩子扔剩菜就一个猫跳,从墙头下来,捡两片好的往嘴里塞。

“今儿这菜比昨天新鲜!”

他身后,十几个同行都很愤怒地看着他。他们心疼地说:这些叶子拿回去跟观音土一煮,至少够五个人吃!这个吃货真糟蹋东西!

这个美滋滋地吃剩菜的人就是杨志。

21

要解释杨志怎么会变成那幅模样,还要对他的京控生涯做一点说明。作为一个新手,他曾犯过不少低级错误,第一个错误与吃有关。杨志一路上通过吃霸王餐等手段,省下了一点钱。到了东京,他依然很节俭。第一天在东京吃饭,他货比三家,好说歹说,讲价好几个时辰,终于批发了一口袋快变质的馒头,自以为得计。没想到啃着馒头进了京控村,沿途观者如墙。大伙都啧啧赞叹:有钱人啊!杨志后来才知道,京控户的主要食物来源是菜市场的剩菜。

杨志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幼稚,对朝廷的话过于轻信,对该信的话却不信。这导致他第一天排队就差点被遣返原籍。大宋三个登闻院各有特色,鼓院作为最低级的一个机构,接纳的京控人员鱼龙混杂,总的来说新手占大多数。这些人跟杨志一样,脸上挂着紧张和跃跃欲试的表情,排队时就亢奋得直打哆嗦,嘴里还在背诵状词,好像是演员在为登台做彩排。

杨志在开始京控的前夜,也像所有新手一样,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除了紧张,出租屋里环境不好也是个重要原因。同屋的人嘴里老在絮絮叨叨,又像梦话又像叫魂,半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冤啊,我儿子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就判了个斩立决……”

“狗官借着变法没收土地,一家八口生计无着……”

“家父服药之后,当晚七窍流血而死,仵作(法医)说死因是营养过剩……”

“犬子大观元年入伍,被老兵打死,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小民被衙役无故殴打,瘫痪至今,官府经过多次验伤,鉴定为二级壮丁……”

除此之外,屋子里还不让熄灯。这是因为房客们个个都像专业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状纸)视若珍宝,有了什么灵感半夜也要一个骨碌爬起来修改。杨志辗转反侧,下半夜干脆爬起来出去溜达。

他出了门,信步走到村口,发现这里热闹非凡。原来不舍得花钱租房子的人相当不少,村外至少有几千个帐篷,延绵不绝。睡不着的刁民都围在火堆旁,一边修改状纸一边交流心得。杨志好奇地过去旁听,想学习点经验。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快进门的那段路难走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对,门口全是微服捕快——那都是各地衙门派来截人的……”

杨志不明白:我为了自己的事来告状,关当地衙门什么事?

“老弟头一回来吧?嘿嘿,朝廷嘴上说,京控合法,但是接你状纸的时候就会把你籍贯记下来,哪个地方来的京控户多,地方官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这就叫做了婊子又要牌坊!”

杨志头一回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了一跳,当即出声呵斥:“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大宋朝廷一向光明磊落,岂是你口中这般污秽?!各位要体谅国家的困难,我大宋人口多底子薄,很多制度建设还不完善,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再说,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过分的地方,想沾朝廷便宜的嫌疑呢?”

“我日,后生,大宋要是上下都那么清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案子是真的弄错了……”

22

第二天,谁的话正确一目了然——鼓院门外微服捕快比告状的都多。这些捕快从外表上很好认,个个都是大肚子,黄牙,腋下夹着个小包。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态度和蔼地拉着排队的人聊天:

“老爹啥子地方人哈?”

“有没有河东路的?嫩是不是河东路的?”

生瓜蛋子就在这个环节被淘汰了大半:他们不知深浅地开口答话,一旦听到乡音,捕快们就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满脸堆笑地说,这边走,咱们老乡都来这边反映问题。凡是跟着走的人都被一棍子打晕扔进马车拉走。杨志后来在梁山上听雷横说,每抓到一个本地京控户赏钱五百文,漏一个罚一千文,难怪他们这么卖力。

杨志由于前一天晚上有人提醒,就没有回答,挨了几耳光之后被放进鼓院大堂。这里没有桌案,进了门就看见一排柜台,足有两米高,上面有若干铁栅栏隔成的窗口,好像个大型当铺。

“赶紧的赶紧的,状纸呢?”管事头头们不过是个八品官,此时却坐得比皇帝还高,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脸——顺便说一句,苏轼当年也在这个岗位上干过。

杨志把状纸递上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在他的身边,所有告状的人都在用充满渴望的目光仰望着,好像狗舍开饭前的情景。

“不予受理!找检院去!”状纸被撕成碎片从各个窗口里扔了回来,鼓院里好像下起了雪。

这时候新手的愚蠢再次表现出来:大部分人不哭不闹,捡起状纸一边做拼图游戏一边打听去检院怎么走。杨志可没有心理准备,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花了几千块钱买彩票,结果中了个“再来一张”,因此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他站起来想问问为什么不予受理,然后就真的挨了当头一棒。

这里的衙役们的水火棍法别具一格,从来不抽人,而是拿棍子捅人,速度之快,就连杨志这样的武林高手都闪不开。于是杨志回到京控村还要受别人的嘲笑:朝廷不是圣明吗?你怎么脸上多了个圈啊?他只好尴尬地回答说:我国基层官员素质有待提高。

《妖言水浒》第二章 杨志卖刀 水浒传杨志卖刀
23

杨志后来曾系统地总结过自己京控的见闻。据他回忆,跟鼓院相比,检院门口的人群明显成熟很多。这些人已经不屑于背诵状词,因为他们都身穿白大褂,状词就写在上面。截状的捕快来问话,也不再有人上当,而是闭口不言,直接把脸凑上去让他们打。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被抓走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杨志不想被抓,但是大庭广众之下白挨两耳光又有损他的高干自尊(吃霸王餐时无所谓,没人认识);好在他自幼在军队大院长大,各地乡谈都会一点,于是遇到陕西公差他就说福建话,遇到安徽公差他就说关西话,遇到口音不定的他干脆说党项话。

“我x外国人也来京控啊?”

“咱不是崛起了吗……”

不过凡事总是有得有失,长时间的京控可以带来经验,但是也会带来精神疾病。检院门前,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有点不正常,又像抑郁又像狂躁。有时候他们还会干点出人意料的事。杨志在排队时,经常有人爬上高塔,振臂高呼:“大家别傻了,京控是没有出路的!”

门口那些官差衙役对此见怪不怪,听到这话都喝彩起来:“这鳖孙说得好!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清闲了!”

然而那人下一句话就不中听了:“大伙反了吧!”

话音刚落,衙役们就开始找梯子,还朝着塔尖上的人大骂:“哪里来的反贼?快下来!”

那人很配合,一听就下来了——大头着地,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其他的人只是漠然的看着这一幕,好像面前只是摔了个西瓜。

杨志在检院门口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那里十天才开一次门。最终得到的答复是:材料不足,打回鼓院。杨志就在这两个单位之间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一无所获。每次他想多问一句,就会被一棍杵在脸上。跑了五趟之后,同行们看到杨志的脸都恍然大悟:原来老杨在盼奥运啊……

杨志只好尴尬地回答:我的问题,理检院的大官会搞清楚的。

24

杨志回忆说,三院当中,他对理检院的第一印象最好。首先,这里秩序井然,门口竟然有衙役在签发序号牌。其次,这边排队的人素质也高了很多,平心静气,与世无争。第三,可能是由于这里环境太好,竟然截状的都不来了。

当然了,时间一长,杨志就发现一切都可以从反面理解。第一次领到序号牌,虽说上面的编号是四千几,但他觉得很踏实——至少有个次序,有点盼头了。结果一扭头就发现这玩意儿每个同行都有一大把,他们在用这个当扑克牌打着玩。得知这张纸条的有效期只有一天后,杨志也跟着玩了一把。

“四千管九百!”

“放屁!你新来的吧?九百在四千前头!”

另外这里排队的人素质高也是很正常的——不心平气和的都在检院跳楼了。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平均年龄有70岁,没法不平静。这些人席地而坐,不急不躁,该干什么干什么,织毛衣、摆摊算命、代写状纸、拿棋子摆残局……最多的还是保持着老僧入定的表情,好像在冥思苦想自己怎么混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位老丈,请问大约什么时候开门?”

“开又如何?闭又如何?开门是空,闭门也是空……”这个排在杨志前面的老汉眼都不睁,说话云山雾罩。许久,他才解释道:“老夫在此闲坐良久,养花自娱;上次花开时,此门开过一次;待此花重开,此门理应亦重开……”

杨志看着老头身边那株一米多高的植物,半信半疑:“此话当真?老丈养的什么花?”

“铁树。”

杨志这才意识到这个衙门的可怕之处:它的开门时间干脆不定。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的酒家讨水喝,想稳定一下情绪。店家很痛快地给了他。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爹就是来京控的,结果当年排着排着队就开始做小买卖,后来赚得多了就干脆在这开店。他昨天还叫我看着,开了门就通知他……”

杨志后来说,京控最折磨人的地方不是别的,而是等待。吃不好睡不好,这些事俩月就习惯了,但是等待永远不能习惯。京控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出,这是一种跟彩票相似的游戏——虽然极其难中,但是总能让你看到有人中。因此你只要参与其中,就会患得患失,中不了很沮丧,要退出又不甘心。等待开奖的人都体验过那种跌宕起伏、百爪挠心的折磨,这是肾上腺激素急剧分泌的结果。更何况对于杨志来说,开奖的那天将是对人生的宣判: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永不翻身,这比任何彩票都刺激。因此,杨志京控一年,不但心脏出了毛病,还肾虚了。

杨志离开东京以后,还时常回忆起那里的月色。那时候他常常失眠,就坐起来望着夜空出神。月光皎洁,但是却被层层叠叠的屋檐挡住,几乎照不到地上。杨志看着不远处东京内城那高耸入云的飞檐斗拱,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却又鬼气森然,近在咫尺却又跟自己毫无关系。

那时候天气又渐渐变凉,露宿的人们半夜里咳嗽声不断。睡不着的人有时也会互相勉励:坚持下去,总会遇到青天的。杨志以前是这种论调的坚决支持者,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怀疑:连理检院的这些高官都尸位素餐,大宋到底还有没有青天?

直到遇见牛二他才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四 牛二

25

在遇到牛二之前,杨志的京控生涯走到了一个新的低谷。有一天早上,村里忽然出现一队禁军,见人就打,见房就拆,几乎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然后他们在墙上刷了几条标语,扬长而去。

杨志躲在街角望去,发现墙上写的是:严厉打击非法京控。

老东京都记得,政和元年的冬天特别冷,几乎天天下大雪。当时杨志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到处漏风的破棉袄,白天瑟瑟发抖,晚上睡觉经常被冻醒。另外由于冬天剩菜也捡不到几根,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停地咳嗽。他多次想到,是不是应该买件新棉袄。但是此时身边值钱的东西只剩那把宝刀,又下不了决心。如今连帐篷都没有了,杨志终于明白,要活过今夜,只能卖刀求生了。

其实杨志早就发现,这把他视如生命的宝刀并没有派上用场,只给他带来过麻烦。首先登闻院里只准递状纸,压根不看物证。另外东京实行兵刃实名制,有好几次他差点被巡街的士兵抓走。好在这些大兵文化水平不高,看见刀上的名讳是赵匡胤,要么大笑而去:这人爹妈肯定是文盲,连避讳都不懂;要么吓得连退几步,问道:你跟他什么关系?

杨志卖刀后来成了梁山正史里的一个经典传说。人们说他在卖刀时杀了东京的地痞牛二,为民除害。这个说法就像梁山方面的其他史料一样,在故事性、曲折性、娱乐性上无懈可击,唯一的缺陷就是没有真实性。牛二可不是一个地痞那么简单。

那天中午,杨志正抱着插了草标的宝刀在街边走来走去,忽然听到有人喊“大虫来了”。整条街的店铺都纷纷关门。只见远处一个汉子晃晃悠悠地走来。这人形容猥琐,浑身脏兮兮的;太阳穴上贴着一贴铜钱大小的狗皮膏药,两鬓乱毛丛生,乍起来有好几寸长,看不出多大岁数。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没毛大虫”牛二。

26

水浒上对于牛二的记载造成了一些误会,让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个仗着身强力壮欺行霸市的恶棍。其实牛二消瘦枯干,不会丝毫武功。他甚至有点残疾,右手四个手头都伸不直,走路还一瘸一拐。此人为祸一方的手段就是往人身上一碰,然后立马倒下,抱着人的腿打滚,要求医药费。或者到别人店里吃东西,然后声称食物中毒,要求赔偿。如果遭到拒绝,他当场就痊愈了,站起身来掏出把刀子,说:什么?老子的伤不够重?然后一刀捅在自己大腿上:这下够重了吧?

牛二就这样成了东京人人头疼的一个无赖。

那天牛二没有找任何人的麻烦,而是径直朝理检院门口走去。大街上的人很自觉地靠边让出通道,他像摩西劈开红海一样走过整条大街。传达室的衙役一向不准闲杂人等靠近大门,此时看见牛二,却满脸堆笑地出来跟他打招呼。

牛二背着手,点头致意,然后沿街继续溜达。

忽然,他在杨志面前停下来,问道:你卖的什么刀?

杨志迷迷糊糊地答道:宝刀。

什么宝刀?我看也就破铁片子。

这可真是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

那你演示给我看看。

杨志此时对牛二的底细吃不准,但是感觉此人深不可测。于是他认真的拔下一撮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果然断为两截。又讨来几个铜钱,用刀砍为两段,让牛二查看刀刃。牛二把刀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非常满意,说这刀我要了。然后拔腿就要走。

杨志赶紧揪住他:给钱啊。

多少钱?

三千贯。

杨志这时虽然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大官,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个买主,所以不想卖给他,就说了个天文数字。

牛二说,我没钱。

杨志一下子蒙了:你没钱怎么买刀?

牛二说,我没钱,但是我要你的刀。

杨志说,没钱就把刀放下。

牛二说,你这人真滑稽,我要你的刀干吗给你放下?

杨志忽然愣了,说,难道你是……

牛二微笑着说,你猜对了,大爷就是……

话音未落,杨志就跪下磕头:大人,小人有冤要申!

27

在施大爷的笔下,杨志在东京期间始终保持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这是不对的。实际上他在卖刀过程中十分痛苦。一方面,他脑子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刀是上访的唯一物证,卖了平反的路子就断了,一辈子翻不了身。然而同时更理智的一面却告诉他,如果再没有钱,今晚一不留神在大街上睡着,翻个身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杨志就在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下看到了牛二,惊为天人。虽说此人的外形举止完全是个流氓,但这却是杨志头一次看见有人能在京控衙门附近像人一样活着。他那缺氧缺血糖的大脑告诉他,此人极有可能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等到听了牛二霸气无比的言论,他终于确定了:在当今大宋,除了当官的,谁能说出这么不讲理的话来呢?于是他孤注一掷,跪下喊冤。

杨志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最后一点自尊,像个贱民一样匍匐在地,等待青天的裁决。

牛二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他跟衙役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问杨志:有何冤情?为何持刀来见本官?杨志赶紧把刀献上,说:小人为先祖杨业申冤。大人看刀便知。

“你的案子本官非常重视,这样吧,证物我带回去研究一下,你三天以后再来找我,本官一定给你个说法!”

杨志转身走开时,面带诡异笑容,步履轻盈,恨不得一步一跳,结果一个狗啃屎摔倒在雪堆里。他爬起来时,带着满脸的脏雪,发出诡异的笑声,嘶哑地喊道:“受理了!受理了!”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几秒钟。

片刻之后,杨志的脑子又请醒了过来。因为他忽然看清了,街两边的群众都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一回头,发现牛二在跟那个衙役笑得直不起腰。杨志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阴沉着脸走到牛二跟前,一把把刀夺了回来。

牛二反应慢了一点,手里只剩了刀鞘。他看着杨志手中明晃晃的宝刀,半点不怕,反而耍起了无赖:“功夫不错啊!来,砍你大爷一下试试!”他低下头冲着杨志,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有种你砍死我!不砍死我抽你丫的!!”

以往这一招很灵,但这次却栽了。杨志听完没有任何犹豫,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拿着刀杀气腾腾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28

看过水浒的人肯定以为,接下来就是杨志把牛二杀了。其实不然。施大爷再次被梁山方面的史料给涮了。很多分析水浒的人都写过:假如牛二趁杨志动刀之前及时拱手说一句“好汉且住!好身手,敢问是哪里的英雄”,会不会跟杨志不打不相识,成为朋友呢?

关于这个假设,愚见以为,太有可能了,牛二要是运气好点,以后一起上梁山都说不定。比如施大爷笔下的小霸王周通就是这么跟李忠结交的,宋江通过挨揍认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简而言之,当时江湖上的规矩是这样的:你不是好汉不要紧,只要让好汉弄一顿,他弄得爽了,你叫得及时,你也能成为好汉。同理,这个方程式在别的领域依然成立:你不是领导不要紧,但是只要让领导弄一顿……

不过根据杨志回忆录原件记载,牛二那天保住性命是靠着一句别的话。他说,我能帮你京控!我成功过!

杨志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停步。

这时有几个老京控赶上来拉住他说,都是自己人,他说的是真的,这是京控明星牛二,他当年告赢过蔡京!

杨志果然住手了。

我在前边说了不少大宋京控体制的阴暗面,可能让大家误以为那是个一团漆黑的领域。其实,大宋的京控跟后世某些朝代比起来,起码好五倍。根据《宋史?范正平传》记载,宋徽宗时曾有这么一个著名案例:蔡京(!)强占四邻民田,受害百姓挝鼓上诉,结果蔡京“坐罚金二十斤”。这位牛二就是受害百姓之一。

那天杨志冷静下来之后,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自己还在京闻评话里听过。当时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农民牛某出了理检院,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向身边的京控人员说:“你们猜俺今天碰到谁了?俺碰到蔡尚书(当时蔡京的差遣是户部尚书)了!握手了,把情况反映上去了……能见到蔡尚书,能听到他为老百姓说话,就算补偿的钱不要了,俺心里都高兴。”

29

那天牛二为了表示结交的诚意,请杨志去吃了顿饭。酒足饭饱之后,杨志恢复了理智,开始问牛二当年能告倒蔡京,有什么秘诀。结果牛二说,没什么秘诀。

杨志很不高高兴:“那你怎么说能帮我告状?”

“你要杀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犯罪道路……”

杨志怒了,腾地一下站起来。

牛二赶紧说,不过,我有些话能对你一辈子有帮助。

“什么话?”

“回去吧,别告了——京控要是有用,还要兵部干什么?”

接下来,牛二用亲身经历解释了自己的理论。

“就拿我来说吧,告到了天上,结果怎么样呢?当年蔡京那老东西到理检院来装模作样地写服判,说以后要对家里人严加管教,还说要给我点钱当补偿。我他妈那时候傻啊,以为这就算告赢了。我说蔡大人,我家破人亡,钱可以不要,但底下的狗官一定要处理。那孙子说,好,我让人处理一下。结果回家等了一年多,一切照旧,啥都没解决……小杨你看这个蔡京他有多歹毒:一分钱不花,什么事不用办,就落了个好名声;我啥都没得到,还无处申冤——理检院不开门,蔡京再也不来了,我总不能到他府上堵他吧?”

杨志说,你这就有点苛刻了,蔡太师要是故意的,那当初干吗来跟你见面呢?

牛二是个文盲,但是说话水平很高,估计是多年鸣冤告状练出来的。他像个后现代小说大师一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先讲了一个故事:

“我亲爹死得早,我都没见过他。我后爹是个混蛋,天天喝酒赌钱,回来就打我。我每次挨完打都发誓以后长大了要宰了他,但是他一直活到70多岁才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杨志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妈对我好,经常为我说话,还让我体谅那老东西,什么他也不容易啊,顶梁柱啊……所以每次我想宰了那个老畜生的时候,想想我妈就心软了,觉得这好歹是个家啊,不能说毁就把它毁了……”

“这跟你告状有什么关系?”杨志依然没听懂。

牛二嘿嘿一笑,说道:“我早就总结过,京控户可以分为三个境界。第一个层次就是你这样的新手,老老实实排队递状子,还老问些这种傻问题——告诉你吧,咱大宋跟我们家是一样的:既然皇帝是咱后爹,那就必然有人要演亲妈——蔡太师就是干这个的……”

30

杨志沉默了半天,然后摇头:“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进理检院的吧。”

“京控户的第二个层次就是懂得闹的人——俗话说得好,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但是闹有闹的门道。”

牛二说,他刚开始闹的那几年,不得要领,整日提心吊胆。因为很多闹的方式都很危险,容易掉脑袋——比如撒传单,拉横幅,领头散步等等。后来是一位东京太学的学正点醒了他:那孙子在京报上宣布,京控户者,十之八九乃失心疯也。牛二恍然大悟,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真谛:妈的闹了半天我是精神病啊!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天起,牛二就开始装疯卖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去各个衙门门前撒传单,贴大字报。官差抓住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大字:你懂的。

“要不要给他定个反动宣传罪?”

“放屁!真定了这罪名,到底是他反动还是你反动?!”

牛二还经常挑着一桶粪站在三院衙门附近,有工作人员上下班他就热情地一瓢泼过去。开封府抓过他几次,但是由于这人是个疯子,每次只能关几天,出来后牛二依然故我。衙役们想揍他,牛二就会把眼一瞪:老子是精神病!杀人不偿命!晚上下班小心点!听到后没有人敢惹他。东京方面气急败坏地让牛二家乡衙门处理,这使得地方衙门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如果说牛二不是疯子,那就说明他的申诉有一定的真实性,这对自己的仕途影响很不好;但如果说牛二是疯子,那就更没办法了——你能判一个疯子什么刑?

“你二哥我在乡里,逢年过节,当地的捕头都得带着人马,敲锣打鼓地给我送礼,毕恭毕敬地问:二爷,今年不去东京告了吧?我把眼一瞪:不去哪行?那孙子就留下两个人对我进行贴身保护,上厕所都跟着。我经常领着这两个跟班进城,我要什么吃的那俩倒霉蛋就掏钱给买什么,有一回嫖娼都给我报销了……”

杨志听得心旷神怡,对牛二也尊敬了起来:“二哥,这个办法真的行?”

牛二指出,修炼京控大法第二层需要两个前提。一是不要脸,二是经打。刚开始被抓回去,地方上那些孙子可没这么客气。

“你看我这只手,”牛二喝得脸通红,举起那只畸形的右手给杨志看,“这是他妈县衙的人第一次抓住我,用拶子给我夹的,手指头全断了;还有这只手,这是第二回抓回去,用竹签子钉指甲,一片都没剩下……”

杨志看得触目惊心。后来他知道,这点伤在牛二身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牛二还告诉他,自己第三次被抓回去的时候,一只睾丸被捏碎了,胡子少了一半。

“打了七八年,一看我还是告,他们也没办法,才开始玩软的。然后我闹到第十年上,终于见到了蔡京。”

“你告了十年?”杨志的声音颤抖了。

牛二说,三十年。

“告到现在,我就成了最高境界的京控户——我早就看清了,京控是什么?就是个屁眼!”牛二的意思本来是,京控就像个安全阀,但是他没见过高压锅,因此措辞不免有些粗陋,“无非是让咱们这团臭气有个奔头,省得把肚子撑炸了。至于放出去之后咱们去哪了,设计它的人压根就没操过心……我现在就是用这点无赖本事搞点钱,过两天快活日子,死了拉倒。我一般每年三个月敲诈,三个月休假,三个月跟官府的兔崽子们捉迷藏,剩下开春的这三个月才来理检院转悠——今年真巧,第一天告就碰见你了……”

31

对于牛二哲学体系里的第三个层次,杨志不太理解:“二哥,这事你可想左了——活着就有希望啊……”

“放屁!”牛二忽然火了,“有什么希望?!你说说京控有什么希望?!靠青天?你三个院走过来,碰见过一个肯看你状子的官吗?靠皇帝?这制度你以为是谁制订的?靠老天开眼?咱们生为贱民,本身就是天罚,开什么眼?!”

“二哥,民心……”

“去他娘的民心!你说京控村离东京远吗?你说京控的人他们天天看不到吗?我不信!他们就是装看不见!你去街上找个人跟他说你的事,他能听听,叹口气,跟着掉掉泪;回头除了庆幸这倒霉事没摊自己头上,什么都记不住!”

牛二说,这就好比大杂院里两口子天天打架,其他的夫妇看热闹劝架之余,就会幸福感强一点。京控户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个参照物,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混得还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早看透了,大宋上上下下都是些傻x,远见连猪都不如:只要自己还能吃上饭,睡上床,有俩闲钱听听小曲,就幸福得像傻x一样。看见自己周围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日子过得去,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嘛。其实他说这话有什么依据?什么依据都没有。他们那意思‘我这不过得好好的,说明我有本事,我努力了,天道酬勤;你们倒霉就是因为你们傻,你们笨,你们不努力,所以你们活该……’呸!说白了,他们就觉得‘反正这些事不会落到我头上’!这些个孙子等到真的碰上了,才发现自己跟以前看见过的那些傻x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还有你们这群告状的!有胆子自焚、跳楼,就是没胆子杀官,妈的贱种!换了我是朝廷,碰见这种人不欺负你我对得起谁?!”

一席话说得杨志面如死灰。他想找出点漏洞,但是却发现牛二简直是哲学大师,说的话无可辩驳。

杨志默不作声。牛二看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们这种人啊,算是蠢到家了——要么相信国法,要么相信青天,要么相信皇帝,要么相信因果报应、天地良心。其实,菜刀就三十文一把……”

牛二解释说,自己欺行霸市,倒也不全是为了钱。他要钱是要干大事。

“我准备好了,攒钱买点火药火油什么的,改天把三院烧了。”

杨志吓了一跳:那可是死罪!

牛二一撇嘴:我又没说我要活着回来。

“我现在去衙门里都明说,我不告状,我是来看看你们这群孙子活得怎么样,别我没放火你们先吃饭噎死——他们听了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脸都绿了。你看,我这可是出师有名,不搞突然袭击。所以,是阳谋,不是阴谋。不信,死了可怪不得我——我的通知下得比拆迁可早多了……”

32

牛二的这番话让杨志听得心惊肉跳。他从小接受的一些常识告诉他,应该去衙门举报这人。然而最近学到的另一些常识却告诉他,这么干很不地道。

牛二笑道,你是不是怕被我牵连?那你赶紧走吧。

杨志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吧,二哥,你这样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值得啊,退一万步讲,你既然能攒钱,何不用这些钱做点小买卖,混个小康呢……”

牛二笑了,笑得很卖力,甚至把自己笑得吐了血。这不是文学夸张——杨志早就发现牛二说话的时候老是咳嗽。牛二说,来不及了。我明白得太晚,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

牛二之前说过自己在乡里是多么受优待。但是自打十年前徽宗登基以来,这种好日子就不多了。他之前能在东京和地方游刃有余,靠的就是抓住了地方衙门不敢轻易闹出人命的软肋。但是如今,衙门的怪招奇招越来越多,个个都比杀人还毒。

比如说,前几年他在夜里被几个人一棍子打晕,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山西某煤矿,披枷带锁地当了一年多奴工,才找机会逃出来。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这是尘肺……我活不了几年了。要是不拉上几条狗命给我垫背,我就白来世上走一遭。”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志双手抱头,揪了半天头发,忽然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叫嚷:“我不信!我不信大宋就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我不信皇帝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我不信太祖建立的国家变成了这么一个模样!”

他抓住牛二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二哥!信我一回,跟我去拦驾上书吧!太祖遗制,拦驾可以向皇帝递状纸啊!这些贪官污吏信不得,但是咱们要相信皇上啊!咱们试一回吧!”杨志双目尽赤,不知是在挽救牛二,还是在挽救自己的信仰。

牛二苦着脸看着杨志:“合着我跟你说了这么半天全白费劲了是吧?你要告自己去告,我没功夫。你要是能拦驾把案子告下来,我二话不说叫你亲爹,然后卷铺盖去鼓院重新排队。”

杨志也火了,说,好,你等着!

“我不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亲眼看着你小子怎么把命送掉——当傻x不付出点代价,天理难容!”

33

杨志去拦驾的那天是某位先皇的阴寿,皇帝要去陈桥显烈观祭拜。他跟牛二挤在街边的人群里,等待着皇帝御驾的到来。他们看到无数的仪仗,车马,无数的禁军举着旗帜,无数的太监护送着一顶顶轿子。杨志激动万分,不停地说:看见了吗,这待遇等我们家平反了,也会有!最终,皇帝的御车由六匹马拉着飞驰而来,周围是护驾的金甲骑士,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金瓜。

牛二问,你们家平反了是不是这待遇也有啊?

杨志说,你别大逆不道了。

杨志跪在地上,手心里全是汗。他很清楚,如果状子不被受理,这些金瓜就要招呼自己的脑袋。杨志浑身颤抖。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要么一步登天,要么万劫不复。一辈子的生死荣辱,就要在下一秒钟决定。

“到时候了!”杨志大喝一声,站起身来,双手持刀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34

高俅听说前面抓住个持刀刺客,非常重视,本想亲自审问,结果刚下车手下就报告说是个京控的。他很不高兴,心想虽说太祖的确订过这么个制度,允许三院不接受的京控人员拦驾上书。但那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还真有人拿着当真?再说你们草民能有什么大事?说破天不就一条烂命吗?皇帝车队让你们说拦就拦,皇家颜面何在?真是不识大体!

高俅怒气冲冲地拿过状纸,看了几句,忽然踌躇起来:杨家之后?西军的?他忽然有了另一套想法:我在军队里没有什么将门铁杆,要是能把杨家收入帐中……

于是他决定去跟徽宗商量一下。

高俅来到徽宗的御车前,却被童贯拦住:小高,什么事啊?那时候西军的事务一向是由童贯直接负责的。高俅很讨厌这孙子,但是又招惹不起,只好如实说:有个拦驾告状的,好像是西军杨家之后。我想官家爱才,是不是……

“哦?折克行这孙子派人来京控闹饷?亏他想得出!”童贯脸色铁青,一把抢过状纸。看了两行,他嘿嘿笑了起来:小高啊,这个问题就没必要麻烦官家了吧?

他捋了捋下巴上残留的几根胡子,低声说,西军的内部问题,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吧。原因嘛,你也知道:西夏不好惹,西军更不好惹。

35

要说清西夏的问题,就必须介绍一下当时的国际形势。我们知道大宋一向是个负责任的大国,因此当年太祖在国际上认了不少干儿子国家。可惜的是这些国家拿了上亿贯的岁赐之后全部跟大宋闹翻。其中西夏是最强悍的一个,一度把大宋打得找不着北,甚至还称帝,要跟大宋讨论一下如今谁该当谁的儿子的问题。好在西夏是个小国,大宋表现得更负责任一点,他们就好像叫花子见了宝贝,欢天喜地地表示不再打仗了。然而近几年这些个孙子又表示大宋还是不够负责任,因此双方经常在边境上有点摩擦。

这些事高俅当然知道——他相当于国防部长嘛——但是又有点不甚了了。原因以前也说过,真正掌握兵权的是枢密使童贯。然而此人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千变万化。在朝报上他总是说,我大宋军队何其强大,想当年以疲惫之师面对天下第一的辽军尚能取得澶渊大捷,逼迫其签订城下之盟,西夏这样的蕞尔小夷更是不足挂齿,不用出动禁军,只要西军出马就能灭掉;跟徽宗汇报时他说,西夏战斗力强劲,西军独立应付虽然有余,但要取得全胜,还需朝廷拨款;在兵部内部会议上,他说的又是另一套:大家都清楚,现在大宋还能打仗的军队也就西军一支了,所以不管西夏如何挑衅,别他妈去给我惹麻烦。

而高俅通过自己的耳目还听说童贯私下曾多次抱怨:这些党项瘪三真他妈脑子有病——你们要的那些地不是早就自己占领了吗?没占领的你想要你开口说啊,说了我们抽时间改改地图,肯定主动让给你们,还有什么可闹的?这时候跟大宋较劲,真不够朋友。

虽说搞不懂童贯到底跟西夏什么关系,但高俅的确明白西军的重要性。自从神宗决定对夏强硬以来,西军就成了大宋的西部长城,担负着几乎所有的边防任务。神宗为了保证西军的战斗力,一口气提拔了一百多个将军。哲宗即位后觉得西军好像有点不听话,于是顺手又提拔了几百个。徽宗上台后为了让西军更听话,又一下子提拔了一千多个……总之,在北宋末年,以种家军和折家军为骨干的西军几乎成了独立藩镇,朝廷除了封官拉拢,基本不会招惹他们。

“西夏想要的是土地吗?我看不像。要土地他直接开口不就是了,咱们又不是小气的人。我看他们要侵害的是大宋的核心利益!所以现在绝不可因为一个草民怠慢了西军将士……”童贯侃侃而谈。

“核心利益?不就是国土吗?”高俅问道。

童贯微笑着摇头:我大宋广有四海,地盘多点少点会影响多大?会有碍国祚传承吗?咱们的俸禄会发不下来吗?不会。真正关系着大宋国运的,就是海内稳定。稳定了大宋的财富才能继续积累,我等才能继续为官家效力。西夏想用边境摩擦来制造矛盾,破坏稳定;又派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来挑拨朝廷和西军的关系,用心何其歹毒!

童贯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目光明亮而深邃。

高俅等了半晌,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提醒童贯:这个人怎么处理呢?

童贯说,太祖遗制,状纸虚言不实者,杖毙!

36

杨志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黑屋子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头疼欲裂,用手一摸,脑袋上全是血。努力回忆了半天,杨志终于想起自己拦驾之后的事:高俅亲自来接见,然而没说几句话,就认定是诬告,要把自己当场杖毙。打了几棍子,忽然来了几个身穿黑衫白裤的人——这就是人称“熊猫”的皇城司巡卒。他们跟高俅耳语几句,然后把自己一棍打晕。

“太祖遗制……太祖遗制……”杨志想起高俅说的话,感觉万念俱灰。他坐起身,抱头痛哭。哭完了,他开始琢磨自己在什么地方。忽然,他打了个冷战——结合牛二和几位前辈传授的知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这是截状的黑监狱——我终于被抓了……”

一连三天,没有人来搭理他。杨志水米未进,差点没命。第四天早上,铁门铿然打开,一道刺眼的亮光把神志不清的杨志晃得睁不开眼。几个人进来,拖着他就走。杨志想反抗,却发现自己已经手无缚鸡之力。

杨志被扔在地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京控村的出租屋里。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这间屋子虽然大小差不多,但是里面塞着一百多人,男女混住。

“我在哪里?”杨志迷迷糊糊地问。

“哟,还迷糊着呢。”一个便衣差人从床铺间伸出头来。

杨志发现这人没穿衣服,他的身下,一个女子正在啜泣。

这人提上裤子,问同事说:熬了几天?

“三天。”

他嘿嘿笑着蹲在杨志面前,问道:“想吃东西吗?”杨志点了点头。

“还告吗?”

杨志摇了摇头。

“别价啊,别饿几顿就不告了啊。”其他便衣都笑了起来。

那人继续说:杨志,本来你这罪名是要掉脑袋的,但是高殿帅念在你是杨家之后,就让我们处理。咱们都是老乡,所以呢,特地给你个机会。你说,你想不想告下来?

杨志疑惑地抬起头,眼中隐约亮起火苗一样的微光。

那个便衣跟杨志摊了牌:我们可以放了你,甚至找门路帮你递状纸,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一个人。”

“杀……什么人……”

“一个逃犯。”

杨志犹豫着不说话,那人很生气,打了个响指,几个同事上来架起杨志,用短棍猛敲他的肋骨:“给你条金光大道你不走,看来只好直接打死了……”

杨志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脑子里转得飞快:我出身将门,三岁习文,五岁练武,文韬武略,难道就要葬身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家里几十口人还在等着我衣锦还乡!慕容老祖还要靠我养老送终!祖宗的名声还要靠我来雪洗!我不能死!

挨了几十下之后,他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干!我干!”

37

当天深夜,杨志跟着那几个差人乘车出去。马车走走停停,颠簸不休。一路上杨志的手心不停地出汗,心里一直在纠结,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知道这只是紧张,但却无法摆脱这种情绪。

毕竟,他还没杀过人。

忽然有人推了推杨志的背:到地方了。他下了车,发现此时正是黎明前时分,四周漆黑一团。他跟着几个便衣蹑手蹑脚地在胡同里奔走,忽然,领头的在一个街角听了下来,伸出头去张望。然后那人回过身来,点了点头。

杨志手里多出了一个麻袋和一把刀。

“过去,把麻袋套在那人头上,然后……”他做了一个刀劈的手势。

杨志深吸一口气,然后像猫一样蹿了出去。他发现这里是东京的市中心,前面州桥上有个人影,正在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着。忽然那人停了下来,杨志赶紧俯身蹲下。夜晚清凉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恶臭,原来那人只是在小解。

杨志施展轻身功夫,毫无声息地朝那人逼近,几步就到了身后。他屏住呼吸,扬起手中的麻袋,狠狠套在那人头上。

“我操!又来这一套?!”那人大叫一声,含混不清地喊道。

他回头想抓杨志,但却没抓着。他一只手想掀起麻袋,另一只手攥成拳头不停的挥舞:“打我?黑我?打吧,有本事打死老子!”

杨志有些慌张,脑袋犹豫了一下,但手里的刀却毫无待滞地捅进了那人的肚子。

那个倒霉蛋发出一声悠长高亢的嚎叫,响彻在静寂的夜空里,格外瘆人。杨志觉得一种寒意从骨头里开始往外渗,手忙脚乱地抽出刀想逃跑。但此时那人的手放弃了跟麻袋的斗争,一把抓住了杨志的胸襟,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肯倒下去。

杨志脸色煞白,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巨蟒缠住,又像被人捏住了喉咙,浑身发凉,想叫又叫不出来。他扔下刀,像一个鞋子里爬进蜘蛛的小女孩一样手忙脚乱的胡乱挣扎着,拼命想把那只手掰开。

忽然,就像被一道闪电劈击中头顶,杨志整个人石化了。

他看到那只手的手指以一种很熟悉的方式畸形着,而且没有指甲。

“牛二?!”

杨志掀开了麻袋。两人一起倒在血泊之中。

“二哥!二哥!”杨志结结巴巴地叫着牛二,拼命用手堵住他肚子上的伤口,试图把漏出来的肠子塞回去。

“杨……杨……”牛二的嘴一张一闭,想说些什么,但总是说一个字就被涌出来的鲜血呛住。

“二哥,你忍着点吧,二哥,你忍着点吧……”杨志两眼失神,好像疯了一样,翻过来覆过去地说着。

“二哥,我……我对不起你,我给你烧香,我给你上坟,我给你告状……”牛二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彩,他依旧死死抓着杨志,好像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杨志感觉自己就要吐了,他想挣脱,却又没有力气。忽然,灵光一闪,他对牛二大喊道:“二哥,我拦驾成功了!皇上要复查你的案子!我这是给你开胸验肺呢!”

牛二的手松开了。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再也不动了。杨志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因为那些差人不知什么时候摸上来,往他后脑上敲了一棍子。

38

杨志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带着木枷进了开封府的死囚牢房。起码有几百人证实此人手持钢刀躺在牛二的尸首旁边。东京的市民认为,以牛二为代表的那些京控户,穿得破破烂烂,整天捡垃圾抢剩菜,到处乱窜,堵塞交通,有损帝都形象,着实可恨。杨志杀了一个,实属为民除害。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写了张请愿书,希望能赦免杨志的死罪。

水浒传里说,这张请愿书救了杨志一命。不过据我所知,事实不是这样。那天开封府府尹洪中搓麻将搓得不亦乐乎,听说抓了个杀人犯,一摆手道:“还审什么审,拉出去砍了。”办案的孔目愣了一下,跟洪中说了请愿书的事。

洪中神色一凛:请愿?请什么愿?事先申请了吗?手续齐全吗?请愿的人呢?都看住,一个也不准走了!这个杀人犯是什么背景?什么组织?先别杀,好好审审!

孔目说,属下查过他的卷宗,此人姓杨名志,人事关系在西军……

“西军?”洪府尹捋着长须沉吟不止。

“他身上还有张西军的文书,上面说鉴定为失心疯……”

西军?失心疯?

“好险!”洪府尹拍额大叫,“赶紧的,弄到高干牢房里,好吃好喝伺候着。”

孔目走后,洪中心里直后怕。北宋末年,官场上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衙内杀人一律算精神病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一般的衙内也要先杀完人才能想起自己是精神病;相比之下,杨志身怀精神病鉴定证书来杀人,背景无疑深不可测。

“处理不好,激起兵变也说不定……不过天子脚下,闹市杀人,无罪释放也说不过去,还是刺配大名府吧。”

39

关于牛二的真相,杨志一辈子也没有讲出来。他仅有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杀死同道兄弟是黑道大忌,这事如果传扬出去,自己会为天下好汉所不齿,弄不好还会有人按照江湖规矩结果了自己。于是他在二龙山,在梁山,都把牛二说成是个无恶不作的无赖。听到的人无不竖起大拇指:好汉子!为民除害!

然而在夜深人静时,牛二最后的笑脸却使他不能入睡。牛二在梦里总是笑着对他说:兄弟,皇上真的不是昏君?他真的要复查我的案子?这时杨志总会满头大汗地惊醒,只有全力抽自己几耳光才能继续睡下去。时间久了,他脸上的青痕经久不褪,大家都以为那是胎记。

其实那是他心底的愧疚。

在前往大名府途中,这种愧疚一度使杨志精神失常。他经常看见牛二在面前站着,伸出手要抓他,然后天地就一片鲜红,好一阵子幻觉才会消失。进入大名府的城门时,这种恐惧达到了极点——他发现不管多长时间,天地总是一片鲜红。城墙是红的,房屋是红的,甚至树也是红的。杨志吓得大喊大叫,口吐白沫,昏倒在地。押解的公差不得不把他扛到大名府衙门。

杨志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两人的谈话。

“这鬼地方真有钱——街边的树都用红绸子裹着。”

“你没听说?留守梁世杰正搞‘建炎礼乐’呢。”

“什么意思?”

“梁中书说了,现在贪官多,民怨重,都是那些个大乐(流行音乐)搞乱了人心,所以就把太祖太宗那时候的坊乐(宫廷歌舞)都拿出来唱……”

“那把全城弄成个染坊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为了大宋讨口彩了——五德你知道吧?比方说,隋朝是火德,尚红。火生土,唐朝于是顺了土德,尚黄。五代的时候天下大乱,后梁尚红;后唐尚黄;后晋是金德;后汉是水德;后周是木德。咱大宋受禅于周,木生火,所以是火德,尚红!所以啊,就要‘建炎’,什么都整成红的……别说了,到了。”

五 大名府

40

大名府留守司司衙。

留守梁世杰今天心情不佳。他得到岳父蔡京的书信,今年上调回京的事又黄了。想当初说得好好的,积累几年工作经验,回去起码升到正二品,进入政事堂(中央决策机构)。然而多年过去,这事还是没有眉目。

按理说,当官当到梁世杰这个份上,应该满足了——大名府是北方重镇,四京之一,在这里当留守,地位远高于一般的知州、太守。另外他年纪也不大,就算想提升也不用着急。更何况他爬到这个位置,自己根本没付出过什么努力——当年他只不过休掉发妻,入赘蔡家,丈人就把他从一个屁权力都没有的中书舍人(相当于秘书)外放到大名府当了封疆大吏。

然而梁世杰却急不可耐。

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年自己的父亲因为在变法中站错了队,一夜之间被削职流放,自己小小年纪不得不靠偷窃填饱肚子,结果进了监狱,差点被牢头打死。因此,只要一天没有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就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岳父在信中说,他调回去的主要阻力在于年齿尚轻,政绩不显,百官不服。梁中书哼了一声,把书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政绩不显?百官不服?放屁!”他很清楚东京那些混蛋为什么不服:这些孙子瞧不起他这种靠着老婆的关系爬上来的小人。人家都是靠亲爹的关系才爬上来的,认为只有这条路才叫光明正大。

平心而论,梁中书在大名府还是做出了不少业绩的。在他的领导下,大名府犯罪率大大降低;他还使大宋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如日中天。然而上次回京述职的经历告诉他,这些努力作用不大。朝廷大员对他爱答不理——接待陪同的六部代表都是侍郎(副职);在大街上,他的座驾还老被京字头的同僚超车。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前者还可以容忍,但后者绝对是赤裸裸的侮辱。但凡有点自尊的官僚,绝不能对此听之任之,唾面自干!

于是,他开除了自己的司机。

想起这些事,梁中书沉着脸坐回太师椅里面,陷入了沉思。他尽管不服气,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着丈人蔡京。于是他又把那封信捡回来摊平,重头细读了一遍。岳父的话跟以往一样,让他戒急用忍,继续积累民望,等待时机。

“积累民望?还能怎么积累?”梁中书这人表面谦逊,其实对自己的才能很自负。当初岳父教过他一些赢得民心的技巧,比如说上街跟老百姓聊天啊,到贫民家里吃饭啊等等,他全都没有采用。他深信自己的方法才能事半功倍:那就是抓宣传。

他找来几个以前在礼部任过职的笔杆子,几年时间就让自己在大名百姓心中成为神一样的人物。坊间传说他不贪财不好色,专门打击贪官污吏,一心恢复太祖太宗时的清明吏治。很多民间代表经常来留守司衙跪送锦旗:“梁中书不能走啊,大名府需要你!”

然而这已经是他权力的极限了——他无法影响别人治下的百姓。更何况最近事情还有点像反面发展的意思:上次回京,皇帝告诉他说,吏部最近接到全国各地百姓的请愿书,内容出奇地一致:“梁中书不能走啊,大名府需要你!”

梁世杰站起身来,轻轻捶打自己的额头。他鼓励自己,别急,只要有岳父在朝中,早晚有大权在手的那一天。这时他忽然想起,该去选人押运生辰纲了。

有关生辰纲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好女婿,每年岳父蔡京寿辰,他都要送去价值不菲的珠宝当作寿礼,叫做生辰纲。然而蔡京却没收到过几次。因为这些珠宝在途中老被人抢,不管是派心腹押运还是雇佣镖局,都无济于事。这导致当时北方很多土匪不贡财神爷而贡梁中书。这次梁世杰决心改变自己圣诞老人的形象,公开在军中招标,要选出猛将押运生辰纲。

今天就是校场比武之日。

“来人,备轿。本官要亲自监场。”

41

杨志刚到大名府的时候,在精神病院住了很长时间。跟在家乡呆过的同类机构相比,大名府的精神病院有点另类。这里的病人非常自由,没有隔离病房,全体住在一个大工棚里;不用铁链锁着,可以自由走动。门口只有一个老头看门,经常有病人走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这都是梁中书政策好啊……这人没有忘本。”一个老病人对杨志说。

宋代人认为,鬼上身是精神病的重要诱发原因,因此采取的主要治疗手段是抽耳光。这种野蛮的疗法在大名府被果断弃用。这里的唯一疗法是把病人组织起来,一天到晚轮班唱歌,唱的自然是太祖太宗钦定的坊乐,《万岁龙兴》、《黄河清》、《千秋岁》什么的[5]。

据院长说,唱教坊歌曲有利于病情稳定。这话有一定可信性。据那里的工作人员回忆,在十二个时辰不断的嘹亮歌声中,病人里本来疑似的全都确诊了,治疗起来省事多了。

对于这种治疗手段,大部分病人是欢迎的。但是杨志从不开口。他在病院里连话都没说过。

杨志当时还沉浸在极度的失落和内疚中。内疚不用解释,自然是觉得对不起牛二。失落的原因也不奇怪。就好比我们中大多数人从小被教育要“考大学”,考上了大学就能怎么怎么样;然而努力了十几年,终于进了大学才发现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龌龊地方,因而从此精神崩溃,四年才康复。

杨志就处于这种崩溃当中。沉默就相当于他的魔兽世界。他不想清醒。

42

假如不是那次突发事件,杨志恐怕会在精神病院终老。有一天,全体病人被拉出来洗漱打扮,换上新衣,胳膊上拴根绳子,串成蜈蚣一样的队伍朝外边走去。杨志浑浑噩噩地任人摆布,队伍走他就走,队伍停他就停。不过到达目的地后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今天唱歌的场地怎么这么眼熟呢?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低沉雄壮的歌声响起来。杨志觉得胸口好像中了一记大锤:这是西军的军歌!杨志猛醒过来,一些久违的记忆在他心中复活。他又想起第一次获得军职时的激动,学会第一招杨家枪时慕容老祖赞许的微笑。他举目四望,眼前的景物蓦然变得清晰:他看清了,前边不远的高台上坐满了文武官员,四周无数的士兵排成整齐的方阵,衣甲鲜明,旌旗招展。

“这里是校场啊,我又回到了军队?我是在做梦?”

还没容他琢磨明白,歌声变成了《老将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杨志露出苦涩的笑容:当年他得到第一把属于自己的佩刀,上面就刻着这首诗。那时候他只看到了前两句,心里坚信自己能成为绝世名将,流芳千古,完全没料到后两句才是自己一生命运的写照。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路傍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

听到这些,杨家多舛的命运和京控的一幕幕浮现在杨志的眼前。他悲从中来,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优越感、使命感和自命不凡有多可笑:这辈子哪还可能有出头之日?!当官不行,告状不行,甚至像诗中的老将一样当个平头百姓都不行!

他摸着脸上的金印泪流满面。

杨志忽然推开前面的病友,大步走出队列。面对呆若木鸡的院长,他用低沉而激昂的声音慢慢开唱:

“他他他!也曾为咱赵社稷,甘心儿撞倒在李陵碑,便死也不将他名节毁。

他也曾斩将夺旗,耀武扬威!

普天下哪一个不识得,他是杨无敌!”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身后的病友对这首新曲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这说的谁啊?谁是杨无敌?

——可能是上礼拜跑出去的那个。

——扯淡,那是梁中书。

——唉,那傻子,不跑明年就能提拔成院长了。

这首歌其实是杨家的家族教育歌曲《李陵碑》,歌颂的人就是杨业。当初在大院受了侮辱,杨志总是用它来鼓励自己。然而现在,他唱起来感觉到的完全是黑色幽默:

上阵杀敌,血洒疆场,到底为了谁?

为了截状的公人?

为了连状纸都不肯看的贪官?

为了差点打死我的禁军?

为了在牛二尸体旁边张着大嘴围观的市民?

还是为了那个连面都没露过一次的皇帝?

想到这里,杨志忽然仰天长呼:“我有病!我们全家真他妈有病!”

台上的官员们目瞪口呆,唯有梁中书还没反应过来:还有病人代表诗朗诵?院长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大骂: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比武大会做开幕表演的机会,全被这厮搅黄了!这这这……如何收场?!!

幸好他急中生智,以最快的速度跪下,高声说道:“病人知道自己有病了!坊乐治愈了失心疯!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

43

那天在校场,院长当场诊断完毕之后,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接茬。大家都在看着梁中书,等他表态。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建炎复古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深入人心。首先现场的群众就不信。他们看到院长的表演,纷纷交头接耳:回家给亲朋好友说说,唱教坊歌的活动以后能不去就不去——副作用太厉害了,精神病专家都唱成精神病了。在场的大小官员也不信。他们互相打量着,心想:这托是谁安排的?脑残啊?表演水平跟电视直销差不多,丢不丢人?

除此之外,梁中书也不信。他一直对运动结果不太满意,认为自己的用意遭到了曲解,但是又不好明说:坊乐并不是唱给草民听的,而是唱给广大衙内们听的。他想传达的信息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这样:

“朋友,你不孕不育吗?你面对科举考上来的泥腿子感觉恶心吗?你看着穷二代靠着变法一步登天感到憋屈吗?来吧,我会替你们说话,让大宋朝廷永葆红色!”

遗憾的是该听的人不听,不该听的人跟着瞎叫唤。

梁中书看着杨志,心想这小子想当官想疯了?不过能想起钻这种空子,脑子倒是不笨……考虑到当面拆穿有损运动的名声,他最终笑容可掬地站起来,带头鼓掌。一时间校场里欢呼震天,“太祖显灵!”“天佑大宋!”的口号此起彼伏。有人还趁乱喊出了“梁中书万岁”。

看台上的官员们都装作没听见,更加起劲地鼓掌。

梁中书志得意满,派人把杨志领到身边,问道:这位壮士是何来历啊?

44

我们知道,杨志后来落草为寇。按照大宋惯例,所有关于他的官方记录都被删除了,因此后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当年他在大名府是多么的风光。有段时间他要天天赶场作报告,讲述自己奇迹般痊愈的经历。

在杨志的激励下,大名府的精神病院一度门庭若市。数不清的人一口咬定自己有病要求入住。可惜的是这些人并不理解宣传工作的精要所在:典型要有,但是数量上不能泛滥。于是他们入院以后发现,不管自己重申多少遍“我没病”要求出院都没人相信。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被关了一辈子。

得到以上这些待遇,杨志倒也不是全凭运气,他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那天他得知眼前的人是大名府的一把手,立刻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的家世介绍了一番,只是略去了京控的内容。等他介绍完了,梁中书果然对他刮目相看,说了句:将门之后啊,不知武功怎么样?杨志顺杆往上爬:小人愿意下场比武,求恩相准许。

这里要澄清的是,杨志本没有精神病,因此坊乐治病也是无稽之谈。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头脑在歌声中得到了升华。从那一刻起,世界在杨志眼里变得无比清晰。他从此知道了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同时也明白了什么事值得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干。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浑浑噩噩异想天开的官迷了。

同理,杨志要求下场比武也不是心血来潮。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一直用余光观察着比武的过程。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参赛者的武艺不堪入目,抱成一团满地打滚,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当众搞同性恋;第二印象是,这些选手一开始一个也不眼熟,但越到后来越眼熟。

关于那天的比武,还有必要补充说明一下。大宋的兵制一般以50人为一队,2队为一都,5都为一营,5营为一军。但实际情况是一个军(2500人)能有三百人就不错了——剩下的人要么跑了,要么老死了。对于第一组数字,军官们在伸手找朝廷要军饷的时候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发饷的时候,他们又只记得第二组数字。这种发财的方式就叫做吃空饷。

当然,碰到演习、阅兵之类活动,军官们还要掏点钱,从当地雇一些农民来充充人数。这回比武也不例外。梁中书为了显示自己求贤若渴,规定每个队都要选出自己的代表参赛,这样一来当地村民都成了抢手货。当时大名府农业人口不多,而驻军名义上却有十个军,因此这一天有些农民打的比赛比泰森一辈子打得都多。杨志在军队里呆过,这点猫腻还是看得出来的,因此他断定凭借自己的武艺,获胜毫无悬念。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是正确的。他获得批准最后一个出场的时候(因为他最后一个报名),对手大多已经口吐白沫,一拳就倒。杨志一路顺利杀入决赛。

梁中书在台上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手持铜皮喇叭朝场下狂喊:“建炎礼乐,又创奇迹!病夫一唱,武功盖世!”

45

杨志决赛中碰到的对手叫周瑾。这人不是滥竽充数的农民,而是正式军官。杨志的武功虽高,但是长期营养不良,真打起来恐怕把握不大。但是此时的他已经懂得扬长避短,当场提出采取更刺激的比赛方式:“比枪要换真枪,生死勿论!”周瑾听到这样的要求,当场觉得腿肚子要抽筋:“NMB谁说这孙子痊愈了?这不还疯着呢吗?!”梁中书也觉得不妥,发话说,你们用没头的枪裹上毡片,蘸点石灰就行了。

周瑾的武功其实算是不错,上来就一枪刺中杨志肋下。按理说这里杨志就该算输了,但是梁中书此时有了别的思量,板着脸装没看见,周瑾只好硬着头皮跟杨志比划下去。周瑾面对一个疯子,心里本来就害怕,临场发挥就打了折扣。杨志虽说此时骨瘦如柴,但京控路上一路挨揍,在东京又几乎天天被三院的衙役用水火棍往脸上身上乱戳,抗击打能力是惊人的,被枪杆捅几下跟挠痒痒一样。因此他也不管什么套路,疯狂地跟周瑾互捅。

看台上的大喇叭更激动了:“建炎礼乐,法力无边,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大约打了五十多个回合,梁中书叫停了。他派了一个虞候检验了两人的战袍,然后宣布,周瑾身上白点累累,“像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杨志身上看不清楚,可能只有一处。因此杨志获胜。

梁中书不住点头微笑,周瑾在台下暗骂:你大爷!老子穿的是黑战袍,那孙子穿的是精神病院白大褂!

梁中书这种明显偏袒的态度激怒了军方的人。都监李成站出来说,现在是新时代了,骑马挎枪的作战方式已经遭到了淘汰,远程武器才是决胜的关键,因此,应该比射箭。梁中书面色不悦,但是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杨志也没有意见。他甚至当场提出,比箭要用爷们儿的方式:“你先射我三箭,然后我射你三箭!谁都不准躲!”

周瑾算是看清今天自己的处境了:这哪是比武艺,这是让我跟疯子比谁不怕死啊!结果射起来心理负担过重,三箭全偏了。杨志拿过箭正要射,周瑾不干了:我认输!我认输!

杨志的胜利使场内的人群一片喧哗。

“建炎礼乐,太祖余烈;千秋万载,永葆霸业!”随着大喇叭里高亢的口号,已经有不少人相信了坊乐的神力,开始跪下朝梁中书磕头了。梁世杰很高兴,觉得今天碰到杨志算是捡到了宝贝,于是当场任命他为副牌军。按理说杨志从配军成为军官,应该感恩戴德才对,起码也要说句“功夫全是靠研究太祖太宗思想的时候悟出来的”。但他一言不发,只顾看着任命书出神,使梁中书很郁闷。

这时旁边忽然跳出一人,大声说道:“我不服!一个配军,敢跟我较量吗?!”

梁中书一看,是索超。他对杨志的印象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46

索超是大名鼎鼎的军中猛将。想当年他在军校时就是高材生,然而毕业后不幸被分到大名府,从此再无建树。从他的绰号可以看出,这是个急性子的人,藏不住话,因此得罪了多任领导。具体来说是这样的。作为科班出身的军官,索超满脑子新思想,不断越级上书要求更新军队装备,取消文官监军制度,建立新式军队,武力收复幽云十六州。这些书信寄到东京,没到皇帝手上,却到了蔡京手中,然后又寄回大名府。索超这种行为持续了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在留守司的垃圾里看见自己的奏章为止。至于文官监军制度,后来确实取消了——皇帝派来了太监。

梁中书就任后,索超对文官的不满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他经常公然叫嚣:扯淡!从来就没听说哪个国家能靠唱歌把仗打赢的!从这种说话风格可以看出,这人为什么混了十几年依然只是个正牌军(连长)。同样也不难想像,索超当时过得很郁闷,胡子不刮,头发不理,整天拿眼睛瞪人,一幅愤青的模样。当他看到梁中书耍手段黑了自己的徒弟周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决心要亲手把杨志劈死。

梁中书沉吟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他倒不是舍不得杨志这个人才,而是怕他被索超劈死,长了这个匹夫的气焰。杨志当场跪下,说道:在下愿与索大人比武,生死无论!

“三十斤鳞甲一副!”

“虎面铜盔一顶!”

“六尺河间马一匹!”

“丈八烂银枪一支!”

在校场的更衣室里,杨志赤裸上身,闭目养神,平伸双臂,任由那些军汉给他穿衣套甲,备马提枪。铁甲敷在身上,金属的冰冷令他浑身一颤。然后,他发现自己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少年来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他终于穿上货真价实的盔甲,还能跨上战马,手持钢枪,像祖先一样在沙场上一展身手。

杨志抬头注视着那缕从屋顶破洞里倾泻进来的阳光,默默地感谢上苍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x!赶紧去找庄家,改赌索超赢!这货都吓哭了!”身边的军汉一股脑向投注站跑去。

外面传来索超的叫阵声:“贼配军,快来受死!”

杨志拿起头盔,慢慢给自己戴上。金属辛辣的气味让他的血液开始燃烧,一种激情直冲脑门。再睁开眼时,野兽一样的目光从虎头护额下射了出来。杨志胸无杂念,提枪上马。

他知道,如果想这辈子不白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47

水浒传里说,那天杨志和索超打了个平手。其实这个说法是山寨内部照顾索超的情绪而编造的。比武的结果是索超完败。当时两人厮杀了几十回合,不分胜负。索超使斧如泰山压顶,大砍大阖,恨不得把杨志一斧劈作两半。杨志对祖传杨家枪烂熟于心,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忽然,杨志拍马便走,索超以为他怕了,策马急追。索超没有看到,杨志眼里露出的不是惊慌,而是杀气——他其实是要施展回马枪的绝技。然而就在杨志勒马出枪前一秒,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索超的马忽然前腿一软,一头栽到在地上,把他掀出去好几米,生死不知。

关于索超为什么从马上摔下来,还有值得说明的地方。索超极力主张采用新式武器武装军队,他自己也随时随地想办法来改进装备。首先他注意到辽国人的兵器都很重,认为这点值得学习,因为重了有杀伤力。所以他设计的这柄宣花大斧足有八十多斤重。后来他又参考了扶桑人的一些做法,在斧刃里加装了一些弹簧刀、机关箭之类的暗器,遇到外力就会射出来……

总之,索超花了很多心血,终于把这柄大斧改造成了一把瑞士军刀。今天由于他瞧不起杨志,把机关都封住了,所以后者才没在第一招被他打死。他还从突厥人那里打听到一些西边的军备情报,让人按进口图纸打造了一身白铁甲,穿上以后威风凛凛,刀枪不入,活像台锅炉。但是有得必有失,这身装备加上武器配件配齐了足有三百多斤,不但索超自己坚持不了一个时辰,马驮着跑上几百米腿也直打哆嗦。这个问题索超也注意到了,他好几次想派人去云南抓头野象回来当坐骑,但此时还没抓到。

不过水浒传上对梁中书的反应倒是没有写错:他把杨志和索超同时提拔为管军提辖使。提拔杨志是因为觉得这人可用,提拔索超则是因为他以为索超落马是在向自己服软。水浒传上还说,梁中书从此对杨志十分爱惜,让他亲随左右,甚至允许他到自己府上住着。跟这些相比,杨志得到的实际职务更是令人羡慕——他成了梁中书的车夫。

众所周知,领导身边有四种人,关系硬度堪比金刚石:虞候(秘书)、车夫(司机)、二奶,小舅子。因此这些人被称为“四大金刚”。杨志得到这样的美差,在大名府炙手可热,连军头李成、闻达见了面都对他礼遇有加。然而杨志却十分冷静。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梁中书对自己的进一步考查。

杨志的猜想并没有错,梁中书再蠢也不会把生辰纲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虽说用当司机的方式来考察一个陌生人有些冒险,但是跟十万贯财宝和自己仕途比起来,梁中书觉得冒点险也值得。

更何况当时春暖花开,跟女下属驾车去野外办公的时节又到了。他的确急需一名司机。

48

前面说过,梁中书因为入赘蔡家,得到了不少好处。但凡事都有两面,这件事的坏处就是他想玩女人的话,只能像超生游击队一样享受床笫之欢。不敢开房,不敢金屋藏娇。因为假如被老婆发现,岳父要整他易如反掌。

梁中书浸淫此道十几年,经验无比丰富。首先他知道,跟播种一样,这种事讲究节气,只适合在春秋天进行。以前经常有不长脑子的人在冬天跟女下属出去谈心,结果得了肺炎;或者三伏里在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车厢里动作过大,导致中暑,甚至还出过人命。一想到那些跟女人赤身裸体死在一起的傻子,梁中书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爽完了把腿一蹬,倒是什么都不用操心了,老子还要绞尽脑汁把你丫的死解释成“因公牺牲”,费多大劲!

梁中书的经验还表现在,他搞这种娱乐活动时总是带着第三个人。倒不是说他有3P的癖好,而是一辆马车停在闹市中原地一晃一晃地很容易被人围观;在野外又不太安全,带上车夫还能当保镖使。出于以上的顾虑,梁中书选司机时一向强调,必须嘴严,可靠,还不能有任何官场背景。杨志自然成了上佳人选。

杨志顺利通过了考查关。按理说大院出身的人一般不擅长溜须拍马,但杨志例外。虽说手段有点生硬,但忠诚之心一览无余。梁中书在车里忙活时经常听到他惊雷般的怒吼:“谁?干什么的?!”有几次吓得差点阳痿。

有时候梁中书办完了事还会去吃宵夜。

“小杨,坐下一起吃吧?”

这其实不是个问句。是人就能听出领导的意思是“你去厨房等着吧”。

但杨志愣是听不出来。他不但大咧咧地坐下就吃,还拿出当年在麟州灌乡镇干部的劲头,把梁中书喝趴下好几次。

尽管有这些不快,梁中书也看出,这人的忠心是不需怀疑的。另外也不用担心杨志会跟其他方面的领导走得太近。他在比武的时候已经把大名府全体军官都得罪了。如果这还不够,后来他几次陪同梁中书参加宴会,又把这些人得罪了一个彻底:杨志当司机时间不长,但架子却摆得很到位,在司机席上颐指气使,目中无人,人人在背后痛骂他小人得志。

综合了以上信息,梁中书终于安下心来:此人可以用了。

49

这个决定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都监李成就站出来说,此人有过前科,一下子让他负责十万贯巨款的押运,恐怕不大妥当。梁中书对属下的异议并不介意——他喜欢李成这个武夫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此人总是能够及时站出来衬托自己的智慧。梁中书手捻长须,说道:“我知道此人贪财。但我更看重他的野心。我给他许诺的一切,他不会看不明白,更不会分不清轻重。”

这话李成没听明白。但杨志当晚就明白了。这天梁中书跟他说,你不用在我这住了,我赐给你一座宅院。杨志去了,发现这院子占地甚广,金碧辉煌,门口还有军士站岗。屋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连抽屉把手都是银的。

“相公钧旨,请杨提辖暂时在此安歇,筹划生辰纲押运。事成之后,再行安置。”

杨志在家闭门谢客期间,经常在后院走来走去,看上去心神不宁。直到有一天看门的军士来报,说有一群叫花子自称是大人老家的亲戚,大人见不见?杨志说,快请。

不一会儿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领了进来。杨志屏退左右,当场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各位尊长,你们终于来了。

这些人的确是杨志老家的亲戚,但要说明白是什么亲戚却很难。因为他们都是些表哥的丈人、三姑的小舅子的叔叔、亲家表姨夫的大伯哥之类的东西。老家存在的意义就是随机派生出这样一些亲戚给你个惊喜。

“慕容老姐姐收到你的飞鸽传书,亲自挑了我们这些人,说能帮把手。”

“慕容老祖是……是什么时候……”杨志声音嘶哑地问道。

“老姐姐是上个月初八……正安排着这事,忽然就没了……”

尽管早就收到了口信,但亲耳听说之后,杨志还是大受打击,在太师椅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梁中书觉得杨志忠心耿耿,思想过硬;自己又待他不薄,还许以锦绣前程,应该可以算是自己的嫡系亲信了。但是他毕竟不了解杨志的过去,因此对此人思想的复杂性估计不足。对某些东西信仰越是坚定的人,一旦信仰崩溃,就越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杨志就是个例子。长久以来,他费尽心机揣摩上意,曲意奉承,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那么简单。

“谁会打制兵器?”杨志振作起来之后,开始询问正事。

——我,没受招安时一直干着。

“谁会制作盔甲?”

——我,三十年前干过。

“谁在募兵站干过?”

——我,当年山上抓壮丁的事都是我负责。

“谁会饲养马匹?”

……

杨志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最后又强调:你们都按我说的,跟家里撇清关系了?

“我们京控一辈子,家里基本都绝户了;没绝户的也被剔出族谱,跟老家没关系了。”

杨志定了定神,最后问了一句:慕容老祖跟你们说这回要干什么了吗?

这些人面面相觑:搬仓库?

杨志大失所望。慕容老祖本来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假如她老人家在这,或者临死前发句话,肯定能一言九鼎,定下大计。但是如今,杨志自忖没有这种威信,能让人投身这么疯狂的事业。

于是他决定以后再说。

然而亲戚们却沉不住气,七嘴八舌地问道:“这回你当大官了,那得管多大的仓库呀?”

“在哪呢,咱们今儿晚上就去搬了它。”

杨志含糊其辞地解释,这次什么货也不管,只管人——这个东西不好偷,偷了也没什么大用。众亲戚一听,当场就不干了:“这是怎么说的?俺们撇家舍业的来跟你发财,怎么走了几千里路,连双袜子都没拿着?”

“杨志,我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不能忘本呐!”

“姑表亲,姨表亲,砸断了骨头连着筋……”几个年纪大的还哭了起来,满地打滚。

杨志只好说,这样吧,你们先跟我出一趟差,就算是我的亲兵,事成之后,赏钱大大的有。

50

第二天,杨志求见梁中书,拿出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方案。这个方案不光是梁世杰看不懂,数百年之后的史学家施大爷同样看不懂,只好照抄下来,给我们留下了千古谜思。首先,杨志策划的路线是这样的。他说此去东京要经过“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其他的山方位不好确定,但看过原著的人都知道黄泥冈在山东。大名府明明在河南,想去东京出了门直接往西南方走就行了,他却要往东南方拐这么个大弯,实在匪夷所思。

杨志又领来几个挑夫打扮的人,说这是他精心挑选的押运士兵。梁中书检阅了押运队伍之后直皱眉头:“杨志,你的路线奇怪,选的人也奇怪。先不说你绕道几百里,就说这些个士兵——老的老瘦的瘦,遇见贼人能抵挡几下?”

杨志笑了笑,解释说:“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生辰纲之所以一再被劫,原因就是贼人在暗,我们在明,对方只要有准备,本事再高也躲不过。因此我们的目标不是打败贼人,而是不被发现。属下的这条路线虽然绕远,但安全性高,谁也想不到我们会这么走。另外这些士兵是我从家乡招来的亲兵,我让他们化装成跑长途的商客。就冲着这些人这幅半死不活的德行,再老奸巨猾的山贼也猜不到担子里装的是金银珠宝。”

一席话把梁中书说的连连点头,不住称赞道:好计!就按你说的办。

后世有些人说,生辰纲被劫,梁中书才应该负主要责任:既然花了这么大的本钱,何不干脆再多花一点,比如说,直接派数千人护送入京,相信再大的山头看见这种规模的运输队也只能徒唤奈何。愚见以为,持这种观点的人显然对梁中书的处境缺乏了解。

首先,由于近年来一直唱高调,梁中书在东京的名声不太好。更何况岳父前一阵子紧急传书,说杨志的神迹传到东京,皇上听说了,脸色很不好看。假如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调集上千的军队浩浩荡荡入京,难免不会有人提醒皇帝:“梁留守之心,路人皆知。官家记得安禄山入京献马之事否?”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他也可以事先跟东京打个招呼,但这样一来,他又要负责解释以下问题:你不是道德楷模吗?不是清正廉洁吗?这十万贯是哪儿来的?现代人直觉上都知道,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目,但对于这个数目到底有多大却又缺乏概念。不管是依照粮价还是银价计算,北宋时的十万贯大约相当于三千万到七千万人民币之间。但是近几年,我又感觉就现在人民币的这点购买力,一个亿未必能赶得上那时候的十万贯。

北宋有民谣曰:“三千两,副部长;五百贯,检察院。”[6]这充分说明了跟宋钱相比,人民币的购买力有多么低下:放在今天,想五十万买个检察长当当,相当勉强;至于花三百万当个副部长,绝无可能……

总之,在当时的情况下,杨志的方案已经是梁中书的最佳选择了。

51

临行前夜,杨志恋恋不舍地在自己的宅子里走来走去,抚摸着一切他还能摸的东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财产,这也是他从小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此时却要放弃。按照他的交代,亲戚们此时都忙得欢天喜地,他们把房子里一切能带走的东西都打了包,甚至把家具上的银把手也卸了个精光。

杨志坐在庭院里,看着月亮出神。他又想起了在京控村时看到的月光,觉得恍若隔世。

杨志明白,从明天起,自己就要走上一条以前从来不敢想的道路。这条路幽暗蜿蜒,九死一生,一旦失足就万劫不复……想到这里,他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杨志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掏出慕容老祖临终前写就的纸条。上面是只有杨家人才看得懂的黑话,翻译过来内容是这样的:“二龙山,三府共管,实则无人愿管。易守难攻。散财募兵,可做起事之地。”

又一次看罢,杨志心中再无杂念。他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走的路。

“我从小梦想血染沙场,流芳百世。现在我没有放弃这个梦想,但是应该为了谁流血,怎样才算是流芳百世,我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我给过大宋机会,牛二给过大宋机会,京控村的人给过大宋机会,但是大宋不给任何人一个相信他的机会。”

“我曾经以为,生在杨家是一种幸运,后来又以为那是诅咒。现在我看明白了,这是天命。假如没有我,这十万贯顶多给蔡京家添几幅字画。但是如今,它会完成更伟大的使命。”

“有人说,大宋朝廷能变好,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一辈子的时间有限,不能永远等下去。更何况五德终始,天道循环,这种事早晚要发生,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让我来拉开它的帷幕吧——没有陈吴,何来刘项?”

“我这人相信过不少冠冕堂皇的蠢话,要不是牛二点醒,恐怕现在还在迷糊着。二哥,我欠你的不只是一条命。不过现在想想,那些话也不是全无价值:假如每个人都把它当真,这世道未必会成今天这样。大宋就是缺少认真之人。今天,就让我来成为第一个。”

“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只对一点深信不疑:连我这种人都被逼反,大宋朝廷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存在下去。二哥,你没做到的事,我来替你做。你在天上好生看着,看你兄弟怎样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尾声

大宋政和二年五月十五日,杨志一行启程离开大名府,踏上了凶吉未知的旅程。

他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将以怎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影响大宋的命运。他只是坚定地走出了大名府城门,连头也没有回一次。

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本章完

[1]详见《杨家将及其考证》

[2]佘太君其实姓折,据清光绪年间续修《岢岚州志》卷九《人物?节妇》条记载:(杨业)“娶折德扆女”。

[3]《宋会要辑稿》职官3之69:“初诣登闻鼓院,次检院,次理检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07:“其冤滥枉屈而检院鼓院不为进者,并许诣理检使审问以闻。”《宋会要辑稿》刑法3之14:“未经鼓院进状,检院不得接收;未经检院,不得邀驾进状,如违,亦依法科罪。”

[4]宋军的招牌远程打击武器。

[5]宋代主旋律名曲,详见《宋辽金大曲图考》。

[6]原文: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爱华网本文地址 » http://www.aihuau.com/a/25101013/153358.html

更多阅读

《凤于九天29残更不寐》第二章 凤于九天29 残更不寐

《凤于九天29 残更不寐》第二章第二章  哭哭啼啼的妙光苦苦哀求无用,被铁石心肠的若言打发走。  接下来就轮到最后一个——余浪了。  「安神石,你曾经告诉我,已经失落在阿曼江了?」若言第一个问题,就直挑要害。  欺骗大王,这已

《爱的艺术》第二章爱的理论4 弗洛姆 爱的艺术

2007年04月19日 星期四 14:17第二章爱的理论(4)对了解自己与他人的渴望,已经在德尔斐神庙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中得到了明白的表达。这是全部心理学的动力。但是,因为这一欲望是要认识人的一切,认识最内在的秘密,所以通常的

转载 《不衰老的活法》第二章(傅茂恒) 活法第二章读后的领悟

原文地址:《不衰老的活法》第二章(傅茂恒)作者:猫猫儿  武当养生调息法门  调吸是整个道家养生修炼中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环节。  武当内功的精髓之一就是调息法。当年,杨永恩师在传授我朱砂掌修炼秘诀的时候,总是强调要“息息归

《黄金之法》——第二章 财经法规第二章

第二章 驰骋大地1唯物论的咒缚本章将从思想方面深入探究真理。有一本名为《开放的社会与其敌人》(The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1945年)的著作,作者是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卡尔·波普(Karl

声明:《《妖言水浒》第二章 杨志卖刀 水浒传杨志卖刀》为网友柚子味的诗分享!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删除